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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49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剪燈餘話
作 者: [明]李昌祺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鸾鸾传
  赵鸾鸾,表字文鹓,是山东东平路赵举的女儿。小时候,因为她家里人,用香粉掺和在食物中喂她,所以长大后,她身上就散发出香味,因而又名叫香儿。鸾鸾很有才气,相貌又漂亮,喜欢文词,尤其擅长剪纸、刺绣等女红活。他的父亲打算,把她嫁给近邻的才子柳颖,鸾鸾自己也希望能够侍奉他,只是虽然答应许配,却还没来得及下聘。
  正巧,柳颖的家里犯了事,家境一天天衰败,鸾鸾的母亲很后悔应允这门亲事。就把鸾鸾嫁给了缪家。缪家虽然是富户,但是子弟愚蠢粗俗,目不识丁。鸾鸾出嫁后,郁郁不得志,凡是遇到良辰佳节,看到奇花异卉,她往往遮镜哀叹,关上房门含忧默坐。美好的景色接触到视线,而忧愁感发于心,这一切全部寄托在诗中,日积月累成为卷册,命名为《破琴藁》。
  三个月后,缪生病故,鸾鸾也回到父母家中。第二年冬天,柳颖也死了妻子,就派人到赵家重申以前的盟约,要求娶鸾鸾为妻子。赵举夫妇不答应,而柳颖却一心要让这段姻缘成功,因为他听说鸾鸾十分贤惠,并且也十分爱慕鸾鸾的容貌。于是,他查访到一个穿珠工匠的妻子王妈妈,此人经常出入赵家,与赵氏夫妇非常熟悉,赵氏夫妇对她从来是言听计从。柳额就用重金买通了王妈妈,求她前去劝亲,同时又让她私下问问鸾鸾,看鸾鸾的意思怎么样。
  王妈妈答应后,就到赵家去劝说道:“老妇早有一桩心事,几次想告诉你们,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空说。今天正巧有机会,不容再迟缓了,只不知你们两位的尊意如何?”赵举听了,就问道:“什么事情?”王妈妈说:“令爱目前守寡在家,守丧期满,快要除去丧服了。我听说柳家又提起以前的盟约,你们坚决不同意,不知你们如何打算的?并且当初先开口攀亲的,是出自你们名门之口。后来,因为他家遭事后贫困,就背弃了当初的意思,两家各自缔结姻缘,本来这事也已经彼此绝望了。谁又想到令爱死去了丈夫,柳颖又死去了妻子,好像事出前定,似乎这一切并非偶然。何况柳颖的文才学问,要超过那个缪生一百倍,二人绝对不可相提并论。鸾鸾的心事,想必也不会嫌弃,再说,柳家的温饱富足,已大大超过往昔,像柳颖这样的青年,难道会长久处于贫困么?有这样的女婿,还舍得放弃吗?”赵举夫妇听了这番话,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王妈妈又私下劝鸾鸾说:“柳颖爱慕你,就好像大旱之后盼望云霓。现在,令尊大人已经答应了这头亲事,好事就要成功,但是既然遇到了知音在,你不可没有一句话来报答他的深情。只恐怕日后相遇时,后悔就晚了。”鸾鸾觉得王妈妈说得很对,但是又难以开口,就写了一封信让王妈妈带去。那书信说:
  我本是良家妇女,从小接受父母的教诲,梳妆打扮,深居闺房;织麻纺丝,遵奉女子的三从四德。只知道做女人要缝纫补缀,也知道夫妇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天给我美好的容颜,父母爱我灵巧秀慧,冰作肌,玉为骨,颈如蝤蛴,手如柔荑。到了青春年华,父母为我遴选佳婿,没有想到我命薄如纸,竟然许配给愚笨粗俗的下等人。这就辜负了我出众的才能,委屈了我倾国倾城的容貌。我把这些怨恨懊恼,全部寄托在诗词中。对着月色皎洁的夜晚,遇到轻风凉爽的白天,我只好强颜欢笑,如鸾鸟陪伴山鸡,触目惊心,似文鹓追随野鹜。
  谁想到,庸才丈夫短命夭折,羸弱的身体孤寡难支。形体已像土木一样自然,恶劣的状况也可以暂时不顾;但是,天生我感风花、伤雪月的情性.那种隐藏在内心的感情仍然郁结在酒樽前。徒然怀有蔡琰的悲愤,长久抱着朱淑真的怨恨。我本系已经甘于孤寡,没想到承蒙你又来聘求,可能是履行前时的盟约,作成今后的佳话吧。我确实愿意托身给柳家,委身于你,像《列女传》中的桓少君一样,与丈夫鲍宣一同挽拉鹿车回乡,弄乐吹萧,以尽我与你白头偕老的愿望,希望从此能投入你的怀抱,永远随从你。趁现在还没有侍候尊颜,预先说明我心中的想法,只希望你能够理解我!
