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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78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三遂平妖傳
作 者: [明]羅貫中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第五回 胡员外女嫁憨哥 胡永儿私走郑州
  诗曰:
  多言人恶少言痴,恶有憎嫉善又欺;
  富遭嫉妒贫曹辱,思量那件合天机。
  当日李四嫂对胡员外说:“焦员外的儿子约有三十来岁,撮两个角儿,口边涎沥沥地,妳子替他着衣裳,三顿喂他茶饭,不十分晓人事。”胡员外听了道:“烦你二位用心说这头亲事则个。”两个媒人听得说,口中不说,心下思量:“千头万头好亲,花枝也似儿郎,都放过了,却将这个好女儿嫁这个疯子!”两个又吃了数杯酒,每人又得了二两银子,谢了员外出来。对门是个茶坊,两个人去吃了茶,张三嫂道:“你没来由交我忍不住笑,捏着两把汗;只怕胡员外焦燥起来带累我,甚么意思!”李四嫂道:“我和你说这许多头好亲官都交放过了,我自取笑他;若胡员外焦燥时,我只说取笑,谁想到成了事。”张三嫂道:“想是他中意了。若不中意时,定不把银子与我们,取酒与我们吃。”两个厮赶着,一头走,一头笑,迳投国子门来见焦员外。焦员外交请坐吃茶。员外道:“你两个上门是喜虫儿,有其事了来?”李四嫂道:“告员外!我两个特来讨酒吃,与小员外说亲!”焦员外道:“我的儿子是个呆子,不晓人事的。谁家女儿肯把来嫁他?”李四嫂道:“与员外一般开彩用铺的胡员外宅里,花枝也似一个小娘子,年方一十八岁。多少人家去说亲的都不肯,方才媳妇们说起宅卜来,胡员外便肯应成,特交我两个来说。”焦员外见说好欢喜,道:“你两个若说得成时,重重的相谢。”两个吃了数杯酒,每人送了三两银子,出得焦员外家,迳来见胡员外。李四嫂道:“焦员外见说宅上小娘子,十分欢喜,交来禀覆员外,要拣吉日良辰下财纳礼。要甚安排,都依员外分付。”胡员外听说,不胜之喜,自交媒人去回报。张院君道:“员外,我听得你与媒人说,我不敢多口,不知是何意故,好见郎不完就他,却交说嫁一个疯子,你却主何意念?”胡员外道:“我女儿留在家中,久后必然累及我家。便是嫁将出去别人家里,嫁了个聪明伶俐的老公,压不住定盘星,露出些斧凿痕来,又是苦我。如今将他嫁个木畜不晓人事的老公,便是有些泄漏,他也不理会得。”妈妈道:“这等一个好女儿,嫁恁地一叶疯呆子,岂不误了我女儿一生?”员外道:“他离了我家,是天与之幸,你管他则甚!”话休絮烦,两家少不得使媒人下财纳礼,奠雁传书;不只一日,拣了吉日良时,成那亲事。
  却说焦员外和妈妈叫妳子来分付道:“小官人成亲,房中的事皆在你身上。若得他夫妻和顺,我却重重赏你。”妳子道:“多谢员外妈妈,妳子自有道理。”妈妈道:“恁地时,慢慢教他好。”妳子与妈妈入房里来,看着憨哥道:“憨哥!明日与你娶老婆也!”“憨哥”乃新女婿之小名也。憨哥道:“明日与你娶老婆也!”妳子又道:“且喜也!”憨哥道:“且喜也!”妳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们员外好不晓事!这样一个疯子,却讨媳妇与他做甚么,苦害人家的女儿!那胡员外也没分晓;听得人说,这个女儿生得十分生得标致,又聪明智慧,更兼针线皆能,却把来嫁这个疯子,都不知是何意故!”
