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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十一回 怒狠狠茅道下山 喜孜孜文星降世
诗曰:
避迹名山已有秋,栖云泊雾下兰舟。
金公木母冤难解,诞育文星拜冕旒。
且说许汉文被白氏小青两妖一敲一击,依旧相认,同归钱塘,搭船来到李家。正值公甫立在门首,汉文走到面前,公甫满心欢喜,连忙进内,叫声:“贤妻,你兄弟回来了。”许氏娇容听见,满心欢喜,三脚两步步出厅来。看见汉文同二个标致妇人立在厅前,汉文上前拜见姊姊。许氏道:“恭喜兄弟今日回家。这二个妇人是谁?”汉文道:“一个是弟妇白氏珍娘,一个是使女小青。”许氏道:“原来是妗娘。”白氏小青亦上前见礼。大家坐下,叙了一番离别之情。
许氏道:“兄弟,自你问罪出门去后,我晓夜难安,幸喜去冬接你消息,寄下银两,方知兄弟在苏如意。后来又闻缘事再配镇江,使我喜变为愁,今日且喜夫妻双双回来,莫大之幸。”
汉文正要回答,白氏恐他言语不对,忙向前应道:“姑娘,只因前年苏州当值,祖师圣辰,例应供列宝玩,是奴将先父遗下的宝器取与官人排设。继因官人生辰,复排厅中,不知何处强徒见宝动心,冒认引官,屈打成招,问罪镇江。奴只得收拾银两,托寄尊府,追随镇江服事。官人因元旦游玩金山,被妖僧法海所愚,要削发出家。奴家闻知,同丫环前去金山寻回官人,谁知镇江水涨,满城浸没,幸蒙天庇,奴在金山免获于难。今同官人回来,暂借姑娘尊府权且栖身,再作别置,望姑娘俯允。”许氏道:“兄弟,妗娘如此贤德,世间难寻,劝你休作无情之人。只是愚姐屋房狭小,姑且暂住若何?”公甫道:“不妨。此隔壁有二间房屋,甚然宽大,现在要卖,待我向他商议定价,以便成交。”汉文听罢大喜。
许氏即去治酒接风,分作两席,公甫同汉文在厅上,许氏同白氏、小青在房中,席中言谈,方知王员外已经身故,汉文想着前情,不胜感叹。及至席罢,公甫收拾外房暂与汉文等居住一宿。
天明,公甫取出原寄的银两,递与汉文。汉文道:“姊夫何须取出,可将此银为弟买置房屋家器,若有余剩,可作生计。”公甫道:“既是如此,我且收下,至一应事情,我去料理就是。”汉文道:“全仗姊夫扶持。”公甫笑道:“你我至亲,说哪里话。”遂将银子收入,即去寻问厝主,议论房屋,一说便成,遂即立券,兑交银两明白。公甫又去买置什物家器,办得件件周全,拣个黄道吉日,汉文搬移过去。公甫将用剩过的银两取付汉文,汉文十分称谢,与白氏商量,依旧开张药铺。两家门户相通,时常来往。
白氏因水淹镇江,误害生灵,每到夜间,在花园排设香案,焚香祷祝,冀消罪愆。
正是:
私心满望风浪静,谁料波涛又重来。
按下白氏慢表,再说陆一真人当日被白氏所辱,忿恨归山,修真学道。在山收一蜈蚣精为徒,一日,在洞中修炼,想道:蜈蚣法术已经精通,不免带他下山,前去报仇便了。遂唤声:“徒弟何在?”蜈蚣听见师父呼唤,上前应道:“师父,弟子在此,有何吩咐?”真人道:“贤徒,吾唤你出来非为别事,因我前年在苏州吕祖庙被青城山的白蛇精吊辱,此仇至今未报。如今白蛇现在杭州,我今要带你下山前去杭州,剪灭此妖,以雪前年之恨,你意若何?”蜈蚣踊跃道:“弟子愿同师父下山除妖报仇。”真人见说大喜,即刻同蜈蚣出洞,师徒二人驾云望杭州而来。
不消片刻光景,已到杭州,二人按下云头,就在城隍庙内安身。真人道:“贤徒,你去收除蛇怪,须当小心,相机而前,不可被他逃脱。”蜈蚣领命,驾云来到白氏花园内存身等候不题。
