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内容简介 |
又名《幻中真集》,共十二回。烟霞散人编次,泉石主人评定。原版为清顺治写刻本,法国国家图书馆馆藏。此书另有日本所藏的后出版的十回版本,内容和描写文字均有所删改。
(全文)
序
天下事何一非幻?第幻有真假善恶之不同耳。当人之生也,本无善惡。性出天真,父师教训之严,良友切磋之砺,则性中之善恒多而惡常少。苟入无父师教训,出无良友切磋,则性中之善日为物欲销铄,而邪恶之念日生。幻从心想,想从幻生。幻之真者善者忠孝节义以成其名,幻之假者恶者奸顽贪戾以毕其命。有见利即忘义,可欲顿忘名。钻营悛剥,惟图一己之肥饱,不顾他人之膏血。只求眼前之荣,不顾身后之辱。如是幻心,如是幻想,无有底止。虽然,天有道焉。天虽冥冥而能知人之善恶,迟早消算,顽恶者何曾轻过。《易》云:“积善馀庆,积惡馀殃。”佛云:“果报因缘.梦幻泡影。”如斯教人,人不知悟,视为泛常套语。及一朝败露,悔也无及。故不得已描写人生幻境之离合悲欢,以及善善恶恶,令阅者触目知警。试观吉存仁,积善训子成名;扶云守义,终还合浦;汪百万夫妇恻隐,亦叨封赠之荣;素蛾矢贞,友鸾劝父,皆得诰命;兴祖尽孝,祖孙父母合于一堂。岂非幻中之善果而得其真者。乃若易任之凶顽,无端欺婶,谋占家财,复又欺妹,以快己欲,立见身死家亡,子军女妓,自有灵亲诵圣贤,四知不畏,削职从军,宜洗涤肺肠。无何不改,违法罹祸。岂非幻中之恶果报。若强大梁之萑苻,老狐之逞孽,则又幻中之泡影电光。设使扶云怒其父杀其子,亦报应当然。反以德之,销其名,续其祀,赎其女以耦终身。此幻中之真善果,何虑后人之不昌大而簪缨其世哉。颜之曰《幻中真》良有以也。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贤丈母赠金成配偶 美妻子含醋索催妆
醒言:
自天地开辟以来,遂分阴阳。阴阳既分,男妇以别。慨及后世,欲海茫茫,莫识本来面目;后源种种,安知父母生前。所以署往寒来,尽属炎凉世界;花开花谢,无非聚散姻缘。唯能空色相,始悟无生;未脱轮回,难登圣果。世间凡夫俗子,日日起来,迫迫急急,不得一夕安眠;碌碌忙忙,那有片时歇息。无不过为酒色财气四个字,累杀世间多少人。酒色最易迷人,财气最易杀人。然天有安排,造化定论。
故为善者降祥,为恶者降祸。可叹愚人,不知善之当为,惟恶是务,到后来悔已迟矣。只因有个秀才,受多少磨折,终获善报。待在下慢慢说来。
话说那前朝年间,江南苏州府县县一个有名秀才,姓吉名存仁,为人忠厚。其妻张氏,索性温良.积代好善,斋僧布施,补路修桥,遇人患难无不拯救,逢人贫困莫不周旋。但苦于子息艰难。一日夫妇二人备了香烛,到间壁尼庵求子,因而有孕。将分娩之夕,梦一黄龙入室,遂生一子,名曰梦龙,字扶云。自幼眉清目秀,耳大面方。至四五岁,间壁尼僧遂与他作伐,因聘定阊门外虎丘富户易迈之女为妻。不幸易迈身故,其妻吴氏遂与女儿素娥守节。不题。却说吉扶云年甫十岁,美如冠玉,下笔成文,诗词歌赋件件俱精,书画琴棋无所不晓。到了十三岁上,遂进了学。他父母也喜之不胜,那亲戚朋友,莫不赞叹。郡中乡老先生,都慕他的才名,时常请他到家,呼为小友。或吟诗,或作赋,或弹琴,或奕棋,再无一时闲暇。一日,同窗有几个朋友,葛玉峰、刘子长,因数日不见扶云,遂备了几色下酒肴馔,携了几瓶惠山泉酒,清晨到他家中,拉他郊外游春。扶云因同学分中,不好相阻,只得同了几位朋友走出阊门。过了山塘,看看到了虎丘千人石上。遂命小厮将毡条铺在树林之下,轻弹低唱,弄盏传杯,吃到五六分地位。忽听得鸟啭花梢,莺啼嫩柳,众人抬头一看,只见绿树丛中,花荫之下,娇滴滴两个美人,笑指吉生,自言自语,唧唧哝哝,若有顾盼留连之意。众友见了,因谓吉扶云道:“子素称能诗,今日遇此美人,可无佳句以记春游之胜乎!”生遂鼓掌大笑,欣然命书童文儿,出锦笺一幅,取文房四宝,就于席间立就八绝。诗曰:
一阵花飞过苑东,想思今夜梦魂中。
天公巧订鸳鸯谱,装点全然是化工。
其二:
绿草芊芊满玉堤.长空一望野云低。
不禁醉里开愁眼,无奈怀人意欲迷。
其三:
羞睹鸳鸯护水纹,巫山梦杳枉为云。
待看来日相逢处,约比今朝瘦几分。
其四:
花开花落草芊芊,今日今年最可怜。
自是一番春色好,桃含宿雨柳含烟。
其五:
眼角留传情思多,坐看帘外燕双过。
呢喃好向粱间语,说倩旁人可奈何。
其六:
每从花月夜长吁,那更萧条听鹧鸪。
独立苍苔等闲看,芳容应比旧时无。
其七:
一钩明月八窗扉,人值黄昏来梦□。
试倩花阴问消息,露零芳草欲牵□。
其八:
为寻春风过城西,阵阵花香风里吹,
瞥见美人花下立,怜花怜貌总相宜。
扶云题毕,众友互相传看,无不称赞,轮流奉酒。葛玉峰笑说道:“扶云兄不独诗才敏捷,而情思绵绵,可谓吴下无两矣。”刘子长道:“前七首只不过记春游之兴,不关痛痒。末后一绝,提到花貌并怜,真乃触景情生,只不知谁氏妖娆,可能为扶云兄怜惜否?”众友听了,一齐大笑,齐声朗诵“怜花怜貌总相宜”之句,却被阵阵清风早巳吹入美人之耳。只见有个美人,连忙催促侍女苍头,宛转花间冉冉而去。正是:
关雎总有配,才色令人传。
今日虽无意,谁知已是缘。
扶云与众友,直谈到日落西山,然后缓缓入城,与众作别.各自回家不题。你道花间两位女子是谁?原来就是吉扶人自幼聘定的易迈之女素娥。这素娥,五岁上就亡过父亲,并无兄弟。亏得母亲乃是宦室之女,自幼知书达礼,治家有祛,今丈夫亡后,遂矢志守节。遗下资财田产,因易氏俱有长房亲侄,一个是易任,一个是易佑,欲待二人之内承继一人为子,无奈二人心术不端,见叔子死后,“这份家财,应该我二人均分。”因叔子死不久,不便发作,还想日后婶娘过继承嗣,二人还用些假殷勤、假亲热、假孝顺。过了多时,见婶娘不提起,他二人忍耐不住,冷言碎语,暗暗使人窜掇婶娘改嫁。吴氏暗暗哭泣,巳非一日。原想道:“他如今所贪者财产耳,我如今母女相依,所用有限,何不将外面产业作三股均分,绝他恶念。”因定了主意,遂择个吉日,请了几位长亲,将家产分派。分派之后,二人乐意,吴氏得以安心守节,教训素娥。不期这素娥天生聪慧,一教便知。到了十二三岁上,女工之外,写作俱佳。每遇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之际,无不触目兴怀,题诗消遣。吴氏见女儿长成得天然妩媚,才思生成,心中十分欢喜。