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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全书共四卷,十六回。惜花主人批评,撰人真实姓名不详,才子佳人类型小说。原版为醉月山居根据清初写刻本《新鐫才美巧相逢宛如約》重刊本,现藏于北京图书馆。
(全文) 卷一 第一回 天水佳人洗蛾眉充白面 司空学士开花径代红丝
璧美荆山,兰看空谷,教人何处垂青目?蛾眉扮做俏书生,谁人不道风流足。
鸳侣难求,鸾期莫卜,玉堂怎得金莲屋。借他柳隐与花迎,方才有个人如玉。
右调《踏莎行》
话说前朝,浙江处州府丽水县小蓬莱山中有一地方,叫做列眉村。为何叫作列眉村?只因这村中四山环绕,秀色耸出,一望有如双黛,故相传得名。这列眉村虽然风景幽异,却去郡百里,远在万山深处,别是一天,人迹罕到,所以知之者少。村内有一个乔木人家姓赵,闻他祖上在宋朝就有做过宰相的,历来仕宦不绝,只到近日,方才都习农桑,将读书一脉,竞无人料理。虽书不读,却因山中地广人稀,田地甚贱,家家以耕种为事,遂致饱暖者多,饥寒者少。这一村虽然有千余人家,赵姓是个大族,到差不多占了一半,故赵姓子孙,最为繁衍。内中有一人,叫作赵本,娶妻温氏,二人甚是恩爱。到了三十以外,只不生子。二人着急,各处祈求。到了三十六上,方生了一个女儿。虽然不是儿子,只因生长艰难,便也欢喜。因替他起个小名,叫做如子,盖取就与儿子一样意思。这如子生得脸儿雪自,发儿墨黑,唇儿通红、眉儿碧绿,身几花嫣,腰儿柳弱,手儿笋尖,肩儿玉軃,眼儿比秋水还鲜,脚儿比金莲还小。赵本夫妻,已成了乡下人家,见了这样一个女儿,怎生不爱。最奇是生如子这一年,合村的桃李,并无一枝开花,盖因秀气都为如子夺了。
正是:
阳有精兮阴有华,故叫遍地吐云霞。
有人占尽阴阳美,桃李如何敢放花。
不期这赵如子生来将秀气夺尽,刚得到十岁,而赵本夫妻早相继而亡,止剩得如子一人。却喜这列眉村中,富庶者多,风俗淳厚,没有小人作奸起衅,故容得如子一个小女子,领着一班村仆村妇,将父母安葬了,依旧照常耕作过日,并无闲说。
如子此时已是十岁,况心灵性慧,每每暗想道:“我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孤独一身,何以自立?若日日但习学些女工针指,如何有个出头日子。”因又想道:“我又闻得,我赵姓乃旧族人家,历来仕宦不少,怎到如今,就并无一个继续书香了?”因又想道:“时常闻得读书的人方能出仕,若只居乡种田,如何能够显祖宗?我家尚有公受的祖上遗书。高高封锁在那里,何不取出来一看,看他上面是些什么,便能出仕?”因叫仆夫取出锁匙,将封锁的书橱一一开了,取出几卷来看。看来看去,却认他不得。因又想道:“书必要人教训,方知义理。”因访得有个叔祖叫做赵习古,久在村中开一个书馆,因着人送了他两挑米,请了他来,要他教诲。赵习古因说道:“你女孩儿家只该习些女工。明日大了,招个女婿。撑持你父亲的门户就够了。读书何用?”如子道:“女工的事,女孙已知一二了。今闲居无事,求叔祖教训几个字儿,明日大了,写写账目也好。”赵习古道:“既是这等说,果然识见个字儿也好。待我或早或晚来教你。”自此之后,如子便朝夕诵读,渐渐识起字来。读到十二岁上,读着了书中滋味,便时刻不能释手,遂将家中所藏的书籍,尽数流览。流览完了,又到族中将分去的也借来观看遍了。先学做诗,后学做文。及到了十四五岁上,竟读成一个饱学的儒生了。此时,叔祖赵习古已死了,他学问虽然有成,却无一人知道。每于花朝月夕,于是自吟自赏。到了十六七岁,有人来与他议亲。他暗想道:“我生了这等一个容貌,又习了这等一肚皮的才学,若等闲埋没在个村夫俗子之手,岂不可惜。”凡是来求婚的,遂都一概谢去。谢便谢去,心下却细细踌躇道:“幽兰生于空谷,谁则知之?宝剑必悬之通衢,方有识者。我赵如子生在这列眉村中,若只在这列眉村中求配,便将这列眉村翻转了,料也无一人可为我赵如子作得配过。若守株待兔,自应甘老,若苟且就婚,定明珠暗投,安能比貌无惭画京兆之眉;较才不愧坦东床之腹。除非移居郡就,域者人可知我,我亦可以知人。若尘埋于此,便是虚生此身了。”因又想道:“我不幸父母早逝,又无伯叔兄弟,单单只我一个女身,学动便有形迹,动人耳目,怎好轻易妄行。莫若悄悄地改装做一个男子,起个黑早,偷走到郡城中去看看光景,料也无人知道。”自动这个念头,却又忍耐了几时。然朝思夕想,便就忍耐不住。因瞒着人做了几件男衣,又叫人折了一顶儒巾,又叫人买了一双小小的靴儿,暗暗穿带起来,打扮做书生模样。又叫一个中年仆妇装做家人,贴身服侍。又叫一个老家人收拾行李盘缠跟随。家中事务,尽托付得力家人照管。诸事打点停当,选择了一个好吉日。起个绝早,竞悄悄的走离了列眉村,一径望郡城而来。
此时正是三月艳阳天气,一路花柳争艳,十分有景。如子看了,甚是欢喜。心下暗暗想道:“外面风景如此,若不出来一游,岂不辜负繁华,令春光笑人。”因在路上或是看看山林,或是看看水,行了一里,到坐有二二里的工夫,故一日走不上二三十里的路。直到第四日,方才得到郡中。恐怕饭店中人杂,不便作寓,因寻了县前一个观音庵儿住下。
到次早起来,因问庵僧:“吾闻处州乃东南胜地、不知谢灵运当时游石门洞与遇一仙女的浣纱溪处,可还有遗迹在那里,指示一游否?”庵僧道:“怎么没有,有便有得,都在深山中,荒荒凉凉,没甚好看。相公若要游览耍子,到是城东有个司空学士的花园,十分齐整。内中千红万紫,十分可爱。且主人甚贤,每每说得投机,即便款留。相公若要耍子,到是那里有些妙处。”赵如子听了道:“既是此园有些景致,就去看一看再思量往别处未为不可。”遂等吃了饭,叫家人在庵中照管行李,自家却带了仆妇,慢慢的向城东而来。才走不得一二里路,早看见或三五个,或六七个,或在前,或在后,都纷纷讲说是去游司空园的。赵如子便不问人,竞随着众人走去。又走了数里,方走到了。因定定神,方绥步而入,细玩园中风景。但见:
桃三攒,杏四簇。花间红树;莺百啪,燕千啼,鸟弄管弦。东数行,西数行,杨柳分垂绿幕;高几片,低几片,落花乱砌锦茵。左一折,右一折,尽是朱栏;前一层,后一带,无非密室。厅堂耸秀,玲洗巧石叠成山;池沼澄鲜,清浅活通泉作水。晓日映帘拢,氤氲春色;东风吹径路,杂踏花香。四壁图书,列海内名公题咏;满堂玩好,皆古今珍重琳琅。只就到处风流,何殊金谷,若论其中有美,无异桃源。
赵如子看见园中风景繁华,十分爱羡,便随着众人东西赏玩。正赏到得意处,坐在一片白石之上,要打帐题一首诗以纪兴。只见一个青衣家人走住面前,说道:“家学士老爷在后厅,因看见小相公少年儒雅,要请去会一会。”赵如子忽然听见,略暗想道:“主人与我素不识面,为何请我?”因辞说道:“我乃过路闲人,因闻贵园名胜,偶尔随众一游,并无介绍,怎敢进谒大人。敢烦管家代我回复一声。”青衣家人道:“家老爷甚是爱才,今既已看见小相公儒雅风流,谅是多才,定要请去一会,怎肯等闲放过。”赵如子还要推辞,早又是一个披发童子走来请道:“家老爷立候相公去一会。”赵如子见主人再三邀请,无可奈何,只得随这家人童子走了进来。才走到阶前,早看见司空学士行到方中,立在厅前迎候。赵如子见主人有礼,忙趋到厅前深深一揖道:“晚生小子,孟浪游园,正愧唐突有罪,乃反辱召赐登尤,何幸如之。”司空学士连忙答礼道:“声气未通,本不当轻屈识荆,然珠玉照人,又不忍失之当面,故不避小嫌,率尔邀驾。今幸得亲丰范,方遂鄙怀。”揖毕,拱入厅傍一间亭子上来。原来亭子上已先有七八个少年书生坐在里面,由一个门客陪着。众少年看见司空学士又邀了一个少年书生入来,递俱立起身来相见。相见毕,各各叙齿坐了。左右献上茶来。茶罢,司空学士因问赵如子道:“尊兄既蒙赐顾,台姓、贵表并尊居万望见教。”赵如子因打一恭道:“晚生赵白,贱字非玉,借居县前观音庵里。匆勿不及修刺为罪。”司空学士听了太喜道:“好个非玉!赵兄连城妙境,果然非玉之可比。”司空学士一面说话,众家人早一面备了三四个攒盒洒肴在亭子中间。司空学士就邀众少年去饮。赵如子因同众少年辞渤道:“轻造宝园,得睹芳菲,已自过望,怎敢又叨盛款,何以克当。”司空学士道:“荒园得蒙诸兄过赏,三径生解。草草薄醪,聊代卖浆之敬。”众少年见主人多情,只得叙坐而饮,正是:
人为看花杂沓来,花因客赏更争开。
谁知诗酒留连意,却是东君暗选才。
你道司空学士为何设酒留众少年而饮?原来司空学士有一爱女,年方及笄,欲选一婿,以坦东床之腹,一时未得其人,故借游园之便,叫家人只检少年人物风流者请来一会,再托杯酒盘桓,以探其有才无才,暗为选婿之地。已非一日,故这日又邀了众少年到亭子留饮。饮到微醺之际,司空学士因说道:“我学生最爱诗酒,今既赖花鸟与春光有灵,得屈诸兄到此小酌,可谓有幸矣。然人心苦不知足,更欲邀诸兄少留数行珠玉于壁间,以志一时之胜。不识诸兄能忘主人之不贤而慨赐一题否?”众少年正饮得兴头,忽听见司空学士要他们题诗,便默然皆不出一语。赵白看不过,只得答应道:“诗酒乃文人之衣食,有何不可。但恐巴人下里,不能入阳春白雪之目,故诸兄逡巡不敢耳。”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金玉决不作瓦砾之鸣,诸兄若肯赐教,自在汉唐三百之上。我学生也不敢轻听,请先饮一巨觞,以代洗耳何如?”因叫家人筛了一大爵,拿起来,对众人一饮而干,道:“我学生量本不洪,勉饮此者,聊以表求教之急耳。”众少年见司空学士吃了酒,苦逼题诗,知难回他,却又自做不出,只得同推到赵白身上,道:“赵非玉兄既以诗酒为文人之衣食,应有佳句以应司空学士之命,且请先吐琼瑶,以发诗兴。或者晚生辈得其鼓舞,以步后尘,未可知也。”司空学士细看众少年,已注意赵非玉如孤鹤之在鸡群,一时不便单索他题,得众人一推,便乘机说道:“既诸兄同推非玉兄,则非玉兄之珠玉不容再秘矣。但无空求之理。”因叫家人奉酒一觞,以润诗笔。又各各斟酒一杯以陪。又命家人送上文房四宝。赵白一来也要试才,二来面皮怕羞,也回不出,因受了道:“既承贤主人之命,又辱诸兄相推,安敢固辞。但请司空老大人命题。”司空学士见赵白竟不推委,满心欢喜,因说道:“非玉兄美少年,白具新颖之才,若出一陈腐之题,便不足以窥其妙。”众少年俱赞说道:“老学士所论,最为有理。且请教,诗题如何便不陈腐?”司空学士道:“我想,禽兽与人同情,人既愿得佳偶,物亦宜然,故我学生欲将‘莺求友’三字为题,以求非玉兄赐教,不知如何?”众少年俱随口赞道:“好一个‘莺求友’!又恰合时令,正好索赵兄佳句。”赵白听了,也不赞好,也不道嫌,也不推辞,但默默拂开一幅花笺,提起笔来。轻轻而写。先写题道:
赋得《莺求友》以应司空老学士之教
春情悄悄逗芳心,逗得黄鹂也不禁。只觉自孤花外啭,不知谁是柳边寻。
愁他无意藏娇舌,笑我多情空好音。倘得交交还呖呖,双飞双宿过春深。
列眉村晚学赵白非玉氏题
赵白题完,随即双手呈与司空学士道:“俚言聊以塞责,污目之罪,万望见原。”司空学士见他落笔便写,先已惊倒。及见他顷刻做完送来,便觉骇然。接了展开一看,早吐舌道:“清新俊逸,原来非玉兄是个才人。”再读到中一联,一发赞不绝口道:“意中意外,浅浅深深,无一宇落人齿牙,真匪夷所思。”及读完结语,不禁拍案大叫道:“何幸今日无意中揭遇非玉兄这等仙才,真快事也!”叫家人斟了一卮酒,亲自出席,送与赵白道:“赵兄美少年,相去二八也还不远,能读书几何,就能如此风流儒雅。真是天聪天慧,使人起敬。”赵白听了,忙谦说道:“后生小子,孤陋之学,荒涎之才,只合弄文村野,怎敢当老先生如此青目?不胜内愧。”司空学士道:“我学生岂妄谀人者。赵兄佳作,不独清新占翰苑之高,而又娇艳夺香奁之秀,实非等闲所能及也。”又读一遍,又赞赏一回。方传与众少年道:“请诸兄一看,以为如何?”众少年彼此传看,无不交口称扬。赵白因说道:“小弟拙作,无非抛砖。后来居上,还望诸兄挥洒一番。”众少年因辞谢道:“赵兄珠玉在前,小弟辈纵搜索枯肠,办自惭形秽矣。”此时,司空学士一片神情,已经注在赵白身上,料想众少年没有人胜似赵白,故不复索众少年题诗,故众少年痛饮了一回,遂各各辞去。司空学士也就不甚苦留,任他去了。惟赵白起身了三四遍,司空学土只是不肯,说遭;“天色尚早,还有一事要求教。”赵白因又辞道:“晚生天性原不善饮,今饮醇过多,不独心醉,身已醺醺无主矣。”司空学士道:“既是赵兄不欲困于酒,怎敢相强。”因立起身来,“且到内书房去煮茗解醒何如?”赵白心下虽要脱身,当不得司空学士殷殷款洽,一时难于苦辞,只得随他又到书房申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花有清香,月留淡影。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青眼误借弹词款婚姻 俏心深偷和诗送消息
