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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五回 涉水登山消尽胸中磈礧 观风问俗茫然鹘突惊疑
话说吉扶云,因爱山中秀丽,别了藏密,遂独自一个,随着路径,左弯右转,见有景致的所在,不觉心旷神怡。不是登高眺远,就来寻胜探奇。看了悬崖峭壁,只恨不曾带得笔墨,不能题诗,竟在山中流连忘返。随步闲游,正游到兴来,忽见石壁上跳下一个猿猴,竟跳到他面前,一连几个筋斗,向前打去。吉扶云见了,不胜欣欣喜喜,立着看他。只见这猿猴也自立起身来,将前两足而拱立着不动。吉扶云举步行来,他又一路筋斗打去。吉扶云立住,他也立住,竟象相引迎接的一般。吉扶云心知有异,遂跟他筋斗,一路走来。走到峭壁之下,仰面一看。只见壁上藤萝挂满,瀑布垂帘。那猿猴一筋斗打去,打在峭壁之上。忽然一声响亮,峭壁分开,这猿猴入内拱立。吉扶云惊惊喜喜,走到壁裂之处,不敢径入。那猿猴见他不走,又向前打了几个筋斗,仍又立着。吉扶云见此光景,忽想起大和尚的偈言,“遇猿开石壁”,料想此中绝非险难之地,何不进去领略一番也好。遂走入壁来。那猿猴见他走入,又一路筋斗,直打向前,吉扶云竟一路跟来。先前入米,还不十分明爽。走不半里,却是明爽无常,与世尘迥别。吉扶云立定细看,只见:
依然是天地,日月淡生光。溪水明流净,膏苔砌石旁。桃花分夹岸,兰芷发山岗。琼芝随路长,瑶草遍苍黄。寂寂无人到,幽幽有鹿獐。莫言闾阖远,阆苑足堪当。
吉扶云看了多时,真乃玩之不足,乐之有余,随着桃花逝水,逐步行来。忽见这猿猴在前面,见了—株桃树,攀援而上摘桃子吃。看见吉扶云走近,遂摘了一个,望他身上掷来。此时吉扶云走了半日,正有饥色,见他在树上吃着桃子,已是垂涎。不期他竟知人意,摘了掷来,连忙拾取,拿在手中,鲜红可爱,喷鼻罄香。因想道:“此地不远,为何各有阴阳?适才那边,树上花正吐芬,来不半里,此处桃熟,岂不奇异?我正饥渴,岂非凑巧?”遂一口咬吃。吃完,顿觉精神清爽,腹内不饥。正仰面看着树上,意欲再讨个吃。只见那猿猴在树上,朝着他笑嘻嘻的口吐人言道:“吉扶云,你今有缘,得我引进。我有书一卷,你可在此熟习,日后必有应验。若要出去,只看桃花结果,方是你出头日子。”说罢,在桃叶底下取书一卷掷来。吉扶云听得,惊惊奇奇,将书接着。打开一看,上面俱是布阵行兵书符咒语,以及攻取进退埋伏之机。不胜大喜道:“我吉扶云侥幸得此兵书,敢不拜谢老猿之赐也!”遂伏地四拜。立起身来看那树上,那里有什么老猿。遂又惊惊喜喜,疑他非猿,实系仙圣。却见前面石岩之下,有一小洞,仅可容身。遂走入洞中,坐在一片石上,细细玩读,又细解悟。先前初读,甚觉聱口屈齿,难于记诵。工夫用久,渐渐纯熟,纯熟之后,渐渐会意起来,会意之后,不觉手舞足蹈,畅然贯通。不题。正是:
天书岂易少人知,熟习之时王者师。
亏得老猿相接引,仙桃涤洗去愚资。
吉扶云在洞中,熟悉多时。一应兵机,胸中了然。要想出去,争奈桃花尚未零落,焉得结子。欲寻出路,却是四门石壁,无路可走。只得安心坐在洞中,复又诵读。只因吃桃子之后,只觉身不寒冷,腹不知饥,故此身心俱安。又读了多时,复又起身走向树下。却见桃花已谢,子实初生。心中大喜。回身入洞,要取那本天书。谁知这书在石上,已粘揭不开,再揭不出;若是揭重了些,纷纷俱碎。心下明白,方知不肯传与人间,只得撮土为香,望空礼拜了一番,然后找寻出路。再一看时,那些桃花流水,石上藤萝,不知去向矣。止有一道亮光,有路可行。只得依着亮光,随藤而走。
走了多时,只觉半明半暗,非雾非烟,一个身子只觉飘飘然有凌云之态。幸喜得有路可走。又走了多时,渐觉烟雾渐消,得离幽谷。吉扶云忙回头一看,并不见有甚么重山叠嶂,翠岭横云。又将四下一观,却见村影人家,扶疏历落。
遂立住身子,呆看了半晌,竟不知这是甚么所在。一时无人可问,只得向前又走。又走了半晌,直走得黄土飞扬,灰沙扑面。因暗想道:“从来南方地平土湿,北地风高土燥,才是这般。为何如此光景?这是甚么缘故?”只得暗自沉吟,低头又走,要寻人家问明去路,好见藏密。又走多时,才见有群人走来,却是男妇夹杂,携男挚女的走来。吉扶云细细问明去处,直吓得魂不附体,胆战心摇。你道为甚么缘故?
