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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全书共二十回。作者不详。卷首有清嘉庆壬申桂月自序,应为清代才子佳人类小说。
(全文)
序
万物俱生于情,何况人乎?情涉淫邪,情邻恨,情至忧思,情形悲苦,皆不得谓之情。以有情为情,情自勉强而出,其情不真;以无情为情,情由自然而生,其情倍笃。
《听月楼》一书,宣登鳌之吟《玉人来》,痴情也;柯宝珠之怜宣生才,柔情也;柯太仆之逼女拒婚,寡情也;裴司寇之设计完珠,深情也;如媚、如钩之几死,屈情也;国銮、秀林之偷香,私情也;蒋连城之不从爷命,高情也;柯无艳之逼走才郎,绝情也;及后吟诗听月,闲情也;仙人降楼,留情也。此书以情始,以情终,可为千古钟情者云尔。是为序。岁在嘉庆壬申。桂月。
第一回 月楼仙迹 艳妾专房
诗曰:
广寒宫阙降瑶仙,种种情魔自惹牵。
千古凡尘谁听月,月如无恨月常圆。
喜怒哀乐自情而生也。怒哀虽云有情,终于无情。喜乐未尝无情,终非有情。无情于有情中,而更见无情。有情于无情中,而益见有情。情之所不容已,因情而死。情之所不能忘,因情而生。有情劫、有情魔、有情痴、有情缘皆造化颠倒。世之男女有情者,使其情不魔不灭,而后无不遂其情也。偶检残编,得《听月楼》七律一首。其诗有无限深情,诵之再四,乃不禁因情评话“听月”为名,谱成一部演说,以消阅者之闲闷云尔。
此书出于前朝河南开封府祥符县,有一位官宦姓裴名长卿,字如金。少年登科赐进士出身,屡升至刑部侍郎。为人刚方正直,敢作敢为,不避权贵。广有谋略,家道富厚,兼爱济困扶危,锄强去暴。夫人赵氏同年,四十以外。所生一子二女,子名以松,字端文,年已十七。曾入黉门,在京随父读书,聘右都御史张翔之女雪姑为妻,尚未过门;长女绮霞,十六岁;次女绮云,年十五岁,俱生得沉鱼落雁之容,更有班姬、道蕴之才。女工自不必说,俱待字闺中,未曾适人。夫妻爱如掌上珍珠。裴爷因两女才色兼优,要择婿配婚,因在后花园构一高楼,与二女居住。一为拈针步韵之区,二为游目遣兴之地。楼方告成,尚未题名。
那日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佳节。这晚月明如昼,裴府团圆家宴,摆在后花园楼下厅中。裴爷夫妇居中坐下,一子二女旁坐相陪,丫环上酒上菜,一家畅饮,好不快活。又见一天皎月,照得阶前雪亮,耀人眼目。裴爷此刻心中欢喜,要在酒席筵前,考一考子女的学问。便道:“此楼业已造成,尚未命名,吾儿可同两个女儿各拟一个名儿上来,与为父的评定。其名总要出类拔萃,不可落入俗套。名取的不中式者,罚酒三盅。”以松同两个妹子连声答应,忙去腹中寻思。一会三人俱已将楼名推敲顶好的出来。先是以松道:“楼下有大松数十株围绕,与楼相齐,可名为‘餐松楼’”。裴爷笑道:“餐松乃隐逸之意,非所以居尔两妹。吾儿学问颇不活泼,快领罚酒以通窍。”说得以松满面通红,不敢回言,只得吃了三杯罚酒。
