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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五回 吕纯阳宿白牡丹 纯阳飞剑斩黄龙
却说纯阳子一日来至金陵地方,驾着云蹑着雾,自由自在,迤逦而行。正行之际,猛听得一派歌声,宛转清亮,遂拔开云头望下瞧着,只见百花巷里一所花园,花园之内一个闺女领着几个丫鬟行歌互答。原来这个闺女看见花园之内,百草排芽,是花开放,绿的是柳,红的是桃,紫的是杏,白的是李,烂烂熳熳的是芍药,芳芳菲菲的是海棠,艳艳冶冶的是山茶,妖妖烧饶的是牡丹,春色撩人,不觉的唱个旧词儿。说道:“二九佳人进花园,手扯花枝泪涟涟。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老何曾再少年。”又说道:“去年今日此园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愁容易老,桃花依旧笑春风。”闺女歌罢,内中就有个知趣的丫头即接着唱个:“可叹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寸金使尽金还在,过去光阴哪里寻。”天下事,有个知趣的,就有个不知趣的,那不知趣的就唱道:“十三十四正当时,只我十八十九婚姻迟。二十三十容貌退,衾寒枕冷哪得知。”纯阳子所得这些歌儿,说道:“小鬼头春心动也。”此时纯阳子初做神仙,心中还拿不定些,就按下云头,落在花园之内。
纯阳子本是标致,再加变上了一变,越加齐整,真个是潘安之貌,子建之才,纵是个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了。你看他,头戴的紫薇折角巾,身穿着佛头青绉纱直裰,脚穿的白绫暑袜,并三箱的绿缎履儿,竟迎着那闺女儿求见。那个女孩儿家,脸儿薄薄的,羞的赤脸通红,扭转个身子儿,移着金莲步便走。好个纯阳子,有偷花的手段,有窃玉的风流。装着几步的俏步儿,赶上前去赔一个小心。叫声:“小娘子,小生唱一个偌儿。”那闺女没奈何,也自回了一拜。纯阳子遂问道:“小娘子玩春乎?”那闺女带着恼头儿说道:“君子,你既读孔圣之书,岂不达周公之礼,怎么无故擅入人家?”纯阳子故意的赔个小心,说道:“在下不足,忝是黉门中一个秀才。适才有几位放荡窗友,拉我们到勾栏之中去耍子。是我怕宗师访出来饮酒宿娼,有亏行止,不便前程,因此上回避我那些窗友,不觉的擅入花园。搪突之罪,望乞容恕。”那闺女说道:“既是如此”,叫丫头过来,“你送着这位相公到书房中回避一会罢。”那女孩儿遂抽身先回。哪晓着这些丫鬟听着这秀才唆拨,到不领他到书房里去,反又领他到卧房儿里面来。这个女孩儿恰进了卧房,一见着这个秀才,心下就十分不悦。纯阳子从容说道:“小生一介儒流,幸接丰采,此三生有幸。今日小娘子若容侍立妆台,小生当以心报。”闺女道:“君子差矣。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今日若教苟合,倘后日事露,玷辱家谱,我母亲以我为何如人?”那些丫鬟们皆是帮衬的,乃说道:“青春易老,贵客难逢。今日秀才既来在此,老夫人又不在家,何不握雨携云,岂可辜负此佳遇。”
这女孩儿家一则是早年丧了父亲,母亲娇养了些,二则是这几日母亲往王姨娘家嬉耍去了,三则是禁不得那个秀才的温存,四则是吃亏了这些丫头们撺掇,就输了个口,说道:“妾乃千金之体,君子苦苦恋我,勿使我有白头吟可矣。”纯阳子道:“小娘子今肯见怜,小生敢不以心报。”那闺女又说道:“妾乃半吐海棠,初发芙蓉,娇姿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纯阳子道:“小生自有软软款款的手段,从从容容的家数。”
于是那几个知趣的丫头,就把门儿关上,各自散去。正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纯阳子就与那个闺女携云握雨,倚翠偎红,睡了一晚。此正是:被翻红浪鸳鸯戏,花吐清香蛱蝶寻。女貌郎才真可羡,春宵一刻抵千金。自后日去夜来,暗来明去,颇觉的稔厚了。
