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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67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定情人
作 者: [清]不題撰人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第十三回 烈小姐有大福指迷避地感神明 才天使善行权受贡封王消狡猾
  词云:
  风雨催花不用伤,若还春未尽,又何妨。漫惊枝上落来忙。吹不谢,更觉有奇香。驾海岂无梁,世间危险事,要才当。纵教坑陷到临场。能鞭策,驱虎若驱羊。
  右调《小重山》
  话说那船家看见果然救起人来,不胜惊喜。又见说是一位小姐,又见他二人不敢近身,因连忙叫过婆子来说道:“这小姐既是神明托梦,叫我们救她,谅来投水不久,自然救得活。只要使她吐出些水来,就好了。”婆子依言,将小姐抱起,把头往下低着,低了半晌,只听见小姐喉中一阵阵响来,呕出了许多冷水。只见小姐忽叫一声道,“好苦也!”众人听见大喜道:“谢天谢地也!”老婆子连忙扶抱小姐入舱,青云、野鹤、家长三人,不敢入舱。艄婆忙取了一件棉衣来,将小姐湿衣脱下。小姐此时已醒过来,见湿衣脱去,忙将棉衣裹住。艄婆又取了几件小衣,与小姐换过。又取了一条棉被来,与小姐盖好,方走出舱来道:“好了,好了,如今没事了。”又去烧了些滚姜汤,灌了几口,小姐又吐出了许多冷水。小姐忽哭着说道:“我已拼誓死以报双郎,为何被你们救我在此?”青云、野鹤连忙在舱门口说道:“小姐且耐烦,小人青云、野鹤在此。”
  小姐忽然听见,开眼一看道:“你二人为何在此救我?人耶?鬼那?梦那?可快与我细说。”青云、野鹤遂将河神托梦之言,如此这般,细细说了。“不期果然得遇小姐,真是万幸。”小姐因问道:“你家公子,近日则如何?”野鹤道:“公子回家,已中解元。公子要来与小姐完娶,老夫人逼他会试,故此公子不得已进京,着小的持书先来报喜。见了太师爷方知小姐近日之事。”青云也连忙说道:“小人跟随公子到京,侥幸得中状元。不期京中屠驸马要招赘状元,状元再三苦辞,说有原聘,遂上本乞假归娶。不期屠驸马的势力大,央当事将状元的本章留中不准,状元着急,只得叫小人连夜赶来,要迎请小姐到京完娶。小人到家,见了太师老爷,方知小姐被人暗算入宫。小的二人无可奈何,只得进京,要回覆状元。不期今夜感神明之力,在此得遇小姐。只不知小姐为何在此,行此短见?”
  此时小姐神魂已定,心魄已宁,忽见说双星已中解元,又见说中了状元,又听见他守义不允屠驸马之婚,着人来接她,心中不觉大喜道:“如此看来,方不负我这番之苦。”方说道:“我被赫公子陷害入选,彼时欲寻自尽,诚恐老爷夫人悲伤,又恐抗旨遗祸于老爷,故宽慰出门,隐忍到此。今离家已远,老爷干系已脱,故甘一死以报尔公子。不期神明默佑,使你二人救我。但今救虽救了,恐太监耳目众多,不敢进京见你状元,又不敢回家惹祸,到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却如之奈何?”青云道:“适才梦中神明已吩咐明白,说救了小姐,即速回蜀。小人如今只得且送小姐回蜀中,再来报状元,也说不得了。”小姐想想道:“如此甚好。但是迟延不得,此去离大船不远,倘天明知觉,踪迹起来,就不便了。”小姐因叫船家夫妇说道:“我是被人暗害,落难于此,求你夫妇送我还家,我日后看顾你夫妻,决不有忘。”
  原来这船家叫做王小泉,五十来岁,并无男女,止得夫妻两口,撑船过日。今在旁边,见他们说出是阁老的小姐,又是状元夫人,二人便满心欢喜,以为今日得救小姐,赏赐不小,将来好做本钱。忽又听见小姐要他二人送回家去,后来看顾,他夫妻二人欢喜不过,遂俏悄商议了一番,来笑说道:“我夫妇数年长斋,尚无男女,今见小姐说的这般苦楚,我二人情愿服侍小姐回家。只要养我半生,吃碗自在饭儿,强似在船上朝风暮水的吃苦不了。”小姐见她肯送,遂大喜道:“若得你夫妇肯去,后日之事,俱在我身上。”二人连声称谢,遂欢欢喜喜忙到艄上收拾篷桅,驾着橹桨。此时将有四更,明月渐渐上来,遂乘着月色,咿咿哑哑,复回原路。不消几日,早又到仪征。青云、野鹤见本船窄小,恐长江中不便行走,遂雇了一只大船,请小姐上了大船。小姐叫王小泉夫妻弃了小船,王小泉遂寻人卖去。于是一行五人,在大船上出了江口,望荆襄川河一路而进。正是:
  燕子自寻王谢垒,马蹄偏识五陵家。
  一枝归到名园里,依旧还开金谷花。
  且按下蕊珠去蜀中不题。
  却说船中这些幼女,到了五更,见窗门半开,因说道:“我们怎这样要睡,连窗门都不曾关,幸而不曾遗失物件。”又停了一会,天色大明,一齐起来梳洗,只不见江小姐走来。众女子道:“江小姐连日啼哭,想是今日睡着了。”一个小女子,连忙走到江小姐睡的床边,揭帐一看,那里有个江小姐。便吃了一惊,连忙将被窝揭开看时,已空空如也。忙叫道:“不好了,江小姐不见了!”众女子听见,也连忙走来,但见床帐被褥依然,一双睡鞋儿,尚在床前。众女子看罢,俱大惊道:“我们见他连日不言不语,似有无限伤心,如今又窗口未关,一定是投河死了。”众女在舱中嚷做一团,早被小太监听见,报知姚太监。姚太监吃这一惊不小,忙走来询问众女。又看见窗口未关,方信是投入河中死了,不禁跌足捶胸道:“我为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机,要将她进与圣上,学新台故事,已拿稳一片锦美前程。今因不曾提防,被她偷死了,岂不一旦付之东流!可恼,可恨!如今要你这些歹不中怎么,只好与俺内官们捧足提壶罢了。”又想起江太师再三嘱托,遂吩咐众人打捞殡殓。众人忙了一日,哪见影响,姚太监兴致索然。到了次日,只得带领众女,起早到京,不论好歹,点入宫中去了。正是:
  阴阳配合古人同,今日缘何点入宫?