且说白氏看到更阑夜静,又到花园焚香祝祷,正要低头下拜,这蜈蚣看得亲切,飞身出来。白氏忽闻一阵腥风,抬头一看,惊得魂魄悠荡,跌倒在地。蜈蚣伸开嘴正要啄去,不防半空中来了白莺童子,因知白氏有难,奉菩萨佛旨,飞身而来。看见蜈蚣要下毒口,忙飞落云端,望蜈蚣头上只一啄,已啄去了半截身子,其余半截横倒在地,童子救了白氏,自回南海复旨去了。此时,小青在外,听见园中叫声,慌忙进来,见白氏倒在地上,着了一惊,连忙扶救醒白氏。问道:“娘娘因何如此?”白氏定了心神,方才应道:“小青,我适间入来,正要焚香下拜,不知何处来了一条大蜈蚣,钢牙利嘴,望我啄来,我惊倒在地,你怎生知道人来救我。”小青道:“我听见娘娘惊叫声音,因此入来,蜈蚣想已去了。”遂扶了白氏归房。
再表陆一真人在庙,不见蜈蚣回来,等得心焦,遂即驾云前来探视。忽见蜈蚣啄死在地,十分惊骇。这小青扶了白氏入房,翻身复入花园收拾香案,看见花下草边一条半截蜈蚣,正在惊疑,猛抬头,看见陆一真人立在云端。小青心下明白,纵上云头,骂道:“好泼道!前年我娘娘仁慈,不忍加害,饶你狗命。不思报恩,今日反同此孽蚣要来害我娘娘,天幸孽蚣自毙,不然几乎遭你毒手。”真人骂道:“孽畜!害我徒弟,仇上加仇。”小青大怒,飞剑劈面砍来。真人将手中麈尾劈面交还,二人斗上数合,小青解下青绫帕,祭在空中,化作一条捆仙绳,捆住了真人。遂命黄巾力士将真人丢在东洋大海去了。
小青收了青帕,按落云头,走入房来。叫声:“娘娘,原来是当年吕祖庙的陆一野道,同此孽蚣前来报仇,被小婢用青绫帕丢在东海去了。但不知何人来除这孽蚣,救了娘娘。”白氏掐指一算,叫声:“小青,原来是南海佛祖差白莺童子前来相救。”遂同小青出房,望空拜谢佛祖救命之恩。
白氏因受着这番惊恐,抱病在床,汉文着忙,早夜调治。许氏闻知,亦过来探视。进房坐定,许氏道:“妗娘玉体违和,妾身特来探候。”白氏道:“贱躯偶恙,动劳姑娘玉趾,何以克当。”小青捧茶入房,茶罢。许氏道:“妗娘孕体,今已弥月,须当加意调摄。但愿诞生男儿,接续许家宗枝。”白氏逍:“多谢姑娘金言。奴家闻知姑娘尊孕与奴同时,奴有一言奉禀,未知姑娘肯垂听否?”许氏笑道:“你我至亲,有何见教,妾无不依。”白氏笑道:“奴同姑娘孕期均满此月,若两家生男,结为兄弟,生女结为姊妹,倘若一男一女,结为婚姻,未知姑娘意下若何?”许氏喜道:“此乃美事,妾身乐从,一言为定,永无更改。”白氏正要回言,却好汉文走入房来,白氏遂将这段情由对汉文说明。汉文大喜道:“既承姊姊美情,弟有微物作订。”说罢,将手中玉圈脱落,付与许氏。许氏也拔头上金簪一枝,递与汉文,两边均各收下。
汉文留住姊姊,治酒相待。席罢,许氏辞别过去,将两家订亲的事共公甫说道始末,公甫听罢,亦欢喜无限。
正是:
今朝共结丝罗庆,他日同承诰命荣。
话表白氏因病体未痊,又同许氏谈说多时,动了胎气,捱到夜间,腹痛起来。汉文同小青二人在房服伺,到三更子时,红光满室,文星降世。小青抱起,看是男儿,同汉文十分欢喜,扶了白氏上床,一夜忙到天明。公甫闻知,过来作贺。
到得三朝,家中开设喜筵,汉文请了姊夫并姊姊过来同饮喜酒。孩子取名梦蛟,字应元。座中欢饮,杯盘狼籍。公甫笑对汉文道:“阿妗既举玉麟,未知令姐若何?”汉文笑道:“姊夫,天从人愿,决然生女无疑。”合座大笑。
日暮席散,当夜,许氏过去,夜深腹痛,到得天明分娩,果然生女。公甫、许氏却也欢喜,以为应愿。汉文、白氏闻知,更加欢悦。汉文遂即办花红绫正,三朝送过姊夫家中,公甫收下,遂请汉文过去,同饮喜酒。女儿取名碧莲。席中,汉文对公甫道:“姊夫,弟说姊姊决然生女,今果谐愿。”公甫大笑,席罢散归。自此,两家连婚,更加亲热。
谁知这白氏有分教:
才离山虎,旋遭水龙。
要知后事,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法海师奉佛收妖 观世音化道治病
诗曰:
玄门寂静碧花香,争奈愆尤透玉堂。
回首不堪悲欲泪,风清露冷忆刘郎。
话表法海禅师当日打发汉文回去,后来知他在中途又被二妖花言巧语迷惑,依旧相认,同回钱塘,不胜嗟叹。
一日,禅师在云房坐禅,定中,见一位尊者手持黄帖进入云房。叫声:“法海,吾乃西方尊者,奉我佛金旨而来,说现今文曲星官出世,将经弥月,令你前去钱塘,将钵盂收了白蛇,压在雷峰塔下,应他当日发誓之言。等待二十年后,文曲星成名得了敕封,回来祭塔,然后放他,方成正果。”说罢,冉冉而去。禅师定中稽首领了佛旨。落下禅床,吩咐大众道:“我下山云游,不久便回,你们须谨守清规,不可妄荡。”大众领命,禅师遂即带了钵盂、禅杖下山,纵起云头,来到钱塘,寄迹在灵隐寺不题。
光阴迅速,屈指梦蛟已届满月,家中不免预先整治喜筵,以待亲眷。此夜,白氏正抱梦蛟在怀,不觉心血来潮,遂即掐指一算,惊得魂不附体。忙叫道:“小青,我明日有大难临身,将若之何?”小青道:“娘娘素明遁甲之术,何不用法改禳,看能消除否?”白氏叹道:“但恐天数难逃,禳亦无益。”小青苦求再三。白氏道:“你可去花园内排设香案,待我前来祭禳便了。”小青领命,即去料理停当。白氏沐浴更衣,来到花园,披发仗剑,踏罡步斗,默念真言,焚香祷祝。祭禳已毕,焚化金帛,同小青回归房中。
正是:
祸福原系前生定,私心祷告亦徒然。
到得明朝,亲朋齐来庆贺,汉文欢迎,忙个不住。厅堂上正在喧杂之际,只见门外来了一位头陀,汉文定睛一看,却是金山寺法海禅师,忙即迎入厅上坐定。禅师开言道:“居士可记得老僧寺中相劝的言语否?你又被他所迷,如今他大数已到,老僧今日特来为你除妖。”汉文道:“老师,纵使他果是妖怪,他并无毒害弟子,况他十分贤德,弟子是以不忍弃他,望老师见谅。”禅师道:“既然居士执迷,老僧今亦不管你们的是非,但我道中行来口渴,居士有清茶,可取一杯来。”汉文忙应道:“有。”正要起身入内,禅师道:“居士,你们的茶杯恐怕不净,老僧带有钵盂在此,居士可持去取罢。”遂将钵盂递与汉文。汉文哪里晓得其中的玄妙,只道是禅师清净,遂接过钵盂翻身持入。
白氏正在窗下梳洗,看见汉文手内拿一个金晃晃的物件入来,方欲起问,不料这钵盂在汉文手中飞将起来,万道霞光,罩住白氏头顶。白氏被佛宝罩住,魂魄飞散,双膝跪下,哀求佛爷饶命。汉文看见大惊,向前抱住,要把钵盂拔起,好似生根一般,莫想动得分毫。白氏珠泪纷纷,叫声:“官人,妾身犯罪天庭,如今大难临身,要与你分离了。儿子梦蛟可托姑娘抚养照顾,官人须当保重身体,不可为妾伤怀。”汉文听罢,肝肠断裂,不住悲哭。小青闻知,跑入房来,跪在白氏跟前哭道:“小婢苦劝娘娘改禳,只望消除灾厄,怎知运数难逃,依然受此大祸。”说罢,痛哭起来。白氏也哭道:“小青,我已知今日此难难逃,只是蒙你数年跟随,名虽主婢,情同姊妹,今日与你分别,实在难舍。儿子,姑娘自能照顾,你今可收拾归我清风洞去,勿恋红尘,免受灾祸。”小青痛哭一番,叩头起来,别了汉文,驾云回转清风洞,修心苦炼,后来也成正果,这话不表。