却说那闺女的母亲在王姨娘家里归来,哪晓得这一段的情。故只见女儿家容貌日日觉的消瘦,朱唇儿渐渐淡,粉脸渐渐黄。为母的看见,心下不忍。只见明日是个七月初一日,母亲说道:“女儿,你今夜早些安歇罢,明日是个初一日,我和你到南门外各庙里去进一炷香。进了香时节,我和你到长干寺里去听一会和尚们讲经说法,散一散闷儿来。”
果然是到了明日,两乘轿子出了南门,进了各庙里,拈香已毕,遂投长干寺而去。只见长干寺里,正在擂鼓撞钟,法师升座说经,四众人等听讲。彼时,这法师说经说得妙上之妙,玄中之玄,天花乱坠,地拥金莲,哪个人儿不快活?歇一会儿,香尽经完,法师下座,看见了这个女子容貌消瘦,问道:“这一位女施主贵姓,还是哪家的?”只见那母亲向前下拜,说道:“弟子姓白,这是弟子的小女,小名叫做白牡丹。”法师道:“他面上却有邪气。”白氏母道:“邪气敢害人么?”法师道:“这条命多则一个月,少则半个月。”白氏母道:“望法帅爷爷见怜,和我救他一救。”法师道:“你回去问她夜晚间可有些甚么形迹,你再来回我的话,我却好下手救他。”
白氏母回转家门,把个女孩儿细盘了一遍。此时女儿要命,也只得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白氏母道:“这分明是妖邪了。”
明日再到长干寺,见了法师,把女儿的前项事情也自对法师细细的说了。法师道:“善菩萨,你来,我教你一段工夫。”如此如此。白氏母领了法师的言语,归来对着女孩儿道:“那法师教你救命的工夫,要如此如此,你可记着!”这女儿紧记在心。
果然是二更时分,那秀才仍旧的来与着白氏交媾,用着九浅十深之法,款款的消耍。这女儿依着母亲的教法,如此如此,把那纯阳子激得爆跳起来。原来吕纯阳人人说他酒色财气俱全,其实的全无此事。这场事分明不是贪花,只是采阴补阳之术,岂晓得这个法师打破了他的机关,教那女子到交合之时谨溜头处,用手指头在腰肋之下点他一点,用牙跟儿咬住他的口唇,吸了两吸,到把他的丹田至宝卸到阴户之中,这岂不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故此纯阳子激得个爆跳起来,就拔出鞘中雄剑,来斩这个白氏之女。这女儿却慌了,连忙双膝儿跪着,叫道:“君子饶命!饶命!这却非干我事,是长干寺里一个法师叫我这等这等。”那纯子听得此语,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就挥剑到长干寺去斩取那个法师。
原来那个法师,又不是等闲的,是个黄龙禅师,极大智慧,极大法力。纯阳子将那口宝剑飞起径,奔禅师身上,那禅师喝道:“孽畜,不得无礼!”用手一指,那剑遂插在左边地上。纯阳子看见那口雄剑不回来,急忙又丢起个雌剑,径奔长干寺中。黄龙又用手一指,那雌剑又插在右边地上。
纯阳子看见两口宝剑不来,却自慌了,驾云就走。黄龙将手一指,把个纯阳子一个筋斗,就相似那鹞子翻身翻将下来。纯阳子只得转身望黄龙便拜,说道:“小仙们是钟离云房徒弟,适间不揣,飞二剑戏侮,望慈悲见恕。”黄龙道:“我也肯慈悲你,你却不肯慈悲别人。”纯阳子道:“今后晓得慈悲了。”黄龙道:“你身上穿的甚么?”纯阳子道:“是件纳头。”黄龙道:“可知是件纳头!你既穿了纳头,行如闺女,坐像病夫,眼不观淫色,耳不听淫声,才叫做个纳头,焉得这等贪爱色欲?”纯阳子道:“这个是我道心未定,从今以后改过前非,万望老师还我两口宝剑罢。”黄龙道:“我闻得火龙真人以雌雄二剑付汝,一断色欲,二断贪嗔,三断烦恼,且嘱咐你除妖则可,杀人则不可。我乃释氏正脉,汝且欲挥剑斩我,若还你剑来,你岂不伤害别人?”纯阳子道:“某今知靠,再不敢伤人了。”黄龙道:“这两口剑,留一口雄的在我山门上与我护法,雌的还你罢。”
纯阳子领了黄龙之言,走向前去,拔出雌剑,拿在手中。黄龙道:“剑便还你,还不是这等佩法。”纯阳子道:“又怎么个佩法?”黄龙道:“你当日行凶,剑插于腰股之间,分为左右,今日这口剑却要你佩在背脊之上。要斩他人,拔出鞘来,先从你项下经过,斩妖诛邪,听你所用,如要伤人,先伤你自己。”纯阳子道:“谨如命。”故此叫做个洞宾背剑。
纯阳子得了这口剑,又说道:“弟子没有丹田之宝,不能飞升,望老师再指教一番。”黄龙道:“我教你:到龙江关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径到仪真县;仪真县七十里水路,径到扬州府;扬州府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径到高邮州。到了高邮,不要去了,你就在那个地方寻个处所,养阳九年,功成行满,方可以游蓬莱,朝玉京也。”
