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内容简介 |
第四回 为守风江中遇美报 因步月邗上被偷
诗曰:
世事从来未可凭,寄缘作合一廻文。人间未许言红定,天上应先系赤绳。侍女偏能生慧侠,征人何幸得殷勤。至今犹忆相逢处,江岸芦花月正明。
话说闻生同燕喜出了城,到了码头上,叫了一只船,竟往南京来。
行了几日,到了吕城地方。闻生立在自己船头上观看,只见前头一只小船,扯着满篷,顺流而下,正在船边擦过。那只船上有一人伸出头来,把闻生一看。原来这人正是闻生母舅的老家人胡忠,见了闻生便道:“大相公那里去?”闻生道:“我到南京去。”胡忠道:“老爷正差我到姑老爷那里去。”闻生便问道:“你老爷几时起身?”胡忠道:“老爷就起身了。”说话之间,两船去了一箭,听得含糊了些,闻生少听了一个“就”字,疑心母舅已起身了,便问道:“几时起身的?”胡忠只道问他起身日子,便答道:“前日起身的。”再要问时,船已去得远了,闻生想道:“舅舅既已起身,我又到南京何用?又不好回去。”心中好生烦恼,又想道:“他前日起身,只去得两日,少不得到扬州耽搁;他大船,又行得慢,我不如赶到扬州,到他船上。我原要进京,山东是进京顺路,止同他到了任上,再作道理。”算计已定,就对船家说了,加了他银子,竟往扬州而来。
出得镇江,好一派江景,但见:
万顷银涛,千层碧浪。金焦对立,江心涌出青山;小镇差参,水面远浮素壁。萧萧芦荻,洲前隐只渔船;漠漠黄沙,岸际排许多鹤阵。万里孤帆天际下,一轮红日海中来。
闻生看了江景,不觉感伤。次日开船,正行之间,船家道:“不好了,有飓风来了!我们收拾住船。”刚收入港来,果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只见一只大船,也收入港来。闻生举目观看,但见那只船上,纱窗内有个女子,眉目之间,生得十分标致,身上穿一领秋葵色夹袄,一件玄色背心,一只手托在香腮,斜靠在栏干上,看似真如琼台仙子。闻生见了,不觉目荡心摇,暗暗道:“好标致女子!目所未见。”遂定睛观看。那女子因痴痴看水,忽然抬起头来,看见闻生,连忙把身子闪了进去。又伸出头来一看,若象有个惊异的光景,便隐在纱窗里,也一眼看着闻生。正看之际,又有一个披发丫环出来,一看就进去了。
闻生呆呆看了半日,不见出来,心中想道:“那女子看见了我,若有惊异之状;后来身子虽然退了进去,却把我仔细观看,顾盼之间,似乎有情。但未知谁字女子,让我问他船上人便知道了。”就跳上岸来,见船头上立着许多家人,上面贴着察院封条,不好问得。立了一会,只一个老家人走上岸来,闻生向他拱了拱手:“借问船上是那一位老爷?到何处去的?”那人答道:“我们是嘉兴方老爷的船,回家去的。”原来方公到了京师,就了山东巡按,因不便带家眷,故此打发夫人、小姐回去。也避飓风,收入港来。小姐因江中无人,靠着窗子看水,抬头见了闻生,心里惊疑道:“这好象苏州闻生。”故此在纱窗内细看。正看之时,那柳丝出来,就进去了。
闻生听了家人的话,回到船中,心下想道:“原来就是老方的船,这一定是他女儿了,如此美丽,又会吟诗作赋,岂非才色兼全!但他进京未久,为何又回家来?我想前日受了他如此大辱,他是我仇人,他的女儿如何肯与我?这又是空想的了。但是小姐顾盼之间,大似有情,况且如此一位美人,岂可当面错过!”又想道:“他前日元是一番美意,要富子周做媒,后来不知为何变卦起来?”心里左思右想,看看红日西沉,也没心吃饭。推窗一看,但见一片长江,半轮明月,四边芦荻萧萧,心下凄惨起来,想道:“我只因考坏,私自出来,在此大江之中,举目无亲。父母在家,不知如何记念!又不知赶得着舅舅否?”十分凄楚,临风长叹数声,不觉掉下几点泪来。抬头看那间壁船上,已寂无人声,心里又想着方小姐,就题一首《舟中美人》的词道:
花乱柳初晴,木兰轻,香拥仙娃水面行,盼卿卿。眼角不离秋水,眉边犹带春颦,身影自怜波影瘦,忒多情。
右调《春光好》
闻生写完,吟了数遍。又想着:“小姐的回文诗,我带在这里,等我再拿出来一看。”看了几遍,又高吟起来。
此时夜静无声,小姐那边也听得十分清切,心中想道:“这是我的回文诗,为何在他身边?”又想了想道:“是了,我前日夹在爹爹诗稿中,想是误带了去。为了这部诗,惹出许多是非,彼此结怨。其中缘故,又不得明白,岂不可恨!”想到此处,不觉叹了一声。柳丝见小姐叹气,便问道:“小姐为何此时不睡,叹起气来?”小姐道:“闻生之事,我一向疑惑。你所细知,适才间壁船上明明是他,又听得他念我的回文诗。我想他果然抹坏老爷的诗,如此一番之后,他就该恨我们了,为何到念起我的诗来?此生可谓多情!其中必然有错。况此时已是五月,试期将近,为何不在家读书,反到此处?必竟是钱推官坏了他前程,所以到此,岂不是我害了他?如今又不得个明白。”柳丝道:“既然如此,问他个明白便了。”小姐道:“痴丫头!你我都是闺中女子,谁去问他?”柳丝道:“老爷又不在船上,就叫人去问他一声何妨?”小姐道:“问到不妨,但恐传与老爷知道。况且夜静更深,又去叫谁?”柳丝道:“小姐又疑心,又怕事,这事如何得明白?我想此时人都睡静,让我开了窗子,问他一声,料无人知道。”小姐道:“你是个女子,如何好与他说话?”柳丝道:“我们又没甚私情,为正经事,问他一声何妨?”小姐道:“虽是不妨,但恐被人知道。”柳丝道:“若有人知道,都是我承当。”他就推开了窗,伸出头来。
