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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卷四
第十三回 司空约苦陈情无伦无党 赵如子感生怜有始有终
情牵绊,问明底里心方坦。心方坦,果钉双栖,感恩无缓。
衷情细剖言词款,听来却是三冬暖。三冬暧,情礼俱周,随行同伴。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蒙天子圣恩,审明他与赵宛子考诗是真,许婚是实,不须再议,但恐眼前就娶,未免伤李、晏二尚书体面,故令其以待后命。司空约虽感激圣恩,却暗晓得触了二尚书之怒,定然要移祸于他。又见前书虽然朗烈,依他而行,成就了一大好事,却不知毕竟是谁人寄的,又不知赵宛子可也知道。赵宛子就是也有书通,他知道了,与我一样应承,赵如子远在东南,岂能晓得,定要怪我贪恋宰相门楣,竟不料理贫贱之事。为今之计,莫若上一本请旨省亲,暂辞回去,一可还乡央赵老亲娘辫明不得已之心事,二可避两尚书之暗祸。算计定了,遂上了一疏,请给假省亲。当事见他翰林无事,也就拟旨准了。正是:
从权承圣命,愁他未必知。
谁知路途上,是你系红丝。
司空约见圣旨准了假,便忙忙打点回去。一日,回到曲阜,要思量见见赵小姐,问他一声,出手本与王抚台,称说与我已结婚姻,可是他的主意,明日好对赵如子叙其委曲。因此婚姻要待圣谕,正在嫌疑,却不好自往,遂寻了一个冷静下处,因叫认得的家人悄悄去寻见赵府的老家人,叫他来细细问个端的。老家人见司空约已中了进士,来寻他,定然为婚姻之事,遂暗暗进去禀知小姐,领了小姐回答之言。“向日我与小姐考诗之时,虽蒙小姐垂爱,有个许可婚姻,我只为居乡聘了,心虽感激愿成,却答应得模模糊糊,不曾清白。就是小姐也说得是两可之话。不期圣旨为李吏部求婚时,人皆传说小姐朗朗烈烈出手本,硬称与我结婚姻,叫我不敢不应承。应承便勉强应承了,恐怕内中不确。虽喜圣恩认真了,谕我待后命结亲,却未曾对会,就至今日,还叫我想一想心惊胆碎。故今日特来请教小姐,这事可是小姐自立的主意?”老家人听了道:“这结婚姻的已有人两边说定,又设誓拜天盟定,怎么司空爷还不知道,又要来问?”司空约道:“我实不知是谁来与小姐设誓盟定,万求告我。”老家人道:“前日有一位赵相公来与小姐考诗。两人考诗因考得俩下十分相爱,因说起司空爷的诗好,我小姐与司空爷对考时,原有个许婚姻之意。无奈司空爷自说已与本乡的赵如子结了婚姻,不敢复又应承。那赵相公就说,赵如子是他亲妹,果然许了司空,其才不减小姐。既两才遇在一时,何不结了姊妹,共事司空,也是一桩快事。我小姐听了,满心欢喜,遂设祭礼、香花、灯烛,隔帘内外,结了双栖,方才相别,就说到京报与司空爷。故前李吏部请了圣旨下来求婚,小姐就出手本求王抚台上疏辞婚。又蒙圣恩准了。此事人人皆知,为何司空爷不知要问?难道赵相公不曾来通知?”司空约听了,又惊又喜,暗暗思想。因又问道:“这赵相公叫甚名字?”老家人道:“他初来帖子上,我见他写的是赵白。”司空约听见说的赵白,就暗暗吃惊道:“我向认得赵白就是如子假托。若果是如子假托,如子一个弱女,怎能走数千里绝远之路,定然另有个赵白。若另有一个,则前日投我的那封书不写姓名,自然是这个赵白写的了。这等想起来,这赵白既是个少年风流才情,又与赵小姐相怜相爱,为何不自求,转为我司空约一力谋成双栖这段快情美举?求之古人亦不能有,真令人感激不尽!”因对老家人道:“这事是有书来说,因他不写姓名,我说有三分疑惑,今日方才明白。烦你多多拜上小姐,我在京恐仇人算计,故请旨归省且暂避几时,侯朝廷后命下了,方敢求亲迎小姐。此时嫌疑之际,不敢到帘拜谢,万望小姐念此深盟,安心稍候待。”老家人道:“小姐也因避人仇口,礼节毫不敢行,亦望司空爷垂谅。”彼此再三各申情礼,方才辞去。正是:
瞎行只道全无谓,细想方知大有心。
漫道一时皆说破,谁知还有几层深。
司空约问明了赵小姐应了是真,满心欢喜,但不知这赵白与赵如子毕竟还是甚人,忙忙赶到家中,拜见父亲。就将中进士并进京路过曲阜,与赵小姐考诗,相怜相爱,许可推辞,又值李吏部为子求婚,请了圣旨去娶赵小姐,赵小姐竞认与儿定婚,出手本央王抚台回复圣旨,以及晏尚书有女,苦苦相攀之事,后赖天子圣明,临轩审明,仍将赵小姐准配与儿,却将李尚书之子赐婚了晏尚书之女,一件事方才完了。司空学士听了,满心欢喜道:“既是这等,京中与曲阜相近,何不竟娶了赵小姐?为何又告假出来?”司空约道:“此时李吏部正掌铨选当权,见赵小姐仍配与儿,却十分没趣。天子虽赐婚晏尚书替他逃羞,却是麻面丑女,其羞更甚。孩儿若在京忙忙就娶,愈触其怒,定然取祸,故告假出来,聊以避之。况赵如子婚姻在先,焉敢有悔。且赵小姐这头亲事,儿与赵小姐实未讲清,后朗朗成承,皆赖赵如子托兄赵白在中撮合。今日事已稳成,怎敢负了前盟后面多少高义,而不先趋,偕其秦晋。故孩儿回来定省之后,也就要请大人之命,完比一伦。”司空学士听了,欢喜道:“我儿,你所论所行,旨合情理,听你自行可也,不必拘拘于我。”
父子商量定了,司室约就分付人备了一副厚礼先送与赵亲娘,央他转报侄女会场中了之信。自家便随后求他商量后事。不期到了列眉村赵伯娘家,赵伯娘接着,再三贺他中进士、入功林之喜,就说道:“老爷如今是朝廷上的贵人了,如何还有工夫走到这乡村来看我,又兼赐此厚礼,这是断不敢领。”司空道:“我晚生自见了令侄女之和诗,即一心惊其才美而专注矣,又蒙老亲母赐窥半面,则又不独惊才,而宛然天仙中不易得之天仙,安得不令人梦魂如系而不能少解。及至路过曲阜,又不期天地精灵,别自有在,又遇了相府一位赵小姐。与之考较诗词,其才美不减于令侄女,又名宛子,自与令侄女皆是白云明月中之第一流人。我晚生生来的痴性酷爱才美,偶遇了才美,晚生安能漠然如土木而了不动心。就是赵宛子之才美虽然爱慕,若议及姻亲,便寸心遑遑而不敢贪许。何也?以有令侄女之和诗时时在念而不敢忘也。就是后来到了京中,遭了李、晏二尚书强婚,请了圣旨,已拼获罪。幸遇讳白的这位赵兄说令侄女是他的亲妹子,不欲辜负才美,遂一力包定劝他双栖,已与宛于盟神设誓,决勿相负,恰遇李、晏之变,赵宛子就认与晚生考诗结婚,竞出手本烦王抚台回奏。赵兄又寄书与晚生,要晚生侃侃应承,不可坏小姐之事。我晚生见朝事已急,不能复来请教令侄女,又见晏尚书的本章坐守而待,空之摹想,这讳白的赵兄□□令侄女行的权变?只得就大胆见天子应承了。今蒙天子赐婚已定,故特特告假赶出来要请问明白,这位赵兄与今侄女不知可果是兄妹,还是女人装做男子以行远出之权?