  想是前生淫欲甚,却教今世伴公公。
  却说双状元出海开船,正是太平景象,海不生波,一连半月,早过了美女峰,黑水河,莲花漾,又过了许多山岛。不一日,早到了朝鲜地方,舵公抛锚打橛。早有朝鲜国地方官,看见南船拢岸,便着通事舍人,前来探问。这边船上,早扯起封王旗号。通事舍人见了,连忙走上船来,相见说道:“不知天使来临,失于迎接。不知天使大人,官居何职?当此重任来封吾王,乞天使说明,以便通报。”双星说道:“学生是天朝新科双状元,奉皇上恩命,因国祚升平,欲普天同乐。念尔朝鲜诸国,久尊圣化,故特遣使臣,敕封汝主。可速渝知来意,使王受爵。”通事舍人听了大喜,连忙起身报知国王,细说其事。国王大喜,遂率领文臣武将,一齐出城,旌旄遍地,斧铖连天,一对对直摆到船边来接。通事舍人上船说了一遍。双状元遂将圣旨敕文,以及诸般礼物,先搬上岸来,叫人赉捧在前,双星穿带了钦赐的一品服色,上罩着黄罗高伞,走出船头。许多番兵番将看见,忙一齐跪接。早有朝鲜国王,亲到船头,拱扶着双状元上岸,敦请双状元坐轿,国王乘马,一齐番乐吹打,迎入城来。到了国王殿上,已排列香案,宝烛荧煌,异香缭绕。双状元手擎圣谕,立在殿上开读,国王俯伏阶前恭听。双星读罢诏书,国王山呼谢恩已毕,然后大摆筵宴,请双星上坐,国王下陪。一时间吃的是熊掌驼峰,猩唇鲤尾,听的是胡笳羯鼓,许多异音异乐。国王见双状元年少才美,十分敬重,亲自捧觞进爵,尽欢畅饮。饮毕,然后送双状元馆中歇宿。双状元住有数日,因要封别国,遂辞了国王上船。国王备了称臣的谢表,并诸般贡礼,又私送了双星许多奇珍异宝,双星然后开船。
  于是逐次到了日本、高丽、大小琉球,一一封完。双星正欲打点回朝,不期未封诸国,晓得不封他们,大家不忿起来,遂约齐了大小百十余国,各带了本国人马,一路追来。岸上番王番将,水中战舰艨艟,随后追来。此时双星尚有封过的各国番将护送,连忙报知道:“列国争封,各王带领番将追袭,乞状元主张。”双星见说,暗吃一惊。因想道:“我奉诏封王,只得这几处。今已完矣,并未曾计及他国,今来争竞,如之奈何?”踌躇了半晌,因想道:“幸钦命有便宜从事四字,除非如此这般,方可退得这些凶顽。”遂传了通事舍人来说道:“我奉皇命而来,因尔等朝鲜诸国,素服王化,贡献不绝,故敕书封及。其余诸国,声气未通,如何引例来争?你可与我在平地上,高筑土台,待我亲自晓谕诸王。”说尚未完,只听得轰天炮响,水陆蜂拥齐到,乱嚷乱叫。这边船上通事舍人,忙立在船头,乌里乌辣,翻了半日。只见各国王,乱舞乱跳,嘻嘻哈哈的,分立两旁。通事舍人遂叫人在空地上,筑起高堆,不时停当。
  次日平明,双状元乌纱吉服,带领侍从,走到台上高坐,左右通事站立。各国王见台上有人,都到台下,又乌辣了一番。双星问通事道:“他们怎么说?”通事道:“他说一样国王,为何不封?若不加封,难以服众。”双状元说道:“天有高卑,礼分先后。从无不来而往,无故而亲之道。天朝圣度如天,草木皆所矜怜,何况各国诸王,岂有不加存恤之理?但至诚之道,必感而后通,声响之理,必叩而后应。如朝鲜、琉球等国,久奉正朔,恪遵臣礼,吉凶必告,兴废必通,故封从伊始。至于各国各王列土,不知何地名号,不知何人,从无所请,却教朝廷恩命,于何而加?今忽纷争,岂以使臣单宣仁义,未及用武,遂欲肆凶逞悻耶?使臣虽止一人,而天朝之雄兵猛将,却不止一人。本当奏知天王,请加挞伐,但念尔诸王争封,本念愿是慕义向化,欲承声教,非有他也。故推广天王之量,不加深究,而曲从其请。但须各献所有,以表进贡之城,然后速报某国某王,我好一例遵旨加封,决不食言。”通事舍人遂高声向台下将双状元之言,细细翻了一遍。
  只见诸王,又乌里乌辣的翻了一会,遂一齐拍掌,跑马的跑马,使刀的使刀,捉对儿奔驰对舞。又不一时,俱跑到台前下马,颠头跳跃。双状元又问通事道:“这又怎么说?”通事说道:“方才状元宣谕,见肯封他,故此欢喜。跑刀使刀,与状元看赏,以明感激。所谕贡物,一时不曾备得,随即补上,乞天使少留。今俱在台下领封。”双星道:“既是这等,你可报来。”通事舍人遂将各国各王,一一报将上来。双星见一上,封一个,不一时,百余国尽俱封完。各王大喜,遂将带来的许多珍奇异宝,一齐留在台下,又在地下各打一滚,翻身上马,呼哨一声,如风雷掣电而去。正是:
  分明翰苑坐淡濡,忽被谗驱虎豹区。
  到此若无才足辩,青锋早已丧头颅。
  双星见他们去了,方放下一天惊恐。又问通事道:“台下这些东西,他们为何留下而去?”通事说道:“这些东西,是他们答谢天使的。”双星道:“既是如此,你可为我逐件填注,即作各国之贡,我好进呈天子,以见各国款奉之诚,不必又献了。”通事说道:“这是他们送与天使之物,为何不自己收留,反作公物,进与朝廷?”双状元笑道:“我天朝臣子,为国尽忠,岂存私肥己耶?”通事听了,不胜称赞天朝好臣子,遂填写明白,着人搬上船来。又着人报知各国,尽皆称羡。双状元上船,通事诸人,又送过了许多地界,将到浙省地方,方才别去。正是:
  被人暗算去封王,逐浪冲波凡丧亡。
  今日功成名亦遂,始如折挫为求凰。
  双星一路平安归国不题。