原来此时已是崇祯三年,水旱不均,山陕两处,雨水全无,一连三载,斗米六钱。良民饿者填满沟渠,难忍饥饿的尽为盗贼。先前止不过抢掳食物充饥,到了后来,三五成群。内中自强悍的,不畏王法,聚结成党,劫掠财物起来。他得了财物,又将财物施散饥民,这些饥民,俱来附合,可以得食,又可肥己,怎肯顾念君亲。先前还是抢掳富室,到了后来竟攻州破县,劫掳府库钱粮。一时官兵寡不敌众,又且承平巳久,人不知兵,亦且变乱,各人要保性命,谁肯出力忘生。故此闻贼一来,官长早已出城躲避,随他劫杀焚烧。一时有名的强贼,如过天星、蝎子块、九条龙、老回回、独行狼、罗汝才、张献忠、李自成等,聚集有十余万贼人,分立了七十二察,各有头目。东边流到西边,南边流到北边。只因他志在劫取,不占城池,流来流去,故此人叫他流贼。文书血片进京,发遣大臣征剿。无奈这些官员,俱系白面。平昔窗下揣摹忠君爱国之念,尽是纸上空言。到了今日,忽然使他对敌厮杀起来,谁肯将性命弃舍。故此内外文武商议了一个计策,见崇祯是个仁慈之主,各上条陈道:“天地以好生为念。目今流贼,俱系子民。只为饥寒所迫,沦于盗贼之中。推其本心,实有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势。目下救荒是第一策,安抚是第二策。安抚、救荒,仍然子民,岂非体上天好生,抑且宣陛下之洪德。共襄盛举。”
崇祯深以为然,着该部施行。一时旨意下来,即着各省府州县官,一面赈饥,一面安抚。谁知赈饥只有虚名,安抚反招实祸。你道为何赈饥说是虚名?只因上侵下剥,官吏开销,饥民仍是饥民。乃至三军行动安抚盗贼,岂不知兵法有云,不战而降者诈,不致于死地者其心不泯。这些盗贼,若见官军众多,料不能敌,只得受抚。官军见他肯抚,自以为万世功高,遂不辨真伪,一概安抚,叫他去做好民。谁知这些盗贼,做过这件没本事的生意,怎肯死心塌地复为良善。受抚之后,依旧屯聚。故此东边抚了,即上本邀功,谁知又反了西边,以致攘成不可扑灭之势。到了后来,有不肖官员,竟要买静求安,将赈饥的钱粮,反去买贼来受抚,安抚有功,即打点转迁了平静地方,免受此累。又有一等官员,邀名沽誉,名为杀贼,实系赶贼。这赶贼之法,其害尤甚。先前盗贼大半盘据深山偏僻之处,今遣大臣统领大军要来征剿,众贼弃了山寨奔逃。谁知官军不敢进前追杀,只在后面百里之远,虚张声势的赶来。盗贼东流西流,官军东赶西赶,直赶得这些居民百姓,听见贼来,俱携男抱女,弃家逃难。
这日,吉扶云因见民风土俗,暗暗惊异。见了这一群男妇走来,遂立在旁边,看他将次走完,拣内中一个年长的,拱一拱手问道:“请问老兄,小弟要到宜兴县去,从那条路?”那人见他象个读书人,不敢轻慢,也拱拱手道:“你是南边相公,要问路程。我这山西地面没个甚么宜兴县。”
吉扶云听了,错会了意道:“老兄住在山西,学生从山中出来,要寻旧路回去,故此动问。就是老兄住在山西,同在一县,就是山东、山南、山北料想总是一宜兴县管的地方,怎么这等吝教,不肯指引学生?”那人道:“我是实话。我且问你,你这宜兴县是那省那府管的地方?”吉扶云听了笑道:“这又奇了,难道南直隶应天府所属常州府管的宜兴县,你就不晓得,还要问我?”那人听了,不住的将他上下估看了半晌,笑说道:“南相公,你还是真是戏?是醒是梦?我这山西地方,离你南直隶有三千余里,怎么在我地方问你的去处?岂不梦人说梦。这等离乱之世,流贼杀来,各顾性命要紧,谁奈烦与你这等梦人说梦话。”说完,一径自去。吉扶云听了,直吓得目瞪口痴呆,手足无措。见这一阵人去远,自己也想要走。怎奈混身似瘫软的一般,半步也行走不动,只得坐在地下,暗暗寻思道:“怎么天下有这等奇异之事?我在山中虽读兵书,也还耽搁不久。就是看完寻路走出,也还走不多远,怎么就离了三千余里?就是叫我吉扶云日夜不停脚的走路,也要走他两三个月。还是这人不肯指引,造此荒唐之言骗我?我莫若在此等个人来再问,自然明白。”怎奈一时再不见有人行走。因又想道:“我看这人也还算个老实。说甚么乱世,又说甚么流贼杀来,这是甚么缘故?这般说话,叫我实是不懂。一时又没处问人,这怎么处?”因又想道:“我在山外,别了藏密,叫他等我。我被老猿指引,开壁读书。方才这人说我梦人说梦。若说是梦境,我读的这卷书,记诵得透熟,朗朗可诵,岂是作梦?”
一时想来想去,再想不出。忽然想道:“是了,是了。静玄和尚偈言‘遇猿石开’,如今已应其言。这是个幻境,若从幻境想来,以幻想幻,则我此身当时已在幻中,故此所见所闻,一切是幻。若山中之遇老猿.目中所见之桃花溪水,以及出来之若云若雾,飘飘忽忽,顷刻走了三千余里,岂非幻中之幻。今兵书已熟胸中,将来必有所遇,能得施展,又岂非幻中之真也。这等看来,方才这人之言,不是哄我。”想到此处,心中不胜欢喜。又坐了一会,忽然一想,不禁两泪交流,放声痛哭道:“我吉扶云这等命苦,忽遭无妄之灾,丧失娇妻,抛离父母,兄弟难亲,兰生不知下落。这还是幻中之幻?或者将来父母兄弟儿子还可有相逢之处?只是我这幻中之真孽身躯,将来何处安排着落?如今三千里外,举目无亲,身无半文,在这一片荒郊野外,何处存身?何处立命?即要回去,以三千里程途,说不得胼手胝足,冻裂肌肤也要回转家乡矣。无奈腹中饥饿,行乞告求,将来谅亦不勉。只是方才那一阵人,俱是流离逃难之人。倘我前行遇贼,这又怎么处?”一时想到此,不胜痛哭。正是:
此时此际万分难,愁目难禁眉苦攒。
自古英雄遭折磨,盘根错节是千般。
吉扶云一时想到幻中之真孽身躯没处着落,进退无门,在地痛哭流涕,要等个人来回信。忽见前面,有个人骑着驴子,后面跟随一人,远远的行来,不一时到了面前。吉扶云拭了眼泪,立起身,拱手问道:“老客长,晚生穷途,迷失路径,望求指明。”那个人在驴上听了,忙将他一看,只见他:
年轻儒雅,白面书生。年纪只好二十四五,愁来到有十二分。一顶飘巾,歪斜倾圯;两行眼泪,横滴胸襟。苦在心头,欲述难于尽说;相逢腼腆,无端岂敢多陈。允系暂时落薄,诚然岂是常贪。远看三分傲骨天生,近视一种凌云自在。果是令人可爱可怜,端的使我能钦能敬。
那人忙跳下驴来,拱手道:“老兄口音是南直隶人,是我乡亲了。想是被流贼冲散,失了伴侣么?”吉扶云一时不便说出真情,道:“晚生正是为此,衣被尽失,在此进退无门。请问老丈高姓尊名,今欲何往?”那人道:“小弟徽州人,姓汪,俗号百万,在外行盐。只因有些帐目在此山西地方。近见流贼作乱,特来讨取,今已弄清。如今要往都中料理小儿入场事体。请问老兄高姓贵表。若不弃嫌,何不同弟进京,进京之后再同回去。一则使弟途中有伴,二则老兄无资斧之虑,不识兄意如何?”吉扶云听了大喜,不便说出真姓名来,只说道:“晚生娃云名从龙,若得老丈携带,愿侍左右。”汪百万见他肯去,满心欢喜。因叫家人牵了驴儿,两人同去。一路说说笑笑,问长问短。知他是个秀才,一发欢喜。走到热闹之处,汪百万身边有的是银子,遂雇了牲口与吉扶云乘坐,一路而行。只因这一行,有分教:贫民无端身发迹,坚心守义苦辞婿。不知此去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念前妻坐怀不乱 为爱女欲结丝萝