只见闻生的船紧紧贴着大船。闻生正朝窗子呆呆的看,见了柳丝,便问道:“小娘子,此时开窗做甚?”柳丝故意道:“你是甚么人,在我们窗前窥探?”闻生恐怕又是前日之祸,便道:“小弟偶然看月,所以未睡。大江之中,彼此相傍,并非有意窥探。”柳丝便低声道:“你是苏州闻相公么?为何到此?”闻生见他说出自己姓名,吃了一惊,便问道:“小娘子为何识得?”柳丝道:“相公春天来拜老爷,我们在窗中见过。只是我家老爷见了相公的诗,一片怜才之心,托富相公致意,又送相公诗稿。为何将我家老爷的诗尽行抹坏!我家老爷见了,
如何不恼!”闻生道:“这件事正不得明白,今天幸得见小娘子。你家老爷肯把小姐许我,托富相公送我诗稿,我所以带病出来。前日船上这番凌辱,小娘子亲眼看见的,我正不知何故。今日小娘子说我抹坏你家老爷的诗稿,这番话从何处得来?”柳丝道:“贾有道来拜相公袖回来的,如今抹坏的现在。”闻生顿足道:“原来如此!你家老爷的诗,我十分敬服,前日我圈点了拿与他看,不知他为何降此是非?如今此诗现在家中,极好辩的。我既抹坏你老爷的诗,岂可与贾有道见!既被贾有道袖来,我岂不知,又肯来拜!求小娘子代我向小姐前辩明,生死不忘!”柳丝见他着急,晓得是贾有道弄鬼,便道:“小姐也如此说,只是老爷如何晓得?如今相公为何不在家读书,出来何干?”闻生见他问到此处,提起心事,不觉叹了一声,说道:“小生自从受辱之后,又害起病来;如今万不得已,飘零远出,言之渐愧。”柳丝见他悲切起来,心下明白,便说道:“相公有心事,就说何妨。”闻生见他问得殷勤,便把考坏与寻母舅要纳监的事说了一遍。柳丝正要回答,只见舱内叫声:“柳丝。”柳丝便对闻生道:“小姐呼唤,要进去了。”闻生道:“小生还有话奉告,求小娘子再来一谈,小生在此专候。”柳丝道:“且看说毕。”闪进身子,对小姐道:“果然不是他抹的。如今弄得如此奔波,好不可怜。”小姐道:“我已都听得了。是我一时错害了他,如今叫我如何是好?”柳丝道:“我看此生才貌双全,如今一番之后,又绝不怨恨,可谓多情。老爷当初原要把小姐配他,如今不如叫他去见了老爷,说明此事,依旧成了这段婚姻,岂非美事!”小姐低头不语。柳丝道:“小姐不要错了念头,如此才郎不嫁,异日纵然有像得他的才貌,未必能如此有情。”小姐:“这事你怎么好对他说!”柳丝道:“他如今还有话说,我想必是此事。看他如何开口,我随机应变便了。”小姐点头。
柳丝又走到窗子边来,果然闻生还在那里呆呆的。望见了柳丝,十分欢喜,笑面相迎道:“小娘子可谓信人!”柳丝道:“相公有何话说?快快说罢。夜深了。”闻生道:“小生有句不知进退之言,求小娘子恕罪。你家老爷原要把小姐许我,现有富相公为媒,只因贾有道这厮作奸,你家老爷错怪了我。如今既已说明,求小娘子向小姐前一言,依旧成此婚姻。小生死生不敢忘小娘子大德。”说罢,就在船里深深唱了一个大喏。柳丝笑道:“小姐面前,我可以代郎君说得,只是此事要老爷做主,相公去与老爷说明。小姐的事,都在我便了。”闻生道:“小娘子见教极是!只是我如何见得老爷?如今你老爷在何处?”柳丝道:“我家老爷极是怜才,你只消央富相公说明,再无不肯。”刚说到此处,只见船上有人说话,柳丝道:“有人醒了,我要进去。你用心去图,小姐断不负你。”说罢,身子一闪,就推上窗子,竟去了。
闻生也关了窗,心中想道:“他叫我放心去图,决不负我,他一个丫头,如何敢许!明明是小姐教他的。我想功名容易,美人难得,不如回去央富子周做媒,成了此事,再作计较。但他说方公又不在船上,我且到扬州寻见母舅,他定晓得方公下落,再作计较罢了。”筹画了一夜,将到天明,船家一齐道:“天亮了,我们开船去。”遂各自开船而去。
闻生行了一日,到了扬州码头上,遍访济南知府胡老爷的船,并无踪影。又到骡子行问店主人:“曾有南京胡老爷来御牲口往山东去么?”店主人齐道:“没有。”闻生进退两难,心下想道:“扬州必由之路,想是还不曾到。”只得寻个饭店歇了。
