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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四回 痛遭漂没贫家妇看尽炎凉 惊散婚姻御史合尚存风烈
诗曰:
世事更迁是与非,山川满目泪沾衣。
共推富厚光阴美,谁问单寒志气肥。
半郭半村谈彻底,一宾一主醉忘机。
从今不管炎凉态,何羡金门天使威。
话表袁吉,次日来到各家行户里,寻问了一日。及至末后,方才有个行家说道:“江相公曾在此住了半年,为因近日河南那边黄河冲决,省城里人家都已漂没,不知家里人口死活,特地赶回家去了。”袁吉听说,大吃一惊,又问道:“江相公回去几日了?”行家道:“才去得四五日。”袁吉得了这信,含着眼泪回来,谢氏问道:“寻着了吗?”袁吉便说出这个缘故。谢氏三人,呆了半响道:“我家田地卖尽,只有这所房子,并家伙什物,还可栖身,不想遭此异变,人情势利,又无亲族扶持,怎生活命。”袁吉道:“我妻子在家,妇人们自不会跑走,谅必淹死。”也扑簌簌掉下泪来。谢氏道:“这里举目无亲,还该回去。只是盘缠欠缺,如何是好。”袁吉放不下妻子,也欲回家。便道:“除非婶娘将衣衫簪饵卖掉几件做了路费,回家再处。”谢氏道:“正是,患难中留这些东西何用。”便尽情傾倒出来,与袁吉持到铺中,卖了银子,连忙又收拾起身。两程并做一程,飞的般赶到河南。进了开封府,果然荒凉得可怜。但见:
寒烟惨淡,宿雾迷离。惊看地翳莓苔,愁见城埋沙土。逝水则尸横蔓草,随波而柩涌荒丘。狐奔鹿走,中原地已成墟;鼠窜莺迁,泽国天教失众。庐舍千家尽绝,墙垣万室倾圯。地广人稀,想见鲸鲵跋浪;烟寒灶冷,应嗟鱼鳖同群。家多菜色之人,沟壑疲癃可悯;野尽劫遗之鬼,空山磷火堪悲。阴翳胜而日色无光,萍荇还浮暮雨;林木摧而波痕宛在,黍禾尽委秋风。伤心贼寇盈途,满眼流移载道。子痛母亡,夫悲妇死,家家泪血啼红;父埋儿骨,兄掩弟骸,处处游魂化碧。夜月只闻猿鹤唳,秋风惟听杜鹃啼。
话说袁吉,同谢氏四人进了城来,只见尸横遍道,人烟落落,房屋倾倒,木石纵横,好不伤心惨目,寻到自家居址,只剩一片荒场。就有些倾圯木植,见是无主之物,也被流民抢散了,谢氏好不悲伤。走到袁吉住处,幸亏这间房子竟不曾倒,单是妻子已随波逐流去了,袁吉一时无奈,只得去寻看了丈人,大家说些前后苔楚,悲悲咽咽,做了妻子羹饭,哭了一场。次日,谢氏向袁吉道:“我一路行来,看见人家房子,也有重新盖造的,也有将就结成草房的,都还可以安身。独有我家片瓦不存,又无男子,苦楚异常,我想袁氏,还有几房富族。我谢氏,亦有两家殷实的亲房,此时房屋料必复整,烦你各家去说声,不拘一二椽,借我权栖几月,待你叔子回来,寻房搬住,日用也一总补还。”袁吉依着婶娘吩咐,去了一日才回。谢氏问他如何光景,袁吉道:“都不相干,如今的人,势利异常,见我们落难,恐怕缠扰他,也有闭门不纳只推出去的,也有说自身也顾不来的,也有说平日没有报奉他,今日也不认亲的。都是一概回绝。”
谢氏听着一番言语,一时痛哭起来道:“炎涼人面,一至于此。”袁吉道:“婶娘哭也没干,我房子虽然窄隘,幸而尚存,婶娘且安心住下。至于日用,我问丈人借几两银子,做些小生意儿,将就度过去,等叔父消息便了。”谢氏十分感激。从此以后,亏了侄儿照顾,得以安身。只日日记挂丈夫,不知吉凶若何,心里忧忧悽悽,好生痛念不题。
且说袁七襄坐在狱中,因钦案重大,不能即结,准准禁了半年。审过一二十次,方才辨得明白。原来旧案事情,虽干连四五十人,内中只有十来个是经手作弊的,同入了罪,其余无辜官役,尽皆释放。袁七襄等随具一张辩呈,详开本役于旧案内,已经审豁,并无犯法情由,合咨吏部,准复考选等情。三法司据此,就出一角咨文,申明白了吏部,随挂谕牌,定期考职。袁七襄考了上等,候授八品经历,只得在京听选。但他虽得了职,心里只想念妻子:“既同袁吉上京,不知为甚不见他踪迹,又不曾干得甚事,难道有个回去的理?想必冯家留着,也不可知。我正欲与他商议儿子行聘的事,前日他有公务,不便谒见。今城工已毕,自然知我在京,不免去看看他,一则问妻子消息,二则谈谈亲事。”便写了一个名帖,袖到冯家寓所。谁知冯国士因督工有劳,恰如这日报升了员外,门上好不兴头,管门的见袁七襄怀刺而来,那个肯替他传递。袁七襄道:“我与你家老爷是亲戚,不要留难。”管门的道:“吾家老爷最恼的是亲戚,常说平日没人睬我,今日做了官,也不睬人。怎好轻易去触他的怒。”
袁七襄道:“老爷和我极亲密的,不比那别样的亲戚,决然不责备你。”管门的道:“老爷何等尊荣,你不见往来的都是官府。你这等模样,还是不进去倒好。”袁七襄听了这话,怒从心起,将管门人劈咀一拳,大骂道:“奴才,你逞家主的威风,可以弹压得我吗?皇帝也有草鞋亲,你家主做了官,便没有亲戚在眼里。”正喧嚷不了,只听得里面一声云板,冯国士送客出来,见袁七襄发急,也觉跼蹐。忙送那人出门,便一手挽定袁七襄,故意将管门的骂道:“狗才,袁爷到来,禀也不禀一声,倒这样放肆。”因命道:“每人打二十板。”因笑对袁七襄道:“小弟公务羁身,竟不知吾翁遭此一番折挫。无由效劳,有罪之极。”袁七襄道:“只因小弟命运颠连,几致牵累。得有今日,可谓万幸了。”两人同进内堂,尤寡悔也过来相见,谈些冷淡话儿,冯国士便叫治饭。不一时,杯盘罗列,三人坐饮。袁七襄道:“小弟特有一事相问。前日初下狱时,闻贱内同舍侄到京,以后便没了影响,不知曾到亲翁这边来,或是径回去了?”冯国士道:“当日小弟督工时,曾传个报帖进来,已知尊嫂在此,连忙着人迎候,不知法司衙门怎生访着了,道是营贿罪案,即行驅逐出境,故愚夫妇竟不曾见得一面。前日河南水淹了,内弟尤寡悔回去看看,才晓得尊嫂已到家里,内弟来京,还不满数日哩。”袁七襄大惊道:“河南水决,小弟影也不闻,原来尤兄曾去了来,不知家下怎样?在那里?”尤寡悔道:“尊居漂得片瓦无存,老嫂没处投奔,权住在令侄家里。田地都卖做京中使用,如今饭也没得吃哩。”袁七襄惊哭道:“我家怎弄到这个田地。奈何,奈何!”尤寡悔道:“还有一桩极可笑的事,老嫂在京中回去,路上不知遇了什么大难,直从山东转到家里,把个周岁的令郎都弃掉了。如今日日在那里哭着。”袁七襄听说这话,魂都吓散,含着两眼泪道:“怎么天绝我袁氏,如此惨酷。只是尤兄可曾问他,路间为着甚事,到此地位?”尤寡悔道:“小弟也问了几次,老嫂只含含糊糊的说不出口,想必在体面上不好看相的事了。”袁七襄见他说话尖酸,便不好再问,又因儿子散失,难以言及亲事,便欲起身。被冯国士拖住了,又吃上一回酒,方才别去。诗云:
半年拴梏已浮家,妇子情深各一涯。
忽感沧桑随世态,一般人面便争差。
且表袁七襄,次日便欲抛弃前程,急赶回家一看。几个同事的劝道:“我等为此微职,直从险难里逃过命来,方得到手。兄若错此机会,不候了缺,难道下次再来补选不成。令郎虽失,已有半载,就要寻访,也不在乎这几日。倘寻不着,岂不两头脱空。何不且耐心儿守了个地方,慢慢找寻也不迟。”袁七襄只因众朋友苦苦挽留,不知不觉,又住了四五个月,才授了贵州镇远卫经历,好生气苦道:“总是命穷的人,一个小小前程,弄到万里之地,如何去得。”便忙忙收拾出京,又到冯国士寓所作别。走到门上,只见层层结彩,里面好生热闹。袁七襄看见,心上想道:“今日冯家这个光景,不知何故?”便顿住了脚,问管门的道:“今日结彩,想是你家老爷报升了吗?”管门的道:“不相干,今日是为小姐受聘。”袁七襄听了这话,陡吃一惊道:“老爷有第二位小姐吗?”门管人道:‘没有,止得这三岁的一位女儿。”袁七襄又问道:“今日受聘的是那一家?”管门人道:“是王御史老爷的公子。”袁七襄听了,不觉勃然大怒起来,也不叫人通报,大踏步闯入内堂。恰好冯国士与尤寡悔两个,搀着手正走出来,劈面遇着,连忙缩脚,早被袁七襄叫住,只一个脸儿血喷也似的,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心头跳个不住。
袁七襄执定手道:“小弟特为今日这事,来与与亲翁讨个决裂。当日交际往还,乃亲翁与令舅相约赐顾,再三见招,非小弟无耻要趋承富贵。至于指腹联姻,亦出令舅与亲翁雅意,必欲订盟,亦非小弟希图作扳,强求允诺。然言婚之始,亲翁惟恐小弟变更为虐。今虽贵贱相形,不争亲翁体面,亦是时与命之使然,非小弟不肖,甘落人后。亲翁荣行时,亦曾以此相告,然语言诚厚,小弟意谓必无游移。岂料今日,盟言未冷,忽而改诺。虽势利可羡,而伦理更不可灭,愿亲翁践言信行,勿为小人所惑,足见始终亲谊。”
冯国士道:“小弟初无此心,只因令郎弃失,小女难以虚悬,故为是举。吾翁这番说话,也觉太浮泛了。且去寻还我的女婿,再来说话也不迟。”袁七襄道:“小儿虽弃,或有相会之日,未必此时便死。况令爱尚在襁褓,又非摽梅过期,怎便不待几年,看小儿消息。就不能待,也该与小弟有个决绝,才可更张。乃绝不相闻,另拨要路,可惜亲翁止此一女,满胡群贵不能尽属门楣。亲翁方将治国,反不能齐家,悖理极矣,怎说小弟浮泛。”冯国士终是读书人,见袁七襄几句急话,自觉面惭,无可回答。尤寡悔便接口道:“当初指腹联姻,亲翁便该做个凭据,今日好执了向他讲理。岂有不费寸红杯酒,便想人家女儿做媳妇。亲翁先自算了失着,如今也难好责备于人,大家做个口说无凭便了。”袁七襄怒道:“令姊丈富贵,认不得人,小弟与兄交谊,且不必说。但指腹一事,当初侃侃正言道,日后有贵贱更心,贫富易辙,当持公论。今日正是公论所在,吾兄不持正言,反引为非礼,此速祸之道,未为善谋。吾兄不过挨身势利,便忘本来面目,岂不可耻。”尤寡悔被他说出根底,满脸羞惭,反出恶语道:“老嫂以血抱之子,抛弃远方。今吾翁远宦黔阳,地北天南,如何还可相会,纵使今日令郎现在,舍甥女闺门淑秀,难道带往贵州去好,还是也借住在令侄家好?”
袁七襄见说话尽情刻毒,更怒道:“纵然今日穷死,便到海角天涯,随夫贵贱,也说不得。况天道无常,焉知小弟终身困穷,儿子便不见面。令亲就保得一生富贵吗?”正喧噪时,王御史家聘盒已到,摆入中堂。袁七襄见了,气得面如土色,怒跳如雷,大声喝骂道:“你道做御史,就不怕王法。冯老爷当初与我指腹联姻,小姐已为袁门之妇,今日思量赖婚,你家就夺人所聘,大家讲讲理去。”一头说,一头便把那些茶礼聘物,尽情打翻在地下,怒忿忿出门去了。王御史家众人,兴兴头头一场喜事,被这番打闹,无趣之极。一个个抱头惊窜,慌忙去报与家主了。冯国士与尤寡悔又羞又恼,两人互相埋怨,又恐触了王御史之怒,搜求此事,未免有许多不便,反惊惊恐恐,捏着两把冷汗。有诗为证:
郎官热面总炎寒,御史霜威壮铁冠。
不是姻缘偏费手,算来无地可容奸。
看官,你道冯国士既要把女儿另许人家,怎么不待袁七襄去贵州做官之后,方才受聘,使他影响不知。何若偏在这几日,恰好被他撞见?只因势利的念头太重,起初做乡蛮时,巴不得要结交抚院吏书,挡些风水;今日中过进士,做到部属,眼界便高,觉向来借其势力者,反在门风之下。又要想扳图个高似我一倍的,可以庇护前程。故撇却了这吏员经历,又去趋奉那极风光的侍御。原来王御史有个五岁的公子,也是尤寡悔要凑姐夫的趣,便将甥女许他,偏生一卜就成。冯国士也巴不得有个御史亲家,那有不允的理。谁知允便允了,王御史却又是个性急主儿,就送了行聘日子,冯国士只道袁七襄没有出监之日,故此放胆而行,谁知忽然辩释,在京候考,冯国士觉道有些碍手,只得生发个话头,向王御史家回复了。三四个月,料他授了职,自然就去。又谁知袁七襄的遭际偏生有许多迟滞,王御史耐过几月,仍拣日期,促他纳聘。冯国士因晓得王御史秉性刚急,不论同年乡里,片言不合,就耍倾人,朝中大小官员,畏之如虎,那敢再过时日,触他的怒。又因袁七襄许久不来,只得图个眼前侥幸。谁道偏不凑巧,恰好这一日反来撞破。众人讨这一场扫兴,慌忙报与王御史。王御史正喜孜孜的望着回聘进门,三亲六眷,齐集满堂,谁知做这一番变局,各各败兴而走,王御史好生没趣,怒得火星直冒道:“冯桢这乌龟,在朝明里坐官,不知礼法,将个女儿哄骗多少人家。我今若不指参,明是我夺人婚配了。”如飞就上一疏道:
奏为一女二婚,伦法湮丧,仰祈宸鉴,严惩无耻劣员,以端风化事:切惟婚姻人道之始,聘问终身所先。一言之诺,生死不渝,勿容朝张暮李,任意更迁,以一女连婚二姓者也。如工部员外郎冯桢,位侧朝臣,身任名教,乃贪昧无耻,溺心势利。以三龄幼女,始与袁之锦订指腹之盟,今桢以显而荣计赖婚,托奸尤寡悔等,欺蒙巧饰,复诈臣子为配。臣以直心用法,何由察其隐私,况地远时移,无从查讯。且臣与锦,素不谋面,孰先知情,便合赴司呈首,乃不究正于言合之时,独肆暴于聘问之日。国家法纪之地,悔辱何堪。袁之锦有无指腹之情,合听部臣议夺。至冯桢蔑理乱伦,一诺再诺,以致争端竟起,大理争张。使一缙绅倡之于前,众小民效之于后,人人将趋富贵,孰甘贫贱为婚,必将妇弃其夫,夫弃其妇,伦纪紊淆,风俗败坏,何所抵止。皇上端本澄源之治,四海同风。若臣僚可变先王之礼,小民何知天子之尊。朝廷三尺具在,所不能为冯桢宥也。相应据实指参,伏乞睿鉴,敕部究拟施行。
圣旨批下,该部核拟具奏。即唤袁七襄质审。只因指腹没有凭据,被冯国士铮铮图赖。幸得部臣以御史特奏的事,不便徇情,只得将冯国士降了三级,调任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袁七襄审结之后,因记忆儿子,连忙收拾起身,赶到开封府。果然被灾之后,居址已属荒场,好不伤感。寻到侄儿家里,见了妻子的面,抱头大哭,因问道:“我闻你在京中回来时,路上为着何事把儿子抛弃?”谢氏提起这节,便伤心痛哭,因把前后遭遇的事,悲悲切切,述了一遍。袁七襄捶胸跌脚,又大哭道:“不想你为我受此狼狈,但儿子果然被人领去还好,倘被和尚弄死,这口冤气何时得雪。”便也将冯国士赖婚,重许王御史后来被参降职的话说了。谢氏大惊道:“原来他如此势利,见我家落泊,就把婚赖了。亏这王御史,也替你出口气儿。”袁七襄道:“孩儿死活不知,婚姻的事且丢在一边,只如今我到贵州赴任好,还是往上寻儿子好。”谢氏道:“儿子岂不该寻,但要去寻时,路上必需盘缠,家中又要日用,今田地房产荡废无存,只有衙门顶首,还值四五百金,势不得不将他转售。除此之外,并无别项可想。若将这银子做安家路费,不勾用完,那时骨肉如水,毫无移贷,我夫妇二人,还是饿死,还是求讨。况儿子若死,寻也无益。倘人家抚养,又那里寻处。依我从长算计,还是将顶首卖来,做了贵州路费,我夫妇挈家到任,赖此微禄,还可苟延。况你我都在中年,可以再图生育。万一搏得升转,则冯家声势与你也胜不远了。”袁七襄道:“汝言虽是,伹父子天性之亲,何忍弃而弗顾。”谢氏想道:“除非顶首卖得银子,只勾了盘缠。倘余得百金,侄儿诚实忠厚,与他做本钱,上京买卖,留心访问孩儿,路头反觉熟悉。你又不费了前程,可不是两全之道吗?”袁七襄喜道:“此说甚好。”连忙将吏缺出了经帐,托人寻售。
不多几日,果然寻个富翁买了。便将一百两银子,付与袁吉道:“我本该挈你同去,只是我止得一子,难以割舍,烦你将这本钱,上京做做经纪,往返之间,用心访寻兄弟的消息。倘然寻着,可即领归,以续袁氏之胤。就不能送来,倘有客商往还,也寄个信儿报我,使我安心。我夫妇只为贫穷所累,小小微员,远涉万里之险,料不能复归故乡。衣食生死,都靠这个前程结局了。”说到苦处,夫妇都掉下泪来。袁吉道:“兄弟手足至情,本该出力找寻。况蒙叔婶见托,岂敢惮劳不往。叔婶放心前去,若得升迁近地,宦况便不寂寞。侄儿拚此身力,寻见兄弟之面,自然附信相闻。”袁七襄当日备下一席酒,与侄儿分别道:“今日同你一酌,不知此生可能复会。我心中没甚牵挂,那冯家负心赖婚,只因你兄弟没有消息,以致更变。倘寻见之日,看他怎生光景。至于分离拆散,实系淫秃所害,其冤未雪,汝当留意报复,不可忘之。”
袁吉道:“妖僧极恶穷凶,若能剿除,不但雪自己之冤,兼可除一大害,但恐当初我等走漏,他必然惧虑,此时料已别图营窟,未必在于故处了。冯家虽然赖婚,已被王御史参劾降职,可以稍释其忿。然彼自作之慽,我家原未曾与他结难,且看他小姐长成,志向何如?倘不像父亲势利,便得重谐夙好,亦未可知。”当夜别罢,次早袁七襄原唤了两房旧仆,同去到任。与妻子,奶姆,丫头,共七八个人,一同发装长行。袁吉直送到三四百里路,方才回转。又过了几日,也带着银子,上京做生意去了。
要知后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辞婚媾贞女事空王 治强梁穷员遏天子
诗曰:
堪嗟世事总归空,眼底沧桑事不同。
绿水青山埋艳妇,丹枫黄土葬英雄。
三分气在争荣辱,一双脚直任西东。
阎浮空作千年计,尽属南柯一梦中。
这一首律诗,专写那世人,趋时奉势,凌贱欺贫,但顾目前,不料其后。况人生一世,百年瞬息,智愚奸直,作为诸事,全同梦幻,忠直者流芳百世,奸邪者遗臭万年。且世事沧桑,贫富无根,只有那绿水长流,青山不改。一生作事,真同石火电光;百岁辱荣,无异浮云泡影。守道者到底安益,妄为者终受灾迍。依吾看来,还须洗心革面,迅为吉人,天必佑之,人必敬之也。古人有四句言词道得好: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善恶报应,在前在后。