  当夜过了,至次日晚间,相妈妈送新人进门,少不得要拜神讲礼,参筵拂尘,妳子扶那憨哥出来,胡妈妈看见,吃了一惊。但见:
  面皮垢积,口角涎流。帽儿光,歪罩双丫;衫子新,横牵遍体。帚眉缩颊,反耳斜睛。靴穿膀腿步踉跄,六七人搀;涕桂掀唇嘴腌臢,一双袖抹。瞪目视人无一语,浑如扶出狰狞;拳须连鬓已三旬,好似招来鬼魁。蠢躯难自主,穷崖怪树摇风;陋脸对神前,深谷妖狐拜月。但见花灯,那解今宵合卺,虽逢鸳侣,不知此夜成亲。送客惊翻,满堂笑倒。洞房花烛,分明织女遇郡罗;帘幕摇红,宛是观音逢八戒。便教嫫母也嫌憎,纵是无盐羞配合。
  当晚胡妈妈看见新女婿这般模样,不觉簌簌地泪下,暗地里叫苦道:“老无知!却将我这块肉断送与这样人,我女儿终身如何是了!”正是哑子慢尝黄栢味,难将苦口对人言。没奈何.与许多亲眷劝酬了一夜。次早只得撇了女儿。别了诸亲,回家与员外厮闹,不在话下。
  却说胡永儿见娘人了,眼泪小从一路落,苦不可言。陆续相送诸亲出门,晚饭已毕,谢了婆婆,道了安置,随妳子人房里来。见憨哥坐在床上,妳子道:“你和小娘子睡。”憨哥道:“你和小娘子睡。”妳子道:“你和小娘子睡休!”憨哥道:“你和小娘子睡休!”妳子心里道:“只管随我说,几时是了?不若我自安排小娘子睡便了,”妳子先替憨哥脱了衣服,扶他上床睡倒,盖了被,然后看着永儿道:“请小娘子宽衣睡了罢!”永儿见妳子请睡,包着两行珠泪,思量道:“爹爹!妈妈!我有甚亏负你处,你却把我嫁个疯子,你都忘了在不厮求院子里受苦时,如今富贵,不知亏了谁人!休,休!我理会得爹爹意了,交我嫁一个聪明的丈夫,怕我教他些甚么;因此先识破了,却把我嫁这个疯子!”抹着眼泪,叫了妳子安置,脱了衣裳与憨哥同睡。妳子自归房里去了。永儿上得床,把被紧紧地卷在身上,自在一边睡,不与憨哥合被。
  自当日为始,荏苒光阴,过了半年。时遇六月间,天气十分炎热。永儿到晚来堂前叫厂安置,与憨哥来天井内乘凉。永儿道:“憨哥!我们好热么?”憨哥道:“我们好热么?”永儿道:“我和你一处乘凉,你不要怕!”憨哥道:“我和你一处乘凉,你不要怕!”永儿见憨哥七颠八倒,心中好闷。当夜永儿和憨哥合坐着一条凳子,永儿念念有词,那凳子变做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在地上。永儿与憨哥骑在大虫背上,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大虫载着永儿和憨哥从空便起,直到一座城楼上;这座城楼叫做安上大门楼,永儿喝声:“住!”大虫在屋脊上便住了。永儿与憨哥道:“这里好凉么?”憨哥道:“这里好凉么?”两个直乘凉到四更,永儿道:“我们归去休!”憨哥道:“我们归去休!”永儿念念有词,只见大虫从空而起,直到家中天井里落。永儿道:“憨哥!我们去睡!”憨哥道:“我们去睡!”自此夜为始,永儿和憨哥两个,夜夜骑虎直到安上大门楼屋脊上乘凉,到四更便归。忽一日,永儿道:“憨哥!我们好去乘凉也!”憨哥道:“我们好去乘凉也!”永儿念念有词,凳子变做大虫,从空便起,直到安上大门楼乘凉。当夜却没有风,永儿道:“今日好热!”拿着一把月样白纸扇儿在手里,不住手摇,此时月却有些朦胧,有两个上宿军人出来巡城,外叫做张千,一个叫做李万。两个回到城门楼下,张千猛抬起头来看月,吃了一惊道:“李万你见么?楼门屋脊上坐着两个人!”李万道:“若是人,如何上得去?”张千定睛一看,说:“真是两个人!”李万道:“据我看时,只是两个老鸦。”当夜永儿在屋脊上不住手的把扇摇,李万道:“若不是老鸦,如何在高处展翅?”张千道:“据我看,一个像男子,一个像妇人。如今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鸦,只交他吃我一箭!”去那袋内拈弓取箭,搭上箭,拽满弓,看清,’只一箭射去,不偏,不歪,不斜,正射着憨哥大腿。憨哥大叫一声,从屋脊上骨碌碌滚将下来,跌得就似烂冬瓜一般。当时张千、李万把憨哥缚了,再看上面时,不见了那一个。