店主人见闻生进来,就把他上下看了又看,替他搬了行李,送在一间干净客房安歇。到了晚间,就问道:“相公可要请一位大姐么?我们这里许一娘、王素素、孟若兰都是极有名的,相公可要请一个来?”闻生摇头道:“不要。”店主人道:“既然相公不要,我们这里埂子上是极好玩的,相公用了晚饭,去步月如何?”闻生想道:“我闻扬州女色驰名天下,今既到此,就去看看也好,况且月色甚佳。”就叫燕喜跟了,步到埂子上来。
只见家家门首挂着几盏红灯,灯下站着些女子,也有一个的、也有两个的,都是乔模乔样。但见:
笑语盈阶,香风指面。朦胧月下远看,个个西施亲切;灯前近视,人人嫫母。面涂铅粉,好似庙里泥人;嘴点胭脂,酷似屠家猪舌。手摇团扇,人前扭捏假风流;鬓插兰花,门前低眉留顾盼。莫言国色天香,都是油头粉面。
闻生见了道:“闻名不如见面。向闻扬州妓女,今不道如此!看了污目。快回去罢。但可笑天下的往往着魔。”只见那些妓女,见一个少年相公,又穿得衣裳齐楚,就如苍蝇见血的一般。也有扯他的,也有扭他的,也有道“相公吃茶去”的,也有道“请舍下坐坐”的..,丑态万状。闻生见了,又好气,又好笑,急急回店中来。心中有事,一夜无眠。
次日绝早起来,又到码头上问了一番,并无影响。闷闷不乐,心下想道:“我当初只谓功名之事,如今又添了这段姻缘,小姐虽然说明,老方如何晓得其中就里!须得一个人先与他说知,我就好见他。”想一想道:“他原叫老富替我做媒,我不知仍央富子周,但不知老方在何处。我且回去,私下见了富子周,求他替我作伐,功名事且再作处。”主意已定,就要收拾回苏州来。正要拿银子算还饭钱,开得拜匣,吃了一惊,带来的盘费连包都不见了。就叫燕喜问道:“我拜匣内银子如何不见?”燕喜道:“钥匙在相公身边,我那里知道。”闻生道:“前日晚间明明在的。这是店主人骗我们看月,盗去无疑。”原来这店家看见闻生是个后生,又止跟得一个小使,晓得不是老江湖。趁他看月,撬开拜匣把银子偷了。闻生就叫店主人道:“我拜匣内二十两银子,如何一夜就不见了?分明我昨夜看月,你偷了我的,快拿出来还我!”店主人道:“又来奇了。你拜匣内东西,如何问我!又不曾交付与我。我这里来千去万,管不得许多。如何赖人做贼?”闻生道:“不是我赖你,若是贼偷,如何门又好的?锁又好的?不是你是谁!”店主人大嚷大闹,街上人都哄拢来一齐道:“相公你错了。他一个开店的人,岂偷你银子?捉贼见脏,不要冤屈了人。”闻生无言可答,又气又恼。店主人道:“既然赖我做贼,快请还我房钱,请到别处去?”就把闻生行李乱搬出来。
闻生正在进退无门之际,只见燕喜道:“王相公走过去了!”闻生道:“那一个王相公?”燕喜指着说出一个人来,正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岐路,到处有逢迎。
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因途穷幸逢良友 羁旅店喜遇佳音
诗曰:
飘泊淮扬道,天涯若比邻。
分金征友谊,流水解琴声。
歧路今多泣,青银旧有名。
人生感义气,宁复恋华荣。
话说闻生失了盘费,回去不得,与店主人争闹。正在进退无门之际,只见燕喜道:“王楚兰相公走过来了!”闻生走出店来一看,果然是王楚兰,便叫道:“楚兰兄何往!”王楚兰回头一看,见是闻生,连忙回来作揖。就在店中坐下,王楚兰问道:“吾兄何故在此!小弟闻兄失意之后,次日即到尊府奉候,说兄绝早出门,尚未曾归。次日又去,说兄不知何往,老伯十分着急。又过了数日,听见令母舅处有人到,说兄到令母舅处去。为何却在此间?”闻生道:“一言难尽!小弟原要到家母舅处,因在吕城遇着老仆,说家母舅已前两日起身,小弟真赴到此处,又杳无影响,如今敢不知过去,也不知尚未曾到。幸遇仁兄。却不知到此何干?”王楚兰道:“小弟因没有科举,在家纳闷不过,向有小铺在此,来清理一番,适才走过,听见是兄声音,不料兄在此。却为何与店主人争嚷?”闻生就把失去盘费之事,告诉一遍。王楚兰就叫店主人分付道:“这闻相公是南京胡老爷的外甥,胡老爷就到,所以在此等他。你就不偷银子,也不该如此放肆!况且门又不开,拜匣又是好的,这银子不是你偷,此何处去了?你若不还,我就处你。”店主人见了王楚兰,有些着忙,指天立誓,又叩头陪礼。二人只得罢了。