裴爷又问两个女儿,楼名可曾有呢?绮霞道:“女儿恐取出楼名,也怕不佳,不如不说,同妹子吃三杯罚酒吧。”裴爷道:“你二人之才高似乃兄,快些说来与为父的听。”绮霞见乃尊谆谆问她姊妹二人,不敢再为推辞,只得说孩儿取的楼名叫做“倚翠楼”。绮云也接说,孩儿取名“双凤楼”。裴爷道:“大女儿取名‘倚翠’,还有诗人婉转之情。二女儿取名‘双凤’,未免才思太露,绝少曲折,较之‘餐松’,总胜千百倍多矣。”各饮一杯赏酒,两位小姐尊了父命,将酒饮过。夫人道:“老爷也取个楼名指教儿女们,不好也要敬三杯酒的。”裴爷笑道:“夫人代孩儿们出气,也要盘驳下官了。”夫人道:“非妾敢班门弄斧,老爷不说出一个楼名无以服众,这是要请教的。”裴爷不好回夫人,正沉吟一会,未及说出楼名,但闻空中一阵鹤唳之声。香风微微,皎月影影,悠悠扬扬,飘下一张简帖,落于庭前。
裴爷大吃一惊,忙着丫环到庭前看来是什么东西。丫环领命,执灯到庭前地下一看,见是个黄柬帖,忙弯腰拾起,走到上面送与裴爷。裴爷接过一看,见柬帖一个上写:“玉阙掌桂仙吏吴刚致意司寇裴君,偶见名楼亦生倾慕,其间多少有情之人,多少有情之诗,多少有情之事,非佳名不足以留其胜迹,如‘餐松’、‘倚翠’、‘双凤’等名皆才人后着,即司寇未言之‘留云楼’亦算巧思,犹非奇绝。刚于桂下用玉斧磨琢二字,以为君家楼名,令人惊奇诧异,以成一段佳话。匾三字并诗一首已书于司寇新楼,可上楼一看,便见分晓。”裴爷看完柬帖,又被一阵香风吹去,柬帖已不在手中,裴爷连称异事,便向夫人同一子二女说了一遍,大家各吃一惊。裴爷站起,命丫环掌灯,同夫人一子二女齐登高楼。
此楼后半截靠河一带雪洞,推去窗子可以眺远。后半截在花园内,上面楼中卷檐内,本横一退光漆匾,约有三字宽,未曾写字,匾下即是一带粉屏。裴爷到楼上,正值灯月交辉,光射匾上,三个金字乃“听月楼”,下写“掌桂仙吏题”。夫人不通文墨,并不则声。裴爷与两位小姐寻思“听月”二字,意味颇见生新。旁有以松,插嘴叫声:“爹爹,楼名‘听月’虽是仙笔,而文理欠通。只有赏月、玩月,踏月、见月。月乃太阴之象,无声无臭,从何处听起,此名似乎不妥。”裴爷也觉以松言之有理,连连点头。绮霞道:“兄长且慢批评仙笔,请看粉屏上诗句,自然明白。”裴爷命丫环将灯移近屏前,大家细看。那诗是七言绝句一首,只见上写道:
听月楼高接太清,楼高听月更分明。
天街阵阵香风送,一片嫦娥笑语声。
后写:
咏听月楼句,可博司寇一笑。
裴爷见此诗句,与儿女们恍然大悟“听月”二字之意,以手加额道:“楼名得此仙笔,千古留芳矣。”说罢,命丫环移灯照着,一同下楼,重新入席,共饮香醪。夫人道:“据仙柬云,老爷未言之‘留云楼’,可是这个名么?”裴爷道:“一丝不错。”夫人笑道:“真是活神仙了。”裴爷道:“明日朝罢回来,摆了香案上匾,谢仙。”夫人道:“正该如此。”说罢,大家畅饮一会,尽欢而散,回房安寝。
过宿一宵,次日起来,裴爷朝罢而回,命家下对楼摆下香案,同夫人儿女到楼前。有丫环铺下红毡,裴爷至亲五口大拜八拜,答谢上仙题楼之恩。拜毕起身,又在楼上游玩一会,正才坐下,吃了一杯香茶,见一个丫环禀裴爷道:“楼下有家人来报,老爷两位同年宣大老爷已起用侍读学士,柯大老爷已起用太仆寺少卿,俱代家眷来升见过了,方才有名帖来拜候老爷,请老爷示下。”裴爷点头知道,吩咐下面家人,打轿伺侯回拜两处。丫环答应下楼去了。夫人问道:“来拜老爷是哪两位同年?”