却说冯国士,被王御史参坏,降了外职,心里好不气恨,只埋怨尤寡悔与妻子,替他干这掣肘的事。又懊悔自家没有主意,错听了他,大家讨了好些寡气,又免不得束装出京。这些同年僚属,见冯国士被劾调任之官,恐怕王御史见怪,一个也不来赆行。冯国士凄凄凉凉,败兴离京,因脸上没有意思,不好回家,就一径往广东赴任。到得阳江县,谁知又是荒瘠之地,粮虚民悍,十分难治。勉强做了三年,指望升转,那知钱粮递年挪垫,再不得清。抚院具疏题留,反将新旧积欠,责成冯国士在任料理。冯国士推不脫的受累,只好耐心催征,是时女儿已是长成七岁,却天性聪慧,不类凡类,从小便会识字,女红针指,事事皆能。父亲叫他读书,不上两年,便能出对写字。那指腹为婚的话,父母虽不曾与他说知,他心里灵敏,当初父亲被王御史参劾的情由,已略略有些知觉,及盘问奶娘婶女,都不肯说。又过了两年,冯国士欲在任所觅配,小姐便不肯道:“孩儿年纪尚幼,爹爹未必在此久任,将来尚要迁擢,且到家里再处。”父母那里肯依他性儿,只终日央媒作伐,今日也是议亲,明日也是择配。
小姐一日忽想道:“我若幼时果有割襟指腹的事,便当终身无二。古云‘一马一鞍’,虽贵贱死生,断无改易之理。爹爹常说,为我被王御史参坏,其言可疑。我想,小儿女家,有何事可以坏得父亲名节?除非嫌贫弃旧,变乱婚姻。或者台臣因此参劾,亦未可知。若是为此情由,疏内自然说及,况历年京报,父亲都集在一处,未曾散失。今不免去捡来一看,便知就里。”这日,乘父亲坐台比较,悄然走到书房中来,把报箱开了,挨着年次寻去。偶然看到一册,劈头就是监察御史王一本,为一女二婚伦法湮丧等事。小姐见有些古怪,便从头至尾细细看完。却正是王御史参他父亲的原疏,不觉大喜道:“原来果有此情,我父母恁般势利。那袁之锦不知何等人家,此时怎又不来讲起。我既得了这个踪迹,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便索立定主意,做个贞烈女子,不去随波逐流便了。”因将这疏稿扯了下来,藏入袖中,把箱儿仍旧关好。有诗云:
多情恋生只乌衣,王谢堂前岁岁归。
纵使朱梁凋废尽,春风犹绕旧巢飞。
且表冯国士,一心要扳个贵家女婿,无论乡绅现任,各处遣媒送贴。女儿闻知,向父亲求告道:“孩儿性洁好静,不喜尘俗,且福薄命寒,自知寿夭,爹爹幸勿为孩儿求配,以致陷于凡欲。但愿半椽事佛,习静焚修,以种来生福果。不知爹娘意下如何?”冯国士道:“我止生你一人,别无子女,正欲联姻贵族,借以娱老,怎说个出家两字,使我膝下无人。”小姐道:“非是孩儿敢离父母,但一子出家,九族升天。孩儿实欲苦修德行,以报无极深恩。且自忏尘愆,免得堕落恶道。孩儿志愿已决,爹妈幸勿相强。”尤氏听了,不觉便怒道:“小小女儿,不遵父母教训。千金小姐不做,反要修行出家,岂是我们官宦人家做的,满望招个做官女婿,使吾为父母者也享半子之荣。难道任你主张,父亲的体统也不顾了。”小姐道:“我预料爹妈自然不肯,今后也不敢再来禀告,只索自行其志便了。”说罢哭进房中去了。尤氏虽然责备了他几句,终是爱女,恐怕他气坏了,隔了一会,便叫丫头去与他解闷。丫头走到房前,门已闭着。叫了几声,并不答应,便往空隙里一瞧,只见小姐将幅白绫儿,缢死在床上。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一步一蹶的报与主母。冯国士夫妇听了,惊得一身冷汗,如飞赶到房中,看见果然缢死,放声大哭。冯国士慌忙解下汗巾,摸他心口尚温,叫丫头浇些姜汤,灌了几口,便微微有些气息。丫头替他周身运动了一回,方才醒转,夫妇大喜。将些好话安慰上几句,着丫头好生劝他调养。冯国士夫妻两个只道劝住了女儿,已可安心,谁知小姐只等丫头走开,仍旧做这把戏,惹得丫头惊报不迭,父母忙来解救。一连五六次,弄得日夜惊惊惶惶,举家不得安逸。尤氏没法,只得与丈夫商议道:“女儿立志如此,料已强他不得,倘然做出三长两短,我与你眼前更有何人。不如寻个清净尼庵,等他权住一两年,虽然不是体统,还强似看他自尽,只不容他落发便了。”冯国士也没奈何,只得任他主张。尤氏悄然叫家人,到外头寻了一个永福庵,极是幽闲清净,住持老尼叫做洁慧。尤氏亲去到庵中烧了香,与洁慧说知此事,洁慧大喜道:“难得小姐有此善心。老尼自然小心伏侍,奶奶再不必挂怀。”尤氏回去,与丈夫说明,择了吉日,送至庵中,拨两个丫头,一个奶娘,随去伏侍小姐,不在话下。从此把那求婚的事,只得丢在一边,绝不去提起了。
那冯小姐自到永福庵中,便除荤戒酒,终日潜心梵典,并不想念家庭。光阴撚指,不觉住了三个年头,已长成十二岁了。冯国士在任已有八年,指望俸满即迁,谁知历年荒欠,钱粮催征莫楚,抚按不肯保荐,因此尚未得升。独是袁七襄,在贵州镇远卫做了三年经历,恰当弘治驾朋,正德嗣位,内外大小官员,恩诏加级,就升了福建布政司都事。在任三载,大有政声。俸满之后,又转了江南扬州府通判。虽然官运甚佳,但夫妇终日想儿子,不知存亡消息。袁吉又无音信相通,料是尚未寻着。故只忧忧闷闷,再不开怀。
一日,巡役报进衛来,说有南来进京朝觐的藩王,带着许多兵马,到在马头上了。袁七襄听说,如飞出堂,便令各役打轿,就去出城迎候。才到半路,忽见街上聚着许多人,打闹在一块。袁七襄便问什么事情,内中一人跪下禀道:“小人在这地方上居住,开个绸铺,忽有往北的藩王兵马,上岸打抢东西,到小人店里取了绸纱八十余疋。实实本钱,也有百金,他止与小人二十两银子。众人不服,都与他争闹,反把小人店里打得齑粉。幸遇老爷经过,求老爷救小人的穷命,万代公侯。”袁七襄道:“这兵丁可在?”那人道:“现在小人家里。”袁七襄听了,便下了轿,亲自走入店中。