王楚兰就请闻生到自己寓中,备酒对饮。王楚兰道:“兄晓得考坏之故乎?”闻生道:“并不知道。”王楚兰道:“自兄行后,富子周去见赵太尊,求他对宗师讲。宗师回他说:‘此生之文原不该考坏,因有显官见托,不得不然。我怜此生之才,故尚留他一线。’小弟细细打听,才知方古庵托钱刑厅对兄下石。世途可畏,一至于此!”闻生听了,呆了半日,口中嗟叹不已道:“这事如何是好?”王楚兰见他如此,便道:“古人云: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见利器。你我既已读书,偶然考坏,何足介意:?纵使自己文章考坏,古人季人因贫、孟明三败,尚不可以成败论英雄,况此无妄之祸。兄向来豪爽,今日为何沾沾作此世俗之态?”闻生道:“兄有所不知,这一顶头巾,岂在小弟心上?只是此时正有求于老方,见他如此怨小弟,恐此事难成,所以咨嗟,为有道所笑。”王楚兰便道:“兄尚有何事要求老方?闻生道:“知己骨肉,正要与兄商量。”就把贾有道如何设计,江中如何遇着柳丝说明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因说道:“小弟如今正要回去见富子周,因失了盘费,所以进退两难。”王楚兰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我闻得方古庵点了山东巡按,此时已将到任。他既如此错怪吾兄,一时也难说明。况且试期将近,兄就回到家中,富子周也不能同兄到山东。依小弟之意,如今世上的人所重的是功名,兄不如去与令母舅商量,援例北雍,待秋闱战胜时,去与富子周一讲,再无不妥。兄此时皇皇道路,恐终无济于事。”闻生道:“仁兄之言,开我茅塞,小弟如在梦中,得吾兄唤醒。只是家母舅久等不至,恐已过去;小弟又失去盘费,不能前往,奈何?”王楚兰道:“朋友通财,古人皆然,况你我异姓骨肉!纳监之资,尚且小弟料理,只是一时不能措处。些须盘费,何须仁兄为念!但是此去路途尚遥,兄从来未曾出门,小弟放心不下。让小弟托敝相知觅一只客船,只附了去方好。”闻生道:“如此更感!”次日,王楚兰果然为他寻了一只船,赠了他数十金盘费,送他上船。闻生就写了一封家书寄与父母,又写一书与富子周,细说贾有道设计,并要求亲之事。叮咛道:“兄见子周,先将此事代小弟细细一言。”王楚兰道:“不须嘱付。兄凡事保重,小弟明日也就归了。”二人执手,依依不忍分别。闻生就口占一律送他道:
同作天涯客,那堪又别离。
故人怜我去,把酒更题诗。
泪折新杨柳,愁听旧竹枝。
月明千里共,只此慰离思。
王楚兰也和了一首。二人洒泪而别。
闻生开了舡,一路触景伤怀。此时正是六月初旬,一轮赤日当头,两岸蝉声不绝,闻生在舟中纳闷。行了十余日,到了济南。
闻生上了岸,竟到府前问:“新老爷几时到任的?”府前人答道:“俺这里太爷还没到任哩,接的才去。”闻生听了十分不乐,想道:“不知在何处耽误?”,既到此处,只得寻一客店歇下。又怕受店主人气,只说姓胡,是新太爷的亲侄子。住了几日,还不见来,天色又十分炎热,心中焦燥,走出门前一看,只见一个老者坐在一块青石上,同店主人讲话。闻生也没心听他,只见一株大槐树可以纳凉,他也坐在下面。看那个老者,生得:
须发半苍,年纪在五旬之外;形容清古,举止似有道之人。头带凿子方巾,积有灰尘半寸;身穿葛布道袍,搭着补丁数重。恍似村中学究,俨然市上卜流。
闻生看他衣裳破损,却相貌清奇,又听见他问他店主人道:“新太爷三月间推升,此时为何还不到任?如今掌印的是谁?做官可好么?”闻生见他说着太爷,也不等店主人回答,便问道:“先生晓得几时到任?”那老者见闻生问他,便把闻生仔细一看,说道:“不知几时。”因问道:“兄不是本处人么?”闻生道:“敝处江南。细听先生声音,也不似本处。”老者道:“原籍也是下路。向来寄迹京师。看兄如此青年,到此何干?”闻生正要回答,店主人就接口道:“这位是新太爷亲侄,是个贵人,在此候太爷的。”老者道:“原来如此,失敬了。”正攀话间,燕喜来请闻生吃饭。闻生立起身道:“既在同寓,少刻再来领教。”就走进店去。
你说那老者是谁?就是方古庵。他是山东代巡,所以装做卜士在此私行。见了闻生,暗想道:“好个少年!却又举止文雅。”听说是新太爷侄儿,便想道:“胡敬庵尚未到任,怎么就叫侄子住在外面?分明招揽事,让我慢慢问他。”就坐在院子里。
过了一会,只见闻生下来,方公便道:“胡兄请坐!旅中无事,闲谈一谈何如?”闻生欣然坐下,就问道:“先生尊姓?贵乡何处?”方公道:“学生姓阮,贱号通源,少年读书,近来卖卜。”闻生道:“观先生道貌,定是伊尹、君平之流。学生有几椿疑事。要求一决。”方公道:“晚了,明日虔诚为卜,固彼此论此处理。”方公见闻生言词清爽,议论生风,心下有几分称异。闻生见方公精于《易》理,亦十分敬服。