又喜得吉家女婿,少年英俊,已入泮宫,将来有靠。故此吴氏与素娥在闺阁中竟似母女师生,相依快乐。这日乃是清明祭扫之期,吴氏先一日分付仆妇,打点了祭礼。次日同素娥起身,素娥道:“斐家表姐远来看视母亲。若留他在家,岂不寂寞,意欲同去,特使孩儿禀明。”吴氏道:“我到忘了,他是我侄女,不妨同去。”因此三人下船,竟到虎丘后面,上坟祭扫。吴氏未免悲泣一番,然后下船。斐大姐笑嘻嘻对吴氏说道:“侄女家居震泽,久闻虎丘名胜,今在咫尺,姑娘何不带侄女与妹子,同去游玩一番,也好回家传说。”吴氏道:“虎丘虽是名胜,但值此春光,游人必多,妇女行走,甚不雅相。况且我身子劳倦,只好改日同你来罢。”吴氏说未完,当不得家人媳妇听见斐大姐要上虎丘游玩,一齐欢喜,俱在吴氏面前窜掇,要游虎丘。连素娥也说道:“斐家姐姐难得到此,母亲不可固执。”吴氏见他们要去,只得分付仆妇跟随,叫船移到虎丘后山,自己在船中等候。众仆妇引了斐大姐与素娥上岸,到各处去游玩。游到悟石轩前,见有一带绿树花荫,二人暂且伫立。不期恰遇这班少年士子呼卢畅饮,见有美女子游玩,一时欢喜若狂。定要吉扶云即景题诗。素娥见众少年颠狂,急欲回避。无奈斐大姐贪玩,只得又立了片时,方同他又到别处游了一番,然后下船,埋怨斐大姐不了。内中有个老家人,笑嘻嘻近前说道:“方才一众少年相公,饮酒石上,内中这个穿绿、发覆齐眉的,就是吉家官人了。”吴氏听了,忙问道:“你既认得吉官人,何不早说,使姑娘回避。吉官人同着甚么样人在山上吃酒?”老家人道:“我两年不见吉官人,如今吉官人一发长成得风流儒雅。近来做了个秀才.同着他一班文人,饮酒赋诗。他那里晓得我家姑娘在此游玩。”吴氏道:“虽如此说,终非美事。你们回去,切莫将此事传知两个侄儿,免得又生是非。”众仆妇听命,方才一径回家。正是:
生前有子难行孝,死后徒劳枉上坟。
惟有夫妻情分重,猿啼三峡不堪闻。
吴氏与素娥在家,安闲过日。不料两个侄儿,所得吴氏家财,花花哄哄不上二三年,尽行费完,依旧要来算计。垂涎吴氏起来。吴氏甚是烦恼,因暗想道:“以我有限资财,如何饱得犬腹。他今欺我无人,我想吉官人年已长大,又且进过学,何不催他完此婚姻。一则完我心事,二则料理我家。岂不两便。”主意已定,使人请了妙音庵尼师来商议。这妙音庵尼师,叫做喜静。当初在城中出家,与吉家邻近。因吉存仁在庵中求子,后来生了吉扶云,却晓得易迈是同窗好友,因而说合,成了这头亲事。他在两家,时常往来,见他男女俱各成长,也在吴氏面前时常道及。但吴氏爱女心肠,一时不舍嫁出,故此延挨。只见有人来请,即忙来见吴氏。吴氏细细将心事说知道:“今欲招赘来家,又恐与恶侄不合。莫若成亲之后,再看光景,接来同住。我闻得吉亲家手中淡薄,诚恐一对难措。你可致意,只要拣定时日,我有白金百两送去使用。其余嫁装,我久已置办,决不要他费心。”喜静听了,连忙走到吉家,将吴氏一番说话,细细与吉老夫妻说知。吉老夫妻听了,欢天喜地,遂拣了吉日良时,使人先送到易家.然后打点。真是:银钱在手,无一不备。到了这日,易家要行古礼。吉扶云儒巾儒服来亲迎,乘了一匹高头骏马,一路上鼓乐喧阗,十分热闹。不一时,到了易家门首。众乐人吹打三次,易家大门只不肯开。吉扶云一时不便下马,只得勒住丝缰,在马上等待。忽见一个老仆,同着一个侍女出来,叫乐人不要吹打,缓缓进去,即一面笑嘻嘻走近吉扶云马前,说道:“我家主母,本待即请官人登堂相见,无奈我家姑娘,素性兜搭,晓得官人诗才自负,到处题诗。今行古礼,不无催妆,故此定要官人做了诗方许进门。”吉扶云听了,大喜道:“索催妆诗,乃是文人韵事。只不知是信笔还是限韵?”使女道:“想是限韵。姑娘有幅花笺在此。”说罢送上。吉扶云接来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一首七言律诗道:
赤绳系足是天缘,何事男儿心不坚?
若使移情并移性,闲花野草亦堪怜。
吉扶云看完,直喜得心花都开,方晓得妻子果是能诗:“不枉我吉扶云诗才自负,真佳偶也。”再细看诗中之意,都是句句相责,这是什么缘故?一对摸不着头绪,又不便问明,又不好信笔回答,又是立等,遂在马上一时急得没法。那侍女又笑嘻嘻近前说道:“想是官人不解姑娘诗中之意?可记得当日虎林题诗?我家姑娘晓得了,深怪官人少年轻簿,移情移性,见美思怜,恐怕日后效尤,故此要官人辨明心迹,姑娘方肯上轿。”吉扶云听明,大喜道:“当时不过见景留题,不意姑娘见疑。”见侍捧着笔砚,忙举笔在花笺原韵之后,和了一首道:
好逑君子是前缘,百辆迎之敢不坚。
试看洞房花烛后,情深何处不生怜。
题毕,意尚未尽,又题一首道:
于飞孟女实天缘,自愧非鸿敢不坚。
一任夭桃并野草,薰蓿自古不相怜。
吉扶云题完,双手递与使女,笑嘻嘻说道:“你可为我致意姑娘,言尽于此,乞早赐妆,勿负良时为爱。”侍女去后,不一时中门大开,傧相迎请。吉扶云入到厅中,拜见了岳母吴氏,然后迎请。素娥上轿在前,自己乘马在后。一路灯火辉煌,乐声并奏。到了自家门首,傧相迎请两位新人,并立红毯,先拜了天地,后拜了父母,然后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同吃合卺。两人在灯下,各各偷睛细看。你看我是俊俏,我看你是玉人。彼此暗暗欢喜。直到夜深,方才同入罗帷,效于飞之乐矣。正是:
百年夫妇今宵定,苦乐均分无异心。
到得花花还果果,始知此乐不为淫。
二人成亲之后,真乃郎才女貌,彼此相爱相怜。日夕吟风弄月,不是你我分题,就是援今喻古。吉扶云受用闺间之乐。不觉时光易过,素娥有孕在身。到了十月满足,得生一子,一家喜欢无限,取名兰生。吴氏亲来看视,因与素娥说起:“易任、易佑存心不良,今又欺我孤身,图谋家产。又见吉官人是个秀才,也要思量进学,要我帮助,终日絮聒,因此气出病来。”吉扶云与素娥再三宽慰道:“二人虽是心术不端,且有小婿在此,岳母不必过于愁虑。”吴氏道:“无奈贤婿住远,不能朝夕相亲。意欲接你二人去同住,又不知吉亲家可肯相许。”素娥道:“等我与官人慢慢商量,在公婆面前道及母亲之意,或者肯许也不可知。”吴氏住了几日。回到家中,当不过两个侄子,不是逼勒要卖田产,就是串通衙役催比钱粮。弄得吴氏气苦不过,无嘴可诉,只得悄悄使老仆来问女儿女婿,要接去同住。素娥见母亲如此受气,暗暗垂泪,只得告禀公婆。吉老夫妻听了,不胜叹息道:“从来无子,族中必要瓜分。易亲家若有子嗣,虽在襁褓之中,谁人敢动分毫。如今易亲家母受此家难,我心何安。”因对扶云说道:“你丈母孤身无靠,要你夫妻去相依。免得受人欺侮,也是一美。况我有你兄弟在家,殊不寂寞。你受岳母深恩,亦可尽半子之谊。你不须记念家中,只打点去便了。”吉扶云领了父命,方敢叫素娥料理到易家去住。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腹内空求代笔,新援谷秀假斯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蠢凶徒两场诮辱 快书生一旦峥荣