这边,公甫同了许氏慌忙过来,看见白氏如此光景,十分骇异。白氏哭道:“姑丈、姑娘并官人在此,听妾一言:妾身原是四川青城山清风洞白蛇是也。在洞修行年久,只因游玩,醉卧山下,梦中露出本体,被一乞丐所拿,携往市中要卖,却值官人看见,用钱取买,放生山中,妾感佩在心。因官人今世命该乏嗣,因此下山与官人缔结朱陈,为他传嗣,接续宗枝,以报他救命之恩。因见官人家贫,盗银相赠,致他受罪姑苏。妾同小青跟到姑苏,寻媒结亲,妾炼药制丹,赞助官人。后因庆赏端阳,被官人强灌黄酒,现出原形,惊坏官人,妾出万死一生,前去南极仙山,求得回生仙草,救了官人回魂,因怕官人识破根基,用法瞒过。妾早夜辛苦,助成家计,继因祖师圣诞,众医无良,勒派官人当头,陈设宝器。妾恐官人忧愁,同小青费尽机谋,偷盗王府宝器,解了官人忧愁。后因官人生辰,排列厅中,被王府家人所拿,引官治罪。幸蒙苏州府陈爷仁慈,从轻发落,再配镇江。妾与小青相商,收拾银两,寄搭姑夫府上,又到镇江寻觅官人。皆因受恩前世,被官人三休四弃并无怨悔。后因官人游玩金山寺,被佛爷留住寺中,妾难舍夫妻之情,同小青到寺相寻,水淹金山,误害镇江生灵,犯了大罪,妾原欲俟蛟儿满月之后,回洞苦修,以赎前愆,怎知大数难逃。儿子梦蛟,万望姑娘念亲亲之情,半子之谊,代妾抚养,俾得长成,官人宗枝有赖,万勿以非类见疑。”公甫夫妇听见白氏这篇言语,不胜惊怪,业已道破,便亦坦然。许氏亦凄然道:“妗娘,妾身夫妇肉眼不识仙容,孩儿,妾自加倍照顾,不须挂怀。但愿佛爷慈悲怜念,钵下超生。”汉文道:“贤妻,我和你同去厅上哀恳佛爷则个。”白氏道:“天数已定,哀求亦无益。”
两边正在难舍难分。此时外面亲友知得这个消息,均各散去,惟有法海禅师独坐厅上。许久不见汉文出来,将手中禅杖在地一敲,房中钵盂遂即盖下,登时不见了白氏形影。汉文顿足悲啼,公甫同许氏亦黯然流泪。汉文将钵盂双手捧起,定睛望内一看,只见一条小小白蛇装在里头,汉文伸手向内去捞,捞来捞去,只是捞不着。无奈,将钵盂捧出厅来,到禅师面前,双膝跪下,叫声:“老师,可怜弟子一家分离,望老师垂怜。”禅师双手扶起,笑道:“居士,这是他的大数注定,老僧不过奉佛旨而行。既然居士如此惨切,待到了西湖,老僧叫他出来与你再见一面罢了。”汉文叩谢。
禅师取过钵盂,举步出门,汉文跟着,一程到了西湖雷峰塔下。禅师将钵盂举起,默念真言,喝声:“白氏出来!”只见钵内一道白光冲出,现成白氏原形。汉文一把扯住,放声大哭。二个正在悲惨之际,只见禅师喝声道:“白氏,好下去了。”白氏慌忙跪下,叫声:“佛爷,小畜此番下去,未知后日还能出来否?”禅师道:“你今下去,若能养性修心,等待你子成名之日,得了诰封,回来祭塔,许时吾自来度你飞升。若不修心改过,即湖干塔坏,亦不能出来。”白氏叩头道:“谨遵佛旨。”禅师把杖向塔只一敲,塔登时移开,下面波水茫茫。喝声:“白氏,快些下去!”白氏涌身望塔下一跳,禅师遂将杖再敲一下,塔立时复盖原地。禅师完了公案,即纵上云端,竟回金山去了。
正是:
夫妻原是同林鸟,大限到时各自飞。
这汉文哭得死去活来,无奈,慢慢踱回家中,看见梦蛟,重新又哭起来。公甫、许氏再三改劝。汉文住了哭,叫声:“姊夫、姊姊,弟今已看破世情,如今要往金山寻师,削发空门了。蛟儿全仗姊夫、姊姊抚育,将来若得长成,祖宗有赖,所有家财器物等项一尽交付姊夫、姊姊。”遂带随身衣裳,些须路费,飘然出门,望镇江金山寺出家去了。公甫同许氏十分凄凉,痛哭一场,收拾一应家私,抱了梦蛟回家,尽心抚养,胜过亲生。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梦蛟不觉年已成童,生得丰神潇洒,气度端庄。公甫、许氏作亲生的款待一般,遂送他入学读书。十分聪明,过目成诵,问答如流,入学三年,淹博经史,先生看他颖悟异常,甚是爱惜。同学、众朋因先生爱他,个个心怀妒恨,时常寻事与梦蛟口角,梦蛟总付之不理。