裴爷道:“这两个同年总是江西南康府建昌县人氏,一姓柯,字直夫,号秉正,为人迂拘执拗;一姓宣,字学乾,号行健,为人温雅和平。同为甘氏之婿,乃两姨连襟。前因公事挂误,今复起用来京,可喜有几个同年,不时聚首谈心。夫人且与儿女们少坐片时,下官失陪了。”夫人道:“老爷请便。”裴爷起身下楼,一直出外上轿,带了四名家人,先去拜宣侍读,见面各叙寒温阔别,又说到有子登鳌年已十七,入过学了。裴爷也代他欢喜,即告别上轿,去拜柯太仆,叙礼送茶,也谈一番寒温。柯爷问裴爷道:“年兄有几位令郎、令嫒了?”裴爷道:“一个小儿,两个小女。”旋问柯爷几位令郎、令嫒?柯爷道:“一个小儿,一个小女。”裴爷道:“你我俱有后人可继书香,但不知闺中掌珠拾于何人之手?”柯爷道:“事有定数,何必为儿女情长。”裴爷笑道:“年兄言之极是。”说罢起身告别,柯爷苦留便饭。裴爷道:“今日还有公件未完,容日再来领情吧。”将来一秉下阶出去。
柯爷送出大门,见裴爷上轿去了,方转身入内,才到腰门口,只听见中堂上一片喊叫之声,倒把柯爷吃一大惊,连忙进去一看。原来柯爷的大夫人甘氏,年已半百,秉性忠厚,又兼一身是病。膝下只生一女,名叫宝珠,年已十六。她生得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女工有描龙刺凤之能,文墨有二酉五车之富。待字择婿,未曾出阁。侍女如媚、如钩,随身服事,也有几分姿色。终日相伴小姐在闺房,足不出户,父母十分钟爱。只有柯爷不喜女儿吟风弄月,以为古今佳人才子多由于诗,私心挑逗,成人话柄。屡责女儿。无奈女儿酷好吟诗,虽屡被责辱,犹背后吟咏。柯爷一生多疑,每被觉察出来,大闹几场,因此父女人和意不和。
柯爷又因无子,用千金在苏州买一艳妾。本是水户出身,生得有七八分姿色。虽不能诗,也知认字。枕席上又善于奉承。柯爷被媒人哄诱上钩,买了回来,取名秀林,收在房中。过了几年,生了一子,柯爷分外欢喜。因子贵母,越发宠爱秀林。其子到了六岁,延师教读,取名鸣玉。生来聪明,过目成诵。十岁上四书五经俱已了然。柯爷爱子心重,且又爱妾,言听计从。夫人见柯爷宠妾灭妻,又遭遢女儿,心中气忿不过,与柯爷吵闹几回。秀林反帮着出言不逊,气得夫人病上加病。秀林以为得计,只望气死夫人,她就可以扶正了。怎奈是水户出身,每日在风流阵中,俱是棋逢敌手的少年。今见柯爷一年老胜一年,很不畅意,打点偷些野草闲花。柯爷家法甚严,三尺孩童不许入内。内里女眷,又不许出外。弄得秀林心猿意马,被他拘住,很不耐烦,终日自嗟自叹,只与夫人、小姐寻事吵闹,打鸡骂狗,闹的合宅不安。
这日有一双红睡鞋晒在窗前,因小姐的丫环如钩泼水溅湿睡鞋,又被秀林撞见,连皮切肉打丫环,骂主人,大闹起来。且看下文。
第二回 见姨惊美 拘礼辞婚
诗曰:
眉似远山齿似银,美人身段有丰神。
秋波一盼魂消处,本欲相亲未许亲。