陡遇奇才,醉心已注,红丝欲缚相称誉。苦辞寒素劣书生,齿牙声逗清新句。
试问谁传,谦言有孺,寸心已肯陈蕃寓。怜才默吐动才人,影儿留下从容去。
右调《踏莎行》
话说司空学士见赵非玉少年,人物风流,又且诗才高妙,心有所属,故苦苦又留到书房中,叫家人煮茗解醒,与他攀谈。赵白恐怕露出本象来,几次起身要辞去,司空学士因又留下道:“学生再三宵赵兄者,盖有一句心腹之言欲与赵兄商量,不知可敢唐突否?”赵非玉道:“老先生有何教谕,晚生自当拱听。”司空学士道:“我学生有一小女,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论姿容,我学生也不敢自誉,薄薄还有可称,颜为愚夫妇所钟爱。往往蒙同官亲友来求,因富贵中纨绔居多,无一人可称王谢,故红丝赤绳,尚悬而有待。今见赵兄少年,风流儒雅,又慧才天纵,洵当今之荀倩也。天使亲接芳青,未免动一企慕之心,故勉强流连,欲有所请。不知寒门弱息,可能少留赵兄之意否?”赵白听了,暗笑其误,却只思量脱身,因忙打一恭道:“山野小子,只合求偶村姑,怎敢妄想天姝仙子,若蒙格外垂青,真不世之奇遇也,妾敢自外?但今日已久矣,敝寓观音庵,尚遥遥数里,且暂告退,容诘朝斋沐再请,何如?”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赵兄既不鄙夷推拒,则尔我一家。荒园虽陋,岂无一榻以留宾,何必匆匆而去,不畅所怀。”赵白道:“主人投辖,周是深情,但恐陈蕃之榻非坦腹所宜居,还是辞去再谒,不至涉于流荡。”司空学士听了,愈加欢喜,道:“赵兄不独才美风流,而又能持身以礼,真快婿也。赵兄既欲辞归,不可不少带春色。况天色才昏,归途咫尺,不妨尽醉。”因命家人去重备酒。赵白复辞道:“晚生初至贵地,昏黑路生,恐涉履不便。”司空学士道:“这个不消虑得。纵使深夜,亦自有灯火肩舆相送。”正说不了,家人的酒樽早已取至,赵白竟辞不脱,只得又复坐下对饮。饮不得数杯,赵白又要辞去。司空学士笑道:“赵兄若不肯饮,想是少年重于声色,不喜静饮。我学生有一小婢,名唤小红,惯弹琵琶,待我唤出来卯一曲以侑觞,或者赵兄方肯开怀。”遂一面命家人去叫。赵白忙辞道:“蒙先生浓情,已胜于公瑾醇醪十倍,岂在声色?但恨沟壑易盈,万望垂谅。”
正说不了,只见家人已唤了一个小女子出来。只好十二三岁,虽当头挑起一个凤翘,却四围发尚披肩,身穿着一领谈谈黄杉,罩上个绣花比甲,红红白白,打扮得十分俊俏,手抱着一面小小琵琶。刚走到前面,司空学士就分付道:“我叫你出来非为别事,只因这位赵相公不肯吃酒,你可细细弹一曲好琵琶与赵相公听。若是弹得好,奉得赵相公一杯酒,我就赏你一颗珠子。你若奉得赵相公十杯酒,我就赏你十颗珠子。你若是弹得不好,奉不得赵相公酒,我就要罚跪了。”那小红领了学士之命,因放下琵琶,忙斟了一大杯酒,双手送到赵白面前放下。因说道:“赵相公请酒,待婢子弹一曲奉侑。但弹得不佳,赵相公休笑。”赵白接了酒,忙说道:“酒我自饮,琵琶固所愿闻,然怎敢劳动。”赵白一面说,那小红取了琵琶,轻轻弹动,低唱道:
山坡羊变调
郎君俏,郎君悄,不脂不粉,偏胜如花貌,如花貌,宜嗔宜喜还宜笑。一睑儿尽皆文字娇,满身上都是风流窍。花见了,早魂消,鸟见了,应惊叫,人见了,谁一个不心欢乐。若是肯相伶,情愿与他同偕到老。
那小红口中唱,手中弹,齿牙之音又娇,弦索之声又俏,紧一阵,慢一阵,疏几声,密几声,殊觉动情。赵白听了极口称赞。小红唱完,立在面前催酒。赵白虽量不加,然到了此际,只得勉强饮干。小红见酒饮干,因又斟了一杯奉上,依旧又取琵琶去弹。赵白连忙止住他道:“佳音妙手,非不倾听快心。但恨贱量不胜杯斝,焉敢复劳。”那小红那里肯听他说,竟拨动琵琶,娇娇媚媚,又弹唱了一曲。弹唱完,便立紧催酒。赵白实不能炊,因再三推辞。司空学士听了,因解说道:“赵兄既量贵不欲多饮,然诗才高妙,除非赏一首弹琵琶诗,则又胜于饮酒多多矣。”赵白听了大喜道:“若蒙免饮,情愿献丑可也。”司空学士见肯做诗,更加欢喜。因命家人奉上文房四宝,又叫小红立在面前催诗。赵白遂展开花笺,先写题目道:
赠红姐弹琵琶
其一:
花前觅念奴,江头忆司马。
既愁弹者稀,又虑知音寡。
其二:
春凤起纤指,明月满怀抱。
尊前倚醉听,只觉弦声俏。
其三:
齿音莺语娇,手影花枝俏。
最是使人怜,慨弹不遮面。
赵白写完,就叫小红送与司空学士道:“醉后散言,聊以免饮,实不足以尽红姐之万一,幸勿见哂。”司空学士忙接在手,展开便读。才读的两三句,早见他满脸都是笑容。及读完了,因赞美道:“可惜非玉兄生在今世,若生在唐时,岂容太白独擅《清平调》之名。若论此诗之妙,该贺千钟,无奈非玉兄苦苦推辞。若竟不饮,岂不辜负。也罢,也罢,今只奉十杯,非玉兄只饮三杯,做我学生不着,代饮七杯,何如?”随叫人斟上。赵白见了,忙推辞道;“三绝原不成诗,止不过为免炊强呈丑耳。既垦丑,又不能免饮,则呈丑之谓何?还望老先生谅而免饮。”司空学士笑道:“题诗是免琵琶侑觞之饮,既已免矣。今之饮是为贺诗。如此佳作,若不痛饮相酬,则笔墨之气,何能得吐?小红可再弹一曲,以侑赵相公之饮。”小红听了,因而重拨冰弦,低低弹唱道:
山坡羊变调