  却说蕊珠小姐,从长江又入川河,一路亏得船家婆子服恃,在路许多日子,到了起旱的所在,青云雇了一乘骡轿,一齐起早。又行了许多日子,方到了四川成都双流县地方。青云先着野鹤去报夫人,细细说知缘故。双夫人听了,大惊大喜,连忙打发仆妇,一路迎来。众仆妇迎着了,忙到江小姐轿前,揭帘偷看,见小姐果然生得美貌非常,各各磕头道:“贱婢是太夫人差来迎接小姐的。”小姐见了,甚是喜欢道:“多谢太夫人这般用心,又劳你们远接。”于是兴兴头头,管家们打着黄罗大伞,前呼后拥,一路上说是双状元家小,京中回来的,好不热闹。
  不一时到了家中,双夫人出到厅前相见。家人铺下红毡,江小姐拜了四拜。双夫人先叙了许多寒温,方说道:“闻小姐吃尽辛苦,不顾生死,为我孩儿守志,殊可敬也!我今有此贤媳,何幸如之!”江小姐道:“此乃媳妇分内之事,敢劳婆婆过奖。”双夫人搀了小姐,同入后堂。双夫人使双辰拜见嫂嫂,又叫家人仆妇,俱来拜见小夫人,便治酒款待。婆媳甚是欢喜。双夫人遂将中间一带楼房,与小姐做了卧房,只等双星回家做亲。正是:
  不曾花烛已亲郎,未嫁先归拜老堂。
  莫讶奇人做奇事,从来奇处始称扬。
  江小姐竟在婆家等候双星,安然住下。过不得两月,早有报到,说双状元辞婚屠府,被屠驸马暗暗嘱托当道,将双状元出使外国封王去了。双夫人与蕊珠小姐听了大惊。双夫人日夜惊扰,而小姐心中时刻思想,又感念双星果不失义,为她辞婚,轻身外国,便朝夕焚香,暗暗拜祝,惟愿双星路上平安,早回故里,且按下不题。
  却说双星不止一日,将船收进小河。早有汛地官员接着,见双状元奉旨封王回来,俱远远迎接,请酒送礼,纷纷不绝。遂一路耽耽搁搁,早到了绍兴府交界地方。双星满心欢喜,以为离江太师家不远,便吩咐手下住船,我老爷要会一亲戚。只因这一番去会,有分教:
  惊有惊无,哭干眼泪;
  说生说死,断尽人肠。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望生还惊死别状元已作哀猿 他苦趣我欢场宰相有些不像
  词云:
  忙忙急急寻花貌,指望色香侵满抱。
  谁知风雨洗河洲,一夜枝头无窈窕。
  木桃虽可琼瑶报,鱼腹沉冤谁与吊?
  死生不乱坐怀心,方觉须眉未颠倒。
  右调《木兰花》
  话说双星,自别了蕊珠小姐,无时无刻不思量牵挂。只因遭谗,奉旨到海外敕封,有王命在身,兼历风波之险,虽不敢忘小姐,却无闲情去思前想后,今王事已毕,又平安回来,自不禁一片深心,又对着小姐。因想道:“我在京时,被屠贼求婚致恨,嘱托当事,不容归娶。我万不得已,方差青云去接小姐到京,速速完姻,以绝其望。谁料青云行后,忽奉此封王之命,遂羁身海外,经年有余。不知小姐还是在家,还是进京去了?若是岳父耳目长,闻知我封王之信,留下小姐在家还好,倘小姐但闻我侥幸之信,又见迎接之书,喜而匆匆入京,此时不知寄居何处,岂不寂寞,岂不是我害她!今幸船收入浙,恰是便道,须急急去问个明白,方使此心放下。”忽船头报入了温台浙境,又到了绍兴交界地方,双星知离江府不远,遂命泊船,要上岸访亲。随行人役闻知,遂要安排报事,双星俱吩咐不用,就是随身便服,单带了一个长班跟随上岸,竟望江府而来。
  到了笔花墅,看见风景依稀似旧,以为相见小姐,有几分指望,暗暗欢喜,因紧走几步。不一时早到了江府门前,正欲入去,忽看见门旁竖着一根木杆,杆上插着一帚白幡,随风飘荡,突然吃了一惊,道:“此不祥之物也,缘何在此?莫非岳父岳母二人中有变么?”寸心中小鹿早跳个不住,急急走了进去,却静悄悄不见一人,一发惊讶。直走到厅上,方看见家人江贵从后厅走出。忽抬头看见了双星,不胜大喜道:“闻知大相公是状元爷了,尽说是没工夫来家,今忽从天而降,真是喜那!”双星且不答应他,忙先急问道:“老爷好么?”江贵道:“老爷好的。”双星听了,又急问道:“夫人好么?”江贵道:“夫人好的。”双星道:“老爷与夫人既好,门前这帚白幡,挂着却是为何?”江贵道:“状元爷若问门前这帚白幡,说起来话长。老爷与夫人,日日想念状元爷不去口,我且去报知,使他欢喜欢喜。白幡之事,他自然要与状元爷细说。”一面说,一面即急走入去了。双星也就随后跟来。
  此时江章已得了同年林乔之信,报知他双状元海外封王之事,正与夫人、彩云坐在房里,愁他不能容易还朝。因对彩云说道:“他若不能还朝,则你姐姐之书,几时方得与他看见?姐姐之书不得与他看见,则你之婚盟,何时能续?你之婚盟不能续,则我老夫妻之半子,愈无望了。”话还不曾说完,早听见江贵一路高叫将进来道:“大相公状元进来了!”江章与夫人、彩云,忽然听见,心虽惊喜非常,却不敢深信。老夫妻连忙跑出房门外来看,早看见双星远远走来。还是旧时的白面少年,只觉丰姿俊伟,举止轩昂了许多。及走到面前,江章还忍着苦心,欢颜相接,携他到后厅之上。
  双星忙叫取红毡来,铺在地下,亲移二椅在上,“请岳父、岳母台坐,容小婿双星拜见。”江章正扯住他说:“贤婿远来辛苦,不消了。”夫人眼睁睁看见这等一个少年风流贵婿在当面,亲亲热热的岳父长、岳母短,却不幸女儿遭惨祸死了,不能与他成双作对,忽一阵心酸,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忙走上前,双手抱着双星,放声大哭起来道:“我那贤婿那,你怎么不早来!闪得我好苦呀,我好苦呀!”