话说吉扶云夫妇,辟辞父母下舡。一路即景吟诗,早到虎丘河下。只见易家无数使女.在彼迎接。二人遂上了岸,走进中门,过了穿堂,到后边一所楼上拜见岳母。吴氏见了女儿同女婿回来,好不欢喜,连平日的愁烦病体一时都好了。遂唤丫鬟春兰打扫一间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下一张红漆雕床,壁间挂几幅古画,天然几上放一个古铜香炉,烧着沉速香、龙泉饼,满屋香喷喷的。及至晚膳已完,吴氏遂开口道:“你二人今日舡中劳顿,请去歇息罢。”二人下楼而寝。到了明日,吉扶云道:“易家两个阿舅,不好不去看他。”遂写两个眷弟帖子,叫小厮跟了,到易任、易佑家中。那知易任是个谷秀,肚中一字不通,将五百石谷纳了一个秀才,起初还觉是买的,到后来竟认是真的,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吉扶云去拜他,从早直等至午后,不见出来相会。扶云心中忖道:“我与他不过是姊舅,如何这般大样。”不待而去。及至易任出来,不见扶云,遂问家人道:“小吉到那里去了?”家人回道:“在此等大爷不出,去了。”易任冷笑道:“这个畜生,如何这般无礼。他虽是三婶女婿,今日到我家来,三叔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莫说我一日不出,该等我一日。我就一年不出,也该等我一年。如何就去了。甚是可恶。”正在那里边喧嚷,只见易佑走将出来道:“哥哥为何这般发怒?”易任遂将吉扶云之事说知。易佑道:“这个何难,他少年人无不过抄袭几句之乎者也骗人,便这等狂放。他有何实学,我和你可到大叔易发处,他是明经老学,诗词歌赋,件件俱精。明日央他请小吉会面,暗地里要试他诗赋起来。他一时作不出,必然在此站脚不住,岂非当场出丑乎。”易任道:“此计虽妙,但是诗词歌赋,在做阿哥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如何使得。”易佑笑道:“哥哥你也忘了,我家素娥妹子自幼工于诗赋,别人不知,你我素闻素见,何不先去求他,央他代作,必然可赛过小吉。”易任欣然道:“我到忘了,若非老弟高见,怎能出得这口气。”二人商议已定,遂到素娥房中,幸喜吉扶云拜客未回,易任见了素娥,遂深深拜揖道:“适才妹丈赐顾,我即连连出来相会。他因公冗就去,有失迎接,望贤妹休怪。”素娥笑道:“哥哥说那里话,都是至亲,缘何拘礼。”易任道:“既是这等说,恕罪了。阿哥还有一句话欲与贤妹商议,但说不出口,又恐贤妹不允。”素娥道:“哥哥但说,小妹可以代得劳的再无不允之理。”易任遂满面堆花,笑嘻嘻低声谓素娥道:“实不相瞒贤妹,愚兄明日要往一处去会考,因这几日身子有些困倦。要不去,恐被人笑。要去,又恐一时不能完篇。若贤妹应允,愚兄遂放心前去。”素娥暗想道:“这个蠢才,不知又做什么圈套,我不免应允他,待临时再作区处。”易任见妹子应允,满腹欢喜,遂与易佑到易发处,叫他送帖,明日请吉扶云会面。那是正月里边,一夜彤云密布,朔风四起,降下一天瑞雪。怎见得?古人有《清平乐》词一首,单道这雪的好处:
悠悠扬扬,做尽轻模样。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
朱楼向晚帘开,六花片片飞来。无奈薰炉烟雾,腾腾扶上金钗。
却说吉扶云,方才起来梳洗。只见易发家小厮来请他,遂藏了片玉,披了黑貂裘,同着小厮走来。见易任易佑已先在那边等侯,并无酒席,惟见铺下两张书桌,案头俱放文房四宝。易发开口道:“久闻吉官人高才,今日幸会,意欲请教。不识尊意若何?”易任遂接口道:“妹丈素称吴下文人,这些策论表判,未足为奇,必须要请教诗赋为妙。”扶云微笑道:“悉听尊裁。”易发道:“今日难得这般瑞雪,就以雪为题何如?”扶云道:“极好。”遂坐在西廊下一张净几上,不一时做就了雪诗一律。诗曰:
春风凄恻送余寒,却忆王恭鹤氅宽。霜满衣裳天梦梦,村连鼓角露漫漫。
平沙鸟影依云没,近水花枝和月看。亦拟瑶阶同作赋,惜无鸡犬认刘安。
易发细玩良久,赞道:“好诗,好诗,果然字字珠玑,言言金玉。虽置之唐人集中,亦不可多一得。”遂叫小厮快暖酒来,替吉官人润笔。此事且搁过不题。再说素娥,正在房中早餐,只见易任家丫鬟荷花走来。
素娥因问道:“你来做甚么?”荷花笑道:“大爷昨日央小姐之事,难道忘了?”素娥问道:“大爷今日在何处会考?与那个会文?你实实对我说明,方才好做。”荷花道:“闻得太爷今日与吉相公同在大房大爷处吃酒,会文与不会文荷花却不知。”素娥暗想道:“原来就与吉生作对,我不免作诗一首嘲笑他,只看他晓得不晓得。”遂拂开花笺,写了几句,付与荷花拿去。却说易任,自易佑去后,在那里搔头摸耳,好不难过,屁股上就似针刺一般,再坐不住,踱来踱去,只管在门缝里去探,只不见来。看看好吃午饭,他遂假说绞肠痧痛疼,禀太宗师,生员告出恭。易发晓得他的毛病,叫小厮开了门,放他出去。易任出了门,竟没命的跑。跑过转弯,一人对头一撞,两人齐齐跌在雪中,口中乱嚷道:“那个肏娘的撞我大爷一跤!”爬起来一看,正是易佑,他遂回嗔作喜道:“原来就是老弟,得罪得罪。那话儿可到手了吗?”易佑遂于身间拿出诗来付与易任。他得了诗,又恐被人瞧见,遂走到茅厕上去。看了一会,不解其意。急急走回东边席上,磨墨摇头,吟哦得意,着实在那边抄写。方抄写完,只见吉扶云走到面前道:“老舅好得意。”易任道:“不敢,不敢。”扶云遂将他诗拿过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一片一片又一片,飘来飘去无根线。山河今日尽银妆,世界从此翻白面。
轻薄梨花带露飞,颠狂柳絮迎风颤。只愁假质不坚牢,日出扶桑难久恋。