话说吉扶云,一时不便说出真名,随了汪百万同行而来。
原来这汪百万,是扬州第一个盐商,到处驰名。到码头热闹之处,就有商人相请。不是做戏请他,就是接了名妓相陪。一日,到了大名府,寻店安歇,早有一众盐商闻知,争先迎请。汪百万再三推辞,众人那里肯依,一连吃了数日的戏酒,吉扶云亦在其内。这日汪百万发了狠,回绝了一家。怎奈这家见他不肯赴酌,竟备了一席盛酒着人送到下处。又选了大名府几个出色的名妓来陪酒。汪百万无可奈何,只得要领主人之情,开怀畅饮。又当不得妓女趋承,竟吃得怡然乐然,酩酊大醉。这几个妓女如何肯放,竟一同拥入醉乡,不知谁醉谁醒矣。内中有个妓女,名唤翠凤,年方二八,正在妙龄。因见吉扶云年青俊雅,十分留意。吉扶云虽与他谈笑,并毫无半点轻狂。翠凤只认他是腼腆,有人在席,所以如此。及至众姊妹同了汪百万归房,主人已经别去,单剩他二人,翠凤只得开口笑说道:“酒已阑矣,夜已深矣,郎君岂不知嫌夜短之句乎?”吉扶云也笑道:“相逢无俗事,止许话清谈。至于夜长夜短,何足计较。美人自去安枕,学生尚欲挑灯。”翠凤道:“贱妾虽系菲容陋质,不足以动君子。但邮亭适兴,亦情之所有,郎君何相拒而沦人于不情,妾所不解。”此时吉扶云非不爱他姿色俏丽.言语动人。但心中想起素娥,夫妻恩爱,怎肯为一妓女丧义。故此任他戏谑,只心坚如石,绝无邪念。因问道:“我看你体态姿容,实非他比。你是何处人氏,为何失身风月场中,填人不满之欲?”翠凤见问,不觉愁容泪滴,说道:“妾看郎君,坚持守正,其中必有隐情,妾亦不敢强矣。既蒙垂问,实有交浅言深。妾是苏州府人,良家子女,父亲易任,不幸家中遭变,母子流徙,这李妈将银子卖我,我岂愿为。”吉扶云听了,暗暗点头,遂取了一部古书,看到天明,也不与妓女说知其细,明早,只见汪百万起来,梳洗已完,着人来请他吃早膳,他尚端然坐在那边看书。出去吃完了饭,汪百万遂打发歇钱。二人出门,写了头口,一路进京。
不觉光阴迅速,在路行了二十多日,早到北京,遂寻下寓所,汪百万就去看儿子汪万钟。忙忙走到贡院,前去问人。有人认得万钟的,回他说道:“那汪万钟已于月前得病身亡了。”
汪百万得了这个信,痛哭不巳。回至寓所,见了吉扶云,只是大哭。吉扶云道:“老丈为何如此悲伤?”百万也不言不语,只是嚎啕大哭。被吉扶云再三苦问,他遂说道:“我那万钟儿子死了不打紧,又丢去数千银子。如今监里边一个缺,又无人顶替,岂非人财两失了。”吉扶云劝道:“令郎不幸,也是天数。钱财小事,不必挂怀。但小生多蒙老丈高情,一路到京,谊比至亲,情同骨肉。若说监中的缺必须要人顶替,小生就拜老丈为义父,顶了令郎的名字去考如何?”汪百万方才欢喜道:“若得如此,则我无子而有子矣。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有悔。”吉扶云道:“大丈夫作事,千金易得,一诺难移。若是老丈不信,就此拜为义父。更名汪万钟。”汪百万大喜,遂受了他八拜。
过不多日,正当秋月,吉扶云顶了汪万钟名字,随众入场。且喜云游四方.胸襟开阔,果乃文心潮涌,一泻千里。完过三场,到了榜发,已高高中了十一名举人。汪万钟十分欢喜,为他不惜银钱,十分荣耀。到了春天,又值会试,吉扶云照例进场,轻轻的又中了进士。到了三月三日,金阶对策,深切时弊。传胪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状元汪万钟。圣上见汪万钟正在青年,龙颜大悦,遂赐金花御酒,送归府第。吉扶云到此,深感汪百万提携之力,拜见汪百万如同亲父。正是:
移花接木信乎天,苦尽甘来发少年。
不是一番盘错处,焉能直达九重前。
汪万钟钦赐游街,人人称羡状元美貌异常。到了第三日,在一个大人家门首游来,不期被一众家人拦住,要他下马,吵闹起来。却是为何?原来这个大人家姓何名用,江西吉安府人,由进士出身。为人外貌谦和,内实严峻,历官显要。止因魏党弄权,他曾谏疏削职。新天子登位。削除魏党,将他亲召来京。又因召对中旨,遂入阁办事,一时荣贵已极。所缺者,年已望六,尚无子嗣。夫人熊氏,在四十上下忽生得一女,夫妻如得异宝的一般,将他爱惜有如性命,职名友鸾。自小教他识字,长而能诗,以及女红之事,无不精美。却又生得赋性良淑,貌比夭桃。何用见他年已渐长,一向留心为他择婿,以娱晚景。每每在宦室中寻求,无奈这些宦室之儿,袭祖父之遗荫,不是娇奢淫佚,就是慒懂憨顽,竟无一人可意。若求之贫贱之家,虽有文才貌俊,却又不肯自屑,故此将他婚事蹉跎,年过二九,尚未字人。那何用一旦荣幸入朝,深以为长安游侠才美风流聚集之所,恣心选择。却又因国步艰难,军兴傍郡的时候,只得又将择婿之事暂且搁起。虽是搁起,仍默默关心,又无一人可择。忽见新科状元汪万钟,年貌相仿,又知只鳏,遂十分注意,与夫人相商,欲效前人所为,使人搭了一座彩楼,等状元游街招赘。到了这日,一汪万钟正然游来。你道他怎生模样?只见他:
三百华雄领袖,乌纱白面唇红,簪花披彩过途中,盍道状元还幼。
绾定丝缰来去,抬头回顾匆匆,死灰久已原要终,岂可便言婚媾。
汪万钟一路游街而来,到了这条街上。忽见这家门首,两旁立着青衣。再抬头一看,却见一众使女,簇拥着一个美貌女子在高楼之上,有若笑若迎之态。但不知为甚缘故。且将马首红丝绾定慢行。你道那楼上如何?但见:
一座高楼结彩,两行侍女齐分,麝兰暖暖透霄云,仿佛似偕秦晋。
满抱彩球微晒,轻移莲步殷勤,抛将此去中郎君,会合在风流阵。
汪万钟在马上,见了这些妇女,知是宦室人家看他游街的,遂不便再看,因低头策马,急欲走过。不期才到楼前,忽被楼上有一件东西打入怀中,吃了一惊。正要开言发作,早是门首笙篁迭奏,鼓乐喧阗。一阵青衣家人上前,牵马的牵马,撮拥的撮拥,要将汪万钟撮拥下马来。汪万钟着急,忙喝道:“我是新科状元,奉旨游街,你们是甚么人,敢如此大胆阻我去路!”忙叫跟随打逐。那些跟随的俱不敢动手,在旁嬉笑。汪万钟一发着急,大声喝骂。怎奈鼓锣之声直吹打得震耳,俱听不见。只见大门之内,又走出几个齐整家人,到马前禀说道:“状元老爷恭喜贺喜,我家太师老爷在厅候见。”汪万钟见说是太师老爷侯见,只得将怒容收敛,问道:“是那一位太师老爷?”家人道:“家太师老爷姓何。”汪万钟道:“原来是当朝何太师老爷。”只得下马,一路吹打而入。进了大门,往内一望,只见大厅上摆设十分齐整。何太师见他走来,遂走到滴水檐前,将手一拱。汪万钟见了,连忙一躬,急趋厅中,使人铺毡拜见。何太师笑说道:“贤契今日走马上苑,原无接见之礼。但是老夫有一事相商,此礼略宜以侍。”汪万钟只得朝上作了四揖。旁边转过一人,何太师道:“这是敝同年王司马。”两人见礼毕,分上下而坐。汪万钟深深一躬道:“晚生荷蒙圣恩,叨列群英之首,遵行旧典。俟事竣之日,即当拜谒,恭聆面命。不意走马不知回避,以致惊动老太师朝罢休息晏安。幸不加呵责,反赐召见,正不知有何见教?又不知何故设此鼓乐,使晚生惊疑不安,是何缘故?”