  王妈妈回到柳家,向柳颖表示祝贺说:“事情可以成功了,请你拿出一百两银子来作赏钱吧。”柳颖说:“假如事情成功,我哪里会吝惜一百两银子!”王妈妈便拿出鸾鸾的亲笔信交给柳颖。柳颖读后,欢呼雀跃道:“真可谓是‘窈窕淑女’,我难道可以不‘琴瑟友之’吗?”即刻选择吉日纳聘,再行婚娶。
  结婚那天晚上,鸾鸾偷偷对柳颖说道:“我虽然是个寡妇,但还是处女,郎君不可以不知道。”柳颖惊愕地问道:“你说什么?”鸾鸾回答:“过去缪生有病,不能近女色,虽然我与他做夫妻将近有四个月,但实际上并没有做过那种事,后来他就死了。但是,这件事只有我母亲知道,其他人并不知道。”柳颖不相信,鸾鸾请他检验,果然,鸾鸾说的不差。
  鸾鸾嫁到柳家后,孝顺公公、婆婆,与妯娌融洽相处,对婢仆尽量施以恩惠,协助丈夫勤俭持家。邻居中贫穷的,她就尽力周济;亲戚中有来往的,她每每以礼相待。因此,里里外外都交口称赞,说她贤惠。闲暇时,鸾鸾就与柳颖一起玩味、探求《诗经》、《楚辞》,吟咏诗词,发抒情感,至若像吴绛仙的容貌,曹文姬做文章的才思,则认为不值得议论。
  柳颖的中表兄当中,有从京都回来的,抄得贯云石的《兰房谑咏六题》,分别题的是云鬟、檀口、柳眉、酥乳、纤指、香钩,共六首。柳颖就借了回来,与鸾鸾一同赏玩,准备仿效它的体制也作它六首。但是,没等他构思好,鸾鸾就已先赋诗道:
  扰扰香云湿未干,鸦翎蝉翼腻光寒。
  侧边斜插黄金凤,妆罢夫君带笑看。(右云鬟)
  弯弯柳叶愁边蹙,湛湛菱花照处颦。
  妩媚不烦螺子黛,春山画出自精神。(右柳眉)
  衔杯微动檀桃颗,咳唾轻飘茉莉香。
  曾见白家攀素口,瓠犀颗颗缀榴房。(右檀口)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白凤膏。
  浴罢檀郎扪弄处,露华凉沁紫葡萄。(右酥乳)
  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昨日琵琶弦索上,分明满甲染猩红。(右纤指)
  春云薄薄轻笼笋,晚月娟娟巧露锥。
  簇蝶裙长何处见?秋千架上下来时。(右香钩)
  鸾鸾抄写出来,递给柳颖看,柳颖非常佩服她的敏捷颖悟,自己就搁笔不写了。
  第二年,是至正十八年,韩林儿部下,刘福通的将官,田丰攻破了东平路,柳颖与鸾鸾在战乱中失散了,不知道她流落到哪里去了。
  不久,刘福通的将官,毛贵又攻下东昌路,留伪将军俞左丞镇守。俞左丞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凡是被掠的男男女女,他都张贴榜文,召人前来认领。
  柳颖听到这个消息,猜想鸾鸾或许会在其中,所以冒死前来寻访,结果却没有找到。正在忧愁窘困之间,有人指着女道观对他说:“何不到那里去找找看呢?”柳颖听从他的话,去那里寻找,果然看到有十多个妇女,关押监禁在那里。
  柳颖上前问鸾鸾的姓名和死活,一个妇女回答说:“几个月前叫去了,不在这里了。真是一个贤惠的妇女,可惜!可惜!”柳颖又问:“小娘子怎么知道的?”那妇女回答说:“我也是良家妇女被俘虏了,与赵氏相处有五个月。其他人家的家眷,都被贼寇污辱,然后就放还。只有我和赵氏以及关在这里的几个人,誓死不受污辱,所以被囚禁,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天日?”说完,眼泪像下雨一样流淌下来,柳颖闻言,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他低声问这个妇女道:“赵氏是我的妻子,不知她现在在什么地方?”那妇女道:“听说,有一个叫周万户的,将她领去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她在临走之前,知道你一定会来寻找她,就留下书信托付我,让我转交给你。”说着,即刻从衣领中拿出书信交给柳颖,让他赶快拿去,因为怕被看守知道,那样一定会遭到鞭打斥责。
  柳颖打开书信阅读,果然是妻子的手笔。书信上面写道:
  妻鸾鸾自从出嫁,突然遭遇暴徒劫持,颠沛流离,艰难痛苦,苟延残喘,与死亡做邻居,历经危难,方幸能保存贞节。天地神明,实在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若准备毁灭自己的残躯,那么就在小河沟里自杀;若准备混同于低下的习俗,那么就亵渎轻慢了纲纪。因此我不惜毁坏容貌,偷生苟全活命,虽然落花无主,暂且随风飘荡,但是,犬狗丧家,终究还是想念着主人。怆惶之间,四面张望,自己半生困顿磋跎,即使肢体完全,也是心丧胆裂。每遇到破檐夜雨,古道刮起秋风,只有对着故乡家人望穿双眼,伤心肠断。壁上油灯将灭,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战鼓阵阵宣响,怎能不魂飞魂散?我料定此身多半要抛尸荒野,血染泥沙,但我宁可把身上的肉喂给乌鸦吃,又如何能委身于猪狗呢!
  所以,我准备效仿《翠翠传》中投崖自杀的贞烈女子,思慕五代时砍断手臂的贞节妻子。谁会想到我再次流离迁徙,忽然听到消息,知道郎君安然无恙,为我赎身有望,为此,我岂敢贸然捐弃生命?所以,忍住不死。我目前在济南周万户处,周是他的姓氏,万户是他的官名,因为都是汉族人,对我还算和善。郎君见到这封信后,要尽快准备金银财帛来替我赎身,不能拖延迟缓。我深怕临时调拨,我又会被弄到其它地方。百年的伉俪情深,一朝却不幸分离,真是倒出去的水难以收回。我怀着诚挚之心抬头盼望,希望郎君深思熟虑,早作图谋,不要让为妻的作阳台不归之云。我俯身在信纸上感到极度的凄楚,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柳颖得到书信后,辗转跋涉,总算到达济南。当时,周万户正掌握重兵,声势赫赫。柳颖不敢贸然进去寻找,就先在周万户府第旁边,找了一个住处安顿下来。
  过了几天,察知鸾鸾确实在周万户家,但是却没有办法互通消息,于是柳颖就每天守候在大门口。他看到有一个老年的巫婆,到周万户家往来十分频繁,猜想她一定是府中的亲信人。等到老巫婆出来,柳额就暗中跟随,来到她的家中,送上一锭银子作为礼物,并把详情告诉了她。老巫婆说道:“将军的夫人很妒忌,凡是所掳来的妇女,都安置在别的处所,除洗洗衣服、烧火、煮饭以外,不许随便出去。不过,近来也有几个女子,听说发还给了他们的亲属。你妻子如果在里面,我一定成全。”
  第二天,老巫婆就到周万户府第暗中打听,果然找到了鸾鸾,并私下告诉她:“柳颖来了。”鸾鸾慎密地拿出一封书函,交给老巫婆,老巫婆就拿出来交给了柳颖。柳颖打开一看,上面题着《悲笳四拍》,读完后,泪流满面,就恳求老巫婆帮忙,向万户夫人请求赎取鸾鸾。那夫人说:“我留着她也没有什么用处,何况,她丈夫还在,怎么忍留着她呢?理当马上遣还。”
  于是,柳颖向夫人奉上珍珠耳环、黄金排钗各一副,夫人也就把鸾鸾叫来,让柳颖领了回去。夫妇两人手拉手,向夫人拜别而出。现将鸾鸾所写的曲子抄录如下: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元运衰。夫与妻兮忽仳离,父与母兮生死安可知!狼烟四起兮沸鼓颦,锋镝成林兮盛旌旗。人民涂炭兮城郭环,礼义灭亡兮法度隳。身流落兮天一涯,肠欲绝兮心孔悲!山可平兮河可塞,妾怨苦兮天穷期!