  双星不知为何,还扶住劝解道:“岳母尊年,不宜过伤。有何怨苦,乞说明,便于宽慰。”夫人哭急了,喉中哽哽咽咽,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忽一个昏晕,竟跌倒在地,连人事都不省。江章看见,惊慌无措。幸得跟随的仆妇与恃妾众多,俱忙上前搀扶了起来。江阁老见扶了起来,忙吩咐道:“快扶到床上去,叫小姐用姜汤灌救。”众仆妇侍妾慌作一团,七手八脚,搀扶夫人入去。
  双星初见白幡,正狐疑不解,又忽见夫人痛哭伤心,就疑小姐有变,心已几乎惊裂,忽听见江阁老吩咐叫小姐灌救,惊方定了。因急问江章道:“岳母为着何事,这等痛哭?”江阁老见问,也不觉掉下泪来,只不开口。双星急了,因发话道:“岳父母有何冤苦,对双星为何秘而不言,莫非以双星子婿为非人那?”江阁老方辩说道:“非是不言,言之殊觉痛心。莫说老夫妻说了肠断,就是贤婿听了,只怕也要肠断!”双星听见说话又关系小姐,一发着急,因跪下恳求道:“端的为何?岳父再不言,小婿要急死矣!”江阁老连忙扶起,因啼嘘说道:“我那贤婿呀!你这般苦苦追求,莫非你还想要我践前言,成就你的婚盟么?谁知我一才美贤孝的女儿,被奸人之害,只为守着贤婿之盟,竟效浣纱女子,葬于黄河鱼腹了!教我老夫妻怎不痛心!”
  双星听见江阁老说小姐为他守节投水死了,直吓得目瞪身呆,魂不附体,便不复问长问短,但跌跌脚,仰天放声哭道:“苍天,苍天,何荼毒至此耶!我双星四海求凰,只博得小姐一人,奈何茶毒其死呀!小姐既死,我双星还活在世间做些甚么?何不早早一死,以报小姐于地下!”说罢,竟照着厅柱上一头撞去。喜得二小姐彩云,心灵性巧,已揣度定双状元闻小姐死信,定要寻死觅活,早预先暗暗差了两个家人,在旁边提防救护。
  不一时,果见双星以头撞柱,慌忙跑上前,拦腰抱住。江阁老看见双星触柱,自不能救,几乎急杀。见家人抱住,方欢喜向前,说道:“不夜,这就大差了!轻生乃匹夫之事,你今乃朝廷臣子,又且有王命在身,怎敢忘公义而徇私情?”双星听了,方正容致谢道:“岳父教诲,自是药言,但情义所关,不容苟活。死生之际,焉敢负心?今虽暂且腼颜,终须一死。且请问贤妹受谁之祸,遂至惨烈如此!”江阁老方细细将赫公子求亲怀恨说了:“又适置值姚太监奉圣旨选太子之婚,故赫公子竟将小女报名入选。我略略求他用情,姚太监早听信谗言,要参我违悖圣旨,小女着急,恐贻我祸,故毅然请行。旁人不知小女用心,还议论她贪皇家之富贵,而负不夜之盟。谁知小女舟至天津,竟沉沙以报不夜,方知其前之行为尽孝,后之死为尽节,又安详,又慷慨,真要算一个古今的贤烈女子了。”说罢,早泪流满面,拭不能干。
  双星听了,因哭说道:“此祸虽由遭谗而作,然细细想来,总是我双星命薄缘悭,不曾生得受享小姐之福。故好好姻缘,不在此安守。我若长守于此,失(得)了此信,岂不与小姐成婚久矣!却转为功名,去海外受流离颠沛,以致贤妹香销玉碎。此皆我双星命薄缘悭,自算颠倒,夫复谁尤?”