秀林为丫环如钧把她的睡鞋弄湿了,便大闹起来,指着丫环骂道:“你这浪蹄子,臭淫妇,仗着什么人势头,屡次将我欺负,我亦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你敢与我拼一拼。”如钩也忍不住回道:“婢子是无心溅湿姨娘的鞋子,何必这等生气骂人。”秀林一听,好似火上加油,对着如钩一口啐道:“我不是你的主儿,你这浪胖敢向我回嘴,非但是骂,还有打呢!”说着站起,拿了一根门栓,如狼似虎抓过如钩,没头没脸的乱打,打得如钩满地打滚,哭喊连天。早惊动夫人前来相劝,并不肯依。夫人气了归房。小姐知道此事,忙出房向秀林招陪不是。秀林不但不准情,反责备小姐道:“你用出这等尖嘴薄舌的丫环,平时并不拘管,任她狂为,反代她讨情,将来引诱你做出不端事来,也是不消究问的话。”这一夕话,说得小姐满面通红,也气起来道:“就是丫环失错,溅湿睡鞋,也是小事,不放着大喊大叫。我代她陪礼,也就丢开手了。你这嘴内说些什么乱话,令人难听。你要借如钩出气,将她活活打死,倒也干净。”秀林听见这些话,哪里忍捺得住,心下大怒道:“我就把这贱人打死,看谁向我要人。”说着把门栓雨点似的向如钩身上打下来,比先更打得凶险。如钩哭叫救命,小姐一旁看见,气得浑身冰冷。
正是中堂大闹,恰值柯爷送客进来,一见这个光景,大吃一惊,忙向秀林手内夺过门栓,问她因何发恼,这般模样。秀林学舌与柯爷听,把方才吵闹的事,又加些作料,说如钩得罪了她。你女儿不责备她的丫环,反掌着丫环说我许多不是,我怎么不气?我是一个主儿,就打她的丫环也不为过。你看我手都气冷了。柯爷摸着秀林的手道:“果然冰冷的,丫环快取热茶与姨娘吃,大人不记小过,丢开手罢,气她则甚。”小姐见父亲百般安慰秀林,心中不忿道:“爹爹也该问个曲直,怎听一面之词。各人房中使用的丫环,各有主儿。就是我的丫环不是,也该先问我一声,如何动手就打。我若打了她的丫环,她又何以为情?爹爹不知就里,便认以为真了。”秀林哼了一声道:“一个千金小姐,对着父亲还护庇丫环,成何体统!”柯爷被秀林一句话激恼起来,喝声宝珠:“十分放肆,还不带了丫环回房,严行管束,尚站在中堂与长辈斗口,全没家教,速速退下。”小姐见柯爷反教训起来,忍不住向前,气忿忿的拉了如钩回房去了。柯爷反百般安慰秀林,手搭香肩,拉入内房,同用中膳。秀林占了上风,心中十分快活,加意奉承柯爷。柯爷虽有几岁年纪,也强作解人,与秀林调笑。中膳已毕,将茶漱口,便同秀林到花园散闷不表。
且言宣夫人因来京多日,打发儿子登鳌到柯府见见姨母。登鳌领了母命,更换衣衿,带了抱琴、醉瑟两个书童跟随轿子,一直来到太仆寺衙门。宣公子下轿,先有抱琴投了名帖。看门柯荣见是至戚,不敢怠慢,请公子厅上少坐,忙入内禀知。老爷尚在花园,先禀知夫人。夫人正在房中气闷,听见丫环禀称,宣姨太太差了公子来见夫人。夫人听见破忧为喜,即请公子内堂相见。丫环传话出去,柯荣忙到厅去请公子入内。一面赶到花园去禀老爷,老爷与秀林在花园顽耍倦了,正在一张大理石榻上并头而睡,却不敢去惊动,只得站在园门外等候。
宣公子入内,到了中堂,见柯夫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两旁四个丫环侍立,忙向前尊声姨母在上,待侄儿宣登鳌拜见。说着要拜将下去,柯夫人一把拉住道:“贤侄少礼,一旁坐下。”