我晚生所说之言与所行之事并所存之心,不但天日在上,可以表白,就是令侄女一个慧心才女,岂不细密,怎么老亲母所说之话冷冷落落,到象罪我晚生又做了他梦的一般?”赵伯娘笑道:“我一个乡村妇人,见老爷贵人,怎敢冷落。但不知老爷此来大意还是为何?”司室约道:“我晚生前来,既蒙令侄女和了《求美》之诗,后又蒙令侄女题有两榜标名、洞房花烛之句,我晚生已感刻于心,死生不忘矣。此皆老亲母一一所知,怎到今日侥幸成名,转问起还是如何。终不然敢以一日虚名,在大才美仙人面前改头换面?”赵伯娘道:“原来司空爷是个好人,就是司空爷不以荣辱骄人,若与宰相之女对考过诗词,又相怜相爱愿结婚姻之事,这又是最才最美之上乘,岂不快心,又何必向万山中求舍侄女乡村之才美。若论和诗,却又不曾当面明和。若许金榜洞房,却也未曾当面明许,都还是隔着天未见面的猜划的影子,就明明白白赖了,还算不得负心,到不料司空爷还真真切切如此不忘。我如今只得要实实对相公说了;我家舍侄女初闻得秋闱来报喜,实实欢喜,到得后来打听得进京时在曲阜县因诗考才美,因与赵小姐互相怜爱而议论婚姻,定料其有成,故特将向日的虚和、虚许俱丢开一边矣;到后来又闻得圣旨不准李、晏二尚书之奏,但准了司空爷与赵小姐结婚之奏,煌煌圣命,舍侄女草茅贫贱,焉敢与争,故早已丢开半边,故司空爷来,使我老妇人惊讶。却不知司空爷己与赵小姐议定双栖,还有此一番美意,故今日又来,舍侄女那里知道。我须去报与他知。但不知这双栖之举,赵小姐是个宰相的小姐,如子是个乡人的女儿,成婚之时,还是分贵贱,还是分上下,还是分大小,司空爷可分付明白在我肚里,倘舍侄女问起,我也好答他。”司空约道:“双栖者,并栖也。并者同也,一般也。怎分得贵贱与上下、大小。娶到家中,只好分为左右夫人罢了。就是左右,也只好就年纪、生辰之长幼分罢了。”赵伯娘道:“原来如此,妙呀,妙呀!我已叫人收拾饭了,司空爷请照旧略坐坐,我且去见一见舍侄女就来,司空爷千万不可性急。”司空约笑道:“旧时十数日也等了,难道今日一日就等不得。老亲母只颐放心去,我自不妨。但只求老亲母见令侄女,将我晚生委委曲曲的苦衷细细达上,使令侄女知我晚生的本心却并无分别,便感老亲母之厚德不浅矣。定当图报,决不食言。”赵伯娘答应:“我知道了。”就出门而去。正是:
装成套子做成圈,只恐人心有变端。
到得始终全不改,方知君子性情坚。
原来赵如子在曲阜深爱赵宛子的才美,不能割舍,又感司空约只以已聘为辞,绝无贪新弃旧之情,便忌妒全消,再三与宛子订了双栖之约。又恐京中有变,故忙忙赶到皇都,一来览览皇都气象,二来又可打听司空约之行踪。不期适遇着李、晏二尚书之祸,恐怕司空约不知已定双栖之约,回旨错乱,便误了一大好事,因乘他出门,送一封书,空名报知如子、宛于已盟定了双栖之事。又写得真真诚诚,使司空约在急迫之时,只得拼着命大胆认了,方感动圣心赐他,又一面命李、晏二尚书别结婚好。此虽赵宛子与司空约所行之事,若论二婚得成,皆赵如子不嫉不妒,暗暗周全撮合之功。及赵如子打听得司空约请旨归省,知道他毕竟要来询问,遂忙忙赶了回家。既到了家,又虑司空约中了进士,又奉旨聘了赵宰相之女,恐他一时骄傲,说出轻薄话来,不如旧日,便非君子之配,故来时先叫伯娘试他一试,伯娘所以入问便先做个冷脸。今见他细述前情与历言后事,皆真真切实,一字不苟,故伯娘许了来见如子。既见如子,遂将前话细细说了一遍,如子也就喜欢。又将一番话与伯娘说了,叫他对司空约再说。伯娘听得分明,略坐了一回,方才又走了回家,来见司空约。正是:
儿女性情多,老娘会舌巧。
颠倒说将来,听者也称好。
赵伯娘回到家,司空约迎着问道:“令侄女曾察明我晚生的苦情么?”赵伯娘道:“舍侄女初意只疑司空爷贪贵忘贱,未免恨恨于心。今被我老身将司空爷与赵小姐遭此强婚,必奏明双栖之事,不肯昧心。故今日司空爷此来,舍侄女方才不怨。但恐双栖者较之独占仅居一半,不知钟鼓琴瑟之乐可得完全?”司空约道:“不是这等论。房帏好合,只怕异调而不同心。异调露出从违,便生嫉妒。若果情投意合,爱恶一般,你之所喜正我之所怜,则房帏中之钟鼓琴瑟之人调弄,岂不较之二人为更全乎。”赵伯娘听了大喜道:“司空爷说得妙,最开人的狭窄心胸。我细细想来,这赵小姐与我舍侄女才貌定然各各有些,但不知还是同心,还是异调?”司空约道:“大凡人之异调者,定是你有才压我,我无貌受你之欺,故至于参差而不相合也。若是偶见一才,你敬我恭;乍窥一貌,戮怜你爱,两心便自然一同,安有二致。”赵怕娘道:“据司空爷这等说起来,彼此有才,方自然爱才,彼此有貌,安自然爱貌,但不知赵小姐之才貌与我舍侄女之才貌还是谁高谁下?”司空约道:“若论不见面,隔别着应酬,论事又明白又亲切,绝不为词华所拟而稍留疑似,又落笔如风雨骤至不稍停留,就用时俗字眼,偏偏古雅,则令侄女与赵小姐婉婉深深,各有其妙,实实不相上下。至于赋体五言,则惟见令侄女四首超出汉唐,赵小姐则惜乎未见,然而推测之,定亦无惭。今所悬特花想之容耳。纵极美,也未必能到得令侄女,老亲母但请放心。”赵伯娘道:“司空爷既如此说来,我实实欢喜。但请问,两下里既议定双栖,路途隔越,却怎生同娶?就是两地也不能共一媒人。”司空约道:“先许自然先娶,媒人则各请其地之尊。”赵伯娘道:“依司空爷所说,则舍侄女既先许,就要先娶了。不知此地却请何人为媒?”司空约道:“此地去处州甚远,只好就便请县尊罢了。”赵伯娘道:“司空爷既是这样事都打点了,舍侄女处,我也须通知他一声,使他也好早早打点。”司空约道:“得蒙老亲母垂情,更感不尽。”赵伯娘见司空约喜他又去,只得假托承他之命,又走去与如子商量。许久,复来回司空约道:“舍侄女听了先娶之言,就哑然了半晌,后知不免,方酌量说道:‘双栖者,同归之义也。纵聘不同时,而娶必同日,方于礼有合。若一先一后,未免开错落之端。倘虑远近不能突至,当先促远就近,以俟双迎之百辆。如此,则礼同、乐同、事事同,而先后之是非不入矣。’请问司空爷,舍侄女这些说话,不知可有几句中听么?”司空约听了。大喜道:“令侄女此议,并用经权,大合情礼,妙不容言。但更有一说:父之命婚,则当告君而家娶;君之命婚,则当禀父而入婚。今遭李、晏之累,赐婚出之君命,况晚生又居翰林之职,尚需后命,只恐京婚事有八九。家婚则令侄女近而赵小姐远,京婚则赵小姐近而令侄女远。若移而相就,不识令侄女作何举动?”赵伯娘道:“舍侄女曾说,为婚而移,出门宜用婚礼移。而道远则虽亲迎,夫婿当前后隔别,左右分行,仍用父母相送之礼,方才妥贴。”司空约听了,大喜道:“令侄女斟酌得宜,我晚生深服。议婚已定,暂且告归,容择了日,请了媒人,有了行期,再来报知。”遂欢欢喜喜,别了来家。正是:
婚姻是大伦,毫厘不可减。
纵使两心同,也要费周折。
司空约到家,因禀知父母道:“孩儿省亲,假期有限,满了就要进京。进京见朝,倘圣天子之赐婚后命忽然下了,一时便要奉旨。赵宛子曲阜近,易于亲迎,而赵如子远在东南,恐非一蹴,致违君命,干系非小。今与之言明,移远就近,权居曲阜,伺候圣命。今特上请父命,以为可否?”司空学士道:“如此最为有理,汝可竟行,不必拘拘于我。”司空约得了父命,即时自至县,求请县尊为媒。又叫人去请阴阳选择个上好的大吉之日。又叫人去备花爆、烛火、彩轿、笙箫鼓乐来,十分齐整。又在列眉村口收拾出一间旧宰相的厅堂,用锦绣珠玉铺设得华华丽丽,以为迎实暂居以候长行之地。迎娶还远,地方上早乱烘拱闹了半月有余。起先还不知为甚,到此时方才知道是司空学士的儿子司空新进士来娶赵本的女儿赵如子。彼此相传,无不大惊大喜,以为奇事。自有这一惊喜,有分教:荒村扬西于之辉,茅屋生谢姬之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执柯斧变成姊妹 验生辰分别尊卑
相逢喜,雍雍揖让皆称姊。皆称姊,天心有在,非人所使。
怜才岂可分我尔,花貌何殊桃与李。桃与李,等得春来,齐眉共旨。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先打点了极盛的婚娶,议定后,又收抬了齐齐整整的长行轿马。到了吉期,然后请县尊为媒,同着合郡合县的鸣珂佩玉之亲朋都来助娶。赵如子知是司空约过为恭敬,私心十分感激,遂将一应产业托了赵伯娘与老家人掌管,他竟慨然要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奇女子,随夫而去。正是:
此花柔弱偏存骨,似燕轻盈却有神。
时挽蛾眉作须鬓,不容人认做佳人。
司空约见赵如子婚事已妥,遂拜别父亲,远远的押着轿马进京销假,而一路无辞,且按下不题。
却说李公子要娶赵小姐,自恃着是吏部尚书的公子,已拿得稳稳。不期认不得诗,错发一场,难往复议,只得耸动父亲去求。父亲一个现任尚书,央人说婚姻,岂不十拿九稳。准知李尚书恐他宰相门楣,难于压制,又请到圣旨来,着巡抚为媒去娶,这婿姻岂不更十拿九稳。谁知弄到临了,却娶了兵部晏尚书的女儿来家,这场羞辱,怎当得起。若使这晏尚书的女儿不十分丑陋,惹人笑柄,也还可以忍耐,争奈那晏尚书的女儿却又是京师曾出大名的屹跶麻佳人,这羞辱更加难当。欲要退回,又奈是圣旨赐婚,不敢胡弄。怒在心头,苦莫能解,朝夕间,只吃得烂醉消遣。若只自家苦恼,也还易解,谁知晏小姐的气苦,比李公子更甚。每日只槌床捣枕,怨天恨地道:“当日父亲许我嫁的,只说是新中的翰林司空约,为甚么忽换了你这个龌龊李酒鬼?若知是你这个酒鬼,我便死也不来。”大吵一场,哭一场,每日间那里得个宁静。李公子日日对着一个麻婆子,己如身坐在驴粪中,又当不得那麻婆子嫌他如臭屎,但见了面,不是咒,就是骂。李公子受气不过,只得哭诉与父亲知道。李尚书听了,追悔不及,道:“我请圣旨时实实拿稳了要替你娶个才美女子。只因胆放大了些,不曾细心防备,遂被司空约这小畜生暗暗与赵宛子约会了,卖了乖去,转把晏家这个烂死尸放在你身上摆不脱。欲要算计推开,却被圣旨压定,动不得手脚。你须忍耐,且待我先将司空约这小畜生摆布他摆布,以消此闷气。”急急叫人去访察他的过失,不期他早告假省亲去了。又是新进士,又是翰林院,一政未临,那有过失,故又因循下了。忽一日,有心腹人来报道:“司空约的婚姻,圣上旦然准了,至于迎娶结亲,却叫他以俟后命。今司空约给假省亲,早趁便先娶了赵如子,岂非违悖圣旨。”李尚书听了欢喜,因与一个相好的张御史说知,要他出疏参勘。那张御史道:“圣上既面谕他以待后命,我看那司空约为人也还谨慎,怎敢违旨早娶。只怕传来之言也还不实,还须打听明白,若果有此事,上疏何难。”李尚书因又差人去打听。差人又打听了许久,方才又打听明白,来回复道:“司空爷迎请赵如子进京只候朝命实是有的。也只在月余中就到,却不曾做亲。”李尚书听见不曾做亲,就呆了半晌,因又着人请了张御史商量。张御史道:“这段婚姻,既奉了圣命,谁敢不遵,只在此中,决决寻不出他的破绽来。到不如放开一步,另寻些事故来将他调开,使他彼此照应不来,便好再弄手脚。”李尚书道:“他一个穷翰林,又无差遣,怎生调得他开?”张御史道:“昨闻得南直隶雷火击烧了宝藏库的书籍图史,要差宫去查看,何不差两个翰林,就将司空约充一个。书籍乃翰林之事,一毫也不觉。”李尚书听了,大喜道:“此算最为有理。”二人商量停当,只候司空约一到京销假,即好动手。正是:
一修大道甚宽平,好恶偏教欹且倾。
虽说一时多阻隔,到头原不碍前程。
且说司空约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如子之事虽已奏知皇上,若非皇上赐婚之正,若先自进京,虽说候命,也未免招摇,动人之念。莫菲暂住曲阜,依傍宛子,以候圣命,好为双栖之计。”但既欲暂栖曲阜,再无个不通知宛子之理。因离着曲阜许远,就差人来报知赵府。老家人道:“司空爷有双栖之议,恐一时圣命忽下,远近不及。今已迎请如子夫人的鸾舆远远来了,欲在此曲阜租借一间厅屋,暂时居住以候圣命,便于同结大婿。”众家人款住差人,暗自报知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若论婚姻,本不当相通。但我姓赵,他也姓赵,我名宛子,他却又名如子,酷似一家,意同姊妹。两人面貌虽不知何如,至于诗词之才,盛传两美,该不相上下。今又恰恰会在一时,凑成一事,虽说人事巧逢,我细细想来,若无天意周全,那能如此。天意既如此,而人心反为固执,岂非自误。况婚姻之礼,男家之与女家有避嫌分别,若同是女家,义兼姊妹,无嫌可避。且他远来,我主他宾,趋迎不为失礼,况他白屋,我贵他贱,屈下转觉增荣。”自心算计定了,因叫众家人分付道:“南来的这位小姐,与我是敌体的姊妹,你们友见他,就如见我一般,万万不可轻亵。打听他将近十里,即用我雕绣香车、鼓乐执事人夫往迎而来,须要齐整。”众家人领命而去。宛子又在内厅收抬出一间最齐整的楼阁来,与他暂住。