  此时夫人已灌醒了,已吩咐备了酒肴,出来请老爷同双状元排解。又听见双星吃着酒,长哭一声:“悔当面错过!”又短哭一声:“恨死别无言!”絮絮聒聒,哭得甚是可怜。因又走出来坐下,安慰他道:“贤婿也不消哭了,死者已不可复生,既往也追究不来。况且你如今又中了状元,又为朝廷干了封王的大事回来,不可仍当作秀才看承。若念昔年过继之义,并与你妹子结婚之情,还要看顾我老夫妻老景一番,须亲亲热热再商量出个妙法来才好。”双星听了,连连摇头道:“若论过继之义,父母之老,自是双星责任,何消商量!若要仍以岳父、岳母,得能亲亲热热之妙法,除非小姐复生,方能得彀。倘还魂无计,便神仙持筹,也无妙法。”一面说,一面又流下泪来。江阁老见了,忙止住夫人道:“这些话且慢说,且劝状元一杯,再作区处。”夫人遂不言语。左右送上酒来,双星因心中痛苦,连吃了几杯,早不觉大醉了。夫人见他醉了,此时天已傍晚,就叫人请他到老爷养静的小卧房里去歇息。正是:
  堂前拿稳欢颜会,花下还思笑脸逢。
  谁道栏杆都倚遍,眼中不见旧时容。
  夫人既打发双星睡下,恐怕他酒醒,要茶要水,因叫小姐旧侍儿若霞去伺候。不期双星在伤心痛哭时,连吃了几杯闷酒,遂沉沉睡去,直睡到二鼓后,方才醒了转来。因暗想道:“先前夫人哭晕时,分明听见岳父说:‘快扶夫人入去,叫小姐用姜汤灌救。’我一向在此,只知他止生得一位小姐,若蕊珠小姐果然死了,则这个小姐又是何人?终不成我别去二、三年,岳父又纳宠生了一位小姐,又莫非蕊珠小姐还未曾死,故作此生死之言,以试我心?”心下狐疑,遂翻来覆去,在床上声响。若霞听见,忙送上茶来道:“状元睡了这多时,夜饭还不曾用哩,且请用杯茶。”双星道:“夜饭不吃了,茶到妙。”遂坐起身来吃茶。
  此时明烛照得雪亮,看见送茶的侍妾是旧人,因问道:“你是若霞姐呀!”若霞道:“正是若霞。状元如今是贵人,为何还记得?”双星道:“日日见你跟随小姐,怎么不记得!不但记得你,还有一位彩云姐,是小姐心上人,我也记得。我如今要见她一回,问她几句闲话,不知你可寻得她来?”若霞听见,忙将手指一咬道:“如今她是贵人了,我如何叫得她来?”双星听了,着惊道:“她与你同服侍小姐,为何她如今独贵?”若霞道:“有个缘故,自小姐被姚太监选了去,老爷与夫人在家孤孤独独,甚是寂寞。因见彩云朝夕间,会假殷勤趋奉,遂喜欢她,将她立做义女,以补小姐之缺。吩咐家下人,都叫她做二小姐,要借宰相门楣,招赘一个好女婿为半子,以花哄目前。无奈远近人家,都知道根脚的,并无一人来上钓钩。如今款留状元,只怕明日还要假借小姐之名,来哄骗状元哩!”双星听了,心中暗想道:“这就没正经了。”也不说出,但笑笑道:“原来如此!”说罢,就依然睡下了。正是:
  妒花苦雨时时有,蔽日浮云日日多。
  漫道是非终久辨,当前已着一番魔。
  双星睡了一夜,次早起来梳洗了,就照旧日规矩,到房中来定省。才走进房门,早隐隐看见一个女子,往房后避去。心下知是彩云,也就不问。因上前与岳父、岳母相见了。江章与夫人就留他坐下,细问别来之事。双星遂将自中了解元,就要来践前盟,因母亲立逼春闱,只得勉强进京。幸得侥幸成名,即欲恳恩归娶。又不料屠驸马强婚生衅,嘱托当事,故有海外之行诸事,细细说了一遍。江阁老与夫人听了,不胜叹息,因说道:“状元既如此有情有义,则小女之死,不为在矣。但小女临行,万事俱不在心,只苦苦放我两老亲并状元不下,昼夜思量,方想出一个藕断丝牵之妙法,要求状元曲从。不知状元此时此际,还念前情,而肯委曲否?”
  双星听了,知是江章促他彩云之事。因忙忙立起身来,朝天跪下发誓道:“若论小姐为我双星而死之恩情,便叫我粉骨碎身,亦所不辞,何况其余!但说移花接木,关着婚姻之事,便万死亦不敢从命!我双星须眉男子,日读圣贤书,且莫说伦常,原不敢背,只就少年好色而言,我双星一片痴情,已定于蕊珠贤妹矣。舍此,纵起西子、王墙于地下,我双星也不入眼,万望二大人相谅。”说罢,早泪流满面。
  江章连忙搀他起来,道:“状元之心,已可告天地矣;状元之情,已可泣鬼神矣,何况人情,谁不起敬!但人之一身,宗祀所关,婚姻二字,也是少不得的。状元还须三思,不可执一。”双星道:“婚姻怎敢说可少?若说可少,则小婿便不该苦求蕊珠贤妹了。但思婚盟一定不可移,今既与蕊珠贤妹订盟,则蕊珠贤妹,生固吾妻,死亦吾妻,我双星不为无配矣。况蕊珠小姐,不贪皇富富贵,而情愿守我双星一盟而死于非命,则其视我双星为何如人!我双星乃贪一瞬之欢,做了个忘恩负义之人,岂不令蕊珠贤妹衔恨含羞于地下!莫说宗嗣尚有舍弟可承,便覆宗绝嗣,亦不敢为禽兽之事。二大人若念小婿孤单,欲商量婚姻之妙法,除了令爱重生,再无别法。”
  江阁老道:“状元不要错疑了,这商量婚姻的妙法,不是我老夫妻的主意,实是小女临行的一段苦心。”双星道:“且请问小姐的苦心妙法,却是怎样?”江阁老道:“他自拼此去身死,却念我老夫妻无人侍奉,再三叫我将彩云立为义女,以代他晨昏之定省。我老夫妻拂不得她的孝心,只得立彩云为次女。却喜次女果不负小女之托,寒添衣,饥劝饭,实比小女还殷勤。此一事也。小女知贤婿乃一情种,闻她之死,断然不忍再娶,故又再三求我,将次女以续状元之前盟。知状元既不忘她,定不辜她之意。倘鸾胶有效,使我有半子之依,状元无覆绝之虑,岂不玉碎而瓦全?此皆小女千思百虑之所出,状元万万不可认做荒唐,拒而不纳也。”