言未毕,只见白氏母领了女儿白牡丹,来至寺中拜谢这个法师。彼时,白牡丹夺了仙人的至宝,就如那燋土转润,枯槁回春,一点红润润的樱桃唇,一团白盈盈的梨花面,越加俊俏,越加精神。纯阳子见了,十分大怒,说道:“我未曾采你的阴精,你先夺去我阳宝。好了你,亏了我!”黄龙劝解说道:“你两人交股而睡,贴胸而寝,可把那是非尽付东流水,莫将恩爱反为仇。”白氏母遂领着其女,辞别黄龙回归,不在话下。
纯阳子既得了一口雌剑,又得了阳去所,亦自拜谢黄龙而去。一路买船去到高邮地方,左顾右盼,寻得一个去所。则见:水光湛湛,山顶峨峨。山峨峨犹如卓笔列笋,水湛湛绝似绕带拖罗。黛色参天,见无数乔松茂密;清标带露,看许多老桧婆娑。地颇似蓬莱,未有尘嚣纷沓至;路不邻市井,却无车马往来过。此可以建扬子之宅,此可以住安乐之窝;此可以构诸葛之庐,此可以成考槃之阿。
正是:地静俗人少,林幽绿荫多。山禽时对语,乐意自相和。
纯阳子遂从此处构了一所茅庵,打扫的干干净净,坐一个蒲团,安一副关屏,烧一炷柏子香,日复日,月复月,息精息气,息神息思。早上金鸡啼罢之时,红烂烂日光正上,就对着那一轮日头,吸着些日精。晚来金乌欲坠,宿鸟投林,只见那一轮明月,团团高海角,渐渐出云衢,就对着那一轮皓月,吞着些月蝉。又到四更之际,夜气清明,露华融液,那是清冽寒凉之气,叫作沆瀣之气,就餐那沆瀣之气。
纯阳子如此做工夫,并无间断。尝作有《渔父词》四首:
其一云:卯酉门中作用时,赤龙时蘸玉清池。云薄薄,雨微微,看取娇容露雪肌。
其二云:子午常餐日月精,玄关门户启还扃。长如此,过平生,且把阴阳仔细烹。
其三云:会合都从戊己家,金铅水汞莫须夸。只如此,结丹砂,反复阴阳色转华。
其四云:闭目寻真真自归,玄珠一颗出辉辉。终日玩,莫抛离,免使阎王遣使追。
纯阳子精心修养,日新月盛。紫芝草荣枯了数番,也不问年新年旧;碧桃花开谢了几度,竟未知春去春来。不觉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奄忽之间就是九年了。纯阳子养阳九年,才得个丹田至宝如前完固,如前充溢。怎么阳去了要养?养阳必要九年?盖阳气轻清,阴气重浊,仙子完了那阳精,自然能飞升,所以阳去了就要养转。养阳又必要九年者,盖九乃阳数。纯阳子先年与白牡丹交合,被他夺去了那些至宝,毕竟要养着九年,才返本还原得,若只是养八年,也不济事。此正是一旦泄之有余,千日修之不足。
纯阳子此时既复了本原,仙骨充盛,即能飞升,就离了高邮地方。高邮地方至今有个洞宾养阳观古迹。此却不题,且看他遨游世界,度化众生何如,下面分解。
第六回 纯阳子卖梳货墨 纯阳踏石并化钱
纯阳子一日游武昌,扮一客商,鬻敝木梳子,索价三千钱。自西门卖过东门,人皆道此梳子一文钱不值。又自南门卖过北门,人皆道此梳子半分银不值。往来者三日,并无一人还价。纯阳子乃行至天心桥上,俄有一老媪行乞,年八十余,背伛偻,足龙钟,短发如雪,两鬓蓬松,沿街叫化,声不绝口。纯阳子招之进前,问道:“婆子老矣?”媪曰:“今年八十七岁。”纯阳子道:“汝短发潇潇,白如柳絮,何不梳而理之?”媪道:“无梳。”纯阳子道:“来,吾为汝理之。”乃以其所卖之梳,亲为理发。岂知这个梳子有些妙处,梳一梳,老媪的发长少许,又黑少许。再梳一梳,老媪的发又长少许,又黑少许,只见随梳随长,随长随黑。始焉这个婆子白鬓飞蓬,既焉这个婆子鬒发委地,八九十岁的者妇,亦作十七八岁的娇蛾。你说这桩事奇异不奇异?但见天心桥的百姓一传二,二传三,三传四,四传五,传来传去,正是:山中仙子施玄术,路上行人口似飞。
须臾之间,就引得城里城外之人蜂屯蚁聚,尽聚在天心桥来,大家争买其梳,一人道:“客官,将梳儿卖与我,我出得一万钱。”一人道:“客官,将梳儿卖与我,我出得五万钱。”又一人道:“客官,他们的价钱都还少了。若梳儿卖与我,我出得十万钱。”又一人道:“客官,他十万钱儿也是少的。若梳儿卖与我,放出得二十万钱。”纯阳子笑道:“吾货一敝梳,索价三千钱,吾岂无意?而千万人中竟无超卓之见,怎可以语道。吾非别人,乃吕洞宾也!世人竟慕见吾,既见吾,而不能识,虽慕何益?”乃投其梳于天心桥下。只见那梳子在水中滚了一滚,遂变成一个苍龙飞去。纯阳子与其媪亦不复见焉。众皆惊叹而散。既而纯阳子又游汴州,扮作个货墨之客。