且说如子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赵小姐倘是个恃才骄傲之人,便妄自尊大,自假借新婚,置之不理。若果是个中人物,只怕还要接我到他府中去住。”正想不完,早有人来传说:“前面十里铺亭子上,赵阁老府中有车马鼓乐人夫在那里迎接。”赵如子听了,暗自欢喜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及如子到了十里铺亭子上,早有人夫奏起笙萧鼓乐来,将如子的轿子迎入铺亭之后,请换香车。四个老成家人,早送上赵宛子的名帖,复口禀道:“家小姐多多拜上大小姐,驿路无报,匆匆不及远迎,求大小姐勿罪。香车已具,求大小姐速登。”赵如子听了,假作沉吟道:“行李载途,风尘满面,怎好登宰相之堂。然承大小姐之命,又不敢违。”一面分付跟随照管行李,一面就轻身上了香车,随着众人,笙萧鼓乐,迎入城来。
刚进得城门,早有四个仆妇、四个侍妾迎着香车;分卫左右而行。又添上了许多相府的旗彩执事,迤逦至府门,方寸分列于两旁,让香车入门,可可入去,直至后厅之前,然后歇下。随车的四个仆妇与四个侍妾但拥车而入,却不开车。后厅中早又走出四个华丽侍妾来,将车门开了,迎请如子出车。如子才出得车门,早看见一个绝色的友子,淡装雅服,立在厅前恭候,知是宛子,不胜欢喜,就在面前相见。宛子虽一面迎接,却也一面偷看。见如子形容竞同赵白相似,只觉如子的丰采别自不同。二人相见了,彼惊我讶,你欢我喜。如子早先说道:“小妹白屋,蒙贤姐不嫌为微,引入朱门,感且不朽。人才入境,又蒙郑重如此,未免用情太过矣。”宛子道:“才美既已牢红怜丝系,高义已在云天,尘世浮云,何足挂齿。贤姐请上,容小妹一拜。”如子道:“小妹进谒,自有一拜,请贤姐台坐。”此时,厅上已分左右,铺下两副红毡,二人略谦逊,就照宾主之位对拜了四拜。拜毕,仍照宾主坐下。侍妾送上茶来,宛子一面奉茶,一面偷眼将如子一看,只见:
雪色微红拟衬霞,天青风白吐风华。
纵然千瓣还千朵,却不容人认作花。
如子一面吃茶,一面也偷眼将宛子一看。只见:
巧压莺声娇压花,不言不笑自光华。
若从妆镜窥其品,竞是高天一片霞。
二人惊喜定了,宛子方说道:“古称才难,又称唯才爱才。小妹自先少师见背,幼小不知所从,故借考诗以代卜。不瞒贤姐说,考经二载,笔墨徒费万千,并未睹‘一枫落吴江’之句。唯前遇司空,方才攀援相当而细细鏖诗场之战。及喜而订盟,方知秦鹿已为贤姐所得。才美既逢,自应甘心退听,不意又蒙令兄高义,慨立双栖之议,故今得拜识芳颜,而遂公私之愿。”如子道:“小妹枋榆之鸟也,岂知天之高大,偶遇一司空,便以为天下无两司空。及蒙司空再三垂青,小妹又以为天下无两小妹。及追随道路,悄窥相府之堂帘。方知金屋中之笔墨精华,去天仅尺五,而自悔从前之妄,故借双栖,趋侍左右,非为贤姐,实自为也。”宛子道:“人患无才,若果有才,再无不爱才怜才之理。细思小妹之仰攀贤姐与贤姐之不弃小妹,皆一才为之作合耳。今才已合,而婚期尚不知何日,何不略去前后仪文,且请与贤姐到内厅角险争奇,作片时快晤。不识贤姐以为何如?”一面说,即一面立起身来,要邀如子入去。如子听了,不胜大喜道:“小妹一向景仰贤姐者,闺阁之才也,谁知贤姐言词爽朗,肝胆分明,竟是一个阁闺中之快士,使小妹委琐套言不敢复出诸口矣。”因立起身来要随赵小姐入去。宛子见了大喜,遂叫侍妾引路,竟引入收抬下的楼阁中来。正是:
漫道蛾眉只画奇,须知一感胜男儿。
相逢多少未言事,笑里传情已尽知。
宛子邀如子入到搂阁中坐下,因说道:“贤姐与小妹既同一姓,名又相联,久已暗中结成姊妹。姊妹既已结成,而或妹或姊,却不可不早定。”如子道:“蓬门朱户,亦已定矣,何消更论。”宛子道:“朱门蓬户,此势利之言也,如何定得贤姐与小妹?以小妹论之,贤姐之议婚在前,小妹之议婚在后,前后之所在也。”如子道:“这个如何论得。小妹之议婚虽在前,然议之乡僻之里,私婚也。贤姐议婚虽在后,然闻之上台,闻之朝廷,公婚也。公私之所在,岂前后所敢议。”宛子听了,笑说道:“贤姐若此谦谦,姊妹之序,何能定得。小妹今有一词,听天由命何如?”如子道:“怎个听由之法?”宛子道:“小妹与贤姐今才相会,年齿叙及,谅来相去不远。莫若各将八字书出,长一岁的为姊,似于情无嫌而理无碍也。不知贤姐以为何如?”如子听了,连连点头笑道:“贤姐不独情高,而议论豪爽,使小妹不敢再逊。但愿甲子有灵,令小妹得安其分则快矣。”宛子笑道:“若以安分,则小妹得无不安乎。且请出尊造,看是如何?”如子道:“此时停笔而书,恐疑是假,现有命状,可以为徵。”遂起身在妆镜盒里取出一张命帖,递与宛子,道:“贤姐且看便知。”宛子看了,不觉又惊又喜,道:“这事真奇了,原来贤姐之生庚与小妹竟同年同月同日而止争一时。贤姐是寅,小妹是卯,怪不得诗文一脉,往往有相通之意。”如子听了。更加惊喜道:“年月日同,或者有之。寅长于卯,则未必真,贤姐还须实报。”宛子道:“这个如何假得。贤姐既有命帖,难道小妹独无。”因叫侍妾到卧房里取了一张来,送与如子道:“贤姐请看便知。”如子看了,因连连点首道:“虽止差一时,而阴阳之理竟如此不爽。”宛子道:“贤姐何所据而见其不爽?”如子道:“年同月同,故小妹诗文一脉得附香奁之末。至于时,玉兔雕龙,贤姐所以相府;而荒丘饿虎,小妹所以蓬茅。”宛子听了,笑道:“此贤姐之多疑也。玉兔虽娇,不过娱可目之玩,怎如吟风啸月,尊力兽中之王。”如子道:“非谓虎不王兔,但赋命之形体不同,而行事之气象自别,故小妹感而叹息也。”宛子道:“气象有何差别?”如子道:“不瞒贤姊说,相府闺阁,一垂帘而天下惊其才矣。至于小妹,寄白木子万山,虽笔分子美之奇,墨夺青莲之秀,谁则知而过问之。此小妹之苦也。万不得已,因而改个男妆,外窃游学之名,内为选婿之用。故司空生如此中来也。”宛子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贤姊善于出奇。如此,且请问,前日慨许双栖,讳白的这位令兄。却是何人?”如子笑道:“从无家兄,就是小妹。”宛子听了,喜之不胜道:“原来双栖之议,却出之贤姊自心,我还虑令兄之言,贤姊未必便允,谁知令兄即是贤姊!这等看来,后面所寄之书,亦是贤姊之临机应变也。细细想来,小妹之婚,非司空有意,实贤姊之多情也。不识贤姐缘何有此高义?”如子道:“男子有才已不易得,何况闺阁。略知咏吟,便尔生怜,何况贤姊之裁雪咏月,直如游戏。几令小姊应接不来。如此之才,安得不惊,安得不服。安得不思亲近。兼之司空遇贤姐如此仙才,记念小妹前盟不肯轻于许可,其心亦云不负矣。彼既以辞贤姊为不负,小妹独不能成全贤姊以为不负心哉。况贤姊又不思独占,此双栖所以定议也。大都被袗鼓瑟,窃有愿焉,不识贤姐以为然否?”宛子听了,大喜道:“原来贤姐又能守正,又能出奇,情有为情,义有为义,真一时出类拔萃之奇女子也。小妹何幸,暗中受庇多矣。