  双星听了,沉吟细想道:“此事若非蕊珠贤妹之深情,决不能注念及此。若非蕊珠贤妹之俏心,决不能思算至此。况又感承岳父恳恳款款,自非虚谬。但可惜蕊珠贤妹,已茫茫天上了,无遗踪可据。我双星怎敢信虚为实,以作负心,还望岳父垂谅。”江阁老道:“原来贤婿疑此事无据么?若是无据,我也不便向贤婿谆谆苦言了。现有明据在此,可取而验。”双星道:“不知明据,却是何物?”江阁老道:“也非他物,就是小女临行亲笔写的一张字儿。”双星道:“既有小姐的手札,何不早赐一观,以消疑虑。”江阁老因吩咐叫若霞去问二小姐,取了大小姐留下的手书来。只因这一取,有分教:
  鸳梦有情,鸾胶无力。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览遗书料难拒命请分榻以代明烛 续旧盟只道快心愿解襦而试坐怀
  词云:
  死死生生心乱矣,更有谁,闲情满纸。及开读琼瑶,穷思极虑,肝胆皆倾此。若要成全人到底,热突突,将桃作李。血性犹存,良心未丧,何敢为无耻。
  右调《雨中花》
  话说江太师因双状元闻知小姐有手书与他,再三索看,只得吩咐若霞道:“你可到拂云楼上,对二小姐说,老爷与双状元在房中议续盟之事,因双状元不信此议出自大小姐之意,再三推辞,故老爷叫我来问二小姐讨取前日大小姐所留的这封手书。叫二小姐取与我拿出去与双状元一看,婚姻便成了。”若霞领了太师之命,忙忙入去。去了半晌,忽又空手走来,回覆道:“二小姐说,大小姐留下的这封书,内中皆肝胆心腹之言,十分珍重,不欲与旁人得知。临行时再三嘱托,叫二小姐必面见状元,方可交付。若状元富贵易心,不愿见书,可速速烧了,以绝其迹,故不敢轻易发出。求老爷请问状元,还是愿见书,还是不愿见书?若是状元做官,大小姐做鬼,变了心肠,不愿见书,负了大小姐一团美意,便万事全休,不必说了。若状元有情有意,还记得临行时老爷夫人面订之盟,还痛惜大小姐遭难流离守贞而死之苦,无处追死后之魂,还想见其生前之笔,便当忘二小姐昔日之贱,以礼相求;捐状元今日之贵,以情相恳。则请老爷夫人,偕状元入内楼,面付可也。至于盟之续不续,则听凭状元之心,焉敢相强?”
  双星听见彩云的传言,说得情理侃侃,句句缚头缚脚,暗想道:“彩云既能为此言,便定有所受,而非自利耳。”因对若霞道:“烦你多多致意二小姐,说我双星向日慕大小姐,而愿秣马袜驹,此二小姐所知也。空求尚如此,安有既托丝萝而反不愿者?若说春秋两闱侥幸而变心,则屠婚可就,而海外之风波可免矣;若说无情无义,则今日天台不重访矣;若说苦苦辞续盟之婚,此非忘大小姐之盟,而别订他盟,正痛惜大小姐之死于盟,而不忍负大小姐之盟也。若果大小姐有书可读,读而是真非伪,则书中之命,当一一遵行,必不敢稍违其半字。若鸾笺乌有,滴泪非真,则我双不夜宁可违生者于人间,决不负死者于地下。万望二小姐略去要挟之心,有则确示其有,以便恳岳父母相率匐伏楼下,九叩以求赐览。”若霞只得又领了双状元之言,又入去了。不一时又出来说道:“二小姐已捧书恭候,请老爷夫人同状元速入。”江阁老因说道:“好,好,好!大家同进去看一看,也见一个明白。”遂起身同行。正是:
  柳丝惯会藏鹦鹉,雪色专能隐鹭鸶。
  不是一函亲见了,情深情浅有谁知?
  双星随着岳父母二人,走至拂云楼下,早见彩云巧梳云鬓,薄着罗衣,与蕊珠小姐一样装束,手捧着一个小小的锦袱,立于楼厅之右,也不趋迎,也不退避。双星见了,便举手要请他相见。彩云早朗朗的说道:“相见当以礼,今尚不知宜用何礼,暂屈状元少缓,且请状元先看了先小姐之手书,再定名分相见何如?”因将所捧的小锦袱放在当中一张桌上,打开了,取出蕊珠小姐的手札来,叫一个侍妾送与双星。彩云乃说道:“是假是真,状元请看。”双星接在手中,还有三分疑惑,及定睛一看,早看见书面上写着“薄命落难妾江蕊珠谨致书寄上双不夜殿元亲启密览”二十二个小楷,美如簪花,认得是小姐的亲笔,方敛容滴泪道:“原来蕊珠小姐,当此倥偬之际,果相念不忘,尚留香翰以致殷勤,此何等之恩,何等之情,义当拜受。”因将书仍放在桌上,跪下去再拜。江阁老看见,忙搀住道:“这也不消了。”双星拜完起来,见书面上有“密览”二字,遂将书轻轻拆开,走出楼外阶下去细看。只见上写道:
  妾闻婚姻之礼,一醮终身。今既遭殃,死生已判。若论妾为郎而死,死更何言!一念及生者之恩,死难瞑目。想郎失妾而生,生应多恨;若不辜死者之托,生又何惭!忆自郎吞声别去,满望吐气锦归,不道谗入九重,祸从天降。自应形消一旦,恨入地中,此皆郎之缘悭,妾之命薄。今生已矣,再结他生,夫复谁尤?但恐妾之一死,漠漠无知,窃恐双郎多情多义,怜妾之受无幸,痛妾之遭茶毒,甘守孤单,则妾泉下之魂,岂能安乎?再四苦思,万不得已,而恳父母,收彩云为义女,欲以代妾而奉箕帚。有如双郎,情不耐长,义难经久,以玉堂金马,而别牵绣幕红丝,则彩云易散,原不相妨。倘双郎情深义重,生死不移,始终若一,则妾一线未了之盟,愿托彩云而再续。若肯怜贱妾之死骨而推恩,则望勿以彩云之下体而见弃。代桃以李,是妾痴肠;落月存星,望郎刮目。不识双郎能如妾愿否?倘肯念旧日之鸠鹊巢,仍肯坦别来之金紫腹,则老父老母之半子,有所托矣。老父老母之半子既有托,则贱妾之衔结,定当有日。哀苦咽心,言不尽意,乞双郎垂谅,不宜。