右一拍
  蜂蚁屯聚兮豹虎嗥,心毒狠兮体腥臊。烟尘绕洞兮人窜逃,寒沙暴骨兮没蓬蒿。亡家遇乱兮伤吾曹,义重命轻兮如鸿毛。誓捐此生兮期不远,仰天附地兮独烦劳。
右二拍
  徙兮卒无宁居。贪淫是乐兮杀戮是娱,所在剽掠兮所过为墟。发冢墓兮焚毁室庐,闺门孱弱兮被虏驱。舍生取义兮捐微躯,谁云女妇兮丈夫弗如?
右三拍
  行处坐处兮,思念我乡曲。地角天涯兮,不见我骨肉!姑亡舅殁兮家倾覆,逃窜苟活兮被驱逐。伉俪离背兮何时复?幸兹陋躯兮免污辱。谁为义士兮挥金玉?歌行路兮妾身赎。
右四拍
  柳颖、鸾鸾复合以后,就商议道:“世间正发生战乱,民不聊生,我们夫妇虽然重新团圆,但是前途实在不可安保,还不如远远逃遁到深山老林中,避开战乱,等候时局平安。”于是,他们就隐居在泰安县南的徂徕山脚下,丈夫在前面耕地,妻子在后面除草,同甘共苦,相敬如宾,历史上的冀缺、梁鸿、庞公、王霸等人,在这方面也未必能与他们相比优劣。远近的乡里,也颇被他们的风操感化。
  有一天,柳颖到城外背米,遇到贼寇而不幸被抓获。贼寇说:“听说您的大名已经很久了!应当把你送到田将军处,让他委任你做官,不愁不富贵啊?”柳颖瞪着眼睛大骂道:“砍头的贼寇!我岂能跟从你们造反呢?”贼寇大怒,就把柳颖杀死在路上。
  左右邻居跑来告诉鸾鸾,鸾鸾一边跑、一边哭,到后,把丈夫的尸体背了回来,亲自舐干净尸身上的血迹,亲手给丈夫装殓,然后堆积木柴火化柳颖。火焰旺盛后,鸾鸾也投火自焚而死。当时看到的人,没有一个不吃惊而发愣,都为这件事而惊惧并感叹,说:“古代称为烈妇的,怎么能超过她!”
  柴火灭后,邻居们收拾他们的遗骨埋葬,在坟墓前立石为碑,上书“双节之墓”。有一位先生说:“节和义,是做人的基本行为准则,读书人谈论得很熟,但是一旦碰到利害,遇到危难,却很少有恪守遵循的人。鸾鸾是个幽居失偶的女子,竟能在战乱中保全名节不被污辱。最后,丈夫为忠为死,妻子为义而亡。只因为他们知书达理,天赋资质优良,可见天道人伦,是不可泯灭的。世上那些改嫁的妇女,听闻鸾鸾的风操,真是感到惭愧了!” 
 
凤尾草记
  明朝洪武年间,有一个姓龙的读书人,本来是南京人。他的远祖在宋朝时做京官,后来跟随隆祐花孟太后南迁,就在江西安了家,子孙繁衍,世代保持读书人的本色。龙生排行第八,六、七岁时,年长的人教他诗词,他听完就能背诵。九岁时就通晓属对,作五、七言和绝句诗都值得一看,众人都赞扬他聪明。
  龙生有一个姑姑嫁给祖家,她特别喜欢龙生,龙生常往来于姑姑家中,那里的人对他也十分熟悉。他姑父有个异母兄弟,虽然住在一起。但是分灶吃饭。这个异母兄长已经亡故,只有嫂嫂练氏和二个儿子三个女儿还在。三女中大女、二女都已嫁人,只有小女儿待字闺中,长得非常漂亮,比龙生大三岁。龙生虽然是少年,但聪颖敏捷,又和顺谨慎,并不贪玩。并且善于观察别人的意思。所以,祖氏一家听到龙生来,没有一个不喜欢的,小女儿也把龙生看作自家兄弟,不再回避。
  练氏听龙生的姑姑,称赞龙生好学上进,很想让龙生做自己的小女婿,而小女儿也眷恋注目龙生。祖家庭院里有一株凤尾松,已经有百年树龄。龙生有一天在凤尾松旁吟诵,小女儿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就走近龙生,在凤尾树下对龙生说道:“家母听您姑姑夸您聪明,想把我许配给您,我也愿意做您的妻子,托您姑姑作主,只是不知道您父母意下如何?假如我们因缘相合,能够成为夫妇,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不然的话,我嫁的人,不是商人的儿子,就是田家的儿子,纵然是金玉堆满堂屋,田地连成东西,我还是不愿意。”
  龙生说:“能够有你作为妻子,我一生就心满意足了。”于是,两人指着凤尾松发誓:“如果我们的好事能成功,那么凤尾松就开花结果;事情如果不能成功,那么凤尾松就根枯叶死。”盟誓完毕,大家就散开了。
  龙生在祖家逗留周旋,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欢他,小女儿更加敬慕他。有一次,她曾经亲自送茶给龙生,龙生接了茶后,开玩笑说:“茶已经喝了,就不怕不成功了。”家里人听到后,也不问他们,而当作事实接受了。
  不巧,龙生的姑姑,与练氏妯娌对立,并不和睦,所以她表面上怂恿赞成这件事,暗地里却阻拦反对,因而龙生的父母犹豫不决,但女方并不知道这个情况。龙生曾告诉女子说:“你既然不便马上议婚,我也不能马上纳聘,我回去与家母商议,必定要让你做我的妻子才罢休。”
  小女儿家里很贫穷,从来不曾有丝织的衣服上身,也从不施用脂粉。但是,荆枝为钗,粗布为裙,却打扮得整整齐齐,身上没有一点脏斑。甚至是裹脚布,也洗得雪白。再加上她性格平和,特别柔顺,纺织的精美,剪裁的灵巧,在全家族中是头一位。两个嫂嫂对她十分妒忌,她也不计较。龙生看重她的为人,更加有与她成为伉俪的决心,但是,良媒难得,姑姑又不极力赞成,两下里拖延,岁月慢慢地流逝。
  龙生行过冠礼之后,就去参加科举考试,到女子家的机会渐渐稀少。但是,女子想念龙生,从来没有忘怀过,只有她母亲知道她的心思,就开导她说:“我派人到龙生家去谈你的婚事,早晚总会有定论,你也不要独自在心中煎熬,白白损毁了容貌。”
  过了一段日子,龙生又来到祖家,虽然说是看望姑姑,而真正的目的,还在于看看祖家的小女儿。龙生在姑姑这里住了好几天,小女儿的两个嫂嫂都回娘家去了,她独自一人在小楼上纺织。楼的下面有一条深深的巷子,一直通往后花园,巷道则用半砖垒起的石径以便登楼。
  龙生从后花园回来,听到小女儿的纺织声,就直奔小女儿纺织的小楼。小女儿见龙生来到,喜气洋溢在脸上,停止纺织,互行礼节,然后和龙生相对而坐,一边纺织、一边谈话。小女儿顺便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了龙生,让龙生找人推算,预测是否和合。又同龙生详细谈起家里事情。龙生被她的情意感动,就随口咏了一首诗赠送给她。诗为:
  曲栏深处一枝花,秾艳何曾识露华?