宣公子告坐,坐定有丫环献茶,茶毕,柯夫人道:“令尊、令堂安否?”公子道:“托赖姨母鸿福,双亲俱安,命小侄前来,代请姨丈、姨母的安。”柯夫人道:“好说,我看贤侄,生得面如冠玉,貌似潘安。今年尊庚,可曾游习么?”公子道:“小侄十七岁,已于去岁侥幸入学。但不知姨丈今往哪里去了?”柯夫人笑道:“你家姨丈被妖怪终日缠住,问他则甚!”公子见说,不好再问。又道:“姨母膝下可有姨兄、姨妹么?”柯夫人道:“做姨母的,生了一个姨妹,名叫宝珠,今年十六了。有个姨弟,名叫鸣玉,今年十三了,是妖怪所生的。”公子道:“小侄到此,可请姨妹、姨弟来见个礼儿。”柯夫人道:“你的姨弟在书房念书,被你姨丈拘住,不准出外,如私自逃出,姨丈定加扑责,拘得这个孩子,如木偶一般。不用叫他出来见礼,省得淘气,倒是你的姨妹可唤她出来见个礼儿,与你兄妹会一会。”说罢,即命丫环去请小姐,丫环答应去了。
宣公子坐在椅上,腹内寻思道:“闻得母亲常说,姨母所生姨妹,貌若羞花,才如咏絮,乃一才貌双全的女子。但闻其名,未见其面,今且拿出几分眼力,看姨妹可是名称其实么!正在寻思,忽听一阵环佩声响,从屏后转出来。公子抬头定睛一看,见小姐冉冉来到中堂,好一似“天上嫦娥离玉阙,林中美女下瑶阶。”公子见了小姐月貌花容,已是心神荡漾。又见后随两个侍婢,也生得超群出众,心内连连称赞道,果然言之不虚,我宣登鳌若有福分,得与姨妹竞成连理,也不枉一对姻缘,方是尽善尽美。且待我回去禀知母亲,向爹爹说了,央媒人前来说亲,谅姨丈、姨母再无不允的。
正是公子出神痴想,早见小姐向前与母亲道了万福。柯夫人道:“我儿罢了,可与姨兄见个礼儿。”小姐答应,转身叫声姨兄请上,愚妹这里万福。一面见礼,一面微露秋波,暗观公子生得一貌堂堂,唇红齿白,品格不凡,心中也十分倾慕。公子见小姐与他见礼,忙起身,也尊声姨妹少礼,愚兄这里回揖,说罢一揖下去。两下见礼已毕,小姐在公子对面坐定,四眼相望,你爱我,我爱你,说不尽顾盼无限深情。夫人又与公子谈了一会家务,公子起身告别。夫人留住吃了晚饭去,公子也舍不得撇了小姐就去。趁着夫人留他,就坐了不动身。夫人正吩咐丫环叫厨下备酒,恰值柯爷在花园睡醒,同秀林出来。柯荣向前禀知,将名帖呈上一看,知是宣家姨侄到了,便问柯荣道:“宣公于可在这里了?”柯荣道:“现在中堂见夫人呢!”柯爷点头叫秀林回避了,独自迈步来到中堂,见夫人居中坐着,女儿陪着姨侄坐在那里,心中已不喜欢,但因姨侄初来,未便发作。夫人见老爷进来,便叫公子向前见了姨丈,公子起身,尊声:“姨丈在上,小侄拜见。”柯爷拉住,只叫行常礼吧。公子依言礼毕,候柯爷与夫人并肩坐下,也一旁坐定。
小姐向前请父亲的安,柯爷哼了一声道:“一个女儿家,不坐在深闺做你女工,出来则甚!”说得小姐满面通红;诺诺而退。夫人见柯爷发作女儿,很不耐烦道:“一个远来至戚,兄妹出来见个礼儿何妨?你又来扯淡,多管闲事。”柯爷道:“你哪知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是至戚,也有瓜李之嫌。父母不管,岂不被人议论。”夫人道:“动不动说的是老头巾的话,倒也可笑。”柯爷也不及同公子叙寒温,只与夫人拌嘴。公子此刻见小姐已去了,大失所望。又见柯爷为小姐出来与他一会,反同姨母争竞起来,弄得局促不安。也不等他晚饭吃了,即起身告别。夫人还说相留,柯爷反说姨侄的令尊、令堂在家悬望,不必苦苦相留,改日再会吧。说着送了宣公子出来上轿而去。回来又埋怨夫人一番道:“虽宣家姨侄生得仪表甚好,却是举止轻浮,以后防闲要紧。”