一日,先生不在,众朋背地里说说笑笑,一个道:“他不是姓李,是姓白哩。”一个道:“他的娘亲乃是妖精,见说被和尚拿去打死哩。”又一个道:“他是个蛇仔,比不得你我,从今我们不要理他。”梦蛟一一听在耳中,不觉心下忿怒,跑转回家。到了门首,叫声:“母亲开门。”许氏听见梦蛟的声音,移步出来,开了门。叫声:“儿啊,你在书房读书,为何怎早回来?”梦蛟随了许氏入内,双眼流泪,双膝跪下。叫声:“母亲,孩儿有一言冒犯,乞恕孩儿不孝之罪。”许氏惊道:“儿啊,你为何如此?”梦蛟哭道:“娘呵,今日先生不在,众书友背地说儿不是娘亲骨血,甚么是妖精生的,万望娘亲与儿说明则个。”
许氏见问,不觉眼泪纷纷,叫声:“儿呵,你要问父母原根,为娘若不说,你怎能知道,说起来好生凄惨。”就将法海始未缘由并汉文白氏前后事情一一说明。梦蛟听罢,大叫一声,昏跌在地。许氏看见,慌忙抱在怀中,含泪解救。梦蛟悠悠苏醒,哭道:“孩儿蒙母亲抚养,父亲训诲,今得成人,此恩此德,粉身难报。只是爹娘遭此苦难,叫儿心肠断裂,怎生能见得爹娘一面,儿就死也甘心。”许氏道:“儿,你不须悲哀,当年见说,和尚有言:后来若得儿你金榜成名,封诰回来,还有见你母之日。儿须奋志青云,将来或得与你母相会亦未可知。”
梦蛟听罢,且悲且喜,半信半疑。自此,日夜思想父母,书亦懒读,渐渐形容枯瘦,不觉病倒在床,十分沉重,日夜叫爹叫娘,就如疯颠一般。公甫同许氏惊慌无措,延医求神,毫无影响。公甫背地埋怨许氏道:“你们女流之人真无见识,不该对他说明根由,致他悲苦成病。万一有三长两短,岂不辜负了弟妗重托,而且我们十载辛勤亦付之流水了,岂不可惜!”许氏无言可应,只是叹气。梦蛟日夜狂呼乱叫,二人思量无法,惟有日夜守住房中,
正是:
为慕劬劳成昏瞀,自有神仙活度来。
不表梦蛟病症,且说南海慈悲佛祖一日在紫竹林中游玩,偶然有触。菩萨口称:“善哉!现今文曲星官有难,医药难治,吾不免前去救他便了。”菩萨即时出了紫竹林,纵起祥光,来到西湖,化作募缘道人,手持木鱼,一路来到公甫门首,叫声“化斋”。
公甫正坐在厅上纳闷,听得门外化斋声音,步出门来。见一道人身穿道服,手持木鱼,足踏草履,神气飘然。公甫忙即迎入厅内,叙礼坐下。问道:“老师何处名山?何处洞府?乞道其详。”菩萨道:“贫道从幼出家,在天竺寺得遇异人,传授仙方,炼制丹药,云游天下,普救众生,偶到贵地,今造潭府募一善缘。”公甫见说大喜,叫声:“老师,弟子有个豚儿,现得个失心的病,日夜呼叫,医药无效。老师既有仙方,未知肯相垂救否?”菩萨笑道:“贫道专一利人济世,既然施主的令郎有病,贫道理当效力。”公甫大喜,遂即起身请菩萨入房看了病症。菩萨道:“不妨。令郎此症乃是七情所伤,致成昏乱之候,贫道有丹药一粒,(此处缺十九字)菩萨说罢,遂即解开行囊,取丹药一粒,递与公甫。公甫双手接过,满口称谢,将药交与许氏,遂同菩萨出房,到厅上坐下,治斋款待。席罢,菩萨作辞出门,竟回南海去了。
这许氏将药调好,抱起梦蛟,将药灌下腹去。不一刻,只见梦蛟口内吐出许多痰涎,随即神气清爽,病势顿消。公甫许氏欢喜不尽,叫声:“儿呵,你病得天昏地乱,医药无灵,今日天幸得遇高人前来相救,不然我们两个老人家险些被你惊坏了。儿呵,你今后切须宽怀,不可如前悲戚。”梦蛟点头领命。
看看日渐壮健,公甫遂请一位博学先生在家课读。梦蛟因听得许氏有说,将来若得成名,会面有期,遂把思忆父母的念头抛开,一味勤读,寒暑无间。不上三四年光景,早已读得胸罗七斗,学富五车。是年,正值宗师行文岁试,梦蛟应童子试,就入了泮。报到家中,公甫同许氏欣喜无限,不免簪花拜客,忙乱几时,方得安静。转眼秋闱已近,梦蛟打点上省乡试,三场已毕,揭晓后梦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报到,自己亦十分得意。鹿鸣宴罢,参拜座师、房师,无不羡他青年俊美。公事一完,起身回来,此时亲朋齐来庆贺,家中热闹自不必说。