那王司马接笑说道:“原来状元尚不知老太师的盛意。学生说明,只怕状元百拜台前,亦不为过矣。状元既系不知,学生只得要直说了。老太师秉执朝政,分理万丝,悉出自裁,朝乾夕惕,不待言矣,焉敢以私己之事萦心。今以私已之事萦心者,老太师年将耳顺,尚乏箕裘。幸喜膝下承欢,掌珠娱悦,已在笄年。若以老太师门楣,岂无臣婿,只因老太师过于慎重,无论士官豪华,难登坦腹。欲求之孤寒隐逸中,并无一人可以入选,至今犹然待字。所以老太师未免萦心,不敢少懈。今幸圣天子聪察,特简状元,真可谓才美俱优矣。是以老太师不胜心动,意欲收入门墙。又无奈老太师闺秀,独得山川所钟,素擅才华,诚恐有才者未必有貌,不肯妄结丝萝,即老太师将状元极力揄扬,终无全信。故此,老太师一则为爱女心肠,二则羡状元之才之貌,诚恐捷足者负之而去,故不得已效前人之所为,设立彩楼,以邀天赐。不意果邀天作之合,小姐彩球,抛中状元。真不啻乘飞玉倩,坦腹东床,使小弟柯斧其中,实有荣施矣。”
汪万钟听了,只急得一时没法,只得说道:“晚生赋命凉薄,糟糠弃捐。今虽侥幸,焉敢以一第之荣即忘旧侣。此心已作死灰久矣,岂敢复萌此意,有玷老太师门楣,有辜盛心。尚容荆请。”何太师见他不允亲事,勃然变色。王司马在旁,再三苦劝道:“状元不可过执己意,自来鸾胶续断弦,亦乃古今之常,非出负心。幸勿负老太师一片殷殷之念,曲从为便。”当不得汪万钟力意推辞,宁死不从,道:“欲就此婚,除非前妻复生,与他说明方可。”何太师听了大怒,拂衣而起。分付一众家人:“不许放走,我自有处。”说罢入内而去。正是:
一团好意丝萝托,指望东床坦腹人。
谁料他心别有意,推三阻四不朱陈。
汪万钟见他入内,即欲辞出,当不得一众家人欵住不肯放出,已将重重门户关锁。汪万钟此时,又好气,又好笑,早被王司马扯他同入书房中,慢慢劝说道:“状元不可固执,须知士途窄狭。况且这段姻缘,实称佳偶。将来花团簇锦,占尽人间之乐,还宜应允。岂不知相府炎炎,毋贻后悔。”汪万钟听了,只是摇头不从。王司马无奈,只得告辞退出。众家人领太师之命,竟不由他出门。真是笼中之鸟,插翅难飞,只得坐在里边。外边人见将汪万钟抬进竟不放出,部里观政馆选缺了状元,有风力的科道两衙门,交章合参。怎奈何用势焰通天,不放在心,竟把本章留中不发,外边也无如之何。万钟一坐就是三月。一日偶翻书案,翻出一本新科叙齿录来。他道:“我自中了,到没有看这同榜是些甚么人。”遂摊开,从头一看。见自己名下刻着徽州籍贯,因想道:“这个毕竟是我义父将他籍贯写去送与书坊的了。”他遂叹口气道:“我吉梦龙飘流半世,不能耀祖荣宗,反借别人的名姓移花接木,这般命薄。”又看到二甲进士吉梦桂,系苏州府吴兴县生员。他遂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可喜我兄弟也是同榜。但是我如今更名改姓,我却知他,他却不知我。今又监禁在此,不得一面,如何是好。”
他又看到临了一名卞兴祖,系陕西籍,年方十六岁,只他年纪最小。因赞道:“这是甚么人家,养这般好儿子,小小年纪就登皇榜。想我吉梦龙销禁空房,不知何时得出,反不如他们快活。”
看官们,我且不说汪万钟如何出来。且说那吉梦桂,自中了进士,见榜上并无吉梦龙名字。他知哥哥流落京师,逐日访问,再无下落。心中好不纳闷。一日,坐在寓中,见一个同年来拜,他乃是陕西人,姓卞名兴祖。那个卞兴祖一走进门,见了吉梦桂,纳头便拜。吉梦桂连忙扶住道:“年兄如何行此礼?”卞兴祖道:“老先生可是苏州府吴县人么?”吉梦桂道:“正是。”“可是姓吉讳梦桂的么?”吉梦桂道:“正是。”说罢,兴祖又拜。梦桂只得连连答礼。兴祖遂道:“父亲在上,恕孩儿不肖之罪,久离膝下,有失承欢。”
梦桂惊问道:“你姓卞,我姓吉,并无瓜葛。况我是苏州,你是陕西,相去三千里之隔。此言从何说起?”卞兴祖又问道:“令尊大人可讳存仁?令堂可是张氏么?”吉梦桂道:“正是。”又问道:“老先生可有亲子么?”对道:“有。”“可有令正么?”对道:“有。”卞兴祖遂放声大哭道:“原来爹爹续娶了母亲,就不认孩儿了。”说罢,又哭。吉梦桂遂劝道:“实不瞒年兄说,小弟妻子蒋氏,乃是一线夫妻,并非续娶。幼子玉儿,方在襁褓。或者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也尽多,年兄不要错认了人。”卞兴祖道:“天下的人可以假得,难道文书也会假的!”遂于袖中取出一张承继文书。吉梦桂取过来一看,惊讶道:“这个字迹果然是我写的。”但见上写道:
立承继文书吉梦桂,幼子兰生,年方六岁,因母身亡,无人抚养,情愿承继到本县陈宅为子。承宗继嗣,系是两愿,并无反悔。此照。
后边写了三代籍贯。吉梦桂看了一遍,因想道:“可喜可喜,原来就是我侄儿兰生。”他遂对兴祖说道:“我非你的父亲,乃是你的叔父。你父亲名唤梦龙。因你母亲易氏死后,被那易任与他作对,送了三百两银子与白理刑,遂将你父亲夹了两夹棍,问成死罪。你那时年纪尚幼,无人抚养,当日是我认你为子,写这承继文书。”吉梦桂还未说完,只见那卞兴祖在地上乱滚乱哭道:“原来我的父亲死了。”梦桂连忙挟起,替他拭干了泪,劝道:“贤侄不必痛哭,你父亲还没有死,幸遇朝廷恩赦,把他赦将出来。”兴祖便喜道:“如今在那里?”梦桂道:“只因他要出去游山玩水,飘泊江湖已有六载。我前日闻他进京来,我这几日到处访问,并无踪迹。且问贤侄,原当初是承继陈家的,如今又缘何姓卞?”兴祖道:“我继父卞有良,原系陕西毡货客人,继母亡过无子。他偶然买了些货物到苏州去卖,就落在陈家行里。他见我生得乖巧,遂与陈家讨了承继文书,带我回去。不幸他于三年前又亡过了,因此我取了承继文书,来寻亲生之父。不意我父亲又流落在外,必须要即日上表辞官寻父。就踏遍了海角天涯,必须要寻着他才住。”未知卞兴祖寻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何小姐劝父存余地 强大梁夜卧感罡氛