  素质白攒千瓣玉,香肌红映六铢纱。
  金铃有意频相护,绣幄无情苦见遮。
  凭仗东皇须着力,向人开处莫教差。
  小女儿读书不多,只是识几个字而已,就对龙生说:“你应该解说一下,让我听听。”龙生便一句、一句的阐释意义。小女儿笑着说:“日后我如果能侍奉你,你一定要教我作诗。我虽然愚昧,但是日久一定也能成功。”龙生说:“妇人、女子,特别聪明,凭着你聪慧的心思,学会写诗是很容易的。”于是就代她答了一首诗:
  深谢韶光染色浓,吹开准拟倩东风。
  生愁夕露凝珠泪,最怕春寒损玉容。
  嫩蕊折时飘蝶粉,芳心破处点猩红。
  金盘华屋如堪荐,早入雕栏十二重。
  龙生又详尽地为她解说了诗意。小女儿说道:“常听说您才思敏捷,今天看来确实这样,使我对你更加景仰了!”于是长久地注视着龙生,说:“看您的神色和志向,绝对不是平庸无为的人,以后一定会富贵显达。我打算把自己衰弱的体质托付给您,并非有其他企图,只因为父亲早亡,母亲渐渐年老,大哥在衙门里当抄写公文的小吏,二哥又身陷官府的差役,两个嫂嫂凶悍可恶,这都是您所深知的。只要能够远离凶恶犷悍,让我们结为婚姻,纵然您没有官职,我不做诰命夫人,也不失为读书人的妻子。万一我不幸流落到俗人手中,那我只有一死而已!希望您考虑谋划这件事。”
  龙生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喜欢她的容貌,没有想到,她一个美女有如此见识,自此以后,他愈加将婚约这件事挂在心上,惟恐耽搁了。
  不久,小女儿的兄长,因为差役而被废黜,家道也随之中落。龙生的父母,无意再与祖家缔结婚约,就推辞了这门亲事,因此,这件事就没有指望了。龙生私下写了一篇长诗寄给女子。诗曰:
  我昔正髫年,笑骑竹马君床边。手持青梅共君戏,君身似玉颜如莲。爱我聪明耽笔砚,美质文章紫骝健。风鬟雾鬓绯染唇,凤尾丛边回见。层楼窈窕洞房深,春纤缕缕抽冰线。蹇修不来奈若何?罗带同心意乖愿!绣襦甲帐隔天涯,未解离魂学张倩。君知许嫁谁人家,我行射策黄金殿。回首清河梦寐中,目断巫山泪如海。
  一天,练氏走亲戚,留宿在姻亲家中,两个嫂嫂寻机会挑衅,与小姑子大闹一场。小女儿平时深处闺房,禀性善良,不敢出声,又不能骂,但是,又实在忍受不了怨愤,加上与龙生的婚约突然断绝,凄凉憔悴,独自一人无处依靠,这天晚上,竟吊死在小楼上。
  母亲回来,见状悲痛欲绝,亲手给女儿洗涤装敛,在胸前找到一个绣花的袋子,里面密藏一幅杏花笺,打开一看,原来是龙生寄给她的诗词。母亲不忍心违背女儿的意愿,仍把绣花袋子放入棺木。龙生听到,祖家小女儿死的消息,假托看望姑姑,跑来吊唁。到了祖家,他心爱的女子已是珠沉璧碎,玉殒花飞,快要入土了。龙生泪如雨下,悲痛欲绝,但也只能把女子送到葬处,在墓穴上覆土成坟,然后不胜伤感地回家了。
  几年以后,龙生果然中了科举高第,后来又担任要职,显赫于一时,虽然另外娶了妻妾,但在感情上,仍然久久忘怀不了练氏的小女儿。他经常与天师无为张真人谈论鬼、神,偶尔也说起练氏小女儿的事。张真人见龙生思念深切,就画符焚化超度女子。
  过了几天,龙生梦见了女子,说:“我自从辞别人世,已经二十多年,阴曹地府查阅簿籍,认为我应当生三个儿子,寿命到六十岁,结果气数还没有尽,却死于非命,要让我再作女人,了结前世的冤孽。昨天承蒙张真人的道力,天府下达,今天要前往河南府洛阳县在城胡氏家投胎做男子了。感谢郎君对我的厚爱,生死都不忘记我,只遗憾无法报答你了。郎君正当富贵,官位会达到人臣最高一级,福寿丰盛隆厚,子孙繁多兴盛。”
  说完,拜谢龙生,就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郎君好好保重,我与你永别了!”突然间,身形就不见了。龙生醒过来后,几乎不能忘怀,就派人到女子家去看那株凤尾松,原来已经枯死好几年了。龙生于是作了一首《哀凤尾歌》道:
  有草有草名凤尾,仙人种在丹山里。
  世间百卉避芳菲,珊瑚宝树差堪比。
  柔美绝似凤凰翎,号以佳名同凤称。
  海上行迟珠露湿,洞箫品彻彩云停。
  娟娟旎旎犹贞静,琉璃刻叶琅玕柄。
  九苞健翮时下来,五色奇文烂相映。
  日影照耀晴筛金,盛夏丝丝风满林。
  艳阳不作桃李态,晚岁实坚松柏心。
  华堂清处摇新翠,曾与飞琼翠阴会。
  倚从未许暂偷香,指树惟期终作配。
  那知万事终非真,幽芳淑质俱成尘。
  绮槛灵根凋百岁,绣房丽色殒三春。
  凤兮遇昨来过此,弄玉台倾凤尾死。
  鸳鸯瓦落野棠青,孔雀展欹土花紫。
  感时抚旧恨悠悠,碧羽琼蕤万古休。
  败砌颓垣蛩吊月,荒烟老树鸟啼秋。
  花草重栽春又绽,镜破钗离永分散。
  因歌凤尾寓深哀,留与多情后人叹。 
 
武平灵怪录