  双星读了一遍,早泪流满面。及再读一回,忽不禁哀哀而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不忍弃我双星之盟,甘心一死,则孤贞苦节,已自不磨。怎又看破我终身不娶,则知己之感,更自难忘。这还说是人情,怎么又虑及我之宗嗣危亡,怎么又请人代替,使我义不能辞!小姐呀,小姐呀!你之心胆,亦已倾吐尽矣!”因执书沉想道:“我若全拒而不从,则负小姐之美意;我若一一而顺从,则我双星假公济私,将何以报答小姐?”又思量了半晌,忽自说道:“我如今有主意了。”遂将书笼入袖中,竟走至楼下。
  此时彩云,见双星持书痛哭,知双星已领会小姐之意,不怕她不来求我,便先上楼去了。江阁老见双星看完书入来,因问道:“贤婿看小女这封书,果是真么?”双星道:“小姐这封书,言言皆洒泪,字字有血痕。不独是真,而一片曲曲苦心,尽皆呕出矣。有谁能假?”江阁老道:“既是这等,则小女续盟之议,不知状元以为何如?”双星道:“蕊珠小姐既拼一死矣,身死则节著而名香矣,她何心虑?然犹千思百虑,念我双星如此,则言言金玉也。双星人非土木,焉敢不从?”江阁老道:“状元既已俯从,便当选个黄道吉日,要请明结花烛矣。”双星道:“明结花烛,乃令爱小姐之命,当敬从之,以尽小姐念我之心。然花烛之后,尚有从而未必尽从之微意,聊以表我双垦不忘小姐之私,亦须请出二小姐来,细细面言明方好。”
  江阁老听了,因又着若霞去请。若霞请了,又来回覆道:“二小姐说,状元若不以大小姐之言为重,不愿结花烛则已;既不忘大小姐,而许结花烛,且请结过花烛以完大小姐之情案。若花烛之后,而状元别有所言,则其事不在大小姐,而在二小姐矣。可从则从,何必今日琐琐?”双星听了,点头道是,遂不敢复请矣。江阁老与夫人见婚盟已定,满心欢喜。遂同双星出到后厅,忙忙吩咐家人去打点结花烛之事。正是:
  妙算已争先一着,巧谋偏占后三分。
  其中默默机锋对,说与旁人都不闻。
  江阁老见双星允从花烛,便着人选吉日,并打点诸事俱已齐备,只少一个贵重媒人。恰恰的礼部尚书林乔,是他同年好友,从京中出来拜他。前日报双状元封王之信也就是他。江阁老见他来拜,不胜欢喜,就与他说知双状元封王已归,今欲结亲之事,就留他为媒,林乔无不依允。
  双星到了正日,暗自想道:“彩云婢作夫人,若坐在她家,草草成婚,岂不道我轻薄?轻薄她不打紧,若论到轻薄她,即是轻薄了小姐,则此罪我双星当不起了。”因带了长班,急急走还大座船上,因将海上珍奇异宝,检选了数种,叫人先鼓乐喧天的送到江阁老府,以为聘礼。然后自穿了钦赐的一品服色,坐了显轿,衙役排列着银瓜状元的执事,一路灯火,吹吹打打而来,人人皆知是双状元到江太师府中去就亲,好不兴头。到了府门,早有媒人礼部尚书林乔代迎入去。到了厅上,江太师与江夫人,早已立在大厅上,铺毡结彩的等候。见双状元到了,忙叫众侍妾簇拥出二小姐来,同拜天地,同拜父母,又夫妻交拜。拜毕,然后拥入拂云楼上去,同饮合卺之卮。外面江太师自与林尚书同饮喜酒不题。
  且说双星与彩云二人到了楼上,此时彩云已揭去盖头,四目相视,双星忙上前,又是一揖道:“我双星向日为小姐抱病时,多蒙贤卿委曲周旋,得见小姐,以活余生,到今衔感,未敢去心。不料别来遭变,月缺花残,只道今生已矣,不意又蒙小姐苦心,巧借贤卿以续前盟。真可谓恩外之恩,爱中之爱矣。今又蒙不辜小姐之托,而殷勤作天台之待,双星虽草木,亦感春恩。但在此花烛洞房,而小姐芳魂,不知何处,生死关心,早已死灰槁木。若欲吹灯含笑,云雨交欢,实有所不忍,欲求贤卿相谅。”说罢,凄凄咽咽,苦不胜情。
  彩云自受了小姐之托,虽说为公,而一片私心,则未尝不想着偎偎倚倚,而窃双状元之恩爱。今情牵义绊,事已到手,忽见双状元此话,渐渐远了,未免惊疑。因笑嘻嘻答道:“状元此话,就说差了。花是花,叶是叶,原要看得分明。事是事,心是心,不可认做一样。贱妾今日之事,虽是续先姐之盟,然先姐自是一人,贱妾又是一人。状元既不忘先姐,却也当思量怎生发付贱妾。不忍是心,花烛是事。状元昔日之心,既不忍负,则今日之花烛,又可虚度耶?状元风流人也,对妾纵不生怜,难道身坐此香温玉软中,竟忍心而不一相慰藉耶?”双星道:“贤卿美情,固难发付,花烛良宵,固难虚度,但恨我双星一片欢情,已被小姐之冤恨沉沉销磨尽矣,岂复知人间还有风流乐事!芳卿纵是春风,恐亦不能活予枯木。”彩云复笑道:“阳台云雨,一笑自生,但患襄王不入梦耳。状元岂能倦而不寝那?且请少尽一卮,以速睡魔,周旋合卺。”因命侍儿捧觞以进。
  双星接卮在手,才吃得一口,忽突睁两眼,看看彩云,大声叹息道:“天地耶?鬼神耶?何人欲之溺人如此耶?我双星之慕小姐,几不能生;小姐为我双星,已甘一死。恩如此,爱如此,自应生生世世为交颈鸳鸯,为连理树。奈何遗骨未埋,啼痕尚在,早坐此花烛之下,而对芳卿之欢容笑口,饮合卺卮耶?使狗彘有知,岂食吾余?双星,双星,何不速傍烟销,早随灯灭,也免得出名教之丑,而辱我蕊珠小姐也!”哀声未绝,早涕泗滂沱,而东顾西盼,欲寻死路。
  彩云见双星情义激烈,因暗忖道:“此事只宜缓图,不可急取。急则有变,缓则终须到手。”因急上前再三宽慰道:“状元不必认真,适才之言,乃贱妾以试状元之心耳。状元以千秋才子,而独定情于先姐,先姐以绝代佳人,而一心誓守状元,此贱妾之深知也。贱妾何人,岂不自揣,焉敢昧心蒙面,而横据鹊巢,妄冀状元之分爱?不过奉先姐之遗命,欲以窃状元半子之名分,以奉两亲耳。今名分既已正矣,先姐之苦心,亦已遂矣。至于贱妾,娇非金屋,未免有玷玉堂,吐之弃之,悉听状元,贱妾何敢要求?”