将一幅红帛写着十个字的招牌,说道:“清烟称上品,高价重龙宾。”每墨一笏,仅寸余,要五千钱才卖。有一等轻薄之徒,说道:“你这个客人高抬时价,此一块墨卖五十个钱足矣。”纯阳子但道:“你这个君子,买不买由你,卖不卖由我。我这一笏墨说定要五千钱,就是四千四百九十九文,也是卖不成的。”时有一人姓王名宠,说道:“墨小而价高,得无意乎?”乃以钱五千求一笏。既归家中,父亲诟骂,骂道:“成家之子,积粪如积金。败家之子,用金如用粪。这不肖儿子,买一寸之墨,就去钱半万,何如此看得钱轻?”遂持杖打着这个儿子。左邻右舍再三劝免。王生被父亲打骂,无如之奈,只得就寝。时至半夜,忽闻扣户之声。王宠启视之,乃卖墨客也。对王生道:“闻得你买了我的墨,令尊十分打骂。我今以钱付还,勿累尔受责。”遂以钱五千还之。王宠道:“做过的交易,岂有反悔之理?”纯阳子道:“这也不打紧。”王宠道:“既如此,待我取原墨奉还。”纯阳子道:“不消得。那一笏墨贻累足下受打,奉送你罢。”却又在袖子里面取墨一笏出来,说道:“此还有一笏相奉足下,凑成两笏。”王宠不敢受,纯阳子再三强之使受。王宠道:“既如此,明日当以物酬谢。”纯阳子遂辞去。
及晓,王宠启墨视之,乃紫磨金二笏,上各有吕字。遍寻客,已不见,乃知其为洞宾也。王宠以原钱五千及墨二笏奉与父亲,将事情细说一过,其父亦不胜怏怏。
又一日,纯阳子至梓潼。有一娄道明,家甚殷富,善为玄素之术。怎么叫做玄素之术?即采阴补阳的说话。其家常蓄有十三四岁的少女十人。娄老们镇日摩弄,吸那些女子的奶乳,吞那些女子的唾津,采那些女子的阴液。女子若还有孕,即遣去,复买新者伏侍,常不减十人之数。此虽是画堂没有三千客,绣幕偏饶十二钗。昼夜迭御,无有休息。
那娄老采了那些女子们的阴,补起自己的阳。只见他神清体健,面如桃红,或经月不食。年九十九岁,止如三十许人。自以为成了神仙,每对宾客会饮。辄大言夸诞,说道:“列位老先,学生前日静坐,有一玄女送一壶酒来,叫做亡何酒。那酒清如竹叶,滑若琼酥,真个上好的滋味。那玄女去了,又有一个素女送一枚巨枣,纤嫩嫩的手亲自奉将过来。只见那枣大如爪,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尽好受用。”那些亲朋闻得有那样好酒,又有这样好果品,喉咙滑溜溜的,不觉口涎上来,就如那曹操行军叫士卒们望着梅林止渴,那一个不吞几口唾津儿?岂知是这个娄老儿夸诞的言语。
这还不打紧,你看又说出个谎来。说道:“列位老先,咋日又有个彭祖、容成辈二位神仙,写有一封书,遗着学生。说道:瑶池之上,八月十五日王母娘娘寿诞,欲邀我同赴瑶池之宴,叫我不要这等踽踽凉凉,要脱洒一分。思想起来,明日若到了瑶池,必须大开雅怀,狂歌剧饮,醉则命段安香铺床,贾陵华盖被,董双成打扇,许飞琼扶我上七宝御床。我则枕着那许飞琼白净净、柔嫩嫩之膝,大睡一觉,快矣!快矣!”众亲朋皆拍掌大笑,说道:“老先好风味!”
时纯阳子游到此处,闻得娄道明行采阴补阳之术,猛省他宿着白牡丹,受了黄龙禅师几多亏。若今娄道明又是这等,他却不忿,又闻得这样人假称神仙,纯阳子一发恼他得紧,乃诡为一个乞丐,上门求讨。道明不识,叫那家僮们打将出去。那家僮们就二三两两,拿了棍子的,拿了石块的,就来打着纯阳子。好个纯阳子,用仙气一吹,那些家僮们尽皆昏晕在地。纯阳子遂以两足顿于石上,即成两个大方窍,深可三寸。众宾朋皆大惊异,娄道明亦惊骇,说道:“此乃异入。”即延至坐右,劝之酒食,出侍女,歌的歌,舞的舞,以劝纯阳子之酒。彼时纯阳子放开仙量,一饮五斗,乃口占《望江南》词酬之。词曰:
瑶池上,瑞雾蔼群仙。素练金童锵凤板,青衣玉女啸鸾笙,身在大罗天。
沉醉处,缥缈玉京山。唱彻步虚清宴罢,不知今夕是何年,海水度桑田。
侍女进蜀笺请书,纯阳子自纸尾倒书彻首,字足不遗空隙。娄道明大惊喜,方欲请问妙道,纯阳子道:“吾已口口相传矣。”道明复请益,纯阳子又道:“吾已口口相传矣。”俄登大门之外柏树上不见。众宾朋皆骇然大惊,以为神仙至也。
后数日,娄道明忽不快,吐膏液如银者数斗而卒。口口相传之说,与夫石上两方窍皆吕字,众方悟是吕洞宾也。