扶云看了一遍,微笑道:“诗意虽佳,恐非出自老舅手笔。”易任遂变了脸抵赖道:“此诗一字字一句句俱从小弟肺腑中搜索枯肠出来,如何不是我作的,难道我做秀才的人连诗也不会做一首?你恁般轻觑我!”扶云道:“非是轻觑老舅,但诗中之意,每多讥诮,故知非出老舅之笔。曰‘尽银妆翻白面’,曰‘轻薄颠狂’,又曰‘不坚牢,难又恋’,岂非明明嘲笑老舅乎?”说得易任满脸通红,顿口无言。连酒也不吃,忿忿而去。易任暗想道:“限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日被这个小贱人如此一番诮辱,我若不谋死了他,如何消得我这口恶气。”自此怀恨不题。再说吉扶云,吃完了酒,别过易发。方走出门,只见两个穿青衣的,手中拿着一张牌票,走近面前,叫声“吉相公你在此快活,如今学院老爷按临江阴,行文到县,限本月取齐苏州府。奉学里老爷的票,请相公星夜赴考。”吉扶云闻了这个信,慌忙走到家中,对岳母和妻子说知,连夜雇下舡只赶到江阴不题。话说江南的文宗,姓石名鼎臣,原系词林,钦差督学,甚有才名,做人古怪,那些秀才人人胆颤,个个心惊。到了考期,照册点名,依号定座,甚是严紧。石宗师点完了名,遂将公案移在龙门下坐定。一边讨许多花红鼓乐,一边取许多毛板大枷,要当面发落。文字好的,遂披花红,鼓乐迎出,不通的,遂责毛板,枷号示众。来几,只见天字号生员交卷,地字号生员告出恭。石宗师道:“交卷生员站在东边,出恭生员跪在西边。”宗师遂将天字号卷子细玩一番,赞道:“清新俊逸,毫无陈腐之气。可嘉,可嘉。你是那一县生员?叫甚名字?”对道:“生员苏州府吴县,姓吉名梦龙。”宗师见他声音响亮,人物风流,遂问道:“你可工于诗赋否?”吉梦龙应道:“生员颇知一二。”宗师笑道:“今日是梅浅柳嫩时候,可就以落梅新柳为题,三江四支限韵。”吉梦龙领了题,就于文案旁作成落梅诗一首(限三江韵):
新英岂久恋枯桩,片片西飞去晓窗。
少顷迟延莺出谷,为留模样鹤横江。
雪痕依树看无两,月影分花画欲双。
此夜不须吹玉笛,凄然宵饯酒盈缸。
新柳诗一首(限四支韵):
隋堤荡绿曳晴丝,汉苑千条照水湄。
眉淡不劳京兆画,腰姿应动楚王思。
未来蝉鬓栖玄影,先许莺簧啭翠枝。
最是阳光临古道,离人多少赋悲诗。
石宗师见他口不绝吟,手不停书,挥毫落纸,真有笔扫千军气概。暗想道:“我自幼登黄甲,忝入词林。文章诗赋,天下也数一数二的。不意此生才情飘逸,更有甚焉。异日经济苍生,自是皇家梁栋。可喜,可喜。”遂开口道:“吉生文章必本经术,诗赋复多才情, 自当为姑苏首领。”叫披红迎出。
只见西边的生员急叫道:“生员易任屎急不过,要洒出来了!”宗师遂叫拿他的卷子上来。从头一看,并无一字。遂问道:“你为何到这时侯一字也无?”易任道:“大宗师听禀,生员若作一字就不通了。”宗师道:“你如何文字不作就要出恭?”易任答道:“此生员旧病,一见题目肚中便痛,出了书房,屁也不放。”宗师笑道:“你原来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堂堂乎也。”易任应道:“我原是邦有道与邦无道,郁郁乎文哉。”石宗师道:“原来是个谷秀。”叫皂隶取头号毛板,重责三十,黑墨涂面,赶将出去。易任叫道:“还要看生员妹丈份上。”宗师道:“你妹丈是那一科那一榜?姓甚名谁?敢在我跟前讨饶?”易任道:“我妹丈是这一科这一榜簇簇新新、未来状元吉梦龙。”宗师喝道:“休得胡说,快赶出去!”
易任出了察院门,撞见吉扶云,道:“恭喜,贺喜,我与你真真姊舅,一些不差。从头看起来,你是第一名,从末看上去,我是第一名。你身上披红,我屁股上挂红;你吹打送出,我毛板打出。岂非一样乎?”吉扶云道:“休得取笑,快收拾行李,同回去罢。”只因这一回,管教枉死城中添个多才美女,虎头牢里陷个有学文人。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设奸谋娇娃矢节 逢酷吏壮士含冤
话说那易任,自考了劣等回来,无颜见人,苦逼婶娘变卖田产,保护衣衿。吴氏不容,逐日在家打骂,竟不由吴氏作主,将他田产房屋立契卖与别人。吴氏受气不过,一病恹恹,未及半月,病势愈重。吴氏遂叹口气道:“我孀居半世,单生素娥。我今病势如此,料难再生,不如趁早写下一纸批书,拨出庄田,几间房屋,作个遗念。这两个侄儿,我在生尚且如此打骂,死后那得他半陌纸钱到我坟上。”不觉两泪汪汪。遴咬破指尖,将血写道:
立生批母吴氏,自入易门,二十六载。不幸先夫易迈身故。膝下无儿,茕茕孤影;闺中有女,弱弱单形。遭虎侄易任、易佑屡逼氏家,瓜分田产。氏遂剪发自誓,以示不再。念氏虽非名门大族,然登甲科者有三,发乡科者有三。不能为孟光之举案,愿效共姜之柏舟。但连年多病,诚恐幻质匪坚;半月沉疴,尤虑桑榆莫保。千金肥产,尽被虎吞;鼓亩瘠田,聊遗幼女。今将枫桥下庄田三十亩,庄房五间,批女素娥执业,以为异日烧化之资。恐氏死后,侄有不遵氏言,罔行侵夺,可执此赴公,哀求当道老爷,怜悯作主。万代阴功,思同再造。恐后无凭,立此血批为照。
吴氏写完,遂叫女儿女婿到床前,分付道:“你母亲守寡一世,并无所遗,只有数亩薄田。你若念你父母无子,可同吉官人住在庄上收些籽粒,年朝月节,烧陌纸钱与你父母,我就死也冥目。”说罢,呜呜咽咽,哭了几声,沉沉不醒人事。吉扶云夫妇连叫不醒,只见四肢冰冷,一梦黄粱。二人大哭一场。一面收拾衣棺殡殓,一面去请僧道来超度。易任兄弟看也不来一看,惟在背地欢喜。直到七七已定,易任、易佑遂开口道:“从来女生外向,今日三婶已死,家私当归我二人。你姓吉,我姓易,又非我易家子孙,如何霸占我易家产业。你好好搬去就罢,不然送你到官,将你二人作贼盗论。”吉扶云遂对素娥说:“自古道好男儿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穿嫁时衣。这几亩薄田要他何用,不如还了他,我们回家去住倒落得清净。”素娥道:“我亦非恋这几亩田,但我母血批,临终咐托,何忍一旦弃之。不如权到庄上住一年半载,再作区处。”二人遂即日搬到枫桥庄上去住不题。