正论到得意处,燕喜又来请闻生吃晚饭,闻生便道:“寓中便酒,不知可借此屈先生一谈否?”方公也欣然道:“只是有扰不当。”便同上楼来。见闻生案头清楚,桌上摆着几册诗集,便问道:“兄还是在痒,还是在监?”闻生道:“敝痒吴县。”方公道:“闻得令叔是金陵人,兄为何进在姑苏?”闻生不好说出真情,便推词道:“学生不与家叔同居,寄籍吴门。”二人相对饮酒,方公心下想道:“此生相貌言词都十分好了,但未知其实学如何?自己装做卜士,又不好要他诗文看。”信手翻他的书籍,只见一部诗稿,拿起一看,见是古吴闻友相如著。方公因有宿气,便问道:“这是贵相公么?”闻生道:“正是敝友之作。”方公道:“此生之才何如?”闻生道:“虽不可竟言才子,然求之当世,亦不可多得。先生试看一二,以为何如?”方公展开看了几首,不觉赞道:“果然做得好,大有王、孟风味!但是文人固虽要才,毕竟以行为主,若有才无行,也就不足称了。”闻生道:“有才无行乃文人通病,独敝友不然。只是为人磊落不羁,所以往往不容于世俗。”方公笑了一笑道:“前日途中有几首拙作,只恐献丑。”便拿出一本旅草来,展开一看,其中也有文,也有诗,都是登临吊古之作。方公看得半顷,便连声称妙说:“兄的大作更胜闻生数倍!”闻生笑道:“不及敝友多矣,不过旅中乱道:“说话之间,酒已吃了三、四斤。闻生还要拿酒,方公道:酒已多了,不吃罢。”就立起身道:“多扰!尊作借去一看,明日奉还。”闻生道:“下里巴人,恐见笑大方。”方分道:“岂敢。”二人就拱手而别。
方公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此生举止儒雅,甚是可人。”就把他的旅草灯下细细观看。看了一遍,便击节叹赏道:“奇才,奇才!”直看至二鼓,心下十分爱慕道:“真是奇士,吾目中仅见此一人,但不知曾娶否?若是未娶,我将芳芸招他为婿。且等他明日教我起课时,我再细细问他。”到了次日,闻生起来,问到方公房中。二人相见坐下,方公道:“昨晚细读佳章,如睹夜光。学生虽不知其中深意,但意不忍释手。昔白乐天之作,必使老妪尽醉,正先生今日之谓也。”闻生道:“俚鄙之语,过蒙先生赏鉴,殊为惭愧。”因说道:“有几件事要求先生一决。”方公就焚起香来,闻生暗暗祷祝,只见头一卦是”水火未济”,第二卦是”火地晋”,第三卦是”风火家人”。方公问道:“第一卦是何事?”闻生道:“问一个舍亲几时到。”方公心里暗想:“断是问胡敬庵了。”就问道:“这个令亲可是贵人?”闻生道:“是。”方公就断道:“未济终须济,贵人临月辰。五日内准到。第二卦是何事?”闻生道:“功名。”方公道:“文书发动。该去纳监,官鬼持世,又是金官,秋天正旺。今年秋天,断然高发。第三卦是何事?“闻生道:“婚姻事。”方公便道:“兄还未娶么?”闻生道:“正是。”方公暗想道:“如此佳婿,岂可当面错过!我不如借课与他订了。”便道:“这一课有些奇怪。依课断来,兄该有个奇遇,是个绝世佳人。”闻生道:“果然有一位绝世佳人,但不知缘法何如?”方公道:“可有人家么?”闻生道:“我意中虽有一家,但未知他家肯否。”方公道:“据这个课该他来寻你,不是你去寻他。目下六、七月间,就该有一信,是一位绝世佳人,万万不可错过。闻生问道:“该在那一方?”方公向指头上一抡,说道:“该在东南,却在此处有信,又是一个贵官。但在六月间有人来求,就应他便了。”闻生似信不信的收了课帖,意思要送他课金,不又不好出手。方公窥知其意,笑道:“学生祖居乐中,一向浪游京师,偶慕泰岱之胜,所以到此。遇兄逆旅知己,幸勿以卜士相待;或见惠数见,次为后日相见之期,则不啻百两之赐矣。”闻生欣然,就叫燕喜拿一把扇来,对方公当面题道:
落魄青齐道,逢君话所思。
屈生原有怨,詹尹岂无知。
风雅称诗伯,文章更我诗。
天涯回首处,春草当相期。
上面写道:“奉赠通源先生,古吴胡朋拜草。”方公见他一挥而就,笔不加点,心下愈加爱慕,连声赞道:“如此佳句,又如此敏捷,虽子建七步,不能过也。春草之间,学生自有贱冗,兄又是看花上苑之时,明年七、八月间,当到吴门奉访,未知尊居住在何处?”闻生道:“在胥门内,门前有几株柳树,一问就知。”二人说得投机,又盘桓了一日。方公恐怕久住不便,便别闻生道:“逆旅之中得遇仁兄,本当地此奉陪,但有些贱冗,要往青州去,今日就要别了。”闻生道:“正欲朝夕领教,不意就要分手。”彼此都有依依不忍之意。晚间,闻生备酒与方公饯别,二人席上谈今说古,直饮到三鼓方散。
次日,闻生送方公去了,回来想道:“看他不象个卜士,想是个出世的高人。不知他课准不准?”正在那里思想,只见店主人进来,向闻生道:“相公恭喜,太爷后日到任。”闻生听了大喜道:“可是真么?”店主人道:“人人都如此说,怎么不真!”因说道:“小的们在外边苦楚,相公若到衙里,千万说个方便。”闻生道:“这个容易。”因想道:“通源的课好灵!他说不出五日,果然恰恰五日。既是头一课灵,第二、第三自然都是灵的了。”心下有几分欢喜,要收拾去见母舅。未知闻生见了母舅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胡茜芸闺阁私监 闻相如秋闱奇捷
诗曰:
淑女从来愿好逑,风流人尽说河洲。黄金暗赠堪称候,白雪行吟不解愁。只有佳人配才子,从无白术作公侯。一枝早向蟾宫折,免使深闺叹白头。
话说闻生听得母舅已到了任上,竟到府前来,一个管家认得,便叫:“大相公,老爷到处寻访,大相公到先在这里。”就连忙进去禀知。