才情妙,才情妙,题诗纵笔,一似风雷到。凤雷到,超唐跨汉齐周召。一句句,无非风与骚;一字字,都是名和教。笔头尖,花正娇。墨池里,龙潜跃。锦笺上,乱纷纷珠玑落。弹琵琶,文运交,忽然遭此风流品藻。
小红弹完,即放下琵琶,走近赵白面前催酒。赵白一面强饮,即笑问道:“红姐的佳音妙手,固已快心悦耳,妙不容言矣。但不知所唱之词,还是旧章,还是薪制?”小红道:“文章陈腐,老爷厌听。婢子所习,皆是大相公花前月下所制之新词。”赵白听了,又惊又喜,因对着司窒学士说道:“原来红姐所弹之妙词,皆是令公子长兄之新制。晚生乍一倾听,就疑非等闲所及,今果出令郎之采笔。古今才美,真不虚也。但可根远人耳目疏浅,又匆匆草草,不曾请得一见,殊因为愧耳。”司空学士道:“小儿司空约虽也从事圣门,但才指挥笔墨,便思吞吐风云,等闲之残编遗唾,皆不挂其眉睫,老夫屡屡戒之。竞不知有最可笑者,今年十九,婚已及期,而朱门嫌其无实美,金屋疑其徒虚名,媒灼纷纷,一不应承,而转托名游学,东西浪行,欲访苧萝之旧迹,觅桃叶之遗踪,今竟不知何处。痴癫之状,岂不令识者葫芦。可惜不曾见得赵兄,若见了赵兄,年又少他,才又胜于他,人物又秀美于他,他自应心折而不敢作狂奴故态耳。奈何偏偏相左,可谓无缘。”赵白道:“俗言:‘观于海者难为水’,令公郎天纵美才,而寻常袜线固难入眼,何况晚生又祙线中之一线;焉敢妄视艺兰?然不亲芝兰不知香之幽永,今虽不能面识荆州,而笥藏之珠玉,得借观一二,犹识荆州也。不识老学士肯赐一览否?”司空学士道:“小儿才虽谫劣,而挥毫敏捷,吟咏实多。老夫恐益其狂,每置而不览,故无以应教。若不遗葑菲,小儿书房中,案头壁上,定多存者。赵兄何不下榻于此,或好或丑,细览而定之,使彼知所从违,则受益多矣。”赵白此来,原为访婿。前听琵琶二调,风流香艳,私心已动。后又见司空学士数其恃才之过,若非才美,则何所恃。又未见其人,因索其诗,既许观诗,又何辞下榻。因乘机答道:“下嘤鸣之榻,览切磋之诗,实后学快心事也。但孟浪游园,不胜唐突,一罪也。过叨杯斝,百暮不休,二罪也。今载枕籍五车,纵观四壁,茗荛小子,岂不犯分,三罪也。况无端入室,枕秘窥观,余罪种种,恐触公郎之怒,实不便从命,还是暂且告归,再来为正。”司空学士笑道:“书房乃诵读之所,又非内室,学者共此斯文,又何秘之窃,况父留之宾,岂避于子。且小儿虽伤于狂傲,然狂傲者皆不生敬畏之人。若见了赵兄,恐一片服膺爱慕之心,又过于老人。赵兄明日相合自知。”赵白道:“老先生既殷殷垂爱小子,小子若再苦苦推辞,便是自绝于天了。况归途入夜实不便行,只得要大胆借寓了。”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赵兄既肯下榻,快心事也。须秉烛春园,以观桃李之夜妆何如?”此时赵白面前赏诗之三杯酒,初苦辞不饮,后又谈及司空约之才美,情有所注,又因红儿在前,低低催促,早不知不觉,已饮干七八。司空学士见了大喜,因又叫红儿弹新词奉酒。说说笑笑,直吃得赵白果有九分沉酣之意,方叫家人移烛,送赵相公到大相公书房里去宿。正是:
萝善缠兮藤善牵,东边忽接到西边。
此中虽说无援引,默默生情信有缘。
赵白到了书房中,见其诗书满架,琴剑分悬,案头的玩器与四壁图书,甚是富丽,真令人观之不尽,赏之有余。然而,赵白的意不在此,单看司室约的佳作,观看或诗或赋。见了几首,虽题不相属,然词意清新俊逸,无一句一字袭人齿牙。吟咏数遍,甚觉快心。童子又送上茶来,吃了两杯,一时沉酣不觉尽解。不忍就寝,因而据案,又将案头的篇章细细检阅。忽在书中检出一副棉笺,那锦笺上有七言律侍一首。细细看去,题目却是:
访美
嫌他花柳不温存,蹙出风流是黛痕。
醒眼看昏真入梦,惊情若定假销魂。
容非闭月焉生爱,盼不垂青谁感恩。
横塞朱门与金屋,不知何处苧萝村?
赵白细细看了两遍,又惊又喜,因而暗想道:“细观此诗,访婚亲切,殊不减我择婿。但可恨秣马秣驹,徒思窈窕,偏不识河洲之路;而椟中有美,空韫深山,又苦无炫售之阶,却将奈何?”沉吟了半晌,因又想道:“此人诗才之美与十九之年,已有确据矣。至于人物秀美,虽其父谦曰不如我,今想来实未必不如。即使稍逊,而男子丈夫之去取又不在此。我两人虽风马牛不相及,今忽睹此一诗,未必非御沟中之红叶。红叶既能传彼之心,则此红叶,又安知不能传我之心。何不和他一首,递个消息,使他知香奁尚自有人,庶不叹苧萝不知何处也。”主意定了。因见前诗之锦笺甚长,遂和一律于后,先写:
步前题原韵
香必香奁香自存,岂知花月浅留痕。
无因无想休寻梦,不识不知空断魂。
玉杵捣成仙女聘,桃花流出洛媒恩。
苧萝涎慕垂于古,西子而今别有村。
列眉村赵如子奉和
赵白题完,又前后吟诵了数遍。原唱既欣赏不休,和章亦读而自喜。把玩多时,恐书童倚立伺侯,只得将诗夹在原书中,忙忙睡了。
到了次早起来,梳洗毕,就即辞出。书童忙留住道:“老爷尚未起,小的怎攻轻放相公去,还求相公少侯片时。”赵白道:“我候自不妨,但恐老爷知我守候,寝之不安,转忙忙为我而起,岂不相碍。何不待我且回寓去一看,侯老爷起身时再来相候,庶几两便。”书童道:“赵相公若是去了就来,实为两便。倘或去后又别有事稽身,不得闲来,老爷一时要人,却叫小的那里来寻相公。”赵白道:“我初到此间,一人不识,那有别事。况老爷曾许我有婚姻之约,此终身大事也,正要求媒作合,焉肯自误而反有不求之理。你但放心。”原来司空学士与赵白讲小姐的婚姻时,这个书童正在旁边伺候,是亲耳朵听见的,今见赵白说还要求媒来议亲,便信以为真,道:“赵相公既是这等说,自然是要来的了,请便可也。”赵白见书童肯放,忙带了仆妇,转缓缓的照旧路走出园来。一路暗想道:“司空学士误认求婚;我昨日满口应承者,只思一脱身便改换头面,你东我西,不复相见,无处予言之责,何必又烦口角。不料《访美》之诗,又出其乃郎多情之笔墨。笔墨之多情,则一片之深心自在风影中求实际,矧彼之所求,又正我之所愿售,倘同声相应,一旦成全,则鼓钟琴瑟,总是一家,异日何以相见?则此时之君子,又不得不早为异日淑女之地。”一路算定了主意,回到庵中,忙取了一幅笺纸,题了一首七言绝句于上,用封筒封好了交与庵僧道:“我去后,司空学士老爷家倘有人来寻我,可将此付之。”一面又称了三钱香资,谢了庵僧,遂叫老家人收拾了行李,竟飘然而去。正是:
试问游鱼何所求,忽然摆尾忽摇头。
漫夸香饵安排巧,谁识吞钩是下钩。
赵如子匆匆而去,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学士,自见了赵白,以为风流儒雅,可焕门楣,故苦苦留饮以醉其心,再三留宿以致其情。到了饮完送入书房时,自已大醉,故不曾分付得书童,叫他留下赵相公,故次日起身就问道:“赵相公何在?”书童回说去了。因惊问道:“你怎么不留下?”书童道:“小的留他,他说要去央媒来求婚,故小的放了他去。原说老爷起身时他就来的。”司空听见他提起婚姻,也信以为真,以为必来。不期等到午后,竟不见一痕踪影。等得不耐烦,因叫一个家人领了书童到观音庵来寻问。庵僧回说道:“赵相公早回庵,即收拾行李回去了,止留下一封字儿在此。”因取出付于家人道:“可以此回复老爷罢。”家人与书童无可奈何,只得拿了这封字儿去回复老爷。只因这回,有分教;费尽猜疑,参不透个中哑谜;百般揣度,看不破暗里机关。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赵如子恐错过两题勾引句 司空约要分明一访列眉村
行游欲觅娇娃聘,睢鸠空叫声无应。蓦地暗惊讶,桃源路未赊。
幽兰空谷里,彩凤深藏已。寻识苦无门,教人欲断魂。
右调《菩萨蛮》
话说司空家人与书童同到观音庵来寻赵白,不期赵白去了,止留下一封字儿与庵僧。家人与书童无可奈何,只得拿了字儿回复。老司空学士见说赵相公去了,满面生嗔,暗想道:“婚姻美事也,从与不从,只消实说,谁来强你,为何竟自去了。莫非痴心妄想也与小儿一般,或者别有隐情。且看他留下的书上如何说。”因将封筒拆开,抽出书来要看。那里是书,却是一幅笺纸,上题着一首七言绝句。司空学士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怜才既许结朱陈,应为坚持淑女身。
两榜若标郎姓字,洞房花烛自生春。
司空学土看完诗,方回嗔作喜,道:“原来不是辞婚,竟有志功名,恐怕匆匆草草,不成模样,故飘然而去。此志士之所为,殊可敬也。但可惜彼此许可,不曾说个明白。”既又将诗看了两遍,因又想道:“若据他‘应为坚持淑女身’这句诗看来,不独许可。且有劝勉之意在其中,断非妄言无意者。只得留此诗以为证而待之。且他《莺求友》诗上写着‘列眉村’,但下知列眉村却在那一乡,须等大儿回家,与他说知,叫他去访。他还有些细心,肯东西寻问。”想罢,只得丢开。
原来司空学士这个大儿子叫做司空约,表字默爱。生得骨秀神清,仪容丰俊,望之凛凛然攸人生敬,亲之又温温然使人生爱。且聪慧过人,在十四岁上,就文章出众,案首进了丽水县学。到了十八九时,举止风流,宛然一个玉人。人见了,都道是卫玠复生;诗文高妙,落笔疑带风云,人看了,尽惊为青莲再世。具此才美,故眼空四海,看人不上。常常对人说道;“不逢欧阳修之主司,必不登第,不遇西子之佳人,必不仪婚。”以此,父亲替他议婚,皆一概辞了。因恐在家父亲又以此事相迫,故托名游学,东西游赏。因慕西子之名,此时正游到西子湖上。谁知西湖之比西子,是赞西湖山水之美有如西子,不是说西子湖就是说西子。司空约东游西游,只见西湖,并不见有西子,情兴早减了一半。再看见香车内缓飘轻薄,尽是绮罗;画舫中淡抹浓妆,无非脂粉,求一春山之黛,秋水之眸,了不可得。赏玩到此,愈觉情兴索然。欲要回去,又恐怕后有绝色,一时错过,因而又捱了许久。忽一日游到吟泉亭,只见亭壁之上,有人题了七言绝句道:
谁定西湖西子名,盖怜水性与山情。
若真要识吏光面,还向蓬莱细品评。
司空约看完,暗暗吃了一惊道:“此诗恰象是为我而作,不知何人?”因看诗尾,却写着“列眉村小月老牛马走。”司空约看了一遍,不禁又惊又喜,细细思量道:“此诗若说不是为我而作,怎我肺腑之事,皆被他道出,若说是为我而昨,我的心事又从不曾告人,他怎能知道得这般亲切?况且这‘小月老’乃媒人之称,‘牛马走’是太史公之号,又不知实是何人?这‘列眉村’却在何处?与我毫不相关,怎诗中有寓,指点的甚是分明,真不可解。莫非他人之心与我之心暗合?这且漫论,但所言西湖徒有西子之名,其实欲识夷光,须向蓬莱细访,此言却似确有据。我今在西湖上寻访久矣,并无踪影,有意无意,但以此诗为识,且归去寻访一番,再作区处。”遂有个打点回处州之意。虽说打点,而无奈六桥三竺,游女如云,闺人似水,朝窥陌上,夕览归□,只管耽耽搁搁。不期一日,忽游到断桥旁边一个临湖的大酒楼上,只见楼壁上又有人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在上,道:
好将青眼大睁开,休泥虚名想又猜。
一日羞花虽是貌,千秋咏雪却须才。
但求彩笔无惭色,莫叹香奁安在哉。
四诲求凰若无路,桃花流水小蓬莱。
司空约看完又吃一惊,忙看诗尾,却仍是“列眉村小月老牛马走”九个字,不禁满心欢喜,因朝着诗,深深一揖道:“此诗,我之恩人也。再三指点,不啻耳提面命,明日归访蓬莱,倘有些风影,若非天意,便是鬼使神差,真侥幸也。”算计定了,到次日一刻也不留,竞收拾起身,回处州而去。