再说那易任与易佑,计议道:“三婶遂死,家人产业尽归掌握。但是那小贱人还住在庄上,说道有什么血批,霸占了几十亩肥田,心中甚是不服。从来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不如访小吉不在家时,多着几个小厮到他家中,百般羞辱,抢了他批书,掳了他衣赀。妇人家威逼不过,自然寻死。那贱人死后,只说是吉扶云谋死妻子,问成大辟。留下儿子兰生,没有父母,决死无疑,岂非一计害三贤乎?”二人商议已定,只等吉扶云出门便好行事。不意这日合当有事,吉扶云绝早起来往城中朋友家会文。易任晓得,遂统领一班无赖,赶入门来,大嚷大骂道:“怎么青天白日丈夫不在家中,关门养汉。快拿奸夫去送官。只教前后搜寻,不可放走。”
又指定素娥大骂道:“你今做得好事,还有甚么脸嘴见人。况且从来女儿外姓,既嫁了吉扶云小畜生,只该随他去了,为何没廉耻回来。先前有娘护你,如今死了,还要想占我易家产业,在此偷汉,岂不羞死!”此时素娥因丈夫出门之后,与儿子兰生调笑一回,然后焚香独坐。正欲吟哦动笔,突然赶入多人,这一惊不小。又听见易任口中出此污秽之言,直气得目瞪痴呆了半晌,方知易任作恶。遂大怒骂道:“原来你这衣冠禽兽,当初父亲在日,待你不薄。亡过之后,欺我母女,将家产尽行霸占,威逼我母亲无处诉苦,将我接回。谁知病深难收,临终遗命,只有几亩薄田作侍奉祭祀之用,其余俱被你不良占去。你今行凶,威逼妹子。你妹子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岂肯与你这禽兽一般见识。等我丈夫回来,将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屋,交还与你,我自回去。”
易任听了,一发大嚷大骂道:“我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为你这小贱人识了几个字,将我不看在眼里。好意求你作首雪诗,谁知你诗内暗藏讥诮。那时我有地洞也钻了进去,今日正要报仇。你说我今日行凶威逼,就将你威逼死了,也只当死了我一只狗。你今养了汉,小吉回来还敢问我?若强一强嘴,我把几两银子连他也结果了。”说罢就是一巴掌打来。素娥见势头不好,连忙避到后面。亏得一众邻居男妇劝住了易任。素娥在后面寻思,却见兰生哭了进来.素娥悄悄唤过老仆道:“你相公止有此子,倘被禽兽恶念,必致绝嗣,你可悄悄领去,或送到吉家,或藏顿别处,报知相公。”老仆听了,连忙抱了兰生自去。素娥见儿子去了,因想道:“我一个清白人,遭此仇口毁谤,何颜见人!”遂走到后门口来,欲待躲避,却听得易任嚷骂进来。素娥气苦,只得开了后门,走到河边,将身扑入河中,一隐一显,不知去向矣。正是:
妇人见识苦无多,情极轻生没奈何。
若不有人相救去,定然冤鬼见阎罗。
原来这条河是太湖之水,水势甚急,直通枫桥大路,客商往来,河下船只甚多。此时素娥命不该绝,在水中半沉半浮,若有神力护持,将他飘到枫桥寒山寺前一只大船边来。
你道这只大船是谁,原来是一个徽州大盐商的家眷船,从杭州出来,要回徽州,因在苏州游玩了几日。这日正要开船,因船上水手未齐,舱中妇女簇拥着一位年近四十上下的孺人,推簇观看。忽见船旁有一幅衣襟,在水中半沉半浮,似去不去。内中有个仆妇手快,取了一根竹竿儿打捞,谁知一竿捞去,那衣襟往上一浮,见是个人形,连忙住手道:“啐啐啐!原来是个死人。”孺人忙定睛一看,道:“快与我救他起来!我看这女子,手脚尚动,必定入水不久。你们快与我捞起来,若是救他转来,乃是阴德好事。”众妇女听了,忙一齐动手。又叫船工相帮,打捞起来。孺人叫抬入舱中,着使女百般灌救,呕吐清水。船上水手来齐,一面开船。这素娥一忿之气入水,自分必死,正在昏迷之际,忽得人捞救,用手揉摩,渐渐的叹出一口气来。这孺人听了,不胜欢喜,忙叫侍女与他脱去湿衣,将绵衣绵被紧紧裹住。直救了一日夜,素娥渐渐醒来,好声叫苦。开眼一看,见有一位妇人指点使女服侍,并无一个男人在侧,不胜感激,因垂泪向孺人称谢道:“妾身不幸,遭族兄凌逼。自分必死,葬于鱼腹,不意蒙恩捞救,只不知尊姓、仙乡何处?倘得送妾还家.愿效衔环之报。”孺人见他出言不俗,知是个好人家儿女.忙笑嘻嘻说道:“我家祖籍徽州,夫主姓汪,行盐在外,因家中有事,我今急欲回去。不意遇见娘子,幸喜救醒,实有天意。不知小娘子青春几何?良人何姓?不知今为何事轻生至此?细说我听,我好慢慢商量送你回去。”素娥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说知。只不好说丈夫的真名姓来,恐怕辱没。只说:“丈夫姓古,我年十九。今乃得救,孺人之恩,何异重生父母。此恩此德,何敢忘也。”汪孺人听明,道:“原来是一位秀才娘子。我今欲送你回去,已离了三百余里,前面已是大江,着人送回,好生不便。况且你族兄存心不良,正在是非之际。莫若同我到家中权住几时,着人打听了实信,那时送你回去不迟。”素娥听了,一时不敢应承。
汪孺人笑说道:“你不应承,诚恐不便。你方才说,我救你何异重生。我今年已四十二岁了,你何不拜为我母,可以放心前去。况且我丈夫行盐在外,小儿纳监京师,得你同回帮助,我亦欢喜。”素娥听了,不胜感澈。连忙整束衣衫,说道:“孩儿得蒙拯救,今又见怜,敢不奉侍朝夕。请母亲台坐,容受孩儿一拜。”说罢,遂拜了四拜。拜罢起来,汪孺人叫众使女仆妇拜见了姑娘。自此,素娥与汪孺人母女称呼,一路上并不寂寞,相随到家。素娥见家中果然富丽,身安意闲,早晚殷勤侍奉孺人。孺人甚是爱他,胜似亲生一般。素娥每于针指之暇,想起丈夫儿子,每每暗中饮泣,几次求母亲着人到苏打探消息不题。正是:
事急无如奈,相亲且傍随。
到得花开日,方知离是奇。
易任见素娥赴水,忙着人捞救。只在左右浅处打捞,并无踪影。易任见事不好,来与易佑商量道:“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先买嘱了地方,然后行事。”一面易佑忙着去买嘱,易任自去寻一班花子商量。买了一个新死的尸首,抬了来家,将些衣服盖好等候吉扶云来家。直到旁晚才回,一脚跨入门来,早巳被易任弟兄按倒在地,不由分说,一顿拳头脚踢,大骂道:“我三婶在日,有何负你,身死未及半年,你终日在外贪花饮酒。我妹子好意劝你,你不理他罢了,谁知你怀恨,就下毒手,竟将他谋死。”吉扶云被打被骂,只得说道:“二位老舅,休得取笑。我今日出门会文.你妹子好端端在家,这话从那里说起。”易任见他分辩,就一掌打来,骂道:“你还要嘴强!你说好端端在家,如今已是直挺挺了,总是你不见尸灵不肯下泪。”遂将吉扶云一把胸脯扯到死尸前来,道:“这不是我妹子被你谋死了!”