胡公正要出堂,听得外甥到了,忙叫请进和衙相见。闻生拜了母舅、舅母。胡公道:“一别六年。前日差胡忠到你母亲处,胡忠回来说贤甥已往南京,路上就遇着了。如何不到?我夫妇十分着急,差人四下找寻,并无影响。因凭限甚严,不得已就上任来,不晓得贤甥已先到此处。”胡生将船上遇着胡忠,说舅舅已起身两日;并到扬州被盗,遇着王楚兰,然后到得山东而话细说一遍。夫人道:“想是两船错听了。”胡公就问行李在何处,一面叫人打扫书房,一面去取行李,对夫人道:“我要出堂,你陪外甥吃饭。”说罢,出堂出了。
夫人与闻生说些家务事,闻生因问道:“妹子今年十几岁了曾定亲没有?”夫人道:“十五岁了。你娘舅要替他选一个好女婿,故此耽搁至今,尚未曾定。”便叫请姑娘出来见大相公。过了一会儿,只见养娘丫头跟着一个小姐出来,向闻生拜了两拜。闻生答礼毕,小姐就在母亲身边坐了。闻生举目一看,只见生得:
身如弱柳,面似芙蓉。小小樱桃微露两行犀齿,双双莲瓣低垂八幅湘罗。娇羞处微展秋波,慵怯时懒舒春笋。蛾眉新绿如翠岫之远开,玉颊微红似海裳之初睡。不是瑶台神女,定疑浴水仙娥。
闻生看了,心下暗暗称美道:“表妹几年不见,原来生得如此标致了。”因说道:“那年母舅进京,妹子尚小,几年不见,如此长成了。”夫人道:“正是,那年茜芸才得九岁。”小姐只是低首不语。闻生又与夫人说些闲话,小姐才向着夫人道:“前日哥哥为何不到南京,倒先在此处?”夫人就将闻生一路之事,代说了一遍。
只见胡公进来道:“新按台一向私行,今日忽然到任,各官都吃了一惊。我如今要去接他。”对夫人道:“你可备酒与外甥洗尘。”闻生因问道:“新按台是方古庵,才到任么?”胡公道:“正是。此老极其执拗。我正要问你,前日姐夫书来,说你得罪方公,所以考坏。却不晓得其中详细。”闻生就把前事告诉一遍,只不说出遇着柳丝之事。胡公与夫人尽皆叹息,就匆匆出堂去了。
到了晚间,夫人置酒相待。饮酒之间,闻生就说起要进京纳监之事,夫人道:“待我对舅舅说:“小姐道:“哥哥既到此处,自然是我们的事,且放心宽用一杯。”又吃了一会酒,闻生告辞出去,小姐也归到房中,养娘服事安寝。却说那个养娘,姓邬,叫做邬妈,是小姐的乳母,为人伶俐,能知人的意思。小姐极得用的。一边服事小姐安寝,一边口里说道:“闻家大相公,几年不见,生得这样标致了。原来也不曾有亲事。奶奶不如把小姐配了他。倒是一对好夫妻。”小姐看了他一眼道:“不要胡说,嫡亲兄妹,怎么做得这样事!”养娘笑道:“怎的胡说,前日那本戏文,甚他王仙客、无双小姐,也是表兄妹做夫妻的。”小姐低首不语,遂各安寝。
到了次日,闻生进来,夫人梳头未完,就叫闻生到房中坐下。恰好小姐也到夫人房来,相见坐下。此时六中旬,天气炎热,小姐单衫比甲,浅淡梳妆,愈觉十分标致。向闻生道:“闻得哥哥长于诗赋,前日一路,必竟多得佳句。”夫人便道:“你终日好做诗,如今哥哥在这里,何不拿出来请教请教!”小姐微笑道:“孩儿的乱话,如何把哥哥得?”闻生道:“原来妹子会做诗,定要请教!”小姐再三不肯,夫人道:“自己兄妹,哥哥难道笑你?就拿出来请教,求哥哥改正也好。”小姐才对侍儿道:“你把我昨日做的那张诗拿来。”递与闻生道:“哥哥不要见笑。”闻生展开一看,只见题目是《夏日闲居》,是几首六言绝句:
消愁残诗一卷,解热冰桃数枚。
午睡荷香正暖,晚风茉莉初开。
宋砚如新如旧,呈毫欲题懒题。
临得门亭未了,侍儿催出香阁。
暑到偏生懒慵,风来顿解炎蒸。
最是闲中相恼,竹枝拂杀苍蝇。
绡帐芙蓉色暗,罗衣扬枝纤纤。
恼煞梁间紫燕,双双飞出珠帘。
闻生看了,连声称赞道:“不唯字字生妍,香奁佳句,亦且清新俊逸,直追右丞。一向不知妹妹有如此大才,直令男子愧死。”小姐道:“俚鄙之句,要求哥哥指教才是。”因要看闻生的诗,闻生就把路上做的拿与小姐看。小姐也十分叹赏,看了又看,不忍释手,说道:“哥哥如此佳句,小妹愈觉形秽矣。”因看到后面《舟中美人》的诗,笑部道:“哥哥遇着甚仔美人?想是相如遇着文君了。”闻生也笑道:“薄命书生,那么得有此奇遇?途中偶然,并非有意。”小姐正又要问,只见外面道:“老爷回衙了。”便一齐同出房来。
到了晚间,同吃晚饭,闻生就对胡公夫妇又说起要借银子纳监的话。胡公道:“自己甥舅,你的功名大事,些微之间,何必说借?但只是才到任,目下费用尚且不足。你如今要俊秀援例须得三百金,连使用得四百金方足。日子又追,如何是好?我的光景,你在此处亲见,并不是吝惜。”闻生听了此语,沉吟不语,又不好再说。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我只指望见了母舅就好进京,如今又没有银子,不能纳监,今岁又不得进场!”十分纳闷,一夜无眠。