话说卞兴祖,只以为吉梦桂是他父亲。及至说明就里,方知是叔。一时悲喜交集。所喜的,知父亲尚在;所悲的,流落天涯,一时不能见面。只得与叔父说些往事,且按不题。
且说汪万钟,被何小姐抛中彩球,不问他情愿不情愿,抢了来家,强逼成婚,怎奈汪万钟说是前妻虽死,义不可失,抵死不从。何阁老一时恼怒,欲要处他一个尽情,只为自已无子,止生得这个小姐,叫做友鸾,自幼读书,长通文墨,为父母所钟爱,要与他招个才美之婿,向来无一可儿。今知新科状元年纪还轻,遂高高兴兴使人搭了彩楼。这小姐也见状元人物秀美,心中暗喜,竟将彩球抛着,抬入府第,指望成亲。谁知汪状元不允,却是父亲以势位压他,要害他性命。只得从容劝解道:“儿女婚姻,必以好合方成佳偶。彼今推阻,或者可俟将来。况且彩球一事,通国皆知。孩儿已许身矣,岂可妄加祸辱,遗笑于人。莫若待之,以顺其性。”何用听了,怒气稍平,道:“可奈这畜牲自恃新进,不知仕途艰险。我今有处,使他历尽艰辛,那时不怕不来求我。”
主意已定,将汪万钟禁在书房,不许出入。一时众同年不服,各要上本,却惧何用威权,不敢轻试,只得罢了。汪万钟又气又好笑道:“他禁得我身,禁不住我的心。且看他将来如何奈得我何。”一日,在书房中气闷不过,作诗自遣道:
坚心一点守孤帏,岂畏岩岩相府威。
不作萧郎贪美玉,凤台留滞不思归。
写完,置于案头,吟哦了数遍。不期书童送进饮食,被他窃去,呈与何太师。何太师见了,十分恼怒。正要拿此诗与小姐看,不期外面报说:“皇上亲御便殿,特遣中官来召。”何用不敢稍迟,同着中官来见驾。
原来这日山东抚臣有本入朝,奏称山东妖人作乱,纠集饥民数十余万,连失城池,伏乞遣将征剿。皇上见本,龙颜不悦,特召何用入朝道:“朕今忧国忧民,终无一补。山陕一带,流寇纵横,尚未绥抚。今又山东作乱,国家竟无瓦全。贤卿可为朕筹度,将如何处之?”何用道:“状元汪万钟,实堪其使。”皇上道:“他是文儒,岂知兵事。”何用道:“迩来汪万钟寓居臣第,日叩所学,幼时曾读异书,此行决不负所学也。”圣上听了,龙颜大喜,即准所奏。正是:
养女何须苦逼人,要将势重结朱陈。
此行若不天书读,今日将何救庶民。
汪万钟正在书房中纳闷,忽有旨,着他征剿山东妖寇。心中十分欢喜道:“静玄偈言‘干戈定四方’,又将验矣。”接了旨,忙入朝谢恩。谢恩毕,即到兵部领了兵符印信,勘合文书,钦赐加衔乃是征东护国太子太保大元帅,一时十分荣耀。到校场中点集了三万人马。汪万钟见人马虽是强壮,却是未经训练,难以行军。遂连夜上了一本,其略道:
用兵之道,当以训练为主。若不训练而使之,是废民也。臣昔读异书,深知训练之法,乞假臣数日,训练精奇,平寇易如反掌矣。伏乞准行。
皇上见本,即批旨依奏。汪万钟在校场中一连操演了数日。一时纪律分明,进退合法,然后起身。怎见得:
军令森严,并不交头接耳;将军法重,谁敢擅窃邪淫。一队队法天效地,按的是上界星辰俱环绕;一行行役鬼驱神,用的是奇门遁甲为我使。向来韬略,何须穷研;近日天书,时刻遵行。破釜沉舟,置于死而后生;频减食灶,示于弱而反强。左攻右击,截后邀前。运筹帷幄在胸中,虑事精详千里外。
一路上,大军浩浩蓠荡。不日入了山东境内。
你道这妖寇是甚么人?原来这人叫做强大梁。就是山东生长,自小父母双亡,依着姐姐家,放牛过日。到了十八岁上,一日在山中放牛,不期放远回家不及。他想:“若是空身奔走,还可到家,有了这条夯牛,如何走得及,莫若在此山中宿了,明日早回去罢。”遂拣个山凹藏风之处,将牛缚在树根之上,自己坐在石岩之处。坐了半晌,欲要寻睡,无奈一天星斗,四下凄风,一时难于合眼。只得长叹一声道:“我强大梁自从父母双亡,终日放牛,依人过活。虽是不愁穿吃,我想为人在世,父母生了一场,不做些烈烈轰轰的事业,是与畜生何异。我今终日放牛,不寻些事业,就与这夯牛一样的了。只是我如今要做些事业,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身一人,那个肯来扶我。”想到此际,禁不住流了几点泪儿,又叹息了半响,只得低头,伏在双膝之上,朦朦胧胧,一时睡熟。不期到那斗柄初横、星移分野的时候,乘着国运将衰,妖孽将萌,上天有一种罡氛流荡。不是依草附石,就是扑入人怀,害天下之苍生,耗国家之元气。所以,这强大梁在此星斗之下,深山岑寂之中,伏膝睡熟之时,谁知这股罡氛竟冲入他怀里,将强大梁忽然惊醒,觉得满身寒栗。忙揉揉眼,道:“啐,啐!露天之下,这般寒风侵人,不可睡着。”
遂立起身来,看着这牛儿寻草吃。他就骑在牛背上,要得些暖气,将身伏着不动。不期月光之下,影影的有两个人走出来,叫一声:“放牛的大哥,你好大胆,难道在此空山,不怕鬼魅魍魉?”却是两个年深月久的两个老狐,在此空山星月之下,各自顶了一片死人的天灵盖,朝着罡斗,拜求修炼。他两个修炼多年,已是知人祸福,善晓阴阳,腾挪变化;更有一种奇处,善能撒豆成兵,剪纸为马。向来要寻人依附,却是眼中再不见有个可助之人。这夜正在山中拜求罡斗,忽见这股罡氛落下,附在强大梁身上。两个妖狐看得分明,十分大喜道:“原来我儿姻缘,却在这个人身上。我们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将来受用不小。”遂叫小雌狐摇身一变,变了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自己也摇身一变,变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领着走来,叫了一声。