吉扶云果见堂中,衣被盖着一个尸首,方才大惊大骇,信以为实.不禁两泪交流,大叫一声“贤妻!”正欲上前揭被厮认,早已被易任、易佑一把扯住,喝骂道:“你这畜生,生前有甚情分,如今死了要去看他!趁早城门未关,我与你当官理直。”说罢,将一条索子,往吉扶云头上一套,扯着就走。易任在后乱打乱推,急急赶到阊门,已是进城不及,胡乱借个人家门首坐了一夜,次早入城。到了理刑厅前,守不一会,正值投文。易任手执状纸入告,刑理接看:
为告活杀真命事:痛妹易氏,祸嫁万恶吉梦龙为妻。逐日酗酒贪花,不务正业,卖产讨妾,恨妹见阻,祸于某月日,持刀杀死,抛尸池内。地邻符洪见证。死法惨奇。伏乞天台,叩准亲提雪抵。上告。
话说那苏州府理刑,姓白名有灵,虽是甲科出身,为人又贪又酷,有钱即生,无钱即死,人都呼他为白物灵。那时他看了状子,就起了个不肖之心,遂道:“人命重情,必须要细审,如虚反坐。你可知道我的讲话么?”易任连连打恭道:“生员知道了。”他遂抽出签一枝,朱笔写“凶犯一名吉梦龙,权寄吴县监中候审。”易任知他是个赃官,送他三百两雪花,要结束了吉扶云一条性命。当日,押差将吉扶云送到吴县,要讨收管。那吴县知县,姓张名鼎。原是个孝廉出身,平昔素慕吉梦龙的才名,今日见了他,倒有怜悯之意。无奈是自理刑送来的,又不好放他,只得将他送在监中,与了收管,打发押差回去。此事且搁过不题。
再说吉存仁夫妇,自生了吉梦龙之后,又生一子,名曰梦桂。他见梦龙同妻住在庄上平安,到也不十分挂念。这日忽见老仆抱了兰生来报信道:“我家姑娘被人谋死,快去监中看视相公。”吉老夫妇听了大惊,忙问缘故。老仆细细说出。张氏痛哭不已。吉存仁道:“哭也无益,不如及早到监中去看看龙儿。”他遂同了梦桂到监门首,那些禁卒,再无一人肯替他通传。谁知监中有个旧规,凡新进犯人,与他三日饭吃,就要饭钱、水钱、灯油钱、打扫钱、上号钱、收管钱,逐件清楚了,才许他亲人相见。不然,就一年半载,休得要见一面。吉存仁没奈何,只得又费了几两闲钞,方得梦龙一面。存仁见了儿子,好不心酸,不觉两泪汪汪道:“我那亲儿,为父的只望你蟾宫折桂,谁想你今日到此地步,怎能得有出头日子,教我老夫妇二人将谁依靠。”说罢又哭,连监里监外的人,见者莫不下泪。梦龙也哭了一番,只得劝说道:“昔文王囚于羌里,公冶羁于缳絏,孩儿今非其罪,虽处囹圄,难道就无出头日子。父亲不必苦苦悲伤。若念儿子冤枉,儿今作成新词一纸,父亲可到白刑尊处诉明此事,或者就有出头,也未可知。”存仁道:“我儿受此不白之冤,为父的少不得替你伸冤理枉。”遂袖了新词,竟往白刑斤上去。适值刑厅在那边审事,吉存仁遂拿了新词,跪在外边,喊道:“生员有冤枉事上诉。”白理刑叫拿上诉状来看:
诉为杀命驾命事:生妻易氏,幼失父,长失母,依生十载,育子兰生。祸遭虎舅易任争产钉仇。乘生他往,统领豪奴数十,蜂拥入室,罄洗宣物、批书。恨妻理直,毒打威逼投河,诬生杀死。窃思:枭恶逼婶而兼逼妹,国法奚堪;杀妇而并杀夫,王章安在。念生一介寒儒,误遭法网;痛妻闺中淑女,竟罹奇冤。伏乞天台,明镜高悬,燃犀烛隐,锄奸诛恶,雪枉明冤。哀哀上诉。
白刑尊看了一遍,发怒道:“你这个生员好不知事。你的儿子杀了人,全不替他料理,反来诉状。我这几日到也忘了。”遂叫原差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即日听审。谁知白理刑起初还指望吉家来料理。他见此全无消耗,满肚皮不快活。况且得了易任三百两银子,那管吉梦龙死活。不一时,原被到齐,白理刑先叫易任上来问道:“你的妹子如何死的?慢慢说来,本厅代你作主。”易任道:“生员三叔无子,单生一女,许配吉梦龙为妻。叔婶亡后,千金产业,俱归吉梦龙。他因得了这注横财,逐日在外嫖赌,全不想家。这也罢了。近日又相处一个妇人,要卖产讨他做妾。老大人,天下妇人家吃醋的最多,妹子自然不容他去讨,他遂怀恨妹子,竟手持利刃,将他杀死,抛尸池内。现有地邻符洪作证。”白理刑道:“你说的话,言言有理,自是真情,不必讲了。”再叫吉梦龙问道:“你杀死妻子,自是真情,从实招了罢,免受刑法。”吉梦龙道:“生员妻父早亡,妻母守节。单生一女,许配生员。祸于去年,易任考了劣等,逼妻母变卖田产,保复衣衿。不由妻母作主,竟将他肥田美产尽罄卖完,妻母受了这口恶气,一病身亡,遗批几亩薄田,叫生员夫妇烧化他。不意易任心怀不良,顿生奸计,乘生员城中会考,他遂统领豪奴数十到生员家里,将室物批书,尽行抢掠。妻子理直,百般殴打。妻子投诉无门,威逼投河身死。俱是实情,望老祖公作主。”白理刑道:“你这些话,句句支吾。我晓得你不夹不招。”叫左右取夹棒过来。吉梦龙道:“我是生员,谁好夹我。”白理刑发怒道:“你说是生员我就夹你不得,皇亲犯法,庶民同罪。快夹起来。”众人不由吉梦龙分说,拖翻在地,如鹰捉兔,动也不得一动,夹将起来。可怜吉梦龙,只是乱叫乱喊,并无一字成招。旁人见者,莫不叫屈。
白理刑见不成招,心中焦燥,遂叫换新夹捧过来,从新夹起,再敲边棍。敲到二三百下,吉梦龙受刑不过,遂高叫道:“你无不过得了易家三百两银子,要夹死我。我就死,没有什么招。”白理刑见他说出三百两头,恐旁人听见不雅,遂叫松了夹棍。说道:“也不必夹他了。自然是他杀死无疑。”遂当堂判了审语:
审得吉梦龙,嗜酒贪花,不务正业。逼产讨妾,事系真情;持刀杀妻,岂云虚谬。揣其心,较王魁而更甚;定其罪,比吴起而尤残。按律拟绞,夫复奚辞。
当日,白理刑将吉梦龙定了大辟,仍复收监。众人将他抬至监中,但见三魂渺渺,六魄依依,观者莫不泪下。有同学朋友,姓葛名玉峰,是县一个饱学秀才,作古风一篇以赞之。曰:
世事俱如梦,惟君梦不伦。
白面生悲楚,红妆死哭奈。
鸾俦今已矣,鸳侣复何寻。
浩气存千古,丹心报二亲。
金镕不是火,玉琢显精纯。
不受权奸侮,方知赋性真。
只因吉梦龙这一死,管教:斗换星移,暗中伸出翻云手;翻江搅海,提出天罗地网人。要知吉梦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却说吉梦龙,受了酷刑,抬至监中,口里冷气直出,昏昏不醒人事,唯心头尚热。众人将条絮被裹了他的身子,放在床上。谁知吉梦龙沉沉睡着。但见云山飘渺,烟月苍茫,别是一番世界。面前见一座高山,层峦叠嶂,古柏苍松,瀑布飞泉,奇花异卉,密密布满中间。茅亭之内有一官员坐在那边,手执麈尾,杖挂葫芦。他见吉生走近面前,遂站起身说道:“吉生员请了。”就请吉生席地而坐,遂拿出一支玻琉盏.将葫芦中酒倾在杯中,叫吉生吃。此时吉生正饥正渴,便不推逊,按过来一饮而尽。真是琼浆玉液,香美异常。吉生问道:“你那里沽来这般美酒!请问尊官,此酒从那里得来?”那官员笑道:“我不过执法为神,见你受屈,故赐汝酒,不作痛楚矣。”吉扶云听了大喜道:“原来尊神乃周室咎由。我请问,目前可能脱此法网?”那官起身就走。道:“十月之期。”吉生正欲再问,那尊神将手一推,从半山中跌将下来。大叫一声,出了满身冷汗,吓得那监里的人,齐齐都来问道:“你死去三日三夜,如何才醒?”吉扶云遂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个个惊讶道奇。那些人也有拿酒来与他吃的,也有拿菜来与他吃的。不一时,吃得又醉又饱,竞走将起来。摸一摸脚,毫无痛苦。吉扶云想道:“果然奇怪。我这几日从没有做诗,今日不免趁此酒兴,作酒消遣闷怀。”遂提起笔,就在那西垣壁上写道:
八月之望,禁守西垣。适见月影横空,花荫满地。万籁俱寂,孤鸿惊飞。临风长啸,对酒悲啼。因感连年零落,遭遇不辰,有言难告。自怜开口人讥,无路堪投;孰念闭户身老,此情何恨,此意谁怜。仰苍苍而泣诉,俯冥冥以潜然。谈心谈志,感过际之荣华;谈偈谈玄,悟梦幻之泡影。眼前山水绿,孰者为真?世间月白风清,何者为假?唯能空生灭,始悟无生。觉天地为戏场,见人情似傀儡。半生事业,竟付东流,念载浮名,如同蝶梦。纯阳既去,大梦难寻。已矣乎,吾将随子游于山水之间矣。
掷笔大笑。自此,吉生遂在监中安心。这也搁过不题。再说苏州府理刑白有灵,贪酷异常,不知被他破了多少人家,那满城百姓,个个含冤,人人切齿,都抚两院见他如此行事,便参了他。那些秀才,又齐齐哭庙,文宗又上了一本,圣旨革职,审定充军。临起解时,被这些受害的人,扯碎衣服,将黑墨涂了花脸,把狗粪塞了满嘴,浑身打的青肿。幸喜还有吴县知县,出来劝开众人,送他出境去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那一年八月中秋时候,天上慧星出现,大如鸡卵,有数十遭毫光,照耀如同白日,半月不散。京师里边又地震数次。钦天监奏道:“星现地震,主天下牢狱之中有冤枉之事,愿圣上颁诏,恩释无辜。”圣上依奏,遂命翰林院草成诏章,颁行天下,大赦无辜。无论已结证未结证、巳发觉不发觉,咸赦除之;敢有以赦前事来告者,即以其罪罪之。
是日,苏州府开读过诏书,这些官府遂出了示谕,要清监铺。那吴县有个当案孔目,姓赵名玉,原是读书人出身,与吉扶云为八拜之交,他遂将吉扶云的文卷援了赦,拿上去与张知县看。张知县素爱吉梦龙才名,又知他是冤枉,只因白理刑与他作对,不好放他。如今白理刑又充军去了,况又逢恩赦,张知县乐得作情,即刻叫禁卒,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当堂释放。
吉梦龙出了监,走到家中,他的父母兄弟见了梦龙,又悲又喜,将从前的事,大家叙述一番。他父亲道:“我儿自去年七月初一日进监,到今年五月初一日出来,整整坐了十个月,好不叫我悬念。你儿子兰生无人抚养,你兄弟作主,过继陈家去了。闻他到是得所。”梦龙听说儿子过继,出几点血泪,遂将梦中之事说知,大家叹道:“原来俱是前定数,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刚刚十月,岂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乎。”梦龙道:“孩儿得脱牢笼,重逢父母,如梦忽醒。我想世间虚名虚利,有甚用处。幸喜父母康健,兄弟长成。我今死里逃生,意欲削发,披淄云游山水,受用些清风明月静里光阴。不识父母可肯容否?”父母遂开口道:“我儿受此一番挫折,大难不死,后来必有好处。何苦以有用之身而置之无用之地乎。若说心中纳闷,只可近处名山胜迹消遣一年半载回来。”梦龙道:“孩儿是个读书人,出门恐被人盘问,不如权时隐在空门,到乐得随处为家,可以游情山水,异日相机而动,再图进取未迟。”当日商议已定,明早遂去寻他一个相知和尚,道号藏密,要他同往杭州去游玩。藏密道:“杭州虽是个好去处,但你是个书生,不识释家规矩。若到了丛林里边,一事不知,如何使得。不如先往宜兴,我俗家在那边,朝夕可以照管。况荆溪山水之地,也尽可游玩。”吉扶云遂依了他,竟往荆溪不题。
再说易任,闻得吉扶云赦将出来,一吓一气,遂成了一个疯症,逐日在家胡言乱道,见鬼见神。家中鸡生两头,犬学人语,妖异百出。一夜,易任同妻子睡在房中,忽见一个大汉,黑面红须,走将进来,竟把他妻子扯去,就在房中地板上强奸起来。易任又吃了一惊。明早周氏起来梳洗,镜中一照,只见满嘴红须。众人共闻共见,他方惊为妖异,去报了官。张知县遂出签一枝,叫拿妖人易任周氏。及拿周氏到官,嘴上的红须一根也没有。知县说易任妖言惑众,遂将他夹起来。易任受不过刑,竟承认了妖言惑众。又打了三十收监。未及半月,呜呼哀哉。所谓名未列于爰书,已先登夫鬼录。当日易任既死,满城人人喜悦,遂编成口嘲一篇,嘲曰:
易任妻,生红须,三十毛板丧沟渠。学言犬,两头鸡,妖异百出鬼神啼。人间虽绝奸玩种,地狱酆都受汝欺。
张知县恨易任平昔作恶,害了吉扶云,进将他房产入官,妻子女儿流徙边外,即日起了批文,解去不题。
却说吉扶云,同了藏密,到了宜兴地面。扶云遂说道:“我今到了这里,无人晓得我的根脚,不如隐姓埋名,换了道家服饰。你道号藏密,我就叫个藏智。嗣后你只呼我藏智便了。”藏密道:“我这宜兴荆溪十景,第一要算龙池,是个好去处。如今又是天下第一个真知识在那边开堂,法号玉峰,好不热闹,我们不免先到那里随喜随喜。”藏智道:“极妙,极妙。”二人遂收拾行李,一路缓缓而行。但见:崇山竣岭,绝壁飞泉,青松白鹤。说不尽的景致。行不上三十里路,望见一个寺院,走将进去一看,只见,匾额上写着“芙蓉禅院”四个大字。二人遂投了单,就在那里安歇,藏智遂往山前山后看了一遍。见有庞公三到亭、祝英台读书碑,遂不觉诗兴勃勃,提起笔来,就在那亭子上写了三首诗。
庞公三到亭:
庞公三到处,寂寂万山围。流水穿松径,闲云护竹扉。
峰头闻虎啸,天外见鸿飞。独坐空亭里,怀人竟不归。
祝英台碑:
为爱名山胜,松风不可裁。探奇重越岭,怀古一登台。
碑蚀相思字,云招作赋才。不知青嶂外,明月夜空来。
芙蓉夜宿
岭路青葱入,经声满碧峰。亭劳三到客,泉响再鸣钟。
松自开元种,云疑太古封。同游探幽胜,夜宿青芙蓉。
后写着云游道人藏智题。二人遂在那里宿了一晚。明日起来,吃了早饭又行。看看行了三十多里路,远远又望见一个丛林。苍松夹道,古杨成林,一个大古刹。藏智遥指道:“这个料然就是龙池寺了。”二人遂走将进去,乃是善权古刹。藏智问那小沙弥道:“你这里到龙池,还有多少路?”沙弥对道:“还有三十多里。”藏智道:“今日走不动,如何是好?”沙弥笑道:“此是十方丛林,你要住便住,那个赶你去。”藏智道:“但是天色尚早,无可消遣。”又拿了一枝笔,在那壁上题诗。诗曰:
仆仆萧然寄上方,凉风夜雨卧羲皇。
曾闻学士燃藜火,自笑书生礼梵王。
古殿石侵苔藓碧,空山云拥薜茎长。
浪游此后归何处,欲访机云向洛阳。
题毕,就在那里歇了一晚,明早遂行。一路观山玩水,直走到日影西沉。只见前面又一座高山,二人攀藤附葛,过了那岭。但见有伏虎石、洗心池、栖霞岭、龙眠洞无数好处。藏智观玩良久,叹道:“真仙境也!谁知你们这些僧人如此受用。红尘中客,争名争利,那得有此清闲。”竟把往日雄心,付之东洋大海。未几而明月松间出,清风竹里生。忽闻铁钟之声,从白云里边飘渺而来,藏密指道:“那边不是龙池大殿?这些僧人如今做晚课诵了。我们不免早些去投单。”二人走进山门,知客引他到客房里安歇,二人遂在那里闲住了半月有余。山中景致尽也受用得够了,但不能见和尚一面。一日,藏智闲走,到大殿上去玩耍,只见案上放着一管大笔,藏智道:“这样一个好去处,岂可无诗。且喜桌上有笔,我不免尽情一挥。”遂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壁上大书起来。