一时感激不尽,这且放开。但年齿既已叙明,姊妹自应有定,若即泛称,便非亲密,且使下人不知所奉。”如子道:“贤妹既如此推尊,愚姊只得叨僭了。愚姐既在此定了名分,居住就是一家矣,料无他说。司空可令人通知,使其早早进京销假,免人议论。”宛子道是,因吩咐老家人去传信。司空约得了信,知他二人住得相安,不胜之喜,竟脱然进京而去。宛子知司空约己去,因对如子道:“司空约既销假朝见,圣上自然知道。前云后命,不知何时方下?”如子道:“此命以愚妹揣之,只怕还有阻隔。”宛子道:“怎见得有阻隔?”如子道:“李公子望娶者贤妹也,今忽娶了晏尚书之丑女;晏女望嫁者司空也,后嫁了李公子一个酒鬼,夫妻在闺阁之中如何得能相安。既不相安,自然要争争吵吵弄出事来。及弄出事来,定不自怨做差,转要恨及司空卖告而去,必要思量陷害。以吏部之权,欲加陷害,何患无策?此愚姐听以虑其还有阻隔。”宛子听了道:“贤姊所论,字字皆人情所必然。但不知是何阻隔,须暗暗着人进京打听一番,方才明白。”如子道:“打听一番甚好,不然则使人放心不下。”宛子因差了两个的当家人进京去打听,‘一有消息,即先着一个来报知。”两家人领命而去。正是:
奸人奸计设奸深,踪迹欺人没处寻。
谁道闺中小儿女;明明早已在其心。
如子与宛子二人在闺中闲论,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约到了京中,一面销假,一面即见朝。虽说见朝,此时官尚小,皇上不设朝,不过在午门外叩首而已。过不得数日,忽御史奏荐:“南直隶雷火焚击宝藏库,书籍并器物散乱,翰林官宜差庶吉士方贤司空约,行人官宜差行人贾邦桂、李助,伏乞圣裁。”这样小事,那里呈与圣览,不过阁臣看过,以为没甚紧要,就在汇奏中搭了上去。皇上见是小事,俱不细看,但批一个是字,便依旧发下来了,何曾知司空约在内。及至圣旨下了,便如雷如霆,有人催促起身,谁敢不遵。司空约明知是李吏部弄的手脚,却没法奈何,又打听他儿子在家与媳妇吵闹,因暗想道:“他家一日不安,李公子自不能忘情于我,就住在京中,朝廷的后命也未就下到,不如出去些时,免他妒忌。况他二人今已住得相安,我可放心前去。”竟欢欢喜喜叫人收拾行李,奉旨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害人者遭冤,受害者平安。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恶姻缘各自图谋 圣天子赫然震怒
心里憎嫌,冤家相对,不自知惭。一樽美酒,几块香羹,身脏皆炎。
交章各犯威严。为儿女,心肠死括,言词尖厉。借语摧残,谁肯谦谦。
右调《柳梢青》
话说李吏部见司空约才到京即奉差而去,知自家的权势有灵,心甚快活,却当不得儿子与媳妇在家中日久鬼吵,时常劝戒他道:“这婚姻是奉朝廷特命,又赐御乐金莲,又敕百官襄事,乃大荣大幸之事。总是媳妇颜色差些,也是尚书之女,可以宽恕三分,怎么只管责备?”李公子道:“孩儿别事可以奉得父亲之命,此乃闺阁私秘之事,朝夕间要眉目相对。他若有三分象人,孩儿也还耐得,叫起来,哭起来,竟是一个麻鬼,却叫孩儿怎生消受他。若是个曲尽妇道之人,相见了欢天喜地,百依百随,孩儿还可勉强,谁知他见了孩儿,不骂醉鬼就骂糟团。他的憎嫌孩儿,比孩儿憎嫌他更甚,却教孩儿怎生将就?当时我求父亲与孩儿纳聘者,赵小姐也,父亲若竞写书央王抚台为媒,王抚台强为赵小姐出力,说他已受司空约之聘,渺茫之同,怎能回得父亲之命。后请了圣旨,圣旨又准了,可谓万分拿稳,谁知到被他花言巧语,哄过圣上,到将司空约之婚弄真了,竟赐了我这一个麻鬼。圣恩下为不深,却那里知道我们内中的许多情弊。孩儿纵不肖,是父亲的遗体,谁不道是尚书的公子,怎去受这样的苦恼?父亲若不替孩儿作法区处,孩儿就生不如死了。”李尚书道:“我岂不思量区处,但碍着圣旨在上,故轻易动不得手脚。须留心,看有凑巧的机会,我自然有个分晓。你如今且权时忍耐。”李公子见父亲分付,只得罢了。
过不多时,又与晏小姐相吵。晏小姐忽骂道:“你这死酒鬼与我,己是前生前世绪下的死冤家了。除非我一时害暴病死了,你方才得能够快活,著是我晏小姐活活的坑陷在你家,你这贼酒鬼便叫八天王来护卫你,只恐怕也不能够安静,到不如你早早的寻个自尽,出脱了我罢。”李公子听了,触动他的恶机,因暗暗想道:“他这话虽说得不中听,却到是实情实理。他一个尚书的女儿,我一个尚书的公子,又是圣上赐婚,百官迎娶,那得开交。他一个麻脸,我一个酒鬼,料难和好,若不死了一个,便要吵闹这一生一世。他方才说暴病死了,我想,暴病也是人生有的。何不就与他一个暴病而死,以断根绝命,岂不美哉。他父亲就有些疑心,体体面面,也不好反面无情,与我为难。就与我为难,以他家闲居的尚书与我现任的尚书赌势力,只怕官情王法,也要逊让三分,料想不至偿命。得能脱了这重苦海,便耽些利害,费些银钱,受些亏苦,也还要算做大便宜的了。”算计定了主意,便日日与心腹家人薛漏商量,要他害暴死之病。正是:
婚姻恩爱痛连肝,琴瑟调和鱼水欢。
若是你憎兼我厌,便如水火互相残。
薛漏说道:“要害暴死之病,除非饮食里下些砒霸毒药死便死了,那时面色有黑,晏尚书亲来下视,岂不看出。”李公子道:“一死了便厚殓起来。包裹的周周密密,那里便看得出来。便看得有些诡异,也只好说几句闲话,终不成那里去告了我来。”众家人一齐迎和道:“大相公说得有理。”李公子听了欢喜,遂悄悄叫人去买砒霜,要在饮食中算计晏小姐。不期晏小姐也暗暗的算计,要在醇酒中下些砒霜,断送李公子。两下惧不怀好意。
不多时,晏小姐早已将一小坛好酒暗暗的下了毒药在内。只因他与李公子两个人,见了面,不是咒,就是骂,那里好开口叫他吃酒。一个心腹丫鬟叫做锦霞,因凑说道:“小姐也不必着急去请大相公吃,只消将这坛酒明明的放在轩子里花栏杆旁,大相公不时在那边看花闲坐,闻见了酒的香气,便忍不住,自然要开吃了,何须去劝。吃了就有差池,却于小姐无干。”晏小姐听了,满心欢喜,以为有理,遂悄悄叫锦霞移酒到轩子内去不题。