这强大梁在此空山夜静之时,未免有些胆怯。亏得有牛作伴,还可壮胆。忽见有人走来,正不知是人是鬼,心下惊疑。不期叫了一声,方知是人。只得答应道:“你若肯来作伴,是极好的了。”连忙跳下牛来,上前一看,却是一个老年妇人,领着一个女子。因不胜惊问道:“你方才说我不伯鬼魅魍魉,难道你两个女人,走此夜静深山,反不害怕?你端的是人是鬼?”那婆子听了,笑说道:“你这大哥,不见我行有影,口有声,怎就疑心起来。我实对你说,我丈夫姓胡,已死多年,止留下这个女儿,叫做胡灵儿。今年已是十七。只因家道贫穷,又兼饥荒连岁,不能过日。我那近处,常有盗贼抢掳,奸淫子女。因听见有人传说,众贼晓得我这女儿有些姿色,要来抢他成亲。我得了此信,几乎吓死,怎肯配与贼人。因想当初丈夫在日,有个亲戚在此居住。故此我母子特来投奔栖身,就要托他寻个好人家,嫁了女儿,完我一生之事。”强大梁听明道:“原来如此。你这亲戚姓甚么?说明了,我指引你去。”那婆子道:“他叫做强天乐,是我丈夫的中表弟兄。”强大梁忽然听见,吃了一惊。忙问道:“强天乐是我的父亲。这般说,你是我的表大娘,我是你的表侄了。这是那里的造化,在此夜静空山,相遇至亲,岂不是一件奇事。”那婆子昕了大喜道:“天使相逢,实非偶然。”又故意问道:“你父亲可好么?你有个姐姐也好么?”强大梁道:“我的父母,俱在我六七岁上亡过了,止我一身,在姐姐家放牛过日。只因今夜回去不及,胡乱在此坐到天明回去。”那婆子道:“我指望来投奔你父母,谁知你父母皆亡,你又住在姐姐家,这怎么处?”两人说了多时,天已微明。强大梁见他女儿,遮遮掩掩立在娘身背后。先前天黑难看,如今天明,将他上下一看,却生得如何?只见:
眉分细柳,齿白唇红。眉分细柳,容光满面耀人睛;齿白唇红,娇态含羞身半軃。滴溜溜秋波似水,笑盈盈春放桃花。人若看他微露笑,他来偷视现全身。最爱年青,堪怜红粉。诚然一见定销魂,果是相逢应夺魄。
强大梁从来不曾见这等标致女子,直看得一时神飞魄荡了半晌,只碍着婆子,不敢轻狂。因笑说道:“原来表妹如此姿容,怪不得起了贼人之念。如今请大娘、妹子到家见礼罢。”说完,牵了牛儿,引了二人到家,先进去说知。你道如何这般凑巧?只因老狐能知过去之事,知道强家姓名缘由,遂假捏出来,认了亲戚。强大梁同了姐姐出来迎接相见,说起当年事情,一毫不错。那姐姐竟认是真,留他住下。这两个妖狐,到了夜静,悄悄出来,摄取人家金银财物,送与强大姐。强大姐十分欢喜,竟将胡灵儿配与强大梁做了夫妻,两人十分快活。
到了满月之后,一日两个妖狐将房门关好。在内剪了许多纸人纸马,又将了一升黄豆,口口念念有词,将这些纸人黄豆,忽然变得一个个雄雄纠纠,带甲顶盔,俱来听令。那两个妖狐,喝了一声,一时间将这间房子不多时竟有许多大,容着有千军万马,争闹厮杀,谁知强大梁回来,走到门口,见房门是关的,遂伏在门缝口张看,直吓得冷汗淋身,禁不住大声咤异。两个妖狐听见,连忙收了法术,开门放入道:“你今不须害怕,我母女实得异人传授,要来扶助真主。因见你有些福分,故此将我女儿配你,成了夫妇。你今不可泄露风声,将来受用不小。”强大梁听了,一时欢喜无限,道:“欲图大事,必先粮草器械,方可纠合。如今赤手空拳,我们只得三个人,如何做事。”老狐道:“目今朱天子气数将尽,饥民无食,只消一呼而应。此去南方三里,我埋藏得有金银十万,你夫妇二人去取来,先以赈济为名,复以法术动众,大事可成矣。”强大粱听了,十分快活,同了胡灵儿,将银子用法取来,赈济饥民,这些饥民,忽听见强大梁发银米赈济,一时整千整万,若老若幼而来。一连赈济了半月。
一日,老狐见这些饥民齐集,自己立在高处,说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目今朱家王气已销,天下荒乱,山陕流寇各自称王。山东大饥,民相自食。强大梁心怀不忍,出银赈济。尔等不可不思报德。何不共助有德,以成大一统之业,将来共享富贵。如不信我言,尔等可同强大梁,近水之处照看便知。”众饥民听了,果扯了强大梁近水处照看。只见水中的身影,是个冕旒黄袍的强大梁在内。
众人见了大惊,一齐跪拜于地道:“原来是一位万岁爷,我等众人不知。情愿大家出力,共图富贵。”一时聚了数万余人。老狐道:“难得者人心。如今人心既得,但此处耳目甚近。此去东昌境内,有一座深山,广阔三百余里,其中可以屯粮积草,招集人众。即此起程,方无后患。”众饥民应声愿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翻天揭地,火灭烟消。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老妖狐弄法哄饥民 汪万钟天书平剧贼
话说这老狐,用法哄动饥民,饥民竟认强大梁有天子之分,一时跟随到了山中。这山叫做九尾山,弯弯曲曲,有九条山脉,一似狐狸九尾,故此叫做九尾山。那老狐到了山来,遂立寨宇旗号,自称为老圣母。强大梁称为扫地王,小狐称为小圣姑。日日招集人众,抢劫附近村庄。一时州县闻知,俱引兵征剿。谁知老狐法术多端,山中兵强将勇,将官军杀得大败亏输,各逃性命。
一日,强大粱商议道:“我在山中养精蓄锐,不去惹他,他反来惹我。从来不杀不威,我今领众,攻破城池,劫夺府库一番,有何不可。”自此以后,不是破府,就是劫县,直搅得山东地方,民不安生,一连失了八府,州县俱被贼人占据。又去结连西寇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过天星、蝎子块等,约日起兵,要破北京,以成大事。西寇李自成,虽然暗约,但没有他的法术。又因朝中常发大军安抚,故此不敢占据城池,只东流西去,朝抚暮叛,以待天时。