梦蛟到家,拜见了姑夫、姑母,公甫、许氏满心欢喜。许氏叫声:“侄儿,且喜你今同手掇巍名,不负我们十数载辛勤,但愿你再攀宫桂,许时得了封诰,回来祭母,不负劬劳之恩。但你爹娘当年共我指腹为婚,原物尚在,后我生你表妹,两家结为婚姻。因你母去后,你在我家以兄妹称呼,今你表妹亦已长成,待字闺中,未知侄儿你心下若何?”梦蛟道:“孩儿蒙姑夫、姑母抚养深恩,碎身难报,今得侥幸成名,皆姑夫、姑母教诲成全所致,倘邀天庇,再博微名,务必力恳圣恩,求取封诰,以报劬劳。表妹亲事,蒙姑夫、姑母不弃,父母作主,孩儿敢不从命,俟春闱过后,择吉成婚便了。”公甫点头道:“侄儿所言有理。”碧莲里面闻知,亦暗自欣喜。
梦蛟在家打发诸事明白,遂即料理入京会试。公甫开筵饯行,许氏不免叮咛路上小心,早起晏宿几句话儿,梦蛟领命。
公甫择一个老成人儿跟随梦蛟进这一去有分教:
鳌头独占,金榜擅名。
要知后事,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标黄榜名震金街 结花烛一家完聚
诗曰:
灿烂卿云绕帝京,幽芳兰蕙达彤庭。
九天丹诏遥颁下,步向雷峰度上升。
且说许梦蛟别了姑夫、姑母,出门上京会试,路上朝行暮宿,穿州过县,到了京城,寻寓安歇,揣摩以待。到了场期,随众人人闱,三场已毕,真个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揭晓之期,梦蛟高中了会元。报到寓所,梦蛟大喜,慌忙打发了报人。早有许多执事员役前来伺候,梦蛟遂即换了冠带,吏役拥簇,出门赴过琼林宴,拜座师,会同年,忙个不住。到了殿试对策,天子临轩,百官侍立,三百进士济济,伏于丹墀之下。传胪高唱:第一名许梦蛟状元及第以次榜眼、探花。各赐御酒三杯,簪花挂红,敕赐游街三日,十分荣耀。满城人等,看见状元青年秀美,无不啧啧称羡。
三月游满,状元三人进朝谢恩,退出午门,梦蛟赴翰林院修撰之任。到任后,遂将父母始未并自己托居李家成立情由做成一本。五更入朝,景阳钟动,天子登殿,百官山呼已毕。梦蛟俯伏金阶,口称:“微臣新科状元许梦蛟有事奏闻。”天子问道:“卿有何事奏来?”梦蛟将书呈上龙案,天子从头至尾细细一看,只见疏上写道:
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臣许梦蛟 奏为敬陈微臣父母遭难始末缘由,仰祈圣恩俯允吁请封诰事。臣闻君亲一体,臣子原元二致,家国并重,思孝同此寸心。臣父许仙,自幼怙恃,依姊家而成立。臣母白氏,修道青山,托岩洞以栖身,云游中界,聊作求凰之情。爰遇西湖,遂成无媒之合,结亲五载,负冤两地。臣生弥月,母遭塔下之殃,固悼沦亡,父作方外之客。臣姑许氏,悯臣孤幼,躬亲抚养,既减损而课读,复许息以为婚。臣蒙圣恩,待罪翰林,父母未蒙诰封,子职既亏,臣道有缺。合无仰恳天恩,乞赐敕命,荣耀先人,俯准告假,回乡祭亲,稍尽子职,无忝臣道。谨奏。
天子看罢,龙颜大喜道:“原来卿家父母有此一段委曲,朕心嘉悦。今封卿父为中极殿学士,卿母为节义天仙夫人,卿姑夫李公甫教诲有成,封为忠义郎,许氏抚养有功,封为贤淑宜人,均赐诰敕。准卿给假一年,回乡祭亲,完娶后回朝供职,钦此。”
状元谢恩出朝,退出午门,慌忙回来别了众同年,收拾起身。车马纷纷出了京城,一路好不兴头,所过州县,文武官员尽皆迎送。