一日,纯阳子又向长沙府诡为一个回道人,头戴着一幅巾,身披着百衲衣,脚下穿一双麻履,持一小瓦罐乞钱。其罐大约可容钱一升,道人得钱无算,而罐常不满。一日坐于十字街头,大声言曰:“吾仙人也,有能以钱满吾罐者,吾即授之以道。”只见那些居民闻得个“神仙”二字,那个不希慕?时有个姓张的就拿了一千文钱来投着罐子,这一只手解索,那一只手丢钱,钱已丢尽,罐子儿哪里满得些儿。又有个姓李的,拿有二千文钱来投那罐子,也一手解索,一手投钱。投了一串又投一串,二千文铜钱一时投尽,罐子儿又哪里满得些儿。时有个性吴的,叫一个小厮背有四千钱来此。时观者渐多,人来渐广,把那个回道人围得周周匝匝,哪里有个进路。姓吴的带着一个家僮左一挤,右一挤,挤散众人,说道:“开开,待我来投钱。”众人只得放着姓吴的进去。姓吴的叫家僮们拿过钱来,丢满那个罐子。时旁观的见了姓吴的有这多钱,皆道:“此一回罐子可以满得。”岂知投一串雪入红炉浑不见,投两串盐落水中浑不见,投三串毛入火坑浑不见,投四串石落江心浑不见。姓吴的说道:“我四千铜钱,怎的又投这罐子不满?”时有个姓何的,拿起这罐子左看一看,右瞧一瞧,说道:“这个东西又没个屁窟。终不然,相似个人口里吃饭,屁窟里窝出去了。”既而又看一看,只见钱儿将满,乃曰:“差不多了。”遂从兜肚子里面取出五百文钱来,说道:“你众人丢了一千、二千、三千、四千,不得此罐子满,我只五百钱,塞得他满满的。”于是连丢连丢,连掷连掷,五百钱勾甚么丢勾甚么掷?但见钱已罄尽,罐子不曾满得些儿。这一干丢钱的人,好似甚的?就相似个精卫鸟儿衔西山木石,填那东洋大海,哪里填得分寸。
彼时有一僧,系东平人,来此观看,说道:“异哉!异哉!只一个小小罐儿,投了许多钱,怎的填他不满,且待我来填之。”于是驱一大车,载钱十万,戏谓回道人曰:“汝罐能容此车否?”道人笑道:“试容之。”及推车入罐,戛戛然有声,俄不见,僧大惊曰:“此神仙耶?幻术耶?抑掩眼法耶?”道人乃口占五言诗一首,云:“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天地有终穷,桑田几迁变。身固非我有,财亦何足恋。曷不从吾游,骑鲸游汗漫。”
道人此诗更欲那僧再弃其财,方与上升。僧不省悟,乃说道:“道人所为,只是些俺眼法儿,你急急还我钱去。不然,我拿你至官司问罪。”道人道:“汝吝此钱耶?我偿汝就是。”于是取了片纸,投入罐中,祝曰:“速推车出。”良久不出,乃曰:“此非我自取不可。”因跳入罐中,再也不见出来。僧见他不出,心中一发惊慌,乃呼曰:“回道人。”只听得里面应道:“嗳!叫我怎的?”僧又呼一声:“回道人。”又只听得里面应到:“嗳,叫我怎的?”憎此时恼的心中出火,鼻内生烟,就拿过一个大石头用力一击,勃笼一击,把那个罐儿击得粉碎,哪里见一文钱儿?又哪里见道人一个影儿?只有一片白纸,题有一诗,句云:“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僧看诗毕,顿足哭曰:“被这个光棍道人使掩眼法子,赚去我十万钱矣。”内有姓张的亦道:“我没时运也,去了一千。”姓李的亦道:“我没造化也,去了二千。”姓吴的亦道:“悔气,悔气。我比你两个去得多些,少可的是四千。”姓何的亦道:“你诸公的钱,还不打紧,我卖豆腐卖得五百钱,也被他骗去。”遂哭将起来,说道:“今晚回去,怎么禁得老婆打?”众人见这个人放声大哭,乃说道:“没志气,没志气,你这等怕老婆,哪个叫你丢。”言未毕,只见半空之中其钱纷纷飞下,张钱还张,李钱还李,吴钱还吴,何钱还何,众方悟回道人者,以回字抽出小口,乃吕字,此是吕神仙也。
僧闻得此语,愈加怅然,举头看空中数次,钱又不见飞下。至次日,只得归于东平。僧自思:“钱又去了,神仙又不曾做得。”越思越恼,乃就途中自言自语,说道:“费了一车钱,不得做神仙。铜钱铜钱,神仙神仙,两下无缘。我的天天。”僧正在歌咏之际,忽遇见回道人,说道:“吾俟君久矣。”僧一见了这个道人,即连忙跪下,叫声:“吕师父,度一度弟子罢。”道人道:”吾始谓汝们可教,不想你恁般惜财,哪里还度得你?今以车还汝,十万钱皆在。”言讫,遂隐而不见。僧看车中,十万之钱果皆在,乃驱车而归,悔恨不及。
第七回 纯阳游大庾谒斋 纯阳召将收狐精
却说洪都地方,一地名叫做横浦大庾岭。有一富家子,姓金名煜,素好交接云水之士,建一大庵,云水士往来辄从庵中居住。或住三五日去的,或住半月日去的,或住一月去的,只见那一所庵中,座上客常满,厨中斋不空。一日,金煜就着庵中建一个黄箓大斋。你看那个斋坛齐整不齐整?则见:
庄严道座,品列仙阶,聚道众羽衣炫耀,迎仙真鹤驾徘徊。点大明灯,光光朗朗,浑讶是空中列斗,奏大法鼓,丁丁东东,却疑是天上鸣雷。凤笙儿咿咿哑哑的细品,龙笛儿嘹嘹亮亮的横吹。爇沉香檀香,翠腾腾烟光凝紫府;结宝幡宝盖,红爛爛霞采映瑶台。酒酌的是洁洁净净银瓮里松花正熟,花献的是芳芳馥馥玉池中菡萏初开。黍稷惟馨,从东筵西筵列定;苹蘩最洁,自南涧北涧采来。对香风展兹经卷,挹清流濯彼金垒。此既有诚心上格,彼岂无仙子下来。
纯阳子蹑着一朵祥云,忽闻得香烟扑鼻,乐声嘹亮,展开仙眼一看,只见一所庵中,姓金名煜者在那里修建黄煜大斋。纯阳子心中暗想道:“此人修这样大斋,不知是真心好善的?假心好善的,须试他一试。”于是按落云头,在那庵外远远处伺候。直等他散了斋的时节,却扮作个褴褛道人,特来这个庵求讨些斋供。
时大斋方罢,金煜见这个道人破衲头、破揪巾、破草鞋,身上又十分臭秽。他虽是个好施舍的,到此却又不施舍,也不分付那家僮把些甚么斋供,把些甚么酒饭管陪着他。那家僮们见主人没有分付,哪里肯怜惜于他?且骂着:“这个道人,你既要化斋,前日怎的不来?昨日怎的不来?今日斋罢了才来,落了你的魂!”道人说道:“我虽然来迟,你筵有剩斋,厨有剩饭,管我一餐去也好。”那家僮道:“没有!没有!你快去,莫等我打你!”道人不去,那些家僮们遂拿一个老大的拳头打将过来。道人乃题一《减字木兰花》词于石壁,云:
暂游庾度,白鹤飞来共谁语。岭畔人家,曾见寒梅几度花。
春来春去,人在落花流水处。花满前溪,藏有神仙人不知。
又题一绝句诗,云:
摆脱烟霞谒大斋,大斋已罢却空回。
殷勤说语金居士,枯木岩前花不开。
道人题毕,末后书云:“无心昌老来。”五字书罢,竟入云堂,良久不出。遍寻览之,已无踪迹。徐视其字,毫光烂灿,深透于石壁之后。始知昌字无心,乃吕公也。金煜顿足言曰:“吾饭僧一十二年,并无应验。今有一神仙至,而不能待他一箸饭、一杯茶,设甚么斋?修甚么供?他说道:‘枯木岩前花不开。’尽说我没有善根。”遂愤惋而卒。
纯阳子离了大庾,又蹑着云,乘着雾,来到青城山。只见这一座山,高为天之一柱,秀作海之三峰,山下就有个丈人观。其丈人观中有一羽士,姓黄名若谷,风骨清峻,戒行严紧。或有施主们叫他治疾,又或有施主们叫他驱邪,他只用“天心符”、“水飞符”召将,极有效验。若谷得人钱帛,即散施贫乏。纯阳子知得这个道士的德行,乃按落云头,诡为一法师访之。若谷亦见了这个法师丰姿迥别,骨骼超群,就十分敬重着他,留宿月余。
一日,纯阳子问取若谷,说道:“汝驱邪治病,飞符召将,可曾见得将之真形么?”若谷道:“这怎么见得?但只是法用先天一气,将用自己原神尔。”法师道:“我若用法时节,运掌成雷,瞬目成电,喷沫成雨,呵气成云。几天之将、地之兵,若有宣召,皆现取真形出来。”若谷摇一摇头,伸一伸舌,说道:“此样事除非张无师、萨真人才做得。”法师道:“这却不难。”若谷道:“此青城山北乡,地名秀墩,一姓陈的人家,有一个男子被狐狸精染了,明日正欲请我去驱治。既如此,先生可代我治之。”法师道:“如此却好。”
明日,若谷同着这位法师径到病男子家里,建一所法坛。若谷请法师上坛,飞着灵符,召着神将,斩着妖邪,救那男子一命。好一个法师,遂升了高坛之上,捏着个三台的诀,步着个七星的罡,敲着五雷的令牌,焚符一道,只见毫光烂灿,如龙又不是龙,如凤又不是凤,隐隐约约,直上天宫而去。法师又口宣谛语,说道:“雷霆号令,疾如星火,以今关召天将,速至坛前,伏听法旨。”只见须臾之间,电掣雷奔,一阵好大的风呵: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序能令万物开。就树撮将黄叶落,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刮将一位神道,立在坛左侧。见他戴的是汉巾,穿的是绿袍,系的是玉带;丹凤之眼,卧蚕之眉,手提着光闪闪一口青龙偃月的刀。法师问道:“是何神将?”那神说道:“某非别,是玉泉山显圣的关将便是。”法师道:“站立坛前,有事指挥。”只见一阵风过,又一阵好大风呵:
有声无影遍天涯,庭院朱帘日自斜。夜月江城传戍鼓,夕阳关塞递胡笳。
风过处,又刮将一位神道,立在坛右侧。见他戴的是兜鍪,穿的是紫袍,系的是金带;黑漆之脸,豹环乏眼,手拿着锋棱棱一条水磨的钢鞭。法师问道:“是何神将?”那神说道:“某非别,是上清龙虎山正一赵玄坛便是。”法师道:“站立坛前,有事指挥。”这法师召这两位天将到不打紧,若谷在傍边观看,见了一个红面,红的似胭脂,一个黑面,黑的似煤炭,他两个威风纠纠,杀气棱棱,长又长似天王,大又大似金刚,就惊得战兢的。