  至次日早间,解到开封府来,正值知府升厅,张千、李万押着憨哥跪下,禀道:“小人两个是夜巡军人,昨晚三更时分,巡到安上大门,猛地抬起头来,见两个人坐在城楼屋脊上,摇着白纸扇子。彼时月色不甚明亮,约莫一个像男子,一个像妇人。小人等计算,这等高楼,又不见有梯子,如何上得去?必是飞檐走壁的歹人!随即取弓箭射得这个男子下来,再抬头看时,那个像妇人的却不见了。今解这个男子在台下,请相公台旨。”知府听罢,对着憨哥间道:“你是甚么样人?”憨哥也道:“你是甚么样人?”知府道:“你从实说来,免得吃苦!”憨哥也道:“你从实说来,免得吃苦!”知府大怒,骂道:“这厮可恶!敢是假与我撒疯?”憨哥也瞪着眼道:“这厮可恶!敢是假与我撒疯?”满堂簇拥的人都忍不住笑。知府无可奈何,叫众人都来厮认,看是那里地方的人。众人齐上认了一会,都道:“小人们并不曾认得这个人。”知府存想道:“安上大门城楼壁斗样高,这两个人如何上得去?就是上得去,那个像妇人的如何不见下来,却暗暗地走了?一定那个像归人的是个妖精鬼怪,迷着这个男子到那楼屋上,不提防这厮们射了下来,他自一迳去了,如今看这个人胡言胡语,兀自未醒;但不知这个人姓名、家乡,如何就罢了这头公事?”寻思了一会,喝道:“且把这个人枷号在通衢十字路口。”看着张千、李万道:“就着你两个看守,如有人来与他厮问的,即便拿来见我。”不多时,狱卒取面枷将憨哥枷了,张千、李万搀扶到十字路口,哄动了大街小巷的人,挨肩叠背,争着来看。
  却说那焦员外家妳子和丫鬟,侵晨送脸汤进房里来,不见了憨哥、永儿,吃了一惊,慌忙报与员外、妈妈知道。员外和妈妈都惊呆了,道:“门不开,户不开,去那里去了?”焦员外走出走入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街上的人,三三两两说道:“昨夜安上大门城楼屋脊上,有两个人坐在上面,被巡军射了一个下来,一个走了。”又有的说道:“如今不见枷在十字路口?”焦员外听得说,却似有人推他出门的,一迳走到十字路口,分开众人,挨上前来看时,却是自家儿子,便放声大哭起来,问道:“你怎的去城楼上去?你的娘子在那里?”张千、李万见焦员外来问,不由分说,横拖倒扯捉进府门。知府问道:“你姓甚名谁?那枷的是你甚么人,如何直上禁城楼上坐地,意欲于何歹事,与那逃走的妇人有甚缘故?你实实说来,我便放你!”焦员外躬身跪着道:“小人姓焦名玉,本府人氏。这个枷的是小人的儿子,枉自活了三十多年纪,一毫人事也不晓得;便是穿衣吃饭,动辄要人,人若问他说话时,他便依人言语回答,因此取个小名叫做憨哥;小人只是叫他小时伏事的妳子看管,虽中门外,一步也不敢放他出来。半年前偶有媒人来与他议亲,小人欲待娶妻与他,恐惧了人家女信;欲待不娶与他,小人止生得这个儿子,没个接续香火。感承本处有个胡浩,不嫌小人儿子呆蠢,把一个女见叫做胡永儿嫁他,且是生得美貌伶俐。不料昨晚吃了晚饭,双双进房去睡,今早门不开,户不开,小人的儿子并媳妇都不见了。不知怎地出门得到城楼高处,又不知媳妇如何不见下来便走得去。”知府喝道:“休得胡说!既是你的儿子媳妇,如何不开门启户走得出来?媳妇以定是你藏在家中了,快叫他来见我!”侯员外道:“小人安分愚民,怎敢说谎?便拷打小人至死,端的屈杀小人!”知府听他言语真实,更兼憨哥依人说话的模样又是真的,再差两个人去拿胡永儿的父亲来审间,便见下落。公差领了钧牌,飞也似赶到胡员外家里来,却说胡员外听得街坊土喧传这件事,早已知是自家女儿做出来的勾当害了惠哥,与妈妈正在家暗