到了次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茜芸小姐已知其意,私下对闻生道:“哥哥这两日莫非为纳监之事么?爹爹一时无措,小妹积有五百金,聊以为赠!”闻生道:“感贤妹如此厚情,生死不忘!愚兄若得侥幸决当加倍奉偿!”小姐笑道:“我要你还,倒不借了。只是不可使爹爹知道。我已对母亲说明,你只说与母亲借的便了。你回书房去,我叫邬妈送来。”果然见邬妈笑嘻嘻的拿出一个拜匣送来。闻生接了银子,心正想道:“难得表妹如此好情!若不是他,我纳监不成了。我想他的才貌可谓绝世无双,不在方小姐之下,若得他为妻,也可以慰我之愿了。只可惜是亲表兄妹,不便成亲。”又想道:“古人温
太真《玉镜台》的故事,千古以为美谈,姑表兄妹也无妨碍。况且那个起课的说我六、七月间有一个奇遇,是一位绝色佳人,若是错过,再不能够了,这课明明灵验。我想方小姐果然有约,小姐又不曾睹面;方公自贾有道那一番之后,又不知允与不允?如今表妹如此有情,况且才貌绝世,若当面错过,后来方小姐之事又不成,岂不悔杀?但只虑母舅、舅母不肯。”心中左思右想,又不好开口,因此不忍起身,身子不觉的病将起来。
那晓得茜芸小姐也与闻生一样的想头,害了一样的病。养娘邬氏早窥其意。一日,邬妈对小姐道:“这两日小姐为何闷闷昏昏?何不到园中去消遣消遣!闻得大相公这两日也病起来,起身不得。小姐何不就去望他一望?”小姐道:“去便去,只怕母亲要说。”邬妈道:“自己兄妹,又有我跟着,怕怎的?”小姐果然同了邬妈到园中来,也没心看玩景致,竟到闻生书房中来。
只见日影横窗,芭蕉映绿,桌上琴画潇洒。闻生倒在一张榻上,午睡正浓。小姐就叫邬妈不要惊醒他,轻轻坐在椅上,将他案头一看,只见砚匣下露出半张花笺。取出来一看,只见写道:
文园伏枕已难支,望断金茎不自持。玉镜台前思往事,伤心唯有月明知。
小姐看了,沉吟一回,就拿来袖了。闻生翻转身来,口里长叹一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养娘接口道:“有甚不如意事,不可与人说?”闻生睁开眼看时,只见小姐邬妈在房里,连忙起来道:“贤妹几时来的?”邬妈道:“来好一会了。听说了大相公有病,小姐特来望你。”小姐因问道:“哥哥在甚贵恙?”闻生道:“连我也不晓得,但觉头晕目昏,胸中横首一块,坐立不安。”养娘道:“想是想着甚么人?”小姐道:“是前日舟中美人。”闻生笑道:“不是舟中美人,倒是..”就住了口。邬妈道:“倒是甚么?”闻生笑而不言,因见炉内煎着茶,便说道:“你们请坐,待我煎起茶来,且权作塞鸿。”邬妈道:“不要你权作塞鸿,只要我来做采蘋。”闻生道:“你要先占枝头么?”小姐听见,立起身来道:“邬妈,不消吃茶,恐怕奶奶叫我们进去罢!”起身就走。闻生扯住他袖子道:“吃了茶去!”小姐不肯,意同邬妈进去。
归到房中,又拿诗稿来看了几遍,不觉长叹一声。邬好就问道:“他纸上写着些甚仔?你为甚叹气!”小姐道:“这是一首诗,细看他的意思,说病是为我而起,又说空害了病,没人晓得他的心。”邬妈道:“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况且亲上加亲,甚仔不好?奶奶何不招了他!”小姐道:“你倒说得容易!如今我想起来,他场期已迫,就要起身,反害起病来,岂不误了功名大事?”邬妈道:“如今小姐的意思怎样?”小姐道:“不要理他,随他害病,误了功名,我也不管他闲事。”邬妈道:“英说大相公这样才貌,只因他为小姐而病,小姐也不该负他。”小姐道:“据你的意思怎样?”邬氏道:“据我的意思,小姐又不是不会写的,也做一首诗回他,叫他快些进了场,中了回来,央人求亲便是。”小姐想了一想,对邬妈回道:“我想婚姻之事,原该父母主持,不该女儿家与闻,何况私下许人?虽然怜才选貌,古来卓文君曾奔司马相如,然只系私奔。况且男人不是司马相如,女人不是卓文君,一时做了便成终身之耻。今哥哥如此光景,我的心事,你岂不知?但恐一时许了,后来爹爹不肯,如何是好?所以千思万想,无计可施。我如今诗不便做,你可私下将你的主意去对他说,不可说是我的意思,教他速速进场,回来对姑爹、姑娘说了,速速求亲便是。”养娘听了,欣然而去。小姐又叫他回到,叮嘱不要被人听见,养娘应了,一直到了书房里来。