好一个法师,就去吩咐着关、赵二天将,说道:“此处有个狐精为灵作害,你两位可搜山逻岭,捉将过来。”只见那两位天将应声而去。须臾之间,就把个九尾狐精活喇喇擒将过来。法师一看,原来是雌狐之精,这狐精真个是奸巧会假那虎威,妖娆会变着女子,白乐天曾有诗云:
古冢狐狸性最狡,化为妇人颜色好。
头变云发面变妆,大尾曳作长红衣。
那法师见了这个狐精,飞剑一斩,遂成两截。斩讫,却回互关、赵二将,各返天宫。那男子被狐精染的死里逃生,却来叩谢着法师救命之恩。此却不在话下。
这法师却又到若谷家来,若谷说道:“先生飞灵符,召真将,必自神仙中来,还可以传吾道否?”法师道:“子左足有北斗星,尚缺其一,再更一世,才可以成仙。”若谷大惊,说道:“某左足有黑子,作北斗七星之状,而缺其一,未尝为人所知,今先生知我,真神仙也。”遂乃问己之寿数,法师倒书九十四字于纸上。将欲别去,乃题诗于壁,云:
醉舞高歌海上山,天飘乘露结金丹。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
题毕,末写“无上宫主作”,乃飘然而去。若谷因大悟,宫字无上吕字也,此法师乃吕先生乎。举目望之,已隐隐然在云端矣。若谷乃以四十九岁而终,却应倒书之字云云。
第八回 纯阳子醉死复生 纯阳子罗浮画山
却说纯阳子既别了若谷,又蹑着云雾至江南遨游。自称吕元圭,扮作一个渔人的模样,持一蓑一笠,一纶一竿,敲着短短板儿,唱那渔家之词。词曰:二月江南山水路,李花零落春无主,一个鱼儿无觅处。风和雨,玉龙生甲归天去。吕元圭唱这个词儿,声音嘹亮,响遏行云。沿街之上哪个不说声唱的好,唱的好。内有慷慨之士与之以钱,元圭则摇头不受,说道:“我没用钱处,只有酒可见赐几壶。”只见这一所街道,都是些善信之士,闻得吕元圭求酒,这一家也与他几瓯,那一家也与他几碗。这个元圭饮了东家,又饮着西家,并也不晓得推辞。
时有一酒保者,姓张名隆,年虽有六十余岁,到是个脱洒之辈,因问吕元圭:“尔能饮酒几何?”元圭道:“老官人,我只是没有酒吃,若有酒吃,却也没个限量。”张老道:“吾今与汝一醉。”元圭道:“若得我醉,我当厚谢。”张老乃叫着家僮,抬过一瓮的竹叶青来,约有五斗,对元圭道:“饮此当沉醉矣。”吕元圭乃放开仙量,将那鸬鹚杓,鹦鹉杯,一杯一杯复一杯,饮得笑盈腮,却把那一瓮的竹叶青彻底饮干,脸上并没些酒气。两傍人观的皆说道:“这个人好量,好量!”吕元圭问道:“张老官,还能饮我否?”那张老也是个好事的,又叫家僮们抬过一瓮的葡萄绿来,仍有五斗余,对吕元圭说道:“再饮尽此酒,当醉死汝矣。”吕元圭道:“待我试饮之,看我会醉不会醉。”于是又把那仙量放开。正是酒渴吞海,诗狂欲上天。却把那一瓮的葡萄绿彻腐饮干,脸上又没些酒气。
吕元圭饮干两瓮酒不打紧,只是傍观的千千万万之人皆说道:“这个人不是刘伶出世,即是李白重生。不然,哪里有这等会饮之人?”张老亦说道:“我的酒皆是好酒,别人吃,越吃越醉。这个人吃,越吃越醒。好古怪!”元圭道:“张老官,我不古怪,还是你酒不醉人。今还能饮我否?”张老见这个人饮干两瓮之酒,哪里还肯把酒来?只是那些众人十分知趣,撺撺掇掇说道:“张老,张老,你今日醉此人不倒,不算你是个好酒保!”张老被众人一激,乃叫家僮们抬出一个最大的瓮来,那瓮酒叫做状元红,约有二石余。对元圭道:“吾抬此瓮酒醉尔,看你怎么?”原来此瓮酒极是好酒,比竹叶青、葡萄绿果不同些,故此叫做状元红。怎见的好呵?则见:
金波似蜜,玉醴如泉。美味尝时,行人尽皆吐舌;清香满处,闻者谁不流涎。就如程乡之醪,醉李公者千里;绝胜山中之酎,醉刘子者三年。李白若闻,毕竟留身上之玉佩;阮宣一过,定教解杖端之金钱。青州从事数兹第一,生秀才让此居先。注在瓶中,潋滟的霞光欲炫;酌之盏里,馨香的露液尤妍。瀛洲之境,可以酩酹夫学士:瑶池之中,可以酕醄夫神仙。
正是:上箬村中名未重,新丰市上价空传。此时若使刘伶饮,荷锸应须瘗九泉。
却说吕元圭见了这一瓮状元之红,仰天大笑,说道:“此可以尽吾量矣。”于是取过一个小卮,又取过一个大觥。小卮注得满满,大觥酌得盈盈。小厄告竭,大觥又于,这叫做“流星赶月”之饮。既而不胜其烦,单单的注起几个大壶,饮个长流之水。只见那壶儿酌的恁忙,他口儿吞得恁快。正是一派湘江水,涓涓不断流。就把那一瓮的状元红,饮得个泉流干彻底,灯盏照无油。众人看的,哪个不说声:“此非凡人也!”