  齐仲和,单名谐,是漳州人。他本来是富家子弟,稍有一点学问,很会写作文章,但是豪侠而不受拘束,挥金如土。元至正十二年,红巾军作乱,齐谐的家业荡然无存,于是,只好东奔西走,到别人家做食客。他曾经到武平县项子坚家做塾师。项子坚出身微寒,突然之间发迹,成了暴发户,就想光耀门庭,所以,婚嫁必定要依附、攀扯,上祖先有功业的世家巨室,以便向人卖弄夸耀。
  有声望,但现在又家道中落、贫穷不振的名门大族,就与他缔结了婚姻,一方是羡慕世家大族的名声,另一方则是贪图暴发户的钱财。凡是书信、公文、帐册、记录等类,都是齐仲和为他起草润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项家真是书香门第,缙绅人家。洪武五年,项子坚亡故,两个儿子荣可、贵可大办丧事,把项子坚葬在长汀县的山里,距离他们居所有五十里地。齐仲和为项子坚撰写了行状,太史宋景濂应项家请求,作了称述其功德的铭文,并且在墓旁修筑“归全庵”,庵造得宏伟壮观,严然像一座牌坊。又拨出二百亩田,作为僧尼的衣食来源,请南华本如真公主持庵中事务,状元金溪吴伯宗撰文记载了这件事。
  以后,齐仲和在武平县往来,因为庵寺正巧在道途中,所以,每次经过,必定在庵中留宿。这一年,他有点小事前往福州,在那里被人留作塾师好几年。不久项贵可举孝廉,被朝廷授予嘉兴府同知的官职。那一年倭寇侵犯海岸,项贵可错在没有及时报告,被朝廷治罪,结果死在刑部的大狱中,家产全部抄收役官,庵田也入官充公,僧尼全部散去。
  洪武十八年,齐仲和从福州回来,前往项家拜访,到达庵寺已经傍晚了,就想在这里借宿,当时,他并不知道项家已经败亡,庵寺也已废弃。他走入方丈的居处,寂静没有人声,看看全部僧房,有的开着门,有的关着门。最后到了一个僧房,有一个僧人坐在床上,听到人的脚步声,惊奇地问:“谁啊?”齐仲和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他。僧人在黑暗中回答说:“原来是老朋友,请坐!”
  齐仲和询问僧人的法名,僧人回答说:“山僧刚有这形骸时,您赶上看到我,难道现在忘记了吗?”齐仲和也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又问道:“其余的僧人在哪里?”回答说:“偶然到施主家办水陆法会去了,只有我因为长久患有中风的毛病,不能下床,所以留在庵寺中。可惜,能供役使的小和尚都出去了,也没有想到您会来,茶食都没有,拿不出什么东西款待你。”
  齐仲和告诉他,还没有吃饭,僧人说:“供桌上有不到一升的残豆,您如果不嫌弃,就请拿去吃了吧。”齐仲和饿极了,抓过来就放在嘴里嚼食。于是顺便问起项家的情况。僧人说:“本来安然无恙。”齐仲和感到困倦,请求去睡觉,僧人说:“这里有几个客人,每天晚上都会来找我闲聊,一会儿就到,我恐怕您会感到不安定。”齐仲和问道:“是些什么人?”回答说:“都是附近村里的良民,也有的与项家有亲戚。”齐仲和听了,高兴地说道:“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很荣幸了!”
  一会儿,有两个人先跑了进来,另有五个人随后来到。僧人对他们说道:“今天正巧遇上项家的老朋友光顾,留宿在这里,各位不要惊讶!”齐仲和就请教来人的尊姓大名。先到的两人说:“我们是石子见、毛原颖。”后到的五个人说:“我们是金兆祥、曾瓦合、皮以礼、上官盖、木如愚。”
  齐仲和告谦说:“蜡烛、油灯都没有,也不能行礼,希望不要怪罪。”众人应答说:“既然是项家旧日的塾师,又是这庵寺的熟客,都是一家人,有什么罪过?”于是,众人就与僧人一起讲谈论议,口如悬河,争论不休,深得佛法真谛。僧人说:“诸位久入禅定,怡悦心神,应当避开争论。但是,文人今天在座,我们何不暂且停止空谈,来创作诗篇,吟咏佳句,以作为今天这个清静夜晚的欢乐材料呢?”众人说:“好!”于是,石子见率先吟诵道:
  尝擅文房四宝称,尽夸鸲眼胜金星。
  华笺法帖长为侣,圆镜方琴巧制形。
  铜雀坠台成风味,玉蟾吐水带龙腥。
  莫欺钝寿浑无用,曾与维摩写佛经。
毛原颖的诗说:
  早拜中书事祖龙,江淹亲向梦中逢。
  运夸秦代蒙恬巧,近说吴兴陆颖工。
  鸡距蘸来香雾湿,狸毫点处腻朱红。
  于今赢得留空馆,老向禅龛作秃翁。
金兆祥的诗说:
  身残面黑眼生沙,弃置尘埃野衲家。
  僧病几回将煮药,客来长是使煎茶。
  无缘不复劳烹饪,有漏从教老岁华。
  昔日炎炎今寂寂,莫将冷热向人夸。
曾瓦合的诗说:
  家贫无庇欲依谁?散木微躯久觉衰。
  孔圣绝粮宁敢愠,范丹乏米岂辞饥。
  当年坠地无须顾,此日生尘不可炊。
  榾稿烟消灰烬冷,蒸蒸跨灶欲何为?
