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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全书共六卷,仅存四卷。清沈复著。该书著于清嘉庆十三年,以自传体散文的形式,描述了作者夫妇之间情深义重的生活及作者游览各地所见的趣闻轶事,在清代笔记体文学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全文) 序
是编合冒巢民《影梅盦忆语》方密之《物理小识》李笠翁《一家言》徐霞客《游记》诸书,参错贯通,如五侯鲭,如群芳谱,而绪不芜杂,指极幽馨。绮怀可以不删,感遇乌能自己,洵《离骚》之外篇,《云仙》之续记也。向来小说家标新领异,移步换形。后之作者几于无可著笔,得此又树一帜,惜乎卷帙不全,读者犹有遗憾;然其凄艳秀灵,怡神荡魄,感人固已深矣。仆本恨人,字为秋士;对安仁之长簟,尘掩茵帱;依公瑕之故居,种寻药草(余居定光寺西,为前明周公瑕药草山房故址);海天琐尾,尝酸味于芦中;山水遨头,聘豪情于花外。我之所历,间亦如君,君之所言,大都先我。惟是养生意懒,学道心违,亦自觉阙如者,又谁为补之欤?浮生若梦,印作珠摩(余藏旧犀角圆印一,镌“浮生若梦”二语);记事之初,生同癸未(三白先生生于乾隆癸未,余生于道光癸未);上下六十年,有乡先辈为我身作印证,抑又奇已。聊赋十章,岂惟三叹。
艳福清才两意谐,宾香阁上斗诗牌。
深宵同啜桃花粥,刚识双鲜酱味佳。
琴边笑倚鬓双青,跌宕风流总性灵。
商略山家栽种法,移春槛是活花屏。
分付名花次第开,胆瓶拳石伴金罍。
笑他琐碎板桥记,但约张魁清早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守此情天与终古,人间鸳牒只须焚。
衅起家庭剧可怜,幕巢飞燕影凄然,
呼灯黑夜开门去,玉树枝头泣杜鹃。
梨花憔悴月无聊,梦逐三春尽此宵。
重过玉钩斜畔路,不堪消瘦沈郎腰。
雪暗荒江夜渡危,天涯莽莽欲何之?
写来满幅征人苦,犹未生逢兵乱时。
铁花岩畔春多丽,铜井山边雪亦香。
从此拓开诗境界,湖山大好似吾乡。
眼底烟霞付笔端,忽耽冷趣忽浓欢;
画船灯火层寮月,都作登州海市观。
便做神仙亦等闲,金丹苦炼几生悭。
海山闻说风能引,也在虚无缥缈间。
同治甲戌初冬,香禅精舍近僧题。
跋
予妇兄杨甦补明经曾于冷摊上购得《浮生六记》残本,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卜宅沧浪亭畔,颇擅水石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几何时,一切皆幻。此记之所由作也。予少时尝跋其后云:“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妇准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色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呜呼!人生有不遇之感,兰杜有零落之悲。历来才色之妇,湮没终身,抑郁无聊,甚且失足堕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难之。乃后之人凭吊,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寿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妇得才人,虽死贤于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尽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是书余惜未抄副本,旅粤以来时忆及之。今闻甦补已出付尊闻阁主人以活字板排印,特邮寄此跋,附于卷末,志所始也。
丁丑秋九月中旬,淞北玉生王韬病中识。
浮生六记序
《浮生六记》一书,余于郡城冷摊得之,六记已缺其二,犹作者手稿也。就其所记推之,知为沈姓号三白,而名则已逸,遍访城中无知者。其书则武林叶桐君刺史、潘麐、顾云樵山人、陶芑孙明经诸人,皆阅而心醉焉。弢园王君寄示阳湖管氏所题《浮生六记》六绝句,始知所亡《中山纪历》盖曾到琉球也。书之佳处已详于麐生所题。近僧即麐生自号,并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小印,钤于简端。
光绪三年七月七日,独悟庵居士杨引传识。
重刊浮生六记序
俞平伯
重印《浮生六记》的因缘,容我略说。幼年在苏州,曾读过此书,当时只觉得可爱而已。自移家北去后,不但诵读时的残趣久荡为云烟,即书的名字也难省忆。去秋在上海,与颉刚、伯祥两君结邻,偶然谈起此书,我始茫茫然若有所领会。颉刚的《雁来红丛报》本,伯祥的《独悟庵丛钞》本,都被我借来了。既有这么一段前因,自然重读时更有滋味。且这书确也有眩人的力,我们想把这喜悦遍及于读者诸君,于是便把它校点重印。
书共六篇,故名“六记”,今只存《闺房记乐》以下四篇,其五、六两篇已佚。此书虽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记历》当是记漫游琉球之事,或系日记体。《养生记道》,恐亦多道家修持妄说。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为简洁生动的自传文字。
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无考,当在嘉庆十二年以后。可注意的,他是个习幕经商的人,不是什么斯文举子。偶然写几句诗文,也无所存心。上不为名山之业,下不为富贵的敲门砖,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殆以此乎?
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这个通例,于小品文字的创作尤为显明。我们莫妙于学行云流水,莫妙于学春鸟秋虫,固不是有所为,却也未必就是无所为。这两种说法同伤于武断。古人论文每每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病含混,我却赏其谈言微中。陆机《文赋》说:“故徒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是绝妙的文思描写。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着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象;说它是精心结撰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所以不和寻常的日记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传播得更久更远的价值。
我岂不知这是小玩意儿,不值当作溢美的说法;然而我自信这种说法不至于是溢美。想读这书的,必有能辨别的罢。
一九二三.二.二七 杭州城头巷
卷一 闺房记乐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煮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肠断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嘿,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汉!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小大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迳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八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依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后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入。”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邱。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邱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邱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栾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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