路由镇江,状元猛然思起前因,遂令将车马安顿馹中,自己打扮作秀才模样,只带一个跟随,一路往金山寺而来。到得寺中,无心观玩形胜,进入大殿,焚香礼佛,遂入后殿。和尚出迎,同到方丈内分宾主叙坐,小沙弥献茶入来,吃罢。状元开言问道:“师父可是法海禅师?”和尚道:“法海乃是家师,现在云游未回。”状元道:“师父法号甚么?俗家尊姓?为么出家?乞道其详。”和尚道:“贫僧贱号道宗,俗家姓许名仙,字汉文,杭州钱塘人氏。”遂将从幼在李家,后来如何与白氏相会、结亲及两番受罪,并水涨镇江,同归钱塘,生下儿子取名梦蛟,共姊家指腹为婚,到满月法海来家将白氏收在雷峰塔下前后缘由,从头至尾细细说明。“因此,贫僧看破世情,离了红尘,削发金山,拜法海为师,在寺修行。于今十数载,儿子寄托姊家,未知长成与否。”状元听罢,慌忙双膝跪落,落泪纷纷,叫声:“爹爹,不肖便是许梦蛟。”汉文愕然,起来仔细一看,扶起笑道:“居士,你认错了。”梦蛟道:“不错。”就将在学堂读书,被众友背地笑骂,回家见过姑娘,说明根由,因思忆父母悲苦成病,医治平服,后来奋志入泮;连科发解,入京会试,蒙恩取中状元,现蒙圣恩,钦赐父母诰敕,给假回来一段情由,详细禀明。“因此路出镇江,特来金山寻访父亲,同回钱塘,稍伸孝养。”
汉文听罢,悲喜交集。叫声:“儿呵,如此说来,我果是你的父亲。且喜上天垂怜,吾儿金榜成名,只是你母遭塔压身,一念及此,梦魂难安。”说罢,垂下泪来。状元泪流满面,叫声:“父亲不必伤悲,儿现求取敕封,回来祭塔,封赠母杀,望父亲同儿下山。”汉文道:“儿呵,你父今已出家,本不肯再蹈红尘,念你孝思苦恳,如今姑同你去祭了你母回山便了。”状元大喜。此时,寺内众僧听得梦蛟是新科状元,道宗是状元父亲,一个个惊得屁滚尿流,大家忙披上袈裟,戴了僧帽,齐到方丈跪下道:“小僧们不知状元爷驾临荒山,有失迎接,死罪!死罪!”状元逐一扶起道:“众师父何须如此,家父在此,蒙众师父不弃,获居宝山,学生感佩不尽。”汉文亦道:“你们如此下礼,我心何安。”众僧大喜,无不称赞状元爷大量。汉文对众僧说明就里,众僧合掌作贺。状元令长随取了白银二十两送与众僧为香银之费。众僧忙道:“小僧们怎敢受状元爷大惠。”状元道:“不妨,请收。”众僧推辞不过,只得收下。状元遂请父亲起身,同出金山寺,众僧送出山门不题。
且说公甫家中已经邮报梦蛟中了状元,家内锣鼓喧天,音乐震地,亲友填门,车马塞户,府县俱来作贺。公甫同许氏就如登天一般,喜得乱跳,碧莲欢喜更不必说。后来探知状元给假回家祭亲完娶,家中预先整治第宅,打点各项伺候。
不多时,状元舆马已到,府县出郭迎接,到得里门,迎入新第,家中又有一番的闹吵。状元拜见姑夫、姑母,公甫、许氏见汉文亦同状元回来,更加欢悦,状元将金山寻回之事一一说明。汉文同姊夫、姊姊相见,彼此乐极,不觉泪下。此时一家聚会,喜溢门阑,大开筵席作贺。汉文已经持斋,另治素筵,饮至更深方罢。
明日,清晨起来,状元全副执事,出了西关城,祭谒祖父、祖母坟墓回来,请出诰敕,汉文同公甫、许氏一齐冠带起来,望阙谢恩。状元吩咐治办礼物,同去西湖祭塔。一程到得西湖,雷峰塔下安排祭礼,状元跪下读罢诰敕,放声痛哭,汉文亦动悲声,公甫、许氏俱挥泪不止。
大家正在悲伤之际,只见空中来了法海禅师,叫声:“好了,状元今日还乡祭塔,老僧今日亦来完却一场善缘。”公甫、汉文等看见,慌忙迎拜,就对状元道:“这位就是法海大禅师。”状元见说,跪下拜求法师放出母亲。禅师慌忙扶起,道:“状元皇家贵臣,老僧怎能生受得起。令堂夫人今日灾难已满,老僧奉佛旨特来放他出来,与状元相见。”状元听罢大喜。禅师遂即默念真言,将杖望塔一敲,塔登时摇动,移在一边。禅师高声叫道:“白氏,快些出来。”只见底下一道白光冲出,白氏已在面前。禅师将杖向塔再敲一下,塔即仍归原处。