夫人笑而又气道:“男女一见了面,便不成有什么事故出来!”柯爷恼道:“你妇人浅见,知道什么!”自此夫人与柯爷专为此事絮聒不休,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到柯府见了姨妹,回来眠思梦想,念念不释,暗将此意告知母亲。宣夫人也深知姨女才貌双全,堪以匹配孩儿。又是亲上加亲,兴勃勃的与宣爷商议,代儿子央媒向柯府求亲之事。宣爷听说,绉着眉,摇着头道:“若论我与柯襟兄连姻,自是门当户对。乃这位襟兄性情执拗,且又多疑,未必肯允这门亲。”夫人笑道:“姻缘随天所定,不过借人力求之,行止再作商议。”宣爷见夫人言之有理,点头依允。次日即托刑部侍郎裴爷为媒,到柯府求亲。裴爷因两处俱是同年交好,不好即却,只得坐轿到柯府而来。先有家人投了名帖进去,柯爷整衣出迎。裴爷入内见礼,分宾坐定,家丁献茶,茶毕。柯爷问道:“年兄何事下顾,望乞见教。”裴爷笑道:“特来与年兄的令嫒作伐,故轻造尊府。”柯爷道:“女大自要当婚也,择婿之才貌若何?方可允亲,不但不知年兄做媒,说的哪一家儿郎。”裴爷道:“若论女婿才貌,固是好的。亲家与你同年好友,又是襟戚,这头亲事可好么?”柯爷哈哈笑道:“年兄是来代宣襟兄的儿郎做媒,却有三不可,做不得亲。”如此批驳出来,且看下文。
第三回 游园偷情 寻香召衅
诗曰:
花前月下订佳期,浪蝶狂蜂只自知。
怪煞声声铁马响,鸳鸯惊散碧波池。
裴爷问:“有何三不可?倒要请教年兄。”柯爷道:“小女年轻,未娴父母之训,倘早为出嫁,必失公姑之欢,此一不可也;我看宣家儿郎,外貌虽有可观,内里惜无实学,且举止轻浮,不似读书人的气度,此二不可也;两姨做亲,更有嫌疑之别,一不谨防,将来必弄成大话柄来,此三不可也。年兄前来代小弟的女儿做媒,非敢方命,只为其中有三不可,不能曲从年兄,切勿见怪。”裴爷听这一派迂腐的话,不禁哈哈大笑道:“似年兄这番议论,将来代令嫒做媒的必是乃尊,方得妥当。”柯爷也笑道:“年兄又来说趣话了,岂有毛遂自荐的?”裴爷道:“此刻不与年兄争论,日后自有应验,就此告别回复贵连襟。”说罢起身,柯爷也不相留,送了裴爷上轿而去。
方转身回来到了秀林房内坐下。秀林问道:“外面会的是什么客?”柯爷道:“是同年裴长卿。”秀林道:“裴公来做什么的?”柯爷道:“总是我家老不贤惹出来的事。”秀林吃惊道:“说的什么事,是她惹出来的?”柯爷道:“就是宣家姨侄来拜见什么姨丈、姨母,这老不贤又叫出女儿与他见礼。你想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子,便与面生的人会面,成何家教。我说了老不贤几句,她还与我吵闹,如今可弄出话柄来了。”秀林道:“有甚话柄,快说与我听。”柯爷道:“可恨宣家小畜生,竟看上了我女,回去告知父母,央了裴司寇为媒,岂不是个话柄。”秀林道:“你可依允这头亲事。”柯爷摇手道:“小畜生在那里想天鹅肉吃,连梦也不曾做醒。我非但亲事不允,从今后还要加意防闲呢!”秀林肚内笑道:任你怎么防闲,也要弄顶绿帽子你戴一戴。但宝珠这个丫头,见我十分肆无忌惮,待我激恼痴老几句,奈何小贱人一番,聊出前日心头之气,暗将毒计安排。反说:“你也忒迂腐,两姨兄妹乃是母戚,就常在一处玩耍,有什么苟且事儿做也来呢?”柯爷哼了一声道:“你也来说混话了,男女年纪俱已不小,岂无瓜李之嫌!况宣家小畜生,一见女儿之面,即有心求婚,便不是个有行止的人了,何可令其常时聚首,以开冶容诲淫之门,这是断不可的。”秀林笑道:“你女儿乃千金小姐。惯会说人的,怎肯将事做错,惹人笑话,还是你过于拘板。”这几句话说得柯爷急起来,连称:“混说,宝珠少不得有日大为教训一番,方知女儿家不可出头露面,乃闺门之福呢。”秀林道:“宣家儿郎初见你女儿面貌,便留心求婚。安知你女儿见了宣家儿郎,回房不吟风弄月么!”柯爷大恼道:“宝珠若再吟诗,被我察出,一定将她处死。”秀林道:“处死女儿于心太忍,不如乘她不及防备,回房中一搜,搜出来一火焚之,再发作几句她,下次就不敢了。”柯爷连连点头,气忿忿站起,赶到宝珠房中,翻箱倒笼,四处一搜,也搜出好些诗稿,一看总无关紧要,取火焚于房外。临行带说带骂,发作宝珠一场而去。只气得宝珠大哭不已,明知中了秀林暗箭,唯有恨恨连声,不敢明言,还亏如钩、如媚两个心腹丫环劝住。小姐悲声过了几日,也是该当有事。
柯爷因在本衙门有公事未曾回府,那时正是三月天气,阳光明媚,花柳成行,一派春景,正易人动兴。秀林因柯爷未曾回来,独坐房中,甚是闷人。后堂夫人、小姐俱说不来,又不能闲话解闷。忽想起家内花园,还有一派花香鸟语,春色可人。东楼万花台上,远看郊外野景,更是活目。迂老从不许我上去,怕被外人瞧见。今趁他不家中,带了心腹丫环小翠,到花园去解闷。想定主意,重施香粉,再点胭脂。收拾一会,打扮精工,手拿一柄牙骨宫扇,唤丫环小翠跟随,袅袅娜娜直奔花园而来。到了花园门口,但见桃红柳绿,阵阵幽香。燕剪莺梭,声声巧语。太湖石旁,狸奴规凤。予倚虹桥畔,绿水戏鸳鸯。梧桐架弄巧鹦哥,芍药栏开屏孔雀。玻璃厅明窗净几,迎晖阁画栋雕梁。五老松高千竿竹,万花台倚百尺楼。又是暖日迟迟,和风习习。说不尽园中春景,令人爱慕。秀林带了丫环,一路走进花园。也无心在别处游玩,直奔东楼,慢慢上去。走至万花台上,命小翠移了一张石花鼓,到台上坐下。
望见墙外就是一道御河,两岸杨柳垂阴。河内游船如蚁,往来不绝,且笙歌盈耳,真一大观。
秀林在台上望着下面景致,十分明白,心中畅快。暗想这等好去处,不让我来散散心,可恨迂老不近人情。也罢,等他不在家,瞒着迂老,时刻上来玩玩,有何不可。想得心花都开,哪知外面游船上子弟都借游玩为名,来看堂客的。凡走到岸边过者,看着台上也十分清楚。今见那台上有着一位绝色佳人,打扮又甚是艳丽,无不啧啧称羡也。有知道是官宦人家眷属,不敢过于呆看,怕惹出祸来,只不过船过一看,回去眠思梦想而已。
其时朝中有一位当道奸相,姓蒋名文富,官拜武英殿大学士。夫人早丧,只生一女,名连城,年已十六,尚未适人。随身丫环红楼,服事一子国銮,年已二十,虽娶妻房,终日在外眠花卧柳,好色中都元帅。但见了一个标致妇人,如饿鹰见血一般,百般算计都要遂他风流愿,方丢开手。如有不从者,即带了家将蒋龙、蒋虎、蒋豹、蒋彪等,在民间硬行抢夺。也有羞忿自尽的,也有无耻相从的,总得遂他的心愿,也不顾别人死活。还有一个助桀为虐的通政司巩固本,拜在奸相门下为义子,又与蒋公子情投意合。凡做不来的事,都是巩通政代他暗设奸谋,又百般奉承,蒋氏父子十分将他信任。奸相在朝专权纳贿,公子在外倚势行凶,父子济恶,弄得臣民人人侧目。只有裴刑部、柯太仆、宣侍读这几个正人在朝,奸相尚忌惮几分,以外满朝文武都是呵奉他的。所以威权日重,阴谋不轨,这都不在话下。
只言这日巩通政陪了蒋公子也在御河游湖,驾了三四号大船,带了家将厨役茶担数十余人,分在各船伺候。蒋公子同巩通政在第三只船上坐着,推开船舱的窗子,四下找堂客看,恰值船到柯府花园后门水码头经过。蒋公子在船中,一只好色的饿眼早已看见台上坐着一个美人,由不得浑身酥软,只叫好东西,真是一块肥羊肉。巩通政笑道:“世兄又着魔了。”蒋公子目不转眼朝上痴望,也听不见巩通政的话。通政戏将扇子在公子肩上一拍,倒把公子吃了一惊,回过头来问道:“老巩做什么?”通政笑道:“世兄出神必有奇遇。”公子也笑道:“你不看那台上,坐首一个俏人儿么!”通政忙从窗外定睛一望,果然不错。公子道:“老巩如何带我着几个家将上岸,扶她下船,陪我大爷吃杯酒,带回去开开心。通政道:“世兄使不得,这个花园是柯太仆的,小弟认得台上莫非他的姬妾。柯老素性执拗,不是好惹的主顾,世兄不要想痴了心,且开船到别处去物色吧。”公子道:“我的神魂已被她勾去了,怎肯舍她而去。老巩代我想个法儿,成就其事,恩有重报。”通政道:“计倒有一条,明做不得,暗做可行。”公子急问道:“计将安出?”通政道:“公子且假作上岸解手,你看她的后园门开着呢!
公子也不用代人上去,只要挨身进了园门,伏于台下等候佳人,用些甜蜜之言,哄她上钩。如其不顺,喊叫起来,公子跑出园门上船,再别作计议。小弟将船拨在对岸相等。”公子拍手道:“好计!”故意装作腹痛,上岸出恭。家人要上前跟随,公子摇头不要,独自跳上岸去,鬼头鬼脑到了花园门口,轻轻一推门,果是开的,挨身进去,顺手把门带好。他也不知园中路径,只仰面望着高台走去,到了台下,伏着侧耳细听。恰是秀林坐在台上,因看玩游船景致,十分开怀,又怕迂老回来责备,忙起身带了小翠,方慢慢下得楼来。
正走之间,蒋公子把将身子一起,与秀林撞一个满怀,秀林吃惊一下,倒退几步。先将公子上下一看,见他生得人物风流,打扮不俗,心内已有几分怜爱,反喝问道:“你是何人?私入园中,拦我去路,还不速速出去。不要被我叫喊起来,拿你作贼看待,休讨没趣。”公子见她几句言语,虽是厉害,并无动气,知道可入彀中,反笑吟吟向前一揖道:“小生父亲乃当朝首相,某姓蒋,名国銮。今遇小娘子这等花容月貌,如刘阮之误入天台,亦是三生有幸,望小娘子怜念小生。”秀林道:“既是一位贵公子,就该知礼,不该调戏官宦人家妇女。”
公子道:“知法犯法,只做一遭,也是前缘。”说着就要向前动手动脚。秀林怕小翠看见,不成雅相,便叫小翠,我台上还有一条汗巾在上面,可上楼取来。小翠答应,又转身上楼去了。公子见佳人遣去丫环,是个知趣的,忙拉住秀林的手,一直拖至玻璃厅榻上睡下,两人解带宽衣。秀林也是半推半就,成其好事。正在玩得高兴,忽听厅外一阵笑声,惊散巫山云雨,再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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