只见闻生呆呆坐在那里,见了邬妈,便叫道:“邬妈来做甚么?”养娘笑道:“你做得好诗。如今小姐好不着恼,要对老爷、太太说着哩。”闻生才向砚匣里一看,诗笺不见了,便道:“我诗里并不曾说甚么,怎么小姐拿了去就恼起来?”养娘道:“你只说人不晓得,都像我们不识字的?还不快去磕头陪礼哩。”闻生见他取笑,便道:“你们南京人专会调喉,你来做甚?可是要做采蘋么?”邬妈道:“不要取笑,我来说正经话。”就把小姐的话说了一遍。闻生道:“这话还是你的主意、还是小姐的主意?”邬妈道:“你管他怎的,你只要依着去做便了。”闻生道:“虽然承小姐如此美情,我的意思还要与小姐当面一订,我终放心。万一我去之后,小姐又定了人家,那时如何是好?”邬妈道:“老爷在任上,也未必就有人家;况且选了这几年,也没一个得意的,难道如今就有不成?”闻生道:“事虽如此说,我只不放心,求邬妈转与小姐一说。”邬妈道:“你不晓得小姐十分谨慎,他这个话,尚且叮咛,叫我不要说的意思,如何肯当面见你?这断不能。我看他心中已十分在你,既如此说了,就与当面一样。只是你们男子汉的心,恐怕改变;我们女人家的心肠,都是一心一意的。”闻生道:“男人倒不负心,女人负心的多。往往见女人负了心,那些男子汉还要痴心着魔,不惜性命,真是着鬼。”邬妈道:“不要说闲话,我进去了。”闻生道:“烦邬妈对小姐说,我闻友若不得小姐为妻,情愿终身不娶!若负了小姐,神明殛之。”邬妈应了,竟来回复小姐。
小姐听见闻生立誓,就对邬妈道:“他如此立誓,情愿终身不娶,我岂忍负他。你再去对他说,我若负了他,也与他赌的咒一样。”邬妈果然来对闻生说。闻生大喜,就同进来对夫人道:“外甥前因感冒了,起身不得,如今已好了,明后日就要起身。”夫人道:“你既要去,功名大事,也不好留你。”就叫人拿历日来看。小姐听见闻生进来,也走来坐下。二人见了,微以目会意。夫人拿着历日一看道:“明日初四,起身不吉,初五是月忌,初六又不宜出行。初七日罢。”邬妈道:“牛郎织女相缝的日子,相公倒起身。”闻生叹了一声,小姐低头不语。
到了初六,闻生做了一首别小姐的诗,正要拿与小姐看,只见小姐同邬妈出来说道:“哥哥远别,寸肠尽裂,无以为赠,做得一首诗在此。”就在袖中摸出一柄扇来,说道:“有小妹的名字在上,切勿露在人前。”闻生展开一看,上写道:
断肠堤边杨柳枝,马蹄此去怨临歧。可怜天上相逢日,正是人间离别时。
闻生看了,掉下泪来道:“妹妹佳句,阅之使我肠断。愚兄也有一首在此,正要与妹妹看。”就摸出一道诗来。小姐接来一看,写道:
女伴闺中乞巧时,嗟予远去倍凄凄。河边乌鹊无情甚,不管人间有别离。
小姐看了。闻生掉泪,也不觉扑簌簌的掉下泪来。邬妈道:“不要哭了,哭红了眼睛,被人看见不便。”小姐连忙拭泪,对闻生道:“言已说尽,唯愿哥哥恭喜之后,早早回来。”闻生道:“不必嘱咐,自然就回。妹妹也要保重贵体。”说着,又止不住流泪。见一个丫头出来道:“邬妈,小姐可在这里?奶奶有请。”小姐连忙拭泪而别。
到了初七早,闻生拜辞了胡公夫妇,又与小姐作别,二人悲不自胜,又不好流泪,勉强忍住,急急上马。小姐掩泪归房。邬妈对闻生道:“大相公恭喜了,早点回来。”闻生道:“晓得,晓得。”掩泪而行。
一路上凄凄惨惨,晓行夜宿,都不必细说。到了京师,连忙去纳监,寻了报国寺一间僧房歇下,日夜温习经书。到了八月初一,进了头场,因未有题目,在举子屋内假寐。梦见文章做完,上去交卷,到得公堂上,只见不是收卷的官,上面坐着一位就像帝王的模样,两边立着许多青衣人。闻生不胜惊骇,不敢仰视侧身伏在旁边。只听见上面传道:“取各府送的文书进来。”传了一声,许多青衣人抱着文书,一队一队进来,都送在案上。那王者拿起笔来,一名一名看过来,如唱名的一般。唱到五十三名胡同,只见一个青衣跪下禀道:“昨日监察神有文书到府,说胡同好奸淫人家妇女,前到山东,又冒认人家婚姻,似不宜中。听凭帝君上裁。”那王者道:“万恶淫为首。上天所最恶的,有人犯了淫戒。有功名的减功名,无功名的折福折寿,还要将自己的妻女去赏人。这胡同,因他祖宗三代积德,三心忠厚,所以该有大贵之子;因他父亲立心不正,放债图利,十分刻薄,折去他进士,与他一个乡科,今他自身又犯淫戒,应该革去他名字。看查一名补上。”只见又一个青衣跪下道:“据苏州城隍奏称,秀才闻友少年才美,能不涉淫戒,持《太上感应篇》甚敬,如今就将他补上如何?”帝君准了。殿上传语道:“还有革去的,着呼府城隍速查有德行的补上。”就叫领文书去。青衣人各拿一纸走出殿来。闻生只道是题目,向那青衣人手中去夺,被他一推,忽然惊觉。原来是一梦。只见监军正拿题目来,闻生心中想道:“梦中帝君分明是文昌,文书是今年该中的举子,只不知胡同是那里人?犯了淫戒,革去了举人。梦中明明说将我补上,且看如何。”心里又喜又怕,连忙做了文字,十分得意。定了三场,只等揭晓。正是:
穷达有数,富贵在天。
求之不得,听其自然。
未知果中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
||||||
|
相关古籍善本 |
|
|
|
友情链接: 苏ICP备12007479号-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