却说李公子叫人买了毒药,要下在饮食中,怎奈晏小姐的饮食俱有贴身服侍的仆妇伺侯,一时急急忙忙,放不入去。欲要整理些饮食送与他吃,却不曾送惯,忽然送去,恐他动疑。因想来想去,再想不出一个好法来,心中十分气闷。一日,因气闷不过,要出门寻人吃酒散闷。将走到大门,忽见一个垂发丫鬟,手拿着一个金漆小盒,走入门来。忙仔细看来,却是晏家岳毋身边服事的秋云,因立住让他走入,问道:“秋云姐,为何独自一个到我家来?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秋云见是公子,忙笑嘻嘻说道:“只因公子有些不老实,触怒了我家小姐,有伤和气,我家老爷与夫人甚是着恼。昨日老爷在郊外打围猎兽,猎得一个鸟儿,不胜心喜。回到府中,与夫人说道:‘此鸟可以疗妒,若使他夫妻们吃了,到老和睦。’故此夫人今早亲自安排作羹,要着仆妇送来。因还有说话要对小姐说,故此打发我送来。”李公子听了,暗笑道:“我二人心事,那里是为嫉妒不和。止是他嫌我,我又嫌他,恨不得要他早死,我好别娶一个快活。我想买了药正愁没处下手,今乃天赐其便,何不暗暗下手,岂不了帐。”因满脸笑说道:“难得你老爷与夫人如此记念,要我们和奸,实实好意。若只使一人吃,只是一个和好,也是枉然。莫若我也吃些,有些灵验,和好起来,方不负你老爷夫人之意。”说罢,伸手取盒道:“你跟我来。”秋云见他说得有理,正合来意,遂跟他走入一间幽雅书室中。公子将盒儿放在桌上,遂转身将药藏在手中,复来开盒。只见盒内一只龙凤磁碗,盛着热气腾腾的,觉得香美可爱。道:“秋云姐,你不要笑我,我有种毛病,有人立在面前,一时再吃不下去。你可去轩子外看些花草,等我吃些,与你送去。”秋云退出。李公子略吃些,忙将毒药渗在羹中,又将手指搅匀,仍旧将盒盖好,叫秋云道:“果是香甜好吃。你见小姐时,万不可说出瞒他先吃。”秋云应允,入内而去。正是:
丑人只道自家好。强汉何从肯服输。
若使两人朝暮共,自然水火不同炉。
李公子见秋云去远,不胜快活道:“难得这般凑巧,是他娘家送来物件,就药死了,也赖不到我身上。从今再没人敢嫌我了,只寻人访问,娶个美貌佳人与他作对,才满心愿。”一时想得十分得意,叫着薛漏说知,使他入内暗暗打听消息,自已走到轩子中看花,等候里面动静。闲看了半晌,遂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候。不期坐下,忽有一阵酒香扑入鼻中,因想道:“此处那得有此妙物?我这几日被他磨灭得连酒兴都减了,今日正要出门借酒消闷,恰又凑巧。索性在此等个长短,去吃也吃得放心。”想定了主意,只坚忍坐着。争奈这酒的香气一阵阵的随风飘送,李公子早已满口流涎,浑身发起痒来,遂坐不住,立起身来道:“这香气不远,莫非家中人藏顿在此,日里不敢吃,等到夜间来吃?我何不寻着吃了他的,岂不有趣。”便在轩中随香嗅去。嗅到轩尽处,果见有个青坛。忙走近揭看,是满满的一坛好酒,浓酝异常。一时满心快活,双手捧到轩中,遂不管冷热好歹,竟将嘴插着坛口,一气吃了半坛。因停住暗笑道:“料想这晏麻子此时吃了毒药,万无生理,我今吃醉了,再有谁人骂我酒鬼、糟团了?”因想得快活,正又要吃,不觉身上连打了几个寒噤,道:“不好,不好。我因一时嘴馋,吃不惯冷酒,这酒不吃罢。”说不完,早一个天旋地转,跌倒轩中,不知人事。正是:
人有害虎心,虎起伤人意。
若是两不嫌,决然无此事。
且说秋云走入小姐卧房,正值小姐对镜画眉搽粉,丫鬓与他抿鬓簪花,因问道:“谁着你来!”秋云道:“老爷夫人因记念小姐,昨日老爷猎得一件罕物,夫人整治了,着我送来,要看小姐吃光回话。说是小姐吃了,与公子恩爱,再不作吵。”晏小姐听了,因叹口气道:“你这痴丫头,又来说痴话了。你岂不知我香闺生长,赋就娇客,只指望老爷择配,嫁个美貌才郎,终身和好,方不负我这朵鲜花。已择了司空约,说才高貌美,满我心愿,谁知他又推辞已聘,可谓书生福薄矣,却得老爷爱我心切,上本要他婚娶,已立意嫁他,谁知这李酒鬼不知自量,妄想天鹅,要娶赵小姐。这赵小姐却是司空妄指聘定,一时各家二上本章。那晓得皇上看见我两家男女皆未婚娶,竞强媒硬配,将我嫁了过来。当夜朦朦惶惶,被他点污身体,至今悔恨不了,已立行人道他和好,只愿他早死,他还痴心,吃醉走来,风风颠颠。要我容他。对他非嚷即骂,这些时已嚷骂得他失魂丧魄,再也不敢来歪缠了。”秋云道:“小姐如今不要憎嫌公子了,可请吃老爷夫人送来的物件,包管小姐与公子恩爱到老。”晏小姐一面开盒,一面摇头道:“我一朵好花,怎肯插在粪土之上。我今已有了好算计,埋伏停当,谅这酒鬼跳不出圈去。”因在奁匣中取两枝银簪,一连来取吃了数块,也觉香美好吃。却一眼看两枝银簪上,霎时变黑。小姐看了大惊,连忙放下不吃,道:“莫非内中有毒?”说不完,早已两睛直挺,顷刻跌倒。正是:
是女思量美丈夫,也须有色得欢娱。
若然嫫母东施色,试问欢娱有也无。
众侍女忽见小姐暴死,一时惊惶无措,一面入内报知。李尚书细问,方知送来饮食中有毒,忙着人请医生看治,又着人去晏尚书家报信。不一时,医生来看,说是误食砒霜,幸而早知。尚可有枚。使人杀羊取血,同粪清来灌。正要灌救,忽家人仆妇齐赶入房报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公子不知为甚么事跌死轩中,浑身青紫。”李尚书与夫人听了大惊,一面分付救小姐,一面同医生来看公子。果见公子横跌在地,半坛的酒尚在身旁,急得跌足痛伤。这医生忙近前用手在公子身上遍摸了一番,道:“老爷夫人不必过伤,公子还可有救。想必酒中误食砒霜,冲入两肢,亏得是冷酒,酒性是缓,不致断肠,若再迟一刻,便无救了。今只须用羊血粪清灌救可活。”李尚书与夫人听了,慌忙使家人灌救。正灌救时,几个仆妇来报道:“亏得粪血,已将小姐救醒了。”李尚书使夫人入内去看媳妇,自己同家人且救公子。
此时,已有人报知了晏尚书与夫人,一齐赶来。晏夫人自往内与李夫人作吵,晏尚书来寻李吏部作对,说他谋害了女儿,因气忿忿赶入轩中发话道:“一个朝廷大臣,怎么纵容不肖子持顽杀妻,是何道理?”李吏部听了,怒说道:“你这护短的畜生,全无闺训,终日反目,也还事小,你怎么将毒药藏在饮食中,着人送来害他二人?我方才审问秋云,方知我儿子也吃了送来的饮食,你的女儿致救醒了,我的儿于尚救不〔醒)。必俱是你害得七颠八倒,怎么反来怨我?如今决不与你干休。明日奏闻圣上,少不得朝中自有公论。”晏尚书一肚皮怒气,听见女儿已是救醒,气己平了一半。又见李公子横倒在地,只得一面分辨饮食中并无毒药,又一面分付家人请夫人同小姐回家。自己走出外来,佯怒而去。这边将李公子直灌救到半夜方才救转,已是淹淹一息,急切不能言语。李吏部不胜痛恨,连夜草成一疏,到五更入朝。不期这日天子有事在宫,不出视朝,只得将本章烦内臣转达御览。早有人报知晏尚书。晏尚书着慌,只得也上一疏,也托内臣转达。
过不一日,天子驾临使殿,批览奏章,内臣送呈二疏,天子先看李吏部的本章,只见上写道:
臣李仁谨奏:为大坏纲常,唆女杀婿事:臣待罪铨曹,止有一子。前因丧偶择娶,得蒙皇上深恩,赐婚于致仕臣晏黻之女为配,已及半年。岂意晏黻当时惧罪,恐违圣恩,勉强曲从,故临行告戒。女遵父命,视夫寇仇,是以常闲鸳被,难邀半臂之欢。岂意为续鸾胶,反受终身之累,必欲夫死心方快足。今于本月某日,晏黻遣婢女秋云,乔送疗妒之羹,内具砒霜之药。臣子无知,偶遭其毒,已经殒绝。幸天怜臣之后,赖医苏全灌救得生,尚自奄息在床,生死未定,臣切痛心。伏乞陛下念臣犬马有年,大张乾断,请敕法臣明正晏黻之罪,离异其女,使臣得安效命,臣子得生矣。无任惶悚待命之至。
天子看完,又看晏黻本章:
臣晏黻谨奏大臣失体,有乖家教,纵子绝伦事:臣昔致于休,年将耄耋,箕裘无继,止有弱女,正在及笄,未赋桃夭之好,久行选择,难逢坦腹之儿。臣日夜营心,不能少懈也。前蒙皇上隆恩,赐婚李仁之子李最贵,臣以为门楣有幸,感戴无穷。孰知李仁种恶类奸,纵子仇杀前妻。惧其势焰,莫敢谁何。得漏法网,不自知儆。今又复起兽心,视臣衰朽退位,视臣女蒲柳陋质,不遂其欲,是以朝夕设谋,百股凌辱不堪,不得而已。臣女提防,已非朝夕。臣妻往往劝解,无奈水火难同。忽于本月某日,臣女遭中蛊毒,绞腹痛绝。幸得早知,同妻赶救灌醒,携女急归,方离虎穴,命若丝悬,使臣未有不为女痛心者也。今李仁不行责子之过,转为遮怖,反诳奏陈。臣固可欺,岂可欺于皇上耶!治家如此,则政事可知矣。伏乞皇上削其职,惩其子,大正纲常伦理,使朝野知有国法,庶免效尤,臣女虽孀,没齿无怨。谨此奏陈,待命之至。
天子看完两疏,龙颜不胜震怒,即降旨着刑部将本内人犯审明。旨意一出,刑部即着役拘审。只因这一审,有分教:郎才女貌遂心欢,丑妇蠢男皆得意。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佳人才子大团圆 丑妇蠢夫皆遂意
察出真情,君恩广布阳春。不贤丑妇,酒鬼儿郎,从今各悔前事。
才子佳人,美满声,成就莺求友盟。始信双栖,于飞二女,乐自天生。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晏、李二臣,各为子女齐上本章,一时朝廷震怒,敕下法司勘问。这法司姓诸名贤。甚有风力。因接了旨,细细想想道:“这事非关朝政得失,不过两家各为儿女起见,原无大事,止因赐配,故此交章,触怒圣容,着我审明回奏。合该拘审,只是我出晏、李门下,又且旨意不曾说是削职审问,审问时殊觉不便。若不审问,何以复旨?”因又思道:“我见他们本上说是彼此相谋中毒,何不拘他夫妇来审明回奏?”因欲差衙役出去。又想道:“既欲周全大臣体统,又岂可令其少年子女出入公堂?我想既是夫要毒妻,妻应死矣,妻若毒夫,夫应死矣,怎肯同食同死,又且相救俱存?其中必有隐情秘密之事。今一旦拘审,自然奉旨而来,倘两人俱不吐实惰,我难道好用刑法?我今须得如此方得明白。”遂唤过衙役分付一番而去。正是:
论情论理万千般。若不求明心岂安。
执法徇情俱有错,从今始信做官难。
众役分头行事。有几个衙役到了李吏部家,着人进去禀知。李吏部自出厅中,众役跪禀道:“我家老爷今早接旨勘问,宜该老爷与晏老爷并公子与小姐同去听勘。只是我家老爷体念大臣,曲护周全,不敢有伤国体,是以只求老爷将平日服事公子的相信之人,与小的们带去,便可回旨。若留匿一人,审出来拘,反有不便。”李吏部道:“既是你老爷如此周庇,岂有留匿。”随即着人唤出,与众役带入衙来。早见那几个衙役也将晏府中服事小姐的丫鬟仆妇带入衙来。
此时,已有人入内报知,褚法司坐出堂来。众役将两家男妇带见,各跪两旁。褚法司道:“今日审问,原不与你众人相干,因你家两位老爷本中说,公子与小姐互相毒害,我老爷不知内中委曲,故此唤来。如今也不必个个推求,只问你们,男妇中平昔是那个最得公子小姐相宠信之人,实实说出,即放汝等回去,我老爷并不难为。”众人见法司说话和快,便你我相推,却推薛漏、锦霞来道:“这二人是公子小姐的心腹。”褚法司即唤近前,怒喝道:“你家老爷本中说,公子小姐皆是你二人暗谋下毒,今日见我老爷,若不实实招出,定用刑法。”薛漏忙磕头道:“这事并不与小人相干,此乃公子自作自有受的事,小人死也不敢承认。”法司道:“你且说,你家公子怎么自作自受?说得明白,我便饶你。”薛漏只得说道:“只因我家公子素性爱色,不知那里跷得赵少师有位小姐才貌双全,苦要老爷为他婚娶。不期这小姐先受了司空约老爷的聘定。我家公子心不甘服。苦求老爷上疏争娶,却得天子赐婚,将晏小姐嫁了我家公子。谁知这晏小姐是个京师有名的趷跶麻脸佳人,公子十分不愿,却是老爷再三劝道:‘皇恩浩荡,不可违旨’。公子只得忍气成亲。不期成亲之夜便就吵起,以致你见我嫌,我见你憎,直吵闹到如今。一日,因晏小姐忒骂得狠毒,说是冤家相对,若不先死了一个,冤家怎得开交。公子听了,因起了念头,要毒死晏小姐,却没处下手。恰值这日晏老爷送了食物来与小姐吃,公子乘空下了毒药。只道小姐中毒必死,故欢欢喜喜走入轩中,着小的打听。及打听了小姐中毒死信来报公子;不期公子也死在轩中。这是公子毒死小姐的事,小人知道。毒死公子的事,小人实实不知。”褚法司听了,只是暗笑,正要再问,只见锦霞忙跪上前道:“原来公子起了这样恶心肠,要害我家小姐,怪不得我家小姐也要害他。”褚法司道:“你家小姐既有此美名,必能自谅,怎么又憎赚公子,就要毒他?”锦霞道:“我家小姐脸上虽有花斑麻点,却亏铅粉搽涂,又能簪花插翠,自负绝色佳人,想配才子,不嫁匪人。故此我家老爷为他费尽机关,终年选择。忽却一日,有个新中进士司空,因见他年少清俊,料他未娶,央谋说合。谁知司空一味拒绝,说是聘了赵小姐。我家老爷细细访问,遂上一本,要他俱罪就婚,不想天子知司空已聘赵小姐是实,竟将我家小姐赐婚了李公子。这李公子是个酒鬼,醉后无德,又且一身秽臭难当,故此小姐心中大恨错嫁了他,每日不容他见面,时常说道:‘我这一样香喷喷的美貌佳人,怎同这个龌龊酒鬼作对?’因要算计他早死,故此将毗霜藏在酒中,放下轩内,知他每日到轩,看见有酒,自然要吃,吃了必死。不期这日,公子恰害小姐,他又恰恰吃了小姐的毒酒,双双惧死,却得两下俱得救转。只此实情。”褚法司听了,微笑道:“原来有这些情弊,圣上如何晓得。我老爷自有本章入朝。你们众入且自回去。”遂退入内衙,违夜写成一疏,次早入朝呈上天子。天子从头看去,只见上写道:
法臣褚贤谨遵圣谕勘问事:臣勘得晏、李二臣子女,男非子建,常怀美色之求;女岂夷光,窃慕才郎之配。是以名门非拔类,就愿于归;望族少才华,漫牵红兔。十年待字闺中,数载鳏居潭府。一朝春到,俄闻燕语花香;顷刻阳和,早遍莺啼柳媚。闻风思聘,不道宛子已约司空,见美致身,讵料司空久婚如子。以致两相怅望,互结幽怀,一欲夺司空之娶,一欲求赵女之婚,各诉其父,各达天听。而陛下乾断秉衡风化。以为司空、赵女,较才,爱才,已盟订终身,虽未成婚,岂容妄议。垂念李仁勤政,晏黻有功,不加遣责。各有子女,因其事,而合两姓之欢;察其情,以遂三星之愿。此乃皇上洪恩而至公切当者也。岂知成亲未久,两下相嫌,晏女嫌男糟粕模糊,人起浑名酒鬼。李男嫌女斑麻趷跶,自称绝代佳人。是以身近心冷,形乍亲而神先厌,终朝怨詈,晓夜更张。几次喧拳,直欲并命是超生;数番擦掌,看作拼死为解脱。以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因而两下蓄谋,各自暗藏毒药,巧处下手。适晏母送羹馈女,李男邀入秘室,入药送进。晏女不知而食,自应死矣。李男得计,自谓将来无可厌之人,静候轩中。忽闻酒香,开坛渴饮。谁知此酒乃晏女设此机关。未有好酒之人见酒而却走也,一时内外双双同毙,幸得各父母灌救。前启辗转,不察委曲,各称毒害子女,交章渎听。臣今勘出实情奏闻,伏乞主裁。
天子览罢,有动于心,因想道:“当日司空约这段婚姻,朕欲即使谐伉俪,因恐他新进后生,触大臣之忌,故使缓之,以待后命。他也知机,就忙忙上表养亲。后来假满来朝办事,这些时,到也忘记了他这段才美姻亲,到是朕误了他。如今有个主意,他两家男女各嫌貌丑,若论相女配夫,丑男配丑妇,理之当然,怎么自不知愧!若将他二人处置一番,益生怨恨,怎得和好?若要断离,又无此理。欲要责备晏、李治家不正之罪,却又为儿女闺中不和之遗累,又非盛世所宜见。何不命司空约与赵成亲,他二人男才女貌,自然是对玉人,相钦相爱,不失夫妇之理,使他丑夫丑妇,勤勷内外,他才晓得才貌不及司空,丑形不如赵女,自然悔悟,自羞自惭,转得和好。此乃以德化之,则不罪而罪之也。”因传旨宣司空约上殿。早有内臣奏道:“前因南直隶雷火击伤宝藏库,书籍、器皿散乱,已奉旨查理,尚来复命。”天子正欲开言,早见班部中走出一个人,俯伏金阶奏道:“臣庶吉士司空约,前蒙圣恩,差往南直隶查看雷火,修辑散乱书籍。臣到日,查看雷火,止伤损了外面数间小房,并未击伤宝藏库。臣因不敢稽留,星夜还朝待罪。适才朝见毕,不敢僭越奏陈。不意陛下宣臣,臣只得奏明复旨。”天子忽见司空约俯伏奏事,不觉龙颜满心欢喜,道:“贤卿来得恰好。朕因昔日权作冰人,误牵二姓作合,以致各生嫌怨,皆因才貌不扬。卿与赵女以诗才作合,可谓好逑矣,朕今日只得又做月老,使卿完此一段姻缘。朕今有个主意。”因宣李仁上殿道:“卿有子而不能责其过,反为掩饰,本该治罪,但念卿政事有补,不加切责。可同晏黻各带子女到曲阜,使他夫妇服役司空约与赵女成亲,学习闺范,方知才美作合,与众不同,岂容妄求。若要不洗心涤虑,改过前非,罪不轻宥矣。”遂命赐司空约金莲宝炬,锦彩百端。又敕直隶抚臣王懋撮合,勤勷盛典。李仁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与司空约一同谢恩退出。正是:
只道炎炎可夺人,误将儿女结朱陈。
世间丑陋应多姣,且去双双学大宾。
这一番,司空约是奉旨娶亲,十分荣耀,一应大小官员俱来送贺饯行。不日起身,望曲阜而来。这李仁与晏黻虽觉惶愧,然亦自悔家庭训教不严,酿成此祸,深感天子洪恩,不加罪责。今奉了旨意,只得各带子女,跟着司空在后而行。
且说如子与宛子当日相见,定了姊妹,静候闺中。因恐司空约进京,晏、李二人嫉妒,甚是放心不下,打发了两个家人进京,悄悄打听。打听了来说,奉旨往南,知是中伤。复又知李公子与晏小妞彼此下毒,父母各上本互参。如子听了着惊道:“两家上本,必要究问李公子晏小姐婚姻不愿之故,幸得司空先己出京。”过不一日,有人来报:司空约进京复命。如子道:“他两家事情尚未宸断,今勿匆进京,岂不见机生恨之情。”因又着人打听了来说:“司空约奉旨婚娶,不日就到。”以致许多事情,细细报知。如子与宛子听了,俱各惊惊喜喜。宛子道:“皇上既已赐婚,却遣晏、李二臣并子女来服役,这是甚么缘故?岂不又是一番多事。”如子道:“贤妹未及细察,这是圣上用意深微,大为才人生色,抑且消尽蠢痴的妄想。”宛子道:“为才人生色,愚妹已知,这蠢痴妄想,却是怎么缘故?”如子道:“只因他二人不知自己丑恶,不能安分,互相怨嫌。若知才与才合,美与美并,方是好逑,彼今见我们与司空才相若,貌相当,内反子心,男见司空必生抱愧,女见贤妹与愚姐,必致怀惭,岂是司空之配,贤妹之偶,始知丑与丑为缘,自无怨尤而安分矣。此乃皇上不罪之罪,而曲全其夫妇之好也。”宛子听了大喜道:“贤姐之论,实愚妹所不及也。”
过不一日,早是王抚台先差人来报知,一面为赵小姐料理家中,一面差官迎接司空到衙歇息,又一面着阴阳官择了吉日良时。先一日送晏小姐到赵府中与二位小姐催妆,又令李公子同着傧相临期承值。到了这日,司空约乌纱绛服,打着翰林执事,李吏部与晏尚书及王抚台并合城官员,各用执事员役送亲。一路上鼓乐暄阗,流星爆竹。将到赵府门前,三声炮响。李公子引着一班傧相,将司空约接到大厅上站立,然后迎请二位小姐出阁。不一时,早见晏小姐引着一队众侍女仆妇,搀扶着两位小姐走出厅来。此时厅上厅下,灯烛辉煌,异香绕室,簇拥着两位小姐。司空约居中,赵如子居右,宛子居左,共立红毡。一时李公子与傧相赞礼,晏小姐与众侍女搀扶,先拜了夭地,又拜谢了圣恩。司空约因是钦赐完婚,不及迎请父母,使人在上面排了两张大椅,同着二位小姐,朝上拜完,然后夫妻交拜了四拜。拜完,送司空约夫妻三人同入洞房,共饮合卺筵席。外面的筵席是王抚台为主,相陪李吏部与晏尚书以及各官,也说不尽十分富丽。这司空约与赵如子、宛子共饮合卺,三人是才美相合,俱不作人间闺阁态,因而说说笑笑。或说一回诗文,或致一番思慕,你谦我让,你见我是玉人,我见你是仙子。此时司空约左顾右盼,喜入心窝。酒过半酣,遂命撤去筵席,因笑问道:“百岁良缘;今夕为始,不知二位夫人置下官于何地?”赵宛子笑道:“妾与郎君作合,皆赖赵白慨许双栖,只问赵白便知。”司空约含笑请问如子。如子笑道:“郎君解人,当日议双栖之意为何,又不必问妾。”司空约早会意,忙一眼看入锦帐中,已设得长枕大被,因满心欢喜,催促侍女出房,拥了如子、宛子,同入锦被窝中,共受无穷之乐。正是:
花样娇枝柳样柔,你贪我爱乐风流。
相传虞舜英皇美,不道司空二女俦。
外面众官,直畅饮到半夜方各自撤归。
到了次日,司空约拜谢诸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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