状元向前跪下,抱住白氏哭道:“娘亲受灾,孩儿不能身代,直至今日方识娘面。”说罢,放声大哭。白氏手抚状元,泪流满面。叫声:“儿呵,幸喜你今日金榜成名,求得诰敕回来,救出你母,足见孝思。”汉文叫声:“贤妻,为夫只道今生不能与贤妻相会,谁知今日再得相逢。”说罢,悲恸起来。白氏不胜咽哽,叫声:“官人,妾身冒罪,致官人遁迹空门,今日相见,惚似梦中。”许氏、公甫上前相见,也有一番言语,不必细表。
正是:
人生无限伤心处,尽在生离死别时。
禅师听得多时,叫声:“白氏,你今灾退难解,不可久恋红尘,老僧度你早归仙班。”说罢,随手取出白帕一条,铺在地中,叫声:“白氏,可踏此帕之上,老僧度你成为正果。”白氏忙即跪下,叩谢佛恩,起来踏在帕上。禅师手指白帕大喝一声,只见白帕变作一朵白云,将白氏升上九霄云里。禅师又取出青帕一条,仍前铺好。叫声:“道宗贤徒,你可踏此青帕之上,老僧度你并归仙班,同享逍遥之福。”汉文跪下稽首,起来踏在青帕之上。禅师也喝一声,青帕变作一朵青云,将汉文也升上云端。只见满天瑞彩,香气氤氲,二朵祥云冉冉望西而去,霎时不见。当下禅师度了二人飞升,遂即纵上云端,竟回灵山缴佛旨去了。
此时,公甫同许氏等一齐跪下,望空礼拜,只有状元哭倒在地。公甫近前扶起,劝道:“侄儿.你父母白日升天,世间难得,此乃喜事,何必悲怀,可同回去罢。”状元被劝不过,只得上轿一同回来。状元到家后,追思不已,令人装塑父母二人金身,供养堂中,朝夕礼拜,如同生时。
正是:
惟将朝暮瞻仰意,权作问安视膳时。
状元在家住了几时,因思钦限已迫,未完亲事,正在沉思。适值钱塘县来拜,状元大喜,迎接进内。坐定,状元开言道:“治弟正有一事要仗托老父母。”知县忙道:“殿元公有何事见委?学生自当领命。”状元道:“治弟从幼蒙家姑夫不弃,许以表妹缔结朱陈,仰蒙圣恩,赐归完娶。正虑无人执柯,敢求老父母作伐,未知肯否?”知县道:“原来殿元公有此快举,学生敢不效力。”遂即过去见了公甫,道明来意,公甫欣然,选定八月十五日完婚。知县过来回复,状元大喜,留住知县小酌,饮罢,告辞去了。
到了吉期,官员亲友齐来庆贺,金花表礼充室盈庭。状元乌纱帽,大红袍,簪花挂红,身骑骏马,鼓乐喧天,执事仪仗,一路迎来。知县吉服,也来相陪。这边,碧莲金装玉裹,冠带绕围,打扮如天仙一般。公甫、许氏亦穿了冠带等候。
须臾,状元到门,行礼已毕,迎归第中交拜天地,次拜父母神位,同入香房。外面排开喜筵,款待县令与众亲友,大家饮至更深,方各散去不题。这一夜,鸾帏中,一双少年夫妻,说不尽千般恩爱,万种风流。到了次日,亲友又有一番作贺,不必细表。满月后,状元迎请岳父母过来,同居新第,受享荣华。
正是:
名遂功成谐素愿,阖家完聚受天恩。
过了些时,状元因钦限已满,打点人都复命,选择了黄道吉日,收拾起身,将岳父、岳母一并搬请入京。路出苏州,亲到吴家致谢员外的前情,到京面圣过,仍赴翰林院修撰之任。后来直做到詹事府正詹事,遂即荣归钱塘,优游林下。许夫人生了二子,状元即将次子承继岳父之后,接续宗枝。后来,公甫夫妻皆跻高寿,无病善终。状元同夫人亦并登古稀,无病端坐而逝。后代簪缨绵绵不绝,人皆以为孝义之报云。
(全文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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