  双星听了,方才破涕说道:“贤卿若能怜念我双星至此,则贤卿不独是双星之知己,竟是保全我双星名节之恩人矣。愿借此花烛之光,请与贤卿重订一盟,从此以至终身,但愿做堂上夫妻,闺中朋友,则情义两全矣。”彩云道:“此非状元之创论,‘琴瑟友之’,古人已先见之于诗矣。”双星听了,不觉失笑。二人说得投机,因再烧银烛,重饮合欢,直尽醉方止。彩云因命侍妾另设一榻,请状元对寝。正是:
  情不贪淫何损义,义能婉转岂伤情。
  漫言世事难周到,情义相安名教成。
  到了次日,二人起来,双星梳洗,彩云整妆,说说笑笑,宛然与夫妻无疑。因三朝不出房,双星与彩云相对无事,因细问小姐且别来行径。彩云说到小姐别后题诗相忆,双星看了,又感叹一回。彩云说到赫公子求亲,被袁空骗了,及打猎败露之事,双星听见,又笑了一回。及彩云说到姚太监挟圣旨威逼之事,双星又恼怒了一回。彩云再说到小姐知事不免,情愿拼一死,又不欲父母闻知,日间不敢高声,只到深夜方哀哀痛哭之事,双星听了,早已柔肠寸断。彩云再说出小姐苦苦求父母收贱妾为女,再三结贱妾为姊妹,欲以续状元之盟,又恐状元不允,挑灯滴泪写书之事,双星听不完,早已呜呜咽咽,又下哀猿之泪矣。
  哭罢,因又对彩云说道:“贤卿之意,我岂不知?芳卿之美,我岂不爱?无奈一片痴情,已定于蕊珠小姐,欲遣去而别自寻欢,实所不能,亦所不忍!望贤卿鉴察此衷,百凡宽恕。”彩云道:“望沾雨露,实草木之私情;要做梅花,只得耐雪霜之寒冷。小姐只念一盟,并无交接,尚赴义如饴,何况贱妾,明承花烛,已接宠光,纵枕席无缘,而朝朝暮暮之恩爱有加,胜于小姐多矣,安敢更怀不足!状元但请敦伦,勿以贱妾介意。”双星听了大喜道:“得贤卿如此体谅,衔感不尽。”因欢欢喜喜过了三朝,同出来拜见父母。
  江阁老与夫人,只认做他二人成了鸾交凤友,满心欢喜。双星因说道:“小婿蒙岳父、岳母生死成全,感激无已。不独半子承欢,而膝下之礼,誓当毕尽!但恨王命在身,离京日久,不敢再留,只得拜别尊颜,进京复命。稍有次第,即当请告归养,以报大恩,万望俯从。”江阁老道:“别事可以强屈,朝廷之事,焉敢苦羁,一听荣行。但二小女与状元新婚燕尔,岂可速别?事在倥偬,又不敢久留,莫若携之以奉衾被,庶几两便。”双星道:“小婿勉从花烛者,止不过欲借二小姐之半子,以尽大小姐之孝,而破二大人之寂寞,非小婿之贪欢也。若携之而去,殊失本旨。况小婿复命之后,亦欲请旨省亲,奔波道路,更觉不宜。只合留之妆阁,俟小婿请告归来,再偕奉二大人为妙。”江阁老道:“状元处之甚当。”遂设酒送行。又款留了一日,双星竟开船复命去了。正是:
  来是念私情,去因复王命。
  去来甜苦心,谁说又谁听。
  双星进京复命,且按下不题。却说江夫人闲中,偶问及彩云,双星结亲情义何如,彩云方将双星苦守小姐之义,万万不肯交欢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听了,虽感激其不忘小姐,却恐怕彩云之婚,又做了空帐,只得又细细与江阁老商量。江阁老听了,因惊怪道:“此事甚是不妥,彩云既不曾与他粘体,他这一去,又不知何时重来。两头俱虚,实实没些把臂。他若推辞,反掌之事。”夫人道:“若是如此,却将奈何?”江阁老道:“我如今有个主意了。”夫人道:“你有甚么主意?”江阁老道:“我想鸠鹊争巢,利于先入。双婿既与彩云明偕花烛,名分已正,其余闺阁之私,不必管他。我总闲在此,何不拼些工夫,竟将彩云送至蜀中,交付双亲母做媳妇。既做了媳妇,双婿归来,纵不欢喜,却也不能又生别议。况双婿守义,谅不别娶。归来与二女朝朝暮暮,雨待云停,或者一时高兴,也不可知。若到此时,大女所托之事,岂不借此完了!”夫人听了,方大喜道:“如此其妙。但只愁你年老,恐辛苦去不得。”江阁老道:“水有舟,旱有车马,或亦不妨。”夫人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须作速行之。”江阁老因吩咐家人,打点入蜀。只因这一入蜀,有分教:
  才突尔惊生,又不禁喜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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