果然橱柜什物尽皆毁烂,见五个兵丁,把店内绸疋,尽数叠了一包,掮着要走。袁七襄看见,便唤从人拿获。众人一齐上前,都把绳子扣住,一个也不曾走脱。兵丁便骂道:“我们是千岁爷手下的人,你这通判多大的本领,敢来拿我。若千岁爷晓得了,把你那瘟官活不成哩。”袁七襄怒道:“你们这班奴才,借了千岁爷的名色,在禁城里强抢东西,肆无忌惮。岂不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清平世界,难道没有王法,就是千岁爷,怕不是朝廷的臣子吗。”喝叫手下,一面去抬顶号的大枷伺候,一面叫都捆绑起来,每人重敲五十。众人听了,都面面厮觑,不敢动手。袁七襄骂道:“奴才,敢不服使令!就打出事来,有本厅在此,难道要你衙役认罪吗。若那个违拗的,先打三十板。”众人没奈何,只得逐个捆缚起来,绸铺里也合了十来个人,一齐跪下禀道:“蒙老爷把兵丁王法,实是为民。但恐触了千岁爷之怒,则小人们都是个死,老爷一片好意,反连累小人了。老爷只消把他原物归还小人,便感戴不尽了。这几个兵丁,还求饶放,免得贻祸,是老爷十二分的恩庇了。”袁七襄道:“朝廷立法,务在必行,正欲使强梁知法之可畏,后人不敢为恶。从来化强戢暴,威爱并施,难以偏废。凡可安百姓而靖地方者,本厅志愿力行,不怕利害。倘千岁爷有怒,罪归于我,不关你众百姓事。”转叫手下着实打,皂隶略打轻了,就是二十倒板。故此一个个用出狠力,打完五十,两条腿上,连皮带肉,都卷一层。正好枷已抬到,吩咐枷号通衙,限三个月满放。可怜这几个人,打得有气无声,又套上没嘴的大枷,众人不管他死活,狠狠的拾到各门示众去了。正是:
丈夫豪胆本来真,不惜耿耿在救民。
只道贤臣应速祸,偏生天子爱贤臣。
看官,你道袁七襄如此莽裂,竟把王子的兵丁捆打枷号,就常情看来,定然有不测的奇祸了。那知除暴救民,天心最悦,你便不虑祸害。真心教人,自然也有个消灾降福的人来救你。袁七襄方趁着一时不平,做这件快心燥脾的事,恰有个紫衣少年,气宇轩昂,旁边瞧着。见袁七襄审断神明,语言刚决,只管点头称羡。及见他把几个兵丁处置得尽情快畅,一团志鲠之气凛凛逼人,那少年便拍掌大叫道:“好一个通判,吏员中有如此豪杰。”说罢就走。这二三十人,都簇拥着去了,袁七襄知是个贵人,也不在心上,并不出城去迎候藩王,竟自回衙去了。
看官,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却是正德皇帝。只因正德是个风流天子,自从即位之后,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四方宁谧,朝政无为,故得到处寻花问柳,拾翠偎红,偶闻广陵佳丽,因而遍访章台。这日偶然闲步,正见兵丁掳掠,因站住了脚观他肆暴。忽然撞个袁通判来,竟将凶徒正法。合着了他安民治世的仁政,不觉大喜。即日驰驾回京,发下两道手敕,一道是褒升袁七襄的,一道是戒谕藩王的。正是:
天颜咫尺人谁晓,丹诏頒临始觉明。
却说袁七襄在衙,忽传到了诏敕。因想道:“廷诏下,怎么并无邸报,有甚机密事体?”慌忙迎接。一郡官员,无不惊异,接到府堂开读,方知袁七襄特升了陕西巩昌府知府。只为惩治兵丁一事,得此优擢,心里才到想从旁观看的那紫衣少年,就是正德天子。暗暗吃惊。众官争相庆贺。袁七襄夫妇,好不欢喜。各官治酒款待,送物馈礼,好不热闹。真正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不在话下。但是袁七襄夫妇二人,只为儿子一事,久无音信,杳无下落。侄儿袁吉,并无一札通问,煩烦恼恼,真正寝食不忘。报升之后,又在任上耽阁了三四个月,才有新官下来交代。府县官员,俱治酒席,与袁七襄赆行。扬州百姓,人人感仰袁通判为民仁政,临行之际俱拈香哭别,送至百里之外。袁七襄亦含泪别了百姓,往陕西赴任不提。
要知后来端的,请听下回分解。正是:
雪隐鹭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无儿 孝道寻亲大哥哥眼中识弟
诗曰:
悲欢离合不由人,颠倒常情旧复新。
待得水清鱼始见,那时方识假和真。
再说刘瑾太监,自从采木回京,在路上领了袁化凤到家,抚养做儿子。见了他里衣上血书字迹,已晓得姓名居址,便将他生庚月日,叫星家推算,却是个贵人八字。虽不能名登甲榜,可以得异路前程,后来直做到三品之职。刘瑾听了,好生欢喜。雇了两个奶娘,轮流伏侍。又恐他后来知道自家父母来历,便将那领血衫悄然藏过,不与他穿。自此,岁月如棱,光阴似箭,不知不觉,过了六年。袁化凤已长成七八岁,生得一表不群,面如冠玉,且丰姿颖秀,性度安和。刘瑾十分钟爱,就改了姓刘,叫他做刘化凤,请个名师教授书籍。只因天性聪慧,过目不忘,到九岁上经书古文,俱已读过,又能讲题属对,作字吟诗。及到十二岁,便胸蟠锦秀,笔吐珠玑,出口成文,千言立就,随你诗文词赋,件件皆通。
一日,正德天子亲幸刘瑾私第,刘瑾慌忙接驾。天子步入中堂坐下,刘瑾俯伏叩头,天子亲手扶住。因是先帝历用之人,赐他坐下,谈论些时政。说了一会,便踱到书房中,各处闲玩。偶然在书里翻出一篇文字,题目是孝者所以事君也。天子潜心细玩,只觉言言忠良,字字剀切,不觉喜动天颜,及看到结股有一联道:“一人作孝,万邦赤子尊亲;百职维忠,四诲英贤辅主。”便击节叹赏道:“忠臣孝子之言,豪杰丈夫之气,何物之人,刚正如此。”便问刘瑾道:“此篇文字,谁人所作?”刘瑾跪奏道:“是臣儿子做的。”天子道:“你儿子多少年纪?有此通才,怎不出仕?”刘瑾道:“臣子才一十二岁,因是幼令,恐怕学业未精,不敢应考。”
天子惊道:“朕谓此种文字,定是老成宿学所构,不意得之稚年,岂非神童国瑞。可令他来一见。”刘瑾奏道:“臣子本当迎驾,恐怕童稚仪貌未恭,不敢轻见陛下。今既蒙圣召,便当呼来叩首。”如飞唤出刘化凤到了面前。刘瑾先跪奏道:“臣子龆龀无知,未谙大体,望乞陛下矜宥。”天子道:“朕实怜才,何暇拘求细节。可速令他来见。”刘瑾便唤儿子叩头俯伏。天子命他平身,刘化凤便站起一边。天子注目而视,见其天姿颖异,安稚不佻,便赞道:“好个名臣气象。”因问:“这文字是你做的吗?”刘化凤跪答道:“果是小臣所构。”天子便问刘瑾道:“你是从小净身,如何有此幼子,定是螟蛉的了。”刘瑾见儿子在前,跪伏于地,不敢回奏。无奈天子偏生问了又问,必要穷究根源。刘瑾料隐不过,恐触圣怒,只得应道:“臣子实是螟蛉的。”天子道:“他那里出身,是谁家之子?”刘瑾道:“臣缘数年之前,奉先皇爷采木而回,在路上拾得此子,携归抚养。因非过继承宗,故不知他踪迹。”天子道:“岂有此理!大凡人家遗弃儿女,必因肌寒所迫,或因灾祸逃亡,天性之情,不得已而抛弃。孰不冀有相见之日,自然详写姓名居址生年月日,藏之于身,再泯形迹,斷绝他日后归宗之路。况且他若不知自己家世,虽兄妹为婚,父子相闻,亦有何辨,岂不至于纲常废弛,恩谊断绝。诚非细故,何可秘而不言?”刘瑾见天子见识如此明进,说话如此精严,吓得战战兢兢,汗流夹背,那里还敢不说。只得奏道:“当初有一件汗衫,上留血书字迹,臣因一时遗忘。今陛下问及,方才想起。但秽污之物,不敢渎呈圣目。”天子道:“这须不妨,可速取来观看。”刘瑾怎敢违拗,只得领命去取了。有诗为证:
接木移花根本差,一般培植费年华。
总然结子难为种,抵转春来几度花。
话说刘化凤自幼被刘瑾抚养在家,瞒过了嫡姓,竟不知自己本源,只认刘瑾便是嫡父。谁知忽被正德天子一口题破,他十二年如在梦里做人,今日方才得醒。不晓得自身是何等样人,出身在甚所在,忽然别是一副心绪。及见天子倒替他盘问根由,穷究到水落石出,心里又感激,又欢喜,慌忙伏地叩谢道:“小臣方欲移孝作忠,若自昧根本,子道先失,何以对君无愧。蒙陛下开天地之洪恩,兼父母之慈爱,为小臣诘家世而正宗祧,俾小臣不陷于不义,陛下救臣以孝,真千古圣王所不能及。小臣何幸而遭逢盛世,愿效犬马,以报天恩。”说尤未了,刘瑾果然捧着一领血衫,跪在面前。天子取来一看,见有两行血书,写得甚是明白。念了一遍,忽沉吟道:“前日那扬州府判,叫做袁之锦,是吏员出身,又是河南籍贯,似乎不差。但那袁之锦历任做官,怎将儿子抛弃?且刘瑾又说在本京近地领回,既非家乡,又非宦所,如何远弃于此?其中又似不真。况衣上既用血书,必然分离于患难之顷。袁之锦久在仕途,未必有此颠沛。”只得含忍,反不与他说明,但将那血衫付与刘化凤道:“你收着这领衫儿,少不得父母还可相见。但刘瑾抚养你十余年,虽非亲生,亦有三年怀抱哺育之恩。既已深厚,亦宜小心孝顺,不可因朕说明,竟以外人相待。”刘化凤忙俯伏奏道:“陛下如此仁恩,小臣若忘君父,愿以身膏斧锧。”
当下天子回宫,刘瑾父子,直送到午门之内,方始归家。刘瑾心中如失珍宝,好生闷闷不乐。刘化凤也到书房中,将那血衫看了,呜呜的哭道:“我爹娘不知在于何地,当初因甚驱迫,将我弃于道路?苟非患难,断不把未周岁的儿子忍于割舍。”想到其间,一发心痛,准准一日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眼也不合,饭也不思,直到次日早晨,正欲告禀刘瑾,要往河南访问父母消息。忽然天子发下手诏,刘瑾父子慌忙接入中堂,供起香案,拆封跪听宣读道:
敕曰:国家求贤以致治,奚必及齿而登士。子学古以入官,乌容抱璞而待。尔太监刘瑾子刘化凤,总角而负惊才,幼颖足征国瑞。教忠自父,锐志用以临民;兴孝惟君,学优即为登仕。重禄允宜于异日,牛刀先试乎冲年。兹授尔为文林郎,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于戏,春走花封,早慰黎元之望;霜飞泽国,还清溟渤之波。勉尔英猷,加之异擢。
刘瑾父子,望阙谢恩,请过敕命,刘化凤便道:“孩儿小小年纪,如何晓得做官,且生身父母,不知抛散何地,为人子者,方抱痛追寻之暇,何心受此爵禄。求爹爹面君告辞,待孩儿寻见父母之面,得全孝道,然后受职,未为迟也。”刘瑾也不舍得儿子远离,竟慨然与他具疏辞职,谁知上了三疏,圣旨不允。刘瑾又不敢再上,便收拾行装,打发儿子赴任。刘化凤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十来个家人,择吉起程。
先往河南,寻问袁家消息。一径进了开封府,便寻寓所歇下,悄然跟了一个家人,到外边寻问在抚院里做吏书的袁家。那知袁七襄已有十余年不在衙门,人都茫然不知。且问了名字,一发都不识得。迭连寻了四五日,沒个影儿。因想道:“除非到抚院里一问,自然晓得。”次日清早,步到都察院前,逐班挨问,都没个姓袁的。偶然有一人说道:“除非当初十年之前,有个袁之锦,曾做抚院里书办,如今高高的升了四品黄堂之职。莫非就是他了。”刘化凤道:“他家里住在甚么所在,待我去问问,或者是他亦不可知。”那人道:“他家里因黄河冲决,又已漂没,夫妻两口,只在任上作家了。”刘化凤道:“这等说,当初曾在那一家依附吗?”那人道:“这倒不晓得,彼时他已不在衙门,我等没甚事往来,故就疏远。后来零落之状,他也瞒着人的,那里知道。但这城里袁氏甚多,也有一面不相识的,也有通谱的,也有同宗的,问他或者晓得,亦未可知。”刘化凤道:“我们外路人,初到这边,人生路不熟,望乞指教几家名号,以便寻问,感戴不浅。”那人道:“祥符县前,便有个姓袁的,一向在外头做客,近日才回,他家里现贴着袁之锦的喜单,可曾去问问吗?”刘化凤道:“这到没有见得,既有这个踪迹,小弟如飞就去。”便向那人谢一声,拱拱手别了。忙走到祥符县前,逐家挨看,果有个小门面里,贴着报单,上写到:
捷报贵府老爷袁讳之锦,特恩钦升陕西巩昌府正堂。
却说袁化凤看见了,喜之不胜,连忙跨进门里,叫了一声。那姓袁的恰好在家,出来接着,到里面作了揖,拱他坐下。你道那姓袁的是谁?原来就是袁吉,向来受叔父托付本钱,到京里买卖,并寻访兄弟消息。谁知找寻了十余年,不见一些踪迹,近日闻得叔父己升陕西太守,思量要去看看,故此买了些北货,乘便带回去发卖。也是天缘凑巧,恰恰袁化凤寻到他家里,连忙出来相会。那知是同堂兄弟,只认做异方宾主。施礼坐定,便开口问道:“尊兄高姓,从何处来?”刘化凤道:“小弟姓刘,其实本姓也是袁,近日从北京来的。”袁吉道:“原来是宗兄了,今日光降荒居,不知何事见教?”刘化凤道:“门苜喜单上讳之锦的,与宗翁是甚么相称?”袁吉道:“就是家叔。”刘化凤道:“小弟特为要访寻个袁之锦,因见令叔名姓相同,故此特来惊动,相问一声。”袁吉道:“宗兄与家叔有何相契,今要问他甚事?”