皮以礼的诗说:
  幻身如絮太轻松,惯覆卢能与赞公。
  里裂不因儿恶卧,缯穿只为匠难逢。
  尘灰积久无人洗,虮虱生多久火烘。
  零落半归虫鼠蠹,固知色相本来空。
上官盖的诗说:
  常人髹漆贵人朱,生者憎嫌死者需。
  除是飞升无用我,若还解化也须余。
  能函盖世英雄骨,解殓倾城艳冶躯。
  寄语劳劳尘世客,百金莫惜预先储。
木如愚的诗说:
  长须古鬣骨棱棱,心腹虚空不减增。
  早悟有身应有患,可堪无佛更无僧。
  频依鹫室行将腐,久想龙门去未能。
  朽木枯骸禅寂味,一宵清话胜闻经。
  吟诵完毕,众人拍手大笑,就像旁边没有别人似的。忽然,风小云消,月光穿过窗户,齐仲和隐隐约约看到诸人的相貌,有的身矮体胖,有的身瘦头尖,有的黑脸而一只手臂很长,有的带黑帽而身躯极短。翩翩慢行的披着毡巾,屹然直立的靠着墙壁。最后一个,头颈像是长满了鳞片,齐仲和感到非常奇怪,正要仔细再看看,僧人忽然说:“清风先生罗本素到了。”众人都起来迎接。
  这时,齐仲和远远看见一个老头,穿着白衣,手持竹杖,姿态悠雅,两袖翩翩,摇摇摆摆地走来,向着众人作揖行礼,并说道:“各位朋友,今晚的吟诵快乐吗?”毛原颖问:“老先生为什么迟到了?”于是,各人把诗作拿给他看。那老先生说:“诸位都说自己的诗作很好,但不免被外来的客人见笑。”皮以礼说:“客人虽然还没老,但是早晚会同上官公共同坐车,又有什么关系?”那先生又对僧人说道:“法师为什么吝惜诗作?”僧人回答说:“我是等您来一同赋诗而已。”于是大声吟诵道:
  厌见阎浮动火红,荒山独守化人宫。
  三千世界都成幻,百二山河尽属空。
  衣藓乱生悲佛毁,床头不扫笑僧慵。
  难寻物外逃禅侣,罕遇桥边入社翁。
  猛虎每游莲座下,怪禽多宿绣楼中。
  青苔满院新经雨,黄叶飘龛乍起风。
  一对金刚蜗篆面,几尊罗汉鼠穿胸。
  残经缺字函函损,古器成精件件雄。
  广殿窗开留月照,闲门锁脱倩云封。
  谩怜衰朽烟霞骨,莫起摧颓土木躬。
  良夜岂期佳客集,清吟况与故人逢。
  案间残豆充饥腹,梁上深煤染病容。
  行入轮回归败坏,不须辛苦笑疲癃。
  庄严未必成三昧,游戏何妨运六通。
  梅子熟时圆觉性,松枝偃处记遗踪。
  欲知吸尽西江意,只听晨鸡与暮钟。
  清风先生深深赞叹这首诗写得好,于是也歌吟道:
  临汀山川,惟说武平。层恋峙秀,众水泻清。苍龙启吉壤,白虎开佳城,朱鸟叶卜筮,玄武迎休祯。形环势抱相回萦,信是天造地设成。当时项家两孝子,葬父于此守坟茔。归全复构招提宇,远请真公作庵主,租粮百石佃人供,钟鼓三时呗声举。能几年,遽如许;马嘶风,驼泣雨。常住之田官所取。明徒之僧俗为侣。檀那一去寺久荒,清宵赋咏来诸郎:毛生脱颖才偏锐,石公持重行还方;如愚守柱,须脱而衰朽。兆祥失柄,焰息而凄凉。皮家之翁衣破絮,垢满襟裾虱争娶。瓦合散诞少持推,上官凶狂使人惧。蹇予放浪号清风,老大弗改玉虚容。平生扫遍天下热,族亲尚在杭城中。痴僧贫病废病走,枯木寒灰身土偶,无心望赐紫袈裟,默参潜悟慵开口。齐谐非是志怪徒,相逢且复为嬉娱。功名富贵盛浮世,声色根尘悲幻躯。参横斗落金鸡曙,回首东西分散去。要知物我两相忘,居士坟边夜谈处。
  过了一会儿,月亮下山,远鸡报晓,众人急忙散去,也不知回到哪里去了?齐仲和走出来一看,不过是一座荒凉的空庵。走回庵寺寻找那个生病的僧人,只见一尊泥像在僧房里,看泥像背后题字的年、月,正是齐仲和住在庵寺中的时候雕塑的,现在已经一片片脱落了。齐仲和这才领会山僧所说的“刚有这形骸时,您赶上看到我”这番话的意思。又到其它的僧房,只见,破砚支撑着门,秃笔丢弃在地上,老鼠屎堆积在供桌上,于是想到先前所吃的残豆,大概就是这东西了。又发现烂棉被一条,旧罗扇一把,破旧的瓦甑积满灰尘,半穿的铫锅没了把柄,梁柱上挂着木鱼,墙壁上靠着棺材的盖子。
  齐仲和大为惊慌,急急奔跑出了寺门。走了好几里路,才发现有人家,于是,齐仲和连忙找上门去。主人说:“这个地方空无居民,又多怪物,您昨晚宿在哪里?”齐仲和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老翁惊叹地说:“你的性命好险呵!”并且告诉他道:“项家遭受祸殃,坟墓和庵寺都已塌坍毁坏,他们家在那里寄存了一具寿棺,近来也被人劈了当柴烧,只留下了棺材盖。您所遇到的石子见、毛原颖,不就是砚台和毛笔吗?金兆祥、曾瓦合,不就是铫和甑吗?皮以礼就是被字,木如愚就是木鱼,上官盖就是棺材,罗本素乃是旧扇,这些就是您所见的几样颠倒成惑的东西。他们说有与项家是亲戚的,大概就是指棺材而言。棺材是项家的旧物,所以说是亲戚。”
  齐仲和默然不语,恐惧战栗得特别厉害。过几天回到家里,果然得了重病,于是想起“早晚会同上官公共同坐车’的话,料想自己必然卧床不起,随即拒绝医药。妻子、儿女交口劝他,齐仲和说:“死、生都有定数,鬼怪已经先知道了,再去服药、求医,实在是白白讨苦吃啊!”又过了半个月,齐仲和竟然死了。啊!像齐仲和这样的人,是不是可以称做豁达的人呢? 