这扫地王,有了圣母圣姑的法术,自以为天下无敌。见西寇不来践约,他竟占据山东,渐次全失,将已杀到河南北直交界之处。各地方官着慌,有本入朝,宣召何用。何用因恼汪万钟不肯成亲,遂将他奏准。
这汪万钟领兵,连夜兼程。一日到了天津地方,早有贼将据守,分兵迎敌。汪万钟将兵马立寨。次日遣将与贼交锋。汪万钟在旗门之处,细看贼人形势。你道如何?但见:
兵无纪律,前后参差。兵无纪律,无非啸聚乌合之众;前后参差,半系强梁愚蠢之民。行来队伍不分,守时刁斗不设。众贼兵,裹头一片白布;各贼将,铠甲尽缚青绳。先前笑哈哈,只图抢掳便轻生;到后来哭啼啼,尽知逃脱可免死。
汪万钟看得分明,遂在马上将小旗一招展.摆一个长蛇阵势。一对炮响震天,鼓声动地。那贼将放马,大刀阔斧,直冲杀过来。汪万钟亦遣人迎敌。又将小旗招动,顷封间,委委曲曲,头尾相顾,将这些贼人,尽行包包装装,入于蛇腹之中。这些贼人,那里知道这是长蛇阵势,只顾寻人厮杀。
谁知到了阵中,注万钟在马上将向日读的天书行将起来,向巽地上呼气,一口喷来,即时狂风大作。又将剑梢一指,顷刻日无光彩。又使人发掘陷坑,这些赋人,忽见云遮红日,难辩东西,风掩泥沙,急寻出路,一时慌乱起来。又被官兵筛锣擂鼓,长枪劲弩,渐渐逼近身来。众贼不识高低,一齐逼入陷坑之内。重重叠叠,死伤者不计其数。汪万钟在马上见了,连忙收法,顷刻日出风息,使人高叫道:“尔等俱是朝廷百姓,陷身贼党。我今释放,止擒妖贼。”
众贼听了,俱罗拜投降。又将坑内之人尽释,听其自去,正是:
血流标杆害生民,盈野盈城岂近情。
莫若擒来释放去,千秋之后自留名。
附近州县,闻知汪状元用兵如神,不敢占据,尽行逃去。汪万钟一时恢复地方,安抚百姓而来。
却说这强大梁,自恃圣母圣姑的法术,一连乱了五年,僭称王号,已占山东一省。这两个妖狐,千般施巧,使强大梁搜寻民间姿色女子,叫他宠用。原来这两个妖狐,不肯断送强大粱的性命,却反助他元阳,使他强壮。故此叫他用过女子之后,他到夜间现了原形,将这女子吸干精液,不久而死.叫他抛弃山中,白骨有如山积。外面军机事情,俱是老圣母掌握料理。强大梁与小圣姑在东昌府,占了一座华严宝寺,将一应佛像尽行烧毁,赶散僧人,又盖造得如王府的一般,终日在内奸淫取乐。
忽一日,飞马报来说:“朝中选了新科汪状元,统领大兵十万,已破天津,我军已是覆没,老圣母作何退敌?”老圣母听了,忙抓过风头一嗅,不胜大惊失色了半晌,打发报事的叫他再去探来。小圣姑忙问道:“母亲为何见报便形于色,这是为何?”老圣母道:“孩儿有所不知,我方才闻风,已知来意。只因这汪状元为人忠孝,大凡忠孝之人,神鬼都要钦敬,何况我等。况且曾读异书,只恐邪正难敌,故此甚是忧心。”强大梁与小圣姑道:“尽着我们的神通,谅不防事。”老圣母道:“如今事已至此,愁也无益。他今兵分三路,莫若先将他两处消除,叫他孤掌难鸣,无能为矣。”遂叫强大梁与小圣姑看守城池,自己带了三千余人,竟来迎敌。
却说汪万钟,乘势恢复失去城池,无不望风归顺。分兵三路,一由东路,一由西路,自取中路,约日东昌取齐。因见所过之处,被贼残破,严禁兵丁,不许擅取民间一草一木,违令军法处治。这一日,忽见军兵押了两个兵丁来,禀道:“这两个不遵军令。 这个是抢人财物的,那个是奸人妇女的。”汪万钟道:“我有军令,为何你只二人犯令,抢人财物?”
那人道:“我是军籍,叫做白有灵,为事革职,充军边外,今调在元帅麾下。只因一生好财,见人财物故此取些。望元帅看昔日做官情面,饶恕一次。”汪万钟听了白有灵三字,不觉怒发冲冠,问道:“你可就是做过苏州理刑的白有灵么?”白有灵道:“犯军正是。”汪万钟道:“你既是白有灵,可记得当年受屈的吉梦龙么?”白有灵道:“这是易生员送了我的礼,只得将他受屈是真。”汪万钟道:“你既记得,可还认得那人么?”白有灵道:“如今想来也还认得。”汪万钟道:“你既认得,可抬起头来。”白有灵抬头一看,不住磕头哀恳。汪万钟大怒道:“当时贪酷,不知坏了多少无辜。今又不改,掠取民财,违我军令。着不按法,人必效尤。”喝命斩讫。即时绑出斩首。正是:
为民牧宰须清正,若是贪赃身必危。
既已从军还不悔,此刑端的不饶伊。
汪万钟斩了白有灵,心方快畅。又问那个奸淫的兵丁。那兵丁道:“小的也是军籍,叫易永禄。只因平昔好色,一时误犯,望乞饶生。”汪万钟听了,暗想道:“原来易任之子。不料他女儿为娼,儿子为军。可见天报如此。我想既有天报,我又何必重苛,以绝其后。况且昔日翠凤,我已有意为他赎身。今见其子,乃父之孽,与他无过。”想定主意,喝骂道:“违我军令,应该处斩。只是方才已斩一人。又斩近于过刻。发军政司重责,以图改过,去了!”正是:
为人何苦作冤家,报应昭然定不差。
拭看相逢俱狭路,祸因恶积岂饶他。
自此,三军肃然而进。
却说那东西两路人马,正然行来,忽报贼人已离不远,遂将兵马屯住,准备厮杀。到了次日,两下交锋,见贼人旗枪不整,欺他往日虚名,遂不放在心上,只一径上前冲突。贼人见官军势头凶猛,纷纷退后。那老圣母看见,连忙在马上掐诀,口中喃喃不绝,将袖中黄豆以及纸人纸马。望空乱撒。喝道:“疾!”霎时间,一变百,百变千,千变了万,一个个俱是彪形大汉,人马精强,从寨后一齐冲杀过来。众官兵见了,惊疑是天兵从天而下,难以抵敌,各自争先逃奔,领兵官那里禁压得住。一如潮涌山崩的一般,自相践踏而死,何可胜计。老圣母见将他两军荡尽,满心欢喜。连忙收了法术。以待汪状元到来。
这些败残兵将逃回,报知汪万钟,汪万钟听了,大惊道:“向说妖人,如今果然。”遂连夜进兵。离贼十里,安营已毕。汪万钟到了夜间,出营观看贼寨。不见尤可,见了之时,果是十分凶恶。怎见得?但见:
四下人声寂静,周围更鼓分明。头顶上恶气冲霄,直奔斗牛;营盘内妖气罩满,上接魁罡。细听狐声唧唧,远观鬼火燐燐。营前鹿角布满,寨后子炮防人。巡更铁骑,俨似金刚长大;探视儿郎,不亚开山魁伟。这般光景,何虑人来偷劫;如斯气象,那怕胆大包身。千年狐怪弄神通,近日妖魔显手段。
汪万钟看了多时,即回身入寨。传下一根令箭,叫五营四哨总管头目,俱入寨来听令。不一时,俱来问候。原来这五营四哨,也按着天上星宿,是贪狼、巨门、禄存、廉贞、武曲、破阵、文曲、左辅、右弼,是九曜星辰。汪万钟见众将齐集,因唤按着贪狼星的将官来,分付道:“你明日带领本部人马,去正南埋伏。妖人逃败,必走东昌,你可截出,如此这般。”又唤巨门星将官分付道:“你可带三千铁骑,此去东北八十里,有座九尾山,你若见妖人逃遁,只如此这般,我随后自来接应。”二人领计去了。又分付七人道:“禄存守西北,廉贞向北方,武曲在东北,破军正东方,文曲西南,左辅正南,右弼西南。自引大军按着太白。明日变战之时,须听雷声震动。四处亦须如此这般。”七人领计,各去料理。
到了天明,两边画角齐鸣,咚咚战鼓不绝,汪万钟走出旗门之下,立马观看。那贼阵上,妖人指点。只见他:
旗门开处,轰轰一队□兵,掌扇斜分,老老千年狐兽。披挂全身,背上随行三尺剑;金冠雉尾,腰间全仗一葫芦。吸人脑髓养成血肉身躯,善窃阴阳炼就坎离坚固。能知过去未来,可惜不守本分。洞知人间祸福.堪怜不自知机。
老圣母在阵前,分拨已定。喝声:“乘骑何在?”急见衣袖中跳出一个如鼠大小,就地一滚,既变成一个非狮非吼。他就踊身骑上,手中仗剑,直出阵前,高声道:“军中有能事者快来见我!”汪万钟欲拍马向前,无奈那马见了怪兽,只不肯向前。只得大喝道:“天朝使臣,谁肯与妖狐比斗。速即倒戈变形,免污我手!”那圣母听见骂他妖狐,直急得怒气填胸。即催动怪兽,挥剑砍来。又将葫芦内许多法物,一再倾出。口中连连喝声道:“疾!”一雾时,奇形怪状之人,俱望官军队里冲杀过来。那些官军人马,忽然见了这些天神天将,俱吓得魂飘魄丧,马见了这些麒麟狮猊虎豹獬豸,直吓得屁滚尿流,咆哮乱跳起来。官军俱存立不住,一齐窜起来。
汪万钟见了,即忙仗剑书符,将左手向贼阵上一放,半天中起了一个霹雳,直震得山摇地动,一个个胆颤心惊。只见西北上禄存领了一支人马杀来,廉贞从北方杀来。武曲东北杀来,破阵正东杀来,文曲东南,左辅正南,右弼西南一齐杀入贼阵。见了这些奇形怪状之人,与那狮豹狮虎,全不惧怕,只将那各人身藏的法物施行。你道甚么法物?原来汪万钟临行,悄悄分付他们各带狗血污秽之物,装在喷筒之内。今见了这些奇形怪兽,晓得是妖狐弄术,只将那喷筒朝着他没头没脑的乱打乱放。不期这些奇形怪兽,一粘了狗血污秽,一时倒地,俱现出原形——剪成的纸人纸马以及黄豆。就是不曾粘着的,见了这些秽物,一时行不出凶来。
那老圣母见破了他的法术,心中十分恼怒。忙将剑梢一指,招手一招,霎时红日无光,狂风大作,卷起灰沙,扑人面目。谁知汪万钟不慌不忙,将剑向空中画了一道灵符,顷刻太阳重见,将他弄得狂风,反向他阵上吹刮。老圣母情急,遂咬牙切齿,随即弄个神通。见寨后有块千斤重的大青石,他用法竟飞起半天,竟往汪万钟头顶上直压将下来,要将他压做肉饼儿,方出得这口恶气。谁知汪万钟久已踏了罡斗,左右自有六丁六甲黄巾力士护卫,将他一手托开。那块千余斤的大石,坠落地上,竟打了七八尺深陷坑。老圣母见压他不着,心中更慌,只得伸着颈,挺着脚,将他千年修炼的三昧真火吐将出来,要烧死汪万钟。你道这火,好不利害。怎见得?但见:
此火不是松柴柏叶火,不是木石钻燧火,不是点灯煮饭火,不是烽火连城三月火,不是星星能烧万顷火,乃是命门、脾胃、心肝、肾脏火。调摄时,寂然不动;触发时,遍体燃烧。坎至自成既济剥深,定有炎离;火烧水竭不常存,气散形消。应老狐炼就千年.今日将他发作。不怕人不遭伤,岂顾凡夫受毒。
那老圣母放出三昧火,一时烈焰腾腾,望着官军阵上烧来。那些官军俱从七孔中、毫毛中吸入,无不五心烦燥,意乱心迷,一时痰哮气喘,颠仆在地。老圣母见了,以为中他法术。不期汪万钟见了,忙向北方吸了一口清气,这清气乃无影无形,吹将起来,将这些毒火孽火俱化作清凉世界,将这些官军救醒。
老圣母见不能烧他,遂驾了一朵黑云,提剑来砍汪万钟。他不驾云来砍还可,一驾云时,就有无数天兵神将,俱来擒获。你道为甚杀了半日,行了许多妖法,这些神将不来擒他?原来汪万钟依了天书上的符咒遣来这些神将,见了这狗血秽物,也要闪避,故此在云端不便下来。今见老狐驾云,遂一齐擒获。老狐见了神将,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退缩下来,还要弄法。谁知汪万钟已将他众军,尽行裹降,他弄得止有一身,不能施展。想了一想,逃回东昌,遂自逃来。早遇贪狼伏兵截住,一齐放出喷筒中的秽物。老狐不敢恋战,又逃入九尾山来。谁知巨门将官引那三千铁骑一齐围裹。老狐见他没有秽物,全无畏怯,又弄妖术来斗。不一时,汪万钟已到,一时遣动神将,布满了天罗地网。神将见无秽物,即有马赵温岳上前,将老圣母擒住,从空掷下.现了原形,乃是一个九尾雌狐,跪倒在地,拜饶性命。
汪万钟使人将铁索穿了他的琵琶骨,使他不得脱逃,即引兵杀回东昌。谁知强大梁与小圣姑,已知消息,不能战守,即带了一支人马,望蓬莱下海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饶他走尽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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