张老虽去了三瓮的酒,倒也不甚恼,只是那张老的婆子有些小气,骂着张老,说道:“不死的老狗,败家的老狗,怎么把许多的酒与人吃?”你看他千老狗万老狗、骂得个张老哑口无言。又骂着吕元圭:“这样村人,饮去了我许多酒,你肚里生了酒龟,发了酒蛊,怎么不害个酒痨死?你臭村人,烂村人!”吕元圭见这个婆子千村人、万村人骂的个不休,乃假作微醉,回言道:“妈妈不要吃恼,我吃了你的酒,偿你的酒价就是,骂甚么?”乃探着怀中,取出一块石头与那婆子。那婆子接着个石头,好恼又好笑。怎么叫好恼?三大瓮好酒,被这个元圭吃去,此不是好恼!元圭颠不颠,狂不狂,醉不醉,醒不醒,拿着个石头儿还人酒钱,此不是好笑!那婆子说道:“这样好酒的人,不如醉死他,也消我呕气。”于是再取过几壶堆花的烧酒,饮他一个雨中夹雪,雪上加霜。
吕元圭见这个婆子又取将烧酒过来,乃曰:“好贤惠的妈妈。”却把那几壶的堆花烧酒一饮而尽。彼时,玉山已颓,遂扑地一跌,酩然入醉乡矣。众人到元圭身傍,将手儿在口边印了一印,全无气息,皆说道:“此人死了。”内中有一等人说道:“此样人也是个异人,好好的具棺材埋他。”张老道:“棺材我有。”乃倩着几个土工,三三两两,把吕元圭尸首置之棺材之内。
荷锸的荷锸,拿锹的拿锹,抬棺的抬棺。一抬抬在南山之上,掘一个土坑,深深的将元圭埋着。埋毕,众土工们三三两两而归,望见前面又一一个吕元圭,摇摇摆摆,歌着劝世之词。词曰:
一毫之善,与人方便。一毫之恶,劝人莫作。衣食随缘,自然快乐。算甚么命,问甚么卜。
亏人是祸,饶人是福。天眼恢恢,报应甚速。谛听吾言,神钦鬼伏。
歌罢,又吟绝句一首云:
鹤不西飞龙不行,露干云破洞萧清。
少年仙子说闲事,遥隔彩云闻笑声。
众土工们见了这个元圭,歌了又吟,人人惊异,皆说道:“埋了一个吕元圭,怎的又有个吕元圭?”乃复转南山之上,启棺一看,尸首已不见了。遂回归言与张老,说道如此如此。张老大惊,将所与石头视之,乃一锭瓜子金也。始悟“元圭”二字,乃是“先生“二字,吕元圭者,即吕先生乎!遂懊恨终日,此却不在话卜。
却说广东博罗、鲁城二县之境,有座山名罗浮山。这一座山,乃三十六洞天中之一洞,名曰耀真天。极是好个胜境。只见层崖插汉,丹壑凝烟,青松翠竹交阴,异果奇花并美。有诗为证。诗曰: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一座山,盘古初分天地时,只有罗山。浮山者,乃是蓬莱一个别岛。为因唐尧之时,洪水九年,把一座蓬莱别岛漂漂浮浮,浮至这个所在,依着罗山而止,故此叫做罗浮山。亦有诗为证。诗曰:
二山合体镇坤元,洪水漂来不计年。玉洞天宽无客到,石潭云净有龙眠。
霜秋锦炫丹崖树,月夜琴鸣碧涧泉。我欲凌风登绝顶,一声铁笛叫飞仙。
罗浮山既是个福地,内就有个朱明观。这一所观也,好清雅。芝房尘净,丹灶烟凝。洞门常有白云封,石磴竟无俗客到。纯阳子一日遨游其地,至一小庵中,偶道士他出,独一小童在。那小童到也乖觉,一见了纯阳子,遂向前而揖,说道:“先生来此游乎?”遂引至一经堂,安顿一个椅子,拂净尘埃,请纯阳子坐下。纯阳子问道:“此何寥寥?”小童答道:“莫道寥寥,虚空也。”纯阳子深嘉其言,以为这小童有些道气,讲得话分外别些,毕竟其师父是个好人。乃题诗于壁,云:
丹房有门出不钥,见个仙童露双脚。问伊经堂何寂寥,道是虚空也不着。
闻此语,何欣欣?主翁岂是寻常人。我来谒见不得见,渴心耿耿生埃尘。
归去也,波浩渺,路入蓬莱山杳杳。相思一上石楼时,雪晴海阔千峰晓。
纯阳子题毕,那小童献上一杯茶,道:“先生请茶!”纯阳子接过那个杯儿,饮过一杯的茶,暗道:“此童子到也可教。”既而,小童又窃着道士的酒以献。纯阳子见这个小童恁般殷勤,思欲度他。遂举杯而饮,留其余,使小童饮之。奈这个小童不该做神仙,乃以其余酒不洁,推故不饮,说道:“重子从来不饮酒。”纯阳子道:“略饮些无妨。”那小童终不肯饮。纯阳子无奈,只见那小童两目内障,纯阳子止以所余之酒噀其目中,那闪障忽然开明。这也是小童们无缘中有缘,不然,有眼是天堂,无眼是地狱。小童复去炊饭,款待纯阳子过午。
纯阳子乃取出一管仙笔,磨着一块仙墨,将那尖锐锐的仙笔,濡着香喷喷的仙墨,遂画着一山于壁,山下作池三口。画毕,小童又具着饭至,纯阳子不食,对小童道:“吾仙人也,汝饮吾酒则仙矣。不饮,命也。然亦当享高寿。”言讫,飞入石壁中隐去。童子惊讶。
及道士归,童子具告其所由。道士见所题之诗,彻壁内外,乃大惊。既而又观其所画之山,见山之下有他三口,乃大悟曰:“山下有三个口,此是个嵓字,乃吕洞宾乎!”不胜懊恼。其后童子果以五百岁而卒。纯阳子既游此处,又不知显度何方,且看下面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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