 
琼奴传
  琼奴,姓王,表字润贞,是浙江常山人。她二岁的时候,父亲就已亡故,母亲童氏,带着琼奴,改嫁富人沈必贵,沈必贵没有子女,爱琼奴胜过亲生子女。琼奴年纪十四岁,就擅长歌辞,同时又精通音律,女子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她四者具备,远近争相来求聘。
  当时,同乡有徐从道、刘均玉二家,求婚特别迫切。徐家本是显贵者的后代,但是很贫穷;刘家本是平民,但却突然发财。徐从道的儿子叫徐苕郎,刘均玉的儿子叫刘汉老,两人容貌都长得俊秀严整,并且与琼奴同年。沈必贵想把琼奴许配给刘家,又看不起他们门第卑微;想许配给徐家,则又担心他们家道穷困,所以一直犹豫迟疑,不能决定。
  一天,沈必贵与同族中有见识的人商议,那人为他出谋画策说:“只要求得好女婿,不要去考虑其他问题。”沈必贵问:“那么怎么知道他们的好坏呢?”回答说:“这太容易了!您盛设酒宴,特地召见二人,请前辈中善于品藻鉴察的人,让他们暗中观察,一来观察他们才识与器局度量,二来试试是否擅长词章,选择其中优秀的,把女儿嫁给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婿办法呢?”沈必贵深为赞同。
  到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那天,沈必贵设筵招待宾客,凡是乡里有名望的才俊之士,都会集在家中。刘均玉、徐从道也各带着他们的儿子出席成会,刘汉老虽然打扮整齐华丽,对答温和大方,但是登阶下阶进退揖让之礼,未免有些拘谨;徐苕郎则眉目清秀,谈吐文雅,衣冠朴素,举动自如。
  席中有一个叫耕云的人,是沈氏的族长,善于识别人品,他一看到徐苕郎,刘汉老二人,心里已暗暗知道他们优劣了,于是对众人大声说:“同族侄子必贵,有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徐、刘二家,都希望缔结秦晋之好,两家子弟,人又都长得不错,但不知这姻缘最后落在谁身上?”
  沈必贵站起来应道:“这件事由族长作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耕云说:“古代有射画屏、牵红线、设座席等故事,都是用来选择女婿的办法,我用的方法却不同于他们。”
  于是,就把两个年青人叫到面前,指着壁上所挂的“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主”四幅画,说道:“二位小郎君稍稍动动脑筋,试着吟咏,像古人那样射中孔雀目、夺取衣袍,在此一举。”
  怎奈刘汉老生在富家,懒读诗书,听到命题后呆眼仰视,久久不成。徐苕郎则从容不迫地提笔作诗,顷刻之间就已写成,呈送给耕云看,耕云啧啧称赞。他的诗写道:
  胭脂晓破湘桃萼,露重荼蘼香雪落。
  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
  辘轳惊梦起身来,梳云未暇临妆台。
  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棠开未开。
右惜花春起早
  香肩半掩金钗卸,寂寂重门锁深夜。
  素魄初离碧海波,清光已透朱帘罅。
  徘徊不语倚阑干,参横斗落风露寒。
  小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
右爱月夜眠迟
  银塘水满蟾光吐,嫦蛾夜入冯夷府。
  荡漾明珠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
  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冰轮在掌中。
  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宫。
右掬水月在手
  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
  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怯步嫌苔湿。
  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馨香满绣房。
  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
右弄花香满衣
  刘均玉见刘汉老一句诗也写不出来,深以为耻辱,父子俩竟然不等宴席结束就走了。于是,四座众口一词,都认为徐苕郎优胜,徐苕郎的婚事,也从此定了下来。不出一个月,就已择选吉日下聘礼了。不久,沈必贵因为喜欢女婿的缘故,想让他经常往来,就把他叫来,安置在馆塾中读书求学。
  有一次,童氏偶然患有小病,徐苕郎进内室探病,琼奴正好在侍候母亲进服汤药,没有想到徐苕郎会来,一时回避不及,于是就在母亲的床前相见。徐苕郎见琼奴容貌绝世,出来后暗暗高兴,就把一幅红笺封缄好,让婢女送给琼奴。琼奴拆开一看,不料却是一张空纸。于是她笑着写成一首绝句,以回答徐苕郎:
  茜色霞笺照面容,玉郎何事太多情?
  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徐苕郎拿着琼奴的诗句回家,向刘汉老夸耀。刘汉老正恨他夺去自己的配偶,就把事情告诉了父亲。刘均玉不责怪自己的儿子没有学问,反而对徐从道、沈必贵恨之入骨,就造出事端诬告他们,使他们都得不到辩白,最后,徐从道全家到了辽阳服劳役,沈必贵全家到岭南戍边。两家诀别的时候,黯然消魂,旁观的人没有不为他们掉泪的;于是双方从此离散,南北音讯不通。
  不久,沈必贵亡故,家道衰落,只留下童氏母女,住在简陋的茅草店里,在路旁卖酒。虽然是在患难之中,琼奴已不再有往日的容貌仪态,但是毕竟年轻,素质纯美,终究与一般人不同。有一个吴指挥,想娶她为妾,童氏用已经许配了人家为由来推辞。吴指挥知道其中的缘故,派媒婆对她们说:“徐苕郎到辽海守边,死生不知,纵然安然无恙,又怎么能千里迢迢到这里来成婚呢?与其痴守空房,蹉驼岁月,还不如嫁给我,保你母女享用不尽,也不虚度了一生。”琼奴坚决不肯。
  吴指挥又派媒婆传话,并用官府来逼迫琼奴就范。童氏十分害怕,就与琼奴商议:“自从苕郎北上,已经五年了,天涯海角,书信断绝,真所谓‘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风马牛不相及也’。你的终身大事,恐怕要成泡影,何况你父亲又突然死亡,我们流落他乡,权贵豪门虎视眈耽,想要强行下聘,我们孤儿寡母的,有什么办法抵挡呢?”