名蓝信宿静闻钟,箧里新诗寄远公。
水没山田千顷碧,香来宝座一灯红,
竹梧荫转通宵月,猿鹤声悲入夜风。
一枕诸天清梦远,壮心何必依崆峒。
后边题了法号。方才写完,只见一个和尚走来,乱嚷乱骂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样一个野狐狸,全不知礼法。此大殿上乃大和尚说法之所,涕唾俱不许污了佛地,你如何敢把黑墨,龌龌龊龊涂得满壁,难道瞎了眼,不见和尚的示谕么。”直骂得藏智无言可答,只得赔笑道:“我是一时诗兴发作,有污殿壁。得罪得罪。”那小和尚听了,也不回言,竟入内报知。藏智见他进去,必有一番是非,急转身寻见藏密,说知就里。藏密大惊道:“我原叫你不要狂放。你还不晓得我们僧家的规矩,好不利害。若做坏了事,就要顶清规,烧眉毛、焚衣单、打竹篦。你今涂污了殿壁,若使大和尚闻知,岂不怪我们亵渎三宝,□□佛诞。你是未曾披剃,尚可无妨。我一个佛门淄流,岂不守禅门规矩。这怎么处?”藏智想了一想道:“师兄急也无用。如今事已至此,依我看来,不如走为上策。再若迟延,恐有不妙。”藏密听了无法,只得收拾行李,奔出山门。正是:
仓忙不择路。欲免是非门。
不意是非处,花枝别有根。
那个小和尚,见人在殿上写得花花绿绿,骂了一顿,遂气忿忿入内,要禀知大和尚。走入禅房,不期大和尚已在定中,遂不敢惊动。立了一会,只得走出,寻见当家长老,说知此事。当家的听了,大怒道:“佛殿乃十方瞻仰之地,岂可容人涂污。可知这人是那里来的?又系何人□□?”内中有一个和尚道:“这人非僧非俗,在此半月有余了。”当家的道:“既在此半月,只问知客。”使人叫了知客来问。知客道:“此人是道僧藏密同来投单的,不晓得他如此狂妄。”当家的道:“快去拿藏密来问。”还有几个和尚来拿藏智,走到安单之处,行李全无,方知走了。一众和尚气他不过,料走不远,竟一阵赶来。赶了十余里,方才赶着。不容二人分辩,一索扣了,推推扯扯,走回原路。不一时走入山门,当家的喝骂藏密一番,只候大和尚发落,遂牵他二人来见大和尚。
原来这大和尚,法号静玄,在山中焚修五十余年,已是八十余岁。能知过去未来现在,了人生死。故此远近闻知。多少士宦,拜为弟子。因龙池古刹,少个道行高僧,特请他来开堂设座,讲法谈经。时常入定,定中必有所见所闻,说的都是些未来的祸福。众和尚带了二人,立候了半晌,只见老和尚在禅椅上开言道:“善哉,善哉!这段因缘必须了却。”因叫过藏智道:“吉秀才前程远大,何必自弃自堕?淄流之内,岂汝放诞之乡。”藏智听了大惊,知是一尊古宿,连忙长跪近前道:“弟子吉梦龙,赋命凉薄。近遭无佞陷身致死,折散鸳鸯。因思尘中野马,总属虚浮;一线灵光,有时寂灭。故此弟子欲依佛而修身,欲修身而证道。不意方才大和尚乃许弟子前程,勿为自弃。只不知大和尚何所见而云焉,何所闻而遽许也?”静玄道:“尘缘未断,事业方新。虽云无佞之灾,公冶长实非其罪;虽云鸳侣分飞,久后当还合浦。你说依佛而修身,何不从圣贤而立节,方是奇男子。老僧岂作饶舌,必有见闻而云然也。此时天机岂宜尽泄。目今圣天子宵旰不遑,求贤思治,吉秀才宜早行。我有偈言,汝当记之:
遇猿开石壁,拜义水边王。名改方成就,红丝未许凰。
降祸应知福,干戈定四方。同榜难知觉,贤哉是货郎。
藕断丝还续,门楣下嫁良。一朝相聚处,三代实风光。”
玄静念完,道:“吉秀才速去,毋在此停留。我入定矣。”说罢,双目紧闭。吉扶云听得惊惊喜喜,向着和尚拜了四拜道:“弟子蒙和尚慈悲,若果如言,敢不志心顶礼。”拜罢起来,恐忘偈言,遂取笔录记衣底之上,以志不忘。众和尚知他是个好人,不敢怠慢,遂留他二人住了几日,二人方才出门,一路而去。
吉扶云道:“我蒙大和尚指教,自宜遵命回家。但我游兴未减,还须借重,引我一游。如今龙池已到,再有何处可以消遣?”藏密道:“此处有张公福地、玉女仙潭,俱是宜兴的胜境。既有游兴,只得奉陪。”两人一路说说笑笑,雇了一只小船,来游张公洞、玉女潭二处。二人到了,果然好个去处。怎见得?但见:
千山兢秀,万壑争奇。千峰竞秀,层峦叠嶂黛参天;万壑争奇,一派湍声清缭绕。苍松古柏遍山中,曲径幽闲人迹少。行到山穷,忽听木鱼声梵语;走来水尽,微闻清磐唤迷人。猿啼隔涧,鹤唳长空。最骇者虎啸,千山俱应;极怕者龙吟,万水皆潺。攀藤附葛,至绝顶而似顶云;曲膝躬腰,探山者有入仙境。千年旧寺,寻读断碑知古刹;万载丛林,问求那刹话前朝。人生到此世缘尽,一种清凉别有天。
二人终日在山中寻幽探景。藏密原是僧家,习以为常,不足为异。这吉扶云自小钻研笔墨,何曾晓得山川秀美一至于此,走一处不禁狂呼长啸,到一处必要留题。到了张公洞,遂题一首,以纪其胜。道:
晓发悬崖列炬行,洞云憨卧可逢迎。
仙琴月落泉空锁,丹鼎烟寒树独明。
自谢看山因有赋,空教咤石忽传声。
扶藤偶得前来路,犹记霜花点客程。
游了张公洞,又游玉女仙潭,题诗一首道:
玉女虚无丹鼎空,人歌人哭画图中。
猿啼峭壁千山雨,鸟啄寒林一树风。
草色倒摇波底绿,霜花斜拂石边红。
当年胜迹今荒地,依旧青山点画工。
吉扶云自此日日题诗.无非发泄胸中傀儡不平之气。
一日,游到一处山中。藏密一时行走不动,见旁边有块青石可以歇息,遂同坐下。吉扶云也坐了半响,因见前面青山峭壁,俨然如画,一时神情欲舞。因对藏密说道:“师兄既然身倦,难以登临,可在此等我,我自去游玩一番就回。”说罢自去。这藏密独坐青石之上,听了些鸟语,闻了些花香,到也悠悠自得。不觉日已过午,看看日又将西,只不见吉扶云走来。遂等得不奈烦起来道:“从来书呆,呆不至此。也不想回去还有许多路程,若迟了怎么处。”只得立起身来,四下张望,绝无人影。因想道:“莫非贪看好景错了路头,技不着路,到叫我在此瞎等,这怎么处?”又想道:“若果错了路径,有我同走还好山庵借宿,他一个在家人,庵院怎肯留宿。我今要去寻他,又恐怕他来寻我,两下遇不着岂不误事。”只得又坐下。因又想道:“古人刘阮误入天台,得逢仙女,他难道亦有此事么?”又想道:“他一个薄命书生,怎有此奇缘,这是我的呆想了。”想来想去,只不见来,却见日色西斜,一发着急。忽又听得远山虎啸,深树猿啼,乌鸦寻宿。藏密一时心慌,害怕起来道:“我今在此深山丛木之中,阴气已升,岂可在此久住,怎顾得他。莫若走离此地,在大路上等他。”遂忙忙走出山径。又立了想道:“这事有些奇怪,莫非他独自误入险穴?倘有遭伤,这又怎么处?”只得又等了一会,渐渐日近西山,无可奈何,只得奔回宿处。一夜着急,不曾合眼,等到天明就入山寻找。一连找了三日,绝无影响。拟他受虎狼之害,暗暗伤心,叹息不已。道:“书生薄命,一至于此。我今只得报知他父母罢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数:半生落魄全无用,一日时来□□□。只不知吉扶云端的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
|
相关古籍善本 |
|
|
|
友情链接: 苏ICP备12007479号-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