刘化凤道:“令叔今年多少贵庚,尊婶出于谁氏?望乞示知。”袁吉道:“家叔今年四十四岁,婶母谢氏与家叔仅小两年。”刘化凤见所言皆合,心中暗喜。忙又问道:“十年前,令叔可曾在北京地方,弃下一位公郎吗?”袁吉惊道:“此话何处得来?当初家叔一子,未满周岁,曾被了大难,果然弃在北边的。累小弟准准寻了数余年,至今并无信息。宗兄问及此情,想必知道他下落吗?”刘化凤见说得一发是了,便问:“令弟可曾有名字,何日所生,遗弃时曾有凭记否?”袁吉道:“舍弟取名袁化凤,腊月十五丑时所生,婶母曾将姓名居址,血书于里衣之上。”刘化凤听到此处,逼真是生身父母无疑了,便立起身,上前抱定袁吉,大哭道:“哥哥,则我便是袁化凤。抛离父母多年,不孝已极。我是你兄弟,也险些认为陌路了。”袁吉听说就是兄弟,又惊又喜,话也讲不出来,又看定了袁化凤,嘻嘻的笑。
袁化凤恐他不信,便在怀里取出血书小衣,递与袁吉。袁吉接来一看,方才哭道:“这等说,果是我兄弟。你今年已该十二岁了。当初与你分散,尚在襁褓,如今已是个俊秀少年。只是我为你访寻十余载,不得见面,今日却自己踱进门来,岂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知兄弟一向谁家抚养,可曾读些书了?”袁化凤道:“兄弟当初,亏得刘瑾太监采木回京,抱归抚养,立为嗣子,享用奢靡,并未尝吃苦。后又延请名儒,四载灯窗,颇知文义。今巳授了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特去赴任,故此迂道至家,寻问父母,不想幸遇哥哥。”袁吉惊喜道:“你年纪尚少,如何便得做官?”袁化凤道:“有个缘故,与兄说明。”便将刘瑾当日隐瞒踪迹,亏了正德亲幸私第,召来面见,并盘问刘瑾从幼净身不应有子,并追求血衫,验出底里,及次日赐职的话,述了一遍。
袁吉道:“原来兄弟十二年,尚认作刘氏之子。若非天子根究本源,那知出于袁氏嫡脉。”袁化凤道:“爹娘当日,不知有何患难,以致如此,后来又怎生得此高职?”袁吉道:“说来话长,然亦不可不说。”便先将冯国士贪图庇护与袁七襄指腹联姻,后来冯国士中了进士,与尤寡悔设计赖婚,并袁七襄被事系狱,谢氏进京营干被三法司祛遥,遇强僧邀入,把儿子遗弃的话,细细说知。袁化凤好生悲苦道:“不想吾父母俱遭此难厄,哥哥也受此惊险,后来父亲怎生脱狱,冯家终久作何情态?望哥哥讲个详细。”袁吉便又把袁七襄事后授职,并冯家趋炎奉势将女儿与王御史联姻,被袁七襄打散,致王御史参劾降谪的话,与袁七襄历扬州通判,遇着正德天子,特升太守许多情节,一并说明,袁化凤顿足道:“冯国士如此负心,自取降谪。我爹爹挺身为民,反邀异擢,足见天地报施,不差累忝。若论冯小姐,今年已是十三岁,已知人事,倘志向端贞,自然守身而待,必不肯改弦易辙。若也象父母势利,此时早属他姓之妇,已不是旧巢孤燕了。如今冯国士晓得我家父子胜过了他,可不懊悔,可不羞死。”袁吉道:“这般势利小人,何足计论。你今青年出仕,怕后有好人家女子,与吾弟攀亲吗。”袁化凤道:“此事且慢商量,倘冯小姐有志守贞,我亦不可负他,还须访个的实,才可另聘。”袁吉道:“此言足见吾弟忠厚,亦是难得。”当日天晚,用过夜膳,袁吉又问道:“吾弟几时去广东赴任?”袁化风道:“我因为访寻父母,耽阁了工夫,打帐明日就要动身。”袁吉道:“我出外数年,今日才得归家,正欲要到叔父任上走走,先与说知兄弟归宗的话,使叔婶俱可安心,你可写封书信与我带去。”是夜,袁化风便移铺陈,到哥子家里住下。袁吉又留兄弟盘桓了三四日,方才起程去广东到任。正是:
十载分南北,相逢忽倍亲。
何时依膝下,忠孝继名绅。
未知后来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我昔凌他他今制我势利徒满面羞惭 亲而不贵贵者为亲歹側儿窜身罗纲
诗曰:
波涛歧路总关心,莫道愁深恨更深。
富贵骄人宜白日,亲朋疏义是黄金。
时艰贱服犹文绣,世媚儿曹厌诲箴。
荣辱浮云奚足计,沧桑莫管任浮沉。
话说广东肇庆府阳江县,恰恰就是冯国士降来做知县的地方。冯国士因民户荒顽,钱粮积欠,在大计内考了“居官昏庸,催科无术’八个字的考语,直降了陕西县陇西丞。这陇西县,不是别的所在,恰恰又是袁七襄升去巩昌府做知府的附郭县。冯国士虽然已晓得阳江县接任的新官叫做刘化凤,那知就是袁七襄的儿子,自家的女婿。他自从闻得袁七襄升了太守,心中好不羡慕,常常懊悔当初不该势利,欺他贫贱,做了赖婚的勾当,如今我倒不如了他。欲待仍旧与他结姻,又恐他宿怒未忘。况且他已胜我百倍,定然反有些不屑,自己心里转换了个奉承他不上的念头,时常与妻子乃舅两个费过几番口角,谁知自己恰又降了他属下县丞,一发了不得起来,心里又欣羡他,又畏怕他,耳热心痒,好不难过。只一味与尤氏两人怄气。妻子与尤寡悔都说道:“我两个人巴不得要争体面,在你面上有些风光,难道有甚不好的念头。只是当初他家一败涂地,身无立锥,儿子遗弃远方,自家禁锢穿狱,妻子也在人家借住,这样光景,就是小户人家,也不值得与他联姻,何况你彼时方中进士,官居部属,同僚尽属缙绅,结纳无非显要,何等荣华。彼时与他相形并较,奚啻天壤,怪不得我们两人将他厌贱。谁人有先见之明,知他后来做此高官,我家就跌扑到这个地位?早知如此,当初他便穷杀,也该敬重他。纵使他要别娶,我们也将女儿挜把他。我只道富贵一生可以长享,那知威风靠托不牢,如今懊悔也是迟了。”冯国士心里焦燥得不耐烦,那里还有心去听他,只得收拾印务,交与县丞执掌,忙忙到陕西赴任。叫人去接小姐,一同起程。谁知小姐心里,恐怕父母仍旧与他觅配,推个立志修行,再不肯同去。尤氏亲自到庵中,邀了几次,怎当他心如铁石,坚执不回,冯国士也自去劝他一番,发恼一番,他总是哭哭笑笑,抵死不愿同行。父母一时也没奈何他,只得收拾自去。
一迳到了巩昌府,不敢进城,先修下一封请罪饰非的情启,词极卑污,语带羞惭,婉婉款款都是些播尾乞怜之态,叫尤寡悔进城去,先通个殷勤,才好上任。那知尤寡悔是个极势利极奸险的小人,当初恃了姐夫之势,衣之食之俨然尊贵,一味尖酸刻薄,不看人在眼里。今日姐夫没了兴头,依身无味,就换了一副冷淡的心肠,况且冯国士平日聒聒絮絮,把赖婚的事在耳根边埋怨不了,心里又怀下些恨,觉得这饭碗把握不牢,且住在身边,也觉没趣,便思别寻道路,在势利场中走走。正好姐夫托他到府里进书,回想袁七襄从幼相交,最称莫逆,虽这件事弄得不好看相,然终久是姐夫的差池,我中间人责任还轻,今不免倒与他做个心腹,把姐夫的丑行,尽行倾献,他自然欢喜。若得趋承上了,他的光荣势焰,岂不胜于姐夫百倍。但如今袁七襄尚不知我有心向他,不分好歹,认做姐夫一例,自然还不肯相见。除非也先写封书启,卑词软语,只说赖婚之事,全是姐夫与姐姐势利念头,我百般曲劝,力不能回,枉担了个助恶之名,其实非我之过。先自辩脱了罪,然后再把姐夫如何负心,姐姐怎生图赖,并袁七襄在狱时坐而不救,反呈报法司祛逐谢氏出境,以致中途遇祸,母子分离,皆姐夫所害,并羡慕王御史势焰,要与联姻,我再三谏他不转,后来小姐长成,不愿改适,立志出家,并不肯同来赴任,许多情节,也写得详详细细。并这封书,一总打入府中。谅看了必然要请相会,那时再凭三寸舌尖,一张利口,并两副老脸,九曲弯肠,将自己尽情冼脱,把这些恶名,都卸在姐夫身上,莫说个袁七襄,随你泥神木汉,也要被我哄活了。算计已定,到城里卖了一通副启,借个茶馆里坐下,写了半日,方才封好,又写了个眷晚生的大红全帖,并一副礼单,步到巩昌府前,予先封下三钱银子,寻个阴阳生,把这两封书并帖子,叫他一总传进去。那阴阳生得了茶东,果不费力,便说:“相公请坐着,老爷要请会时,自然出来奉请。”竟把书帖,高高兴兴送入内衙去了。尤寡悔料“袁七襄见了书,必然道是我好人,一定请进去相见。”只觉皮风骚痒,满身都是风光了。有诗云:
炎凉何处说亲情,缓急酒逢陌路人。
不是小人偏彻底,自将烦恼反诸身。
且表袁七襄,拆这两封书细细看完,不觉大笑道:“天运循环,报施如此其速。当初尤寡悔趋附姐夫势利,把我轻贱到极处,如今又撺转面皮,不知羞耻,倒来奉我,把个嫡亲姐夫说得粉碎。人心如此反侧,世道之险,岂不怕人。就是三法司逐我妻子出京,遭此危难,骨肉抛离,焉知不是这贼子的奸计,教唆姐夫做的手脚。”便将这两封书与谢氏看了。谢氏也怒道:“原来当初这番大难,死里逃生,分离拆散,也是他们致死,可不痛恨。赖婚之事,不消说起。只此一端,使我将血抱之子,遗弃数年,死活不知,归宗无日,致袁氏断嗣绝后,其罪可恕,其情不可胜诛。今此二凶,都遭到你手里,須与我出口气儿,切莫轻轻放过。”袁七襄道:“我想冯国士若无尤寡悔,未必做得出这样局面,全是那奸恶的主谋,教唆他下此毒手。我几次与他争论,冯国士便词穷理屈,自觉欠理,独是欺贫倚势,轻薄荆毒之言,每每都出尤寡悔之口,冯国士未尝见于形色,只就今日又来奉我,把自己姐夫姐姐置身于无地。伦理丧灭,心腹奸险,何事不为。可知当日恶机,皆尤寡悔使然。但冯国士耳根易惑,听此狂言,自失其行。然他女儿立志端贞,不随势利,出家守身,实为可敬。少年女子,尚且知礼,堂堂丈夫,对之能不汗下。天幸我儿子有个归宗之日,断难负他一片苦心,今倒看那女儿面上,不计较他父亲也罢,只尤寡悔这奸恶,免不得要惩治他一番。”便修一封书与本府刑厅,将尤寡悔发去勘问。
却说尤寡悔,等了半日,不见请他相会,心里好不焦燥,就像煎盘上的蚂蚁一般,走到东,踱到西,把衣冠也整了几百遍,打点些胁肩谄笑求媚足恭之态,好相见个皇堂知府。正望得眼花,忽见两个人走出来道:“那个是尤相公?快随我走。”尤寡悔听有人叫他,忙撺上前笑问道:“想老爷请我到私衙里相会吗?”那人道:“不相干,老爷因衙里清淡,没有什么相赠,有一封书荐你到理刑厅去,打发些程仪哩。”尤寡悔道:“多谢老爷厚情,只是也备了个礼单去才好。”那人道:“不消你费心,老爷已先差人下过帖了。”尤寡悔听了,喜之不胜,认为实然,连忙跟着就走。正是:
饶伊凶暴如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
尤寡悔到了理刑衙门,那两人要他在宾馆里坐下,停了一会,刑厅吆喝出堂,便问:“那光棍在那里?”衙役禀道:“在宾馆里坐着。”刑厅大怒:“快叫拿来!”衙役飞忙出来叫唤,尤寡悔道:“怎么不在这里会客,倒在堂上相见。”又想一想道:“是了,想必因堂尊荐来的,不敢轻亵,要行官礼了。”便要往正门里走,被皂隶一把扯了出来道:“你衙门规矩也不晓得,只管乱走。”尤寡悔只得耐着气,随他进了角门,大踏步踱到丹墀,打帐行礼,早被牢子望脚骨上一棍,打翻在地,走过两个皂隶拿他跪着。刑厅拍案骂道:“你这奴才,何等样人,好好供来。”尤寡悔只道请他尽宾主之情,谁知听这几句,吓得魂飞胆落,满身冷汗,战兢兢的答道:“小人是袁太爷的同乡朋友。”刑厅喝道:“袁太爷那有你这样无耻朋友。”叫左右掌嘴。皂隶应声而前,打了十个耳掌。尤寡悔便像割了头的一般喊痛,忙哀禀道:“小人不是袁太爷的朋友。”刑厅道:“你实说是何等人。”尤寡悔道:“是冯县丞的妻舅。”刑厅又喝道:“我问你自己本身,谁叫你通呈脚色,再掌嘴!”皂隶又打了十下,尤寡悔哭道:“小人实是河南百姓。”刑厅道:“既是河南百姓,缘何到陕西巩昌府衙门,趋承献媚。皂隶再打!”
可怜好个尤寡悔,直打得咀里鲜血直流,面皮肿痛,不敢强辩,只得哀哭道:“小的其实是欺贫奉富,朝秦暮楚的势利小人。”刑厅笑道:“这句讲得着了。但你这奴才,心肠奸险,阴谋制友,诡计赖婚。你害袁太爷父子离散,夫妇遭殃,又想反面口事,把同胞姊丈,倾露其丑,伦理丧尽,良心泯灭。今日到本厅台下,还想遮饰吗?”尤寡悔道:“青天爷爷在上,这些事体,其实不干小人之事,容小人辩个明白。”刑厅道:“不辩已明,何须再辩。”便拔下八根签,一声喝打,皂隶便如鹰拿燕雀,把尤寡悔拖下丹墀,打了四十头号大板。皮开肉绽,气也没了。刑厅还叫取一面三百斤的大枷,立枷三月,抬到遏衢,不满数日,疼痛难熬,支持不过,早已在阎罗殿前去坐宾馆了。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再表冯国士,闻了这信,夫妇两个惊得面如土色,冷汗如注,又不敢不进城上任,只得择个吉日,到了衙里。尤氏只因吃了这一吓,当夜就生起病来,发寒发热。冯国士心里愈加忧闷。过了三朝,自想逃不过袁七襄的罪责,只得备了一个情节手本,到府里跪门。又在门上费了好些使用,才得报与袁七襄知道,那袁七襄把尤寡悔处死,已出了气。见说冯国士跪门请罪,并不介怀,连忙传他进来相见。冯国士听说传他进去,便战战兢兢走进私衙。看见袁七襄,双膝跪下。
袁七襄慌忙扶起道:“桑梓旧交,吾兄何必拘此俗礼。”冯国士见他和容蔼颜,并无怀恨之色,心里转觉惭愧。躬身答谢道:“冯桢昏聩无知,惑于狂妄,负罪良深,愿受府台面责。”袁七襄道:“虽有睚眦,然非吾兄之咎,小弟深知,故胸中并无芥蒂,吾兄何必如此忧疑不释。”冯国士谢道:“府台盛德汪度,知我心迹,不加罪戾,反蒙格外优容。感恩如何可报。”袁七襄道:“今日他乡而遇故知,自宜开怀一乐,何必拘拘抱歉。”反携他到书房里坐下,问些寒温,留他便酌,尽欢而别。那知尤氏闻得袁七襄大度容人,虽然感激,心里越发羞惭,病反沉重。偶然一日,忽见兄弟连枷带索,哭至床前,口称饿极,要讨一碗饭吃。尤氏大叫有鬼,众丫头听见,赶至房中,忽然不见。但闻满房血臭,秽不可当,不隔三日,尤氏一命归阴。冯国士惨目伤心,凄凉贫苦,勉强具棺入殓,到得治丧之日,袁七襄反来吊唁,并无势利炎凉之态,可谓世所难得。
要知袁七襄与冯国士,后来交谊如何,袁化凤几时拜见父母,冯小姐何日团圆?且听末回收成结果。正是:
南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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