  琼奴哭着说:“徐家遭受祸害,本来是由于我的缘故,倘如我再另外嫁人,背弃他们是不道义的。况且人不同于禽兽的地方,是因为有诚信,抛弃旧日的相好而去寻求新欢,这是忘掉诚信,如果忘掉诚信,或许连猪、狗都不如:女儿只有一死而已,怎么肯再嫁给别人呢?”于是赋《满庭芳》词一言表示决心:
  彩凤群分,文鸳侣散,红云路隔天台。旧时院落,画栋积尘埃。漫有玉京离燕,向东风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泾阳憔悴玉,不逢柳毅,书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辽阳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树,含花到死,肯傍别人开?
  当夜,琼奴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母亲发觉后急忙把她解救下来,过了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吴指挥听说了这件事,大为震怒,派手下的人把酿酒器全部打碎,又把她们赶到别的地方去住,打算折挫困辱她们。当时,有一个年老的驿使杜君,也是常山人,沈必贵活着的时候与他很要好,他可怜童氏母女孤苦伶丁,就把驿站里一间廊屋借给她们安身。
  一天,有三、四个穿着军服的士卒,到驿站投宿,杜君问他们:“从哪里来?”其中一个人回答:“我们这班人是辽东某驻防军的士兵,差往广东、广西招兵,暂到这里借宿而已。”
  正巧,童氏站在帘子后面,发现他们中有一个青年,特别敦厚谨慎,样子也不大像武士,他走来走去,好几次注视童氏,那种凄惨的神色十分明显。童氏心里一动,就走出来问他:“你是谁?”回答说:“我姓徐,是浙江常山人,小时候,父亲曾经为我聘求,同乡沈必贵的女儿,给我作妻子;还没来得及成亲,两家就出了事:沈家发配南海,而我家到辽东戍边,不通音讯好几年了。刚才进入驿站,见老妈妈的相貌,与我的丈母非常相似,所以不知不觉感慨悲伤起来,并没有其它缘故。”
  童氏又问:“沈家如今在哪里?他女儿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女儿名叫琼奴,表字润贞,议亲时年纪十四岁,今天算来,应当十九岁了。只是忘记他们居住在哪个州郡。已经难以寻找了。”童氏进屋告诉琼奴,琼奴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是老天有眼啊!”
  第二天,她把那个青年叫到房间里,细细盘问,果然是徐苕郎,不过,现在已经改名叫徐子兰了,至今还没有娶亲。童氏大声啼哭,说:“我就是你的岳母,你的岳父已经亡故,我们母女流落到这里,真是万死一生,没有想到今天还能够相见。”于是,童氏把这事告诉杜君和徐苕郎的同伴,大家都感叹不已,认为有前世因缘。杜君于是凑钱备礼,给徐苕郎完婚。
  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喜悦掩盖不了悲哀,琼奴畅诉内心的感情,不胜凄惨悲凉。于是朗诵杜甫的《羌村》诗说:“‘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两句诗,真好像是为我们今天的情况而写的。”徐苕郎真诚恳切地安慰她说:“不要太伤感,愿我们缠绵不解的感情能达到极点,姑且等待来年,我带你们一同回辽东,那么,我们夫妻的鱼水欢情,就能永远长存了。”
  婚礼之后,徐苕郎同伴中有一个丁总旗的,是一个忠厚的好人,他对徐苕郎说:“你正新婚燕尔,不便就离开妻子,征兵的差使,你就不必前去了,我们会分头到各州府投递公文。你好好照顾家室,暂且在此地等待,等我们把公事办完,再一起回辽东。”于是,苕郎夫妇摆设酒席给他们饯行,然后,这几个人就起程办公事去了。
  不料,吴指挥侦知了这件事,就以逃兵为名,把徐苕郎逮捕下狱,并且用杖刑打死了他,然后把尸体藏在砖窑内。又急忙派媒婆去恐吓童氏说:“你女婿已经死了,你可以断绝这个念头了,我将选择吉日,抬轿来迎娶你的女儿。如果再不顺从,一定要对你们下毒手。”媒婆请求她们允诺,以便好回去复命,琼奴让母亲先答应他们,媒婆离去后,琼奴就对母亲说道:“女儿如果不死,必然要遭受吴指挥的狂暴污辱,我只有等待夜晚自杀一条路了!”童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当天晚上,忽然监察御史傅藻到了驿站,琼奴仰天大叫说:“我丈夫的冤案可以昭雪了。”于是,就马上写了状子上告。傅公立即向皇帝上奏章,请求查办此事。过了两个月,请求获得批准,朝廷命令傅公审理此案,只是尸体一直找不到。
  正在审讯的时候,突然一阵旋风,从大厅前刮起。傅公祝告说:“死去的魂魄如果有灵,引导我前去寻找尸体。”话音刚落,风就旋转,在前面导引马首,直奔砖窑前。吹开炭灰,尸体露了出来。傅公委派检尸官查验,尸体身上的伤痕清晰可见,吴指挥只好低头认罪。傅公命令州官,把徐苕郎安葬在城外,琼奴哭着送葬,然后自沉于墓旁的水池中,傅公于是命令州官把琼奴也安葬在那里。

  傅公把详情报告了朝廷,皇帝下旨给礼部,为琼奴立牌坊,赐颁“贤义妇之墓”的匾额,以示表彰。童氏也由官府发给衣服、粮食,终身优抚赡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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