不数日,到了家中,拜见父亲。司空学士就问他道:“你这些时游学在于何处?”司空约道:“在于武林西子湖上。”司空学士道:“西子湖乃浙江名胜,游览的佳人才子半无下。下知你曾访着几个佳人,几个才子?”司空约道:“孩儿要说,父亲大人又要责备孩儿狂妄。美人无非珠玉装成,名士尽皆浮词套习,至于天姿国色,饱学鸿才,实不见一人。”司空学士听了大笑道:“你东西奔走,却访不出,就坐在家中,到访着一个。年纪比你还小两岁,人物之美,如花如柳,如金如玉,也形客他不尽。说来你还未必肯信,我也不说了。至于诗才,信笔即题,却又吐新抽细,匪夷所思。”因叫书童取出《莺求友》并《赠小红弹琵琶》三诗送与他道:“你细看自知。”司空约接在手中,才看得三五句,早惊得吐出舌来。看完了又看,直看了两三遍,方才说道:“若论《赠小红弹琵琶》这三首绝句,虽说风流香艳,若叫孩儿属和,尚可勉强支持。至于《莺求友》这样咏物题目,却做得情中有景,景中有情,出神入化,真令人搁笔,甘拜下风矣。”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我儿,你如此说来,还可谓之服善。但你一向不服人者,是无人可服耳。我前日因见这赵白人物风流,才情敏捷,为你妹子动了个选婿之心。我因留饮,与他言及婚姻,他已满口应承。不知为着何事,到次日竟不别而行。及我着人到寓处去寻问他,去便去了,却还留下一首七言绝句,回报婚姻之意。”因又叫人取出与司空约看。司空约看了道:“报婚姻已甚明白,但不知忙忙而去,却是为何?”司空学士道:“我正为此蓄疑,一时分想不出。今喜你回家来了,可为我细细一想。”司空约应承道:“容孩儿慢慢想明,回复父亲。”司空学士道:“既如此,你且去歇息。”
司室约出到书房中坐下,且不想赵白为何而去,且先想这列眉村却是何处,怎西湖上二诗写着列眉村,为何家中几首诗也写着列眉村。莫非湖上题诗之人就是家中这个题诗的赵白?若说是一人,地方相去数百里,时俱不久,怎么分身得来?若论是两个,怎么恰恰的都住在列眉村,真令人不可解。想了半日,再想不出,只得丢开。
到晚间,吃夜饭,又吃了几杯酒,微带醺酣之意,因想道:“才子虽说难得,今却又有这个赵白,怎女子中,访来访去,竟无一人,真可叹也。”因持起笔来要做诗感慨,忽然想起:“我前日已做过一首,夹在书中。不知是怎生用意,今已忘记,若要再做,不至雷同方妙。”因在书中检出,打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忽吃一惊,只见诗后早有人和了一首。未看诗,先看和诗是何人,恰又写着“列眉村赵如子”。及至再看其诗中微意,却是争佳人自有,而深讥他不知防来。看看诗,又想想缘由,却没头没脑,弄的满肚皮都是狐疑,因查问馆童道:“我不在家,这书馆中有谁来往?怎连我做的诗都被人偷和了去你竟不知道。”馆童道:“书馆中并无闲人敢入,止是数日前老爷留赵相公宿了一夜,他便东看看,西看看。若说偷和诗,除非是赵相公,再无别人。”司空约听了,又暗想道:“他既曾留宿于此,这和诗自然是他无疑。但不知为何不写赵白又写如子?或者如子就是他的别号。他诗结句又明说出‘西子如今别有村’,若非果有其人,怎好如此下笔。但湖上二诗,又指点我到蓬莱去寻访,莫非这列眉村就蓬莱左边?两处诗意,劝我寻访,若自同心。但不知‘小月老牛马走’又是何人?”想了半啥,忽然有悟道:“原来‘小月’二字再加一‘走’字原是一个赵字,其余充非助词,使人猜疑。如此看起来,则两地之诗,总是姓‘赵’之人,在我司空默爱可谓大有情矣。既暗暗为我用情,我若漠然不知,虽辜负了他一番用情,也还于心无愧;今既察出其情而不知感激,又不能寻他一谢,则草木之不如矣,怎还敢以才子自负,而妄想佳人以为婚好。细细算将来,湖上之‘小月老’既是和诗之赵如子,和诗之赵如子即是赵白,‘小月老’与赵如子既属风影,而赵白虽不知去向,却实有其人,为今之计,只须寻访赵白,此事方得分明。欲寻访赵白,只须查着了列眉村,方有着落。”算计定了,因叫一个能事的家人,去访列眉村在于何处。
家人去查访了两日,方才回来报道:“城中地方自无村名,乡下地方惟有乡图好查,若问村名,知者甚少。小的再三访问,并访问不出。今早在县前遇着一个交钱粮的老人家,问他列眉村地方,知道往东南上去,约有百里以外,是三十五乡二十七图地方,直在蓬莱山背后,俗名叫做赵家坳。列眉村乃古时的名号,故近日没人知道。这老儿说便说得有些相似,却不知是与不是。小的欲要自到地头去访问明白,来回复往,却要两三日工夫,恐怕大相公等得心焦,故先来说明,然后好去。”司空约听见说在小蓬莱山背后,又听见说是叫做赵家坳,十分中已有八九分对帐,便满心欢喜道:“这老儿听说大约不差,不消又费两番手脚,你明日可叫人备马,就跟我同去罢。”家人答应去了,正是:
情急心忙处,浑如箭在弦。
千重与万叠,恨不一时穿。
到了次日,司空约起个绝早,竟骑一匹快马,带着家人出城,望东南而来。家人得了底脚,一路上问一声列眉村,无人知道,改口问赵家坳,无人不知,故一村一村问来,皆不曾差错。饶得马快,急急赶到赵家坳,天色早已昏昏黄黄矣。就在村内寻个人家借住了。急急收拾了夜饭吃,而乡下人家俱已关门闭户矣,无人访问,只得睡了。
到了次早,一起来就先问生人家道,“你这地方有一位赵相公,名字叫做赵白,号是非玉,我特特来拜他,你可知道住在那里?”主人道:“我这赵家坳,虽说姓赵的颇多,却多是种田务农之人,连读书的也无一个,如何得有赵相公与相公往来,莫要差误了,不是这里。”司空约道:“明明白白是这列眉村,列眉村既是赵家坳,怎么得差。只怕这村里赵姓人多,你还知道不尽。”主人道:“这地方又不是通街活路,有人搬来移去,或者不知。这山坳里人家都是积祖相传,不增不减,有数的人家,某人叫甚名宇,某人住在那里,某人是长一辈,某人是小一辈,某人锄那一块地,某人种那几亩田,就是另分出一房,或是生了一个,或是死了一个,也都是晓得的,怎么出了一个读书相公,惊天动地,反不知道。相公若不信我的言语,请吃了饭,再细细到别家去问。”司空约听了说,竞呆了,不好再问。果然吃了饭,带着家人又到各处去访问,谁知或东或西,四下里都问过,尽皆回说:“我这乡村中,都只以耕种为生,并无一个读书之人。就是隅然天生了几个认字的能人,也只好认得‘百家姓’与‘上大人’罢了。怎么敢称相公。这是断断乎没有的。相公不要空费了神思气力,只怕这个姓赵的不是赵家坳人,不是说错了,就是听差了,还须回去问个明白,方才好寻。”
司空约寻了半日,并无踪影,一团高兴,扫得冰冷,只得回到主人家,叫家人沽了一壶酒,闷闷的吃得烂醉。满肚皮无聊,没处发泄,因叫书童在拜盒里取出笔砚来,磨浓了墨,就在大路旁一个小庵前一堵粉壁上,题七言绝句一首道:
既吐情丝百尺长,应传消息付春光。
如何访过蓬莱路。布见桃花流水香?
访友不遇,黄岩司空约默爱题
题完了,又自读了两遍。正低徊叹息,忽见个长须道奴,手托着一个方盘盘,却供养着一尊小小的鬼谷子的神象,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课筒,摇来摇去,口里念着:“吉凶有准,祸福无差。”在面前走了过去。司空约看见,忽触着心事,因叫住他道:“老师父,可替我起一课。”那道人就在小庵前一块石头放下盘儿,取出课简里的三个铜钱,递与司空约,叫他向天祷告了。然后手里摇着,口里念着,先排成了内象三爻,却是折单单一个巽卦。又摇又念,后又排成外象三爻,却是单单一个乾卦。合起来,却是一个天风垢卦。因问司空约道:“此卦相公要问何事?”司空约道:“我自郡城特来到此,要拜访一个朋友,却再三访问不出,不知有此人没此人?是此地不是此地?不知还是说差了,还是我来差了!老师父替我说个明白。”道人道:“此卦应爻甚旺,其人如金如玉,怎说没有。不变不动,正是此地,说的也不差,你来的也不差。但此垢卦,婚姻之卦也。相公此来,该为婚姻,怎么说是访朋友?若是访朋友,便阴阳相左,自然不能相遇。却喜青龙持世,伏变六合,今虽不湿,终须大遇。断断不何因今日之不遇,懈怠了寻访之心。”司空约道:“此来虽说是访友,访友之情却实是为婚姻。”见道人起课说着了他心事,不胜惊异,因说道:“我来访友者,原为婚姻也。今既访友不遇,只恐怕这婚姻就要错过了。”道人道;“垢者遇也。原该相遇,因被日神冲破了,故遇而不遇。然日神之冲,不过一日,垢之终身,直包些身,那里得能错过。错虽不能惜过,但伏而又伏,冲而又冲,变态多端。一时不能即合,须宽心待之,又要上紧访求之,方万万无失。还有一说,此卦官鬼为媒,若金榜题名,戴了纱帽去求更妙。”司空约听了,满心欢喜。因叫家人称二钱银子谢了道人,然后又复到主人家里。
此时,心下稍稍宽些,因叫家人又沽了一壶酒来,想一想,吃一杯,又吃得半醺。情兴复生,因又叫家人移笔砚,依旧到庵前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舒眉寻访且劳神,哑口周旋更苦辛。
云里月光明又暗,镜中花影假还真。
无端指引偏怜我,有意相亲却哄人。
若虑不坚思试验,千回万折不嫌频。
题完诗,要回城晚了,只得又在主人家借宿了一夜,到次早方才谢别了主人回去。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柳无条而弄色,花不见而生香。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赵如子苦留意再题勾引句 司空约不放心二访列眉村
三番四覆明勾引,神交题尽风流蕴。消息倩东风,知音耳早聪。
寻踪重再访,姓字并无诳,颠倒小蓬莱,春光梅已开。
右调《菩萨蛮》
话说司空约亲到列眉村寻访赵白不遇,回到家中,没头没脑,又不好回复父亲,欲要丢开,又因起课的说后来大好,又不敢放下,每日思思算算,甚费踌躇,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如子自在司空学士家辞出,因他求婚,便要脱身回去。只因又见司空约的《求美》诗,又风流,又有深情,属意其人,故俏悄的和了一首,透个消息,使他好来寻访。又打听得他处州本乡本土,没有绝色,又慕西子湖之名,故托名游学,竟到西湖上去寻访。恐和诗中这个消息,一时不得到他眼耳中,“倘他湖上别谐了配偶,则我和诗这番情况,岂不虚费。且我回家株守空山,毫无用处,且西湖天下名胜,既要在诗文中弄风雅,则西湖咫尺,安可不到。借此访他,也到西湖中去一游,不但观览风景,倘能遇巧,再透一个消息与他,也是一件快事。”算计定了,遂雇了一隻小舡而去。
不数日,到了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间小小的寓处住下。也不访僧,也不交友,每日只是独往独来,流览那山水之胜。只见宝马香车,三竺六桥的游人不绝;彩舟画舫,里湖外湖内的吹鼓不休。人千人万,怎能知司空约在于何处,这个消息却怎生传递。想来想去,这想出个众中传信的算计来,故题两首挑逗之诗;一首七言绝句,写在冷泉亭壁上,一首七言诗,写在断桥的大酒楼上。看不出滋味的,不过徒读一番罢了,若遇着有心之人,触发其中痛痒,便自然关情。要穷源究本。初题诗甚以为计,过了几日,又不知司空约看见与不青见,未免又费踌躇。然而无可奈何。又因心爱《救美》之诗,注意在司空约身上,无心复去他求,料难久住,也就买舟回去。
回到处州郡城,恐怕撞见司空家人,遂不敢入城,竟在城外转了回身。看看到列眉村口,便远远住下。到次日绝早,先打发老家人并仆妇先拿了行李回家,自己却以为女儿在家,无人认得,故仍是男装,侯天微有亮影,便从村口走了入来。不期才走到小庵前,早看见庵壁上有人写了龙蛇飞舞的十数行半真半草的大字在上面,心下暗惊道:“此村壁如何得有文人字迹?”忙走近前一看,方知是两首诗,前一首是七言绝句,后一首是七言律诗。大惊,以为奇事。急急看是何人所题,却又正是司空约名姓,吃了一惊不小。因想道:“如何反在此题诗?”惊疑不定,只得细细看诗。看完了诗,参详诗意,方知司空约两首消息惧已传到,故来追求寻访。恰又不遇,因而题诗致意。赵如子看得分明,不禁满心欢喜。因又看一遍,默默将诗记了,不敢久留,遂忙忙走回家去。却喜山野僻静,竟无人看见。
既到家,众家人妇女来见。略问问家事,便先开了书楼,走到上面,取笔砚将二诗录出,再细细玩味。因解说道:“说‘情丝百丈长’与‘无端指引’,是指西湖上二诗而言也。他说‘哑口周旋’,是感激我暗暗题诗也。其馀‘桃花流水’与‘明暗真假’、‘哄人’诸句,方是不遇而少致其怨。我前一见他《求美》诗做得缠绵亲切,便知他是一个有心多情之人。今见了我湖上二诗,便急急来寻访;寻访不见,便再三致怨;又恐我是试他不坚,复自表其诚。若非多情,若非有心,焉能及此。且所题之诗,细密如蚕吐之丝,清新如澄江之练,而笔香墨彩,字字可人,愈令人放他不下。但可惜男女嫌疑,难于会面,斧柯隔绝,无计关通,却如何区处?”又想道:“他到此寻访了一遍。见无踪影,自看得从前许多指点,俱属荒唐矣,岂不将他一片热肠都弄冷了。为今之计,除非借他试验之言,再通一个消息与他方妙。”又想道:“若要通他消息,不须另生枝叶,只须将他题壁二诗,再和个分明,他便不复生疑了。”算计定了,便先和他绝句道:
虽说山长水又长。如何寸寸论春光。
桃花流水依燃在,寻着源头自吐香。
又和律诗道:
才美虽然交有神,其中滋味半甘辛。
花心深隐休寻错,柳眼低垂要认真。
但愿心中知有我,不须牙冷笑无人。
河洲何事桃夭美,全赖东凤吹拂频。
赵如子和完,棉笺写出,启落款是“列眉村赵白奉和司空默爱兄过访不遇有感之作”。因想道:“诗已和了,写已写了,但怎生能够到他眼中?”若要又改装自到郡城去寻门路,只觉得太自轻了;欲要托人寄去,却又并无一个往来之人。欲要叫老家人送去,又恐怕露了形迹,被人跟寻将来,窥见底里;欲要借名投了进去且就走开,只觉躲躲藏藏,不甚公器,寻思了半响,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了。只须叫老家人送到前番寓的观音庵里,只推说不认得的司空学士家里,转将寺僧送去,便来去任情,两不相碍矣。”算计停当,因将和诗用封筒封好,上面写着:“送上司空大相公开拆”,又注着:“台字默爱”。又分付了家人:“这书可交与庵僧收了,你即悄悄走了回来,不可又被人看见。”老家人领命而去。
到了郡城,此时是五月天气,日子渐长,到了观音庵,天还不晚。恰恰遇着庙僧,就取出封简来,递与庵僧,因说道:“我家相公向日在此打搅,今有一封书儿,要送与司空老爷家大相公,困我认不得他府上住在那里,欲求老师父着人巷我转送送去。明日我家相公来总谢罢。”庵僧接了书道:“不打紧,明早就替你送去。你相公几时来?天将晚了,你就在这里住了罢。”老家人道:“相公也要就来,我还有事要出城。”遂忙忙辞了出来,别处去宿了,正是:
明人做暗事,半露半遮藏。
若问能何在,机关是作忙。
到了次日,庵僧受了赵家人之托,不敢怠慢,因自己将书送到司空学士家里,交付与管门的家人,道:“这是列眉村赵相公着人送来与大相公的,因他认不得府上,故转托我送来。大叔可收明了交入去,不要差池。”管门人接了道:“知道了,老师父请回罢。”庵僧自去。管门看得平常,只等大相公起来,吃过饭,方才交了入去。
司空约初接了,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及拆开开细看,方知是赵白和题墙的二诗,早满心欢心。再细细看诗,见诗“休寻错”、“要认真”等句,皆是责备他寻访得不仔细之意,愈加欢喜道:“如此看起来,果是我寻访得不仔细。既是列眉村没有个赵白,则此三诗,却是谁人和的?若说这赵白不住在列眉村,为何列眉村口墙壁的诗,他就看见?细细想来,还是我前日粗心浮气,访得不详细,乡下人耳目粗浅,识人不广,故致我虚往返了一番,转受人之讥诮。倘或再往,又是如此,却将如何?”因想起道:“他送书来,毕竟有人,细问其人,自然知道。”因叫管门的家人进来问道:“这赵相公送书来的人今在何处?”管门人回道:“这赵相公送书人不曾来,是观音庵和尚代他送来的。”司空约道:“既是庵僧送来,你可去问他庵僧,赵相公的管家还在么?如在,可同他来,我有话问他。”管家人领命,忙忙去问了来回复道:“赵相公的管家因不要领回书,故投过书就回去了。”司空约听了。甚是懊悔,道:“他既有人来,就该问他个详细。岂不为妙,偏偏不巧,又放他去了。明日去寻访,未免又要费力。”因又想道:“这赵白前日突然去了,父亲曾命我访消息,打听着落,因寻访不着,故不曾复得父亲之命。今他既送此二诗来,虽还未见其人,然二诗俱在,便是消息,便是着落,岂可不通知父亲。”因拿了二诗,自走到后厅来,寻见父亲说道:“前日父亲曾分付孩儿想赵白无端而去,故孩儿一时也想不出,因问明了列眉村即是赵家坳,孩儿来到列眉村去寻访赵白。再三寻访,只是不见。一时心不细,因题了一绝一律于村口壁上,以致怀疑焉有之意。不想这列眉村中原有个赵白,见了孩儿二诗,甚是不悦,故和了二诗,叫人送来与孩儿,深怪孩儿访之不细。”一面说,一面就将二和诗奉上父亲,道:“请看便知。”司空学士接了一看,不胜大喜道:“此果然是赵生之诗。其人既果在列眉村,则来去不为虚妄矣。”司空约道:“他去来虽不为虚妄,然儿虽通声气,却实实未见其人,意欲明日再去一见。倘前言不爽,将妹妹的婚姻再申定一番,岂不更妙。”司空学士道:“我前要你推测者,恐他指东划西,其言不足凭耳。今列眉村与赵白其人其地俱实,则‘金榜标名’与‘花烛生春’一诗,亦已盟之久矣,何须再订,再订反觉多事。况今秋乡试在迩,莫若让他与你乡试过,看中与不中,再作道理。若只管去琐琐,未免有伤女家之体。”司空约听了道:“父亲所教甚是,且放下再处。”遂退了出来。又暗想道:“父亲所论已定者,乃赵白与妹子婚姻也。著是赵如子和我《求美》之诗,许我‘西子如今别有村’,至于西湖上小月老指我小蓬莱之路,分明又是我的一段婚姻,却才现得一影,尚不知形在何处,若不急去访,岂不失之千里。就是赵白两首和诗讥刺我访求不细心,亦无非还要我去重访耳。测其要我去重访之心,未必正图一识其面,一叙寒温耳,定然有美玉蕴于椟中,要人识取耳。我若茫茫漠漠,不知领会,岂下辜负了他三番四复之深意。其人若只寻常,也还罢了,倘是个绝色佳人,岂不自误。莫若瞒着父亲,还去一访,看个有无好丑,也好放心。”主意定了,遂推托有别事,又悄悄到列眉村来寻访消息。正是:
有消有息不须寻,消息全无怎放心。
不放心寻消息在,放心消息竟沉沉。
赵如子得了老家人送去诗的回信,以为二诗到了司空约那边,定来重访。要仍与他一个不见面?不独要将他重来寻访之兴扫尽,竟要连后面婚姻之路俱阻塞断了,则从前两番和诗,俱属无用,若真真与他欢然接见,将前后事一一说明,又恐怕太容易了,使人看得等闲,后来做事,便不钦敬,便不猛勇。只打点取个巧,微露半面,以为龙首,使他窥见,惊惊喜喜,信以为真,却深藏半面以为龙之尾,使他不得见,猜猜疑疑,留以结婚姻之大案,则从前指点,足令人生感,向后功名,又不敢不勉矣。这些机关,皆是赵如子平时打点在胸中,今日正当其时,只得要用。却又喜得他恰又有一个寡居伯母王氏,又没有儿子,虽有些田产,因所用不多,竟不料理耕种,所收甚薄。与如子却是亲房,过从甚好,一月之中,到有大半月住住如子家里。见如子长成,日日为他亲事着急。如子因将这段婚姻之事,俱细细对他说了,要他作个引头。又喜得他恰住入村来的大路上,正好招邀。这伯母王氏,一一俱问明白了,便回家去,日日坐在门前守候,只侯了七八日。
这日将晚,方看见一位少年官人,生得风流俊秀,穿着一身纱衣,骑着一匹骏马,从村口入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家人、一个小童子,又一健仆挑着行李。王氏看见,知是那一窍,便故意现身走到街中使他看见。此时是五月二十日,家家耘种甚忙,又天气初热,路上行人甚少。司空约进得村来,便勒马叫家人去寻旧寓的主人。恰恰的旧主人夫妻都下田去了,门是锁的,家人见了,只得向前另寻人家。远远看见有一妇人立在街中,因忙走上前向着那妇人道:“我家相公有事到此,因天晚了,要借你家暂住一夜,明日重谢,何如?”那妇人故意看了一看道:“我家又不是饭店,如何下客?但看你相公是个贵人,不妨得,请在老身家下停住。”即则家人将行李搬进来,那妇人连忙将茶送上。吃毕,司空约即问道:“你此处有个赵白相公,可认得么?”赵妈妈道:“既有其人,如何认不得?”司空约道:“既是认得,为何我前次来,村头村尾都问遍了,也无一人知道?”赵妈妈道:“这不知,定有个缘故。你且说来,待我老身与你认认看看。”司空约道:“这个人姓赵名白,表字非玉,年纪才十七八岁,生得人物清秀,就如花朵一般。明明有人,为何再问不出?”赵妈妈道:“若问赵白,莫说外姓没人知道,就是我老身同一赵姓,也不知道,就到家谱上去查,也没个赵白相公。又执定有人,难道是说谎。此中差错,有个缘故。”司空约道:“有甚么绦故?求妈妈见教。”趔妈妈道:“待我说与你听。”只因这一说,见面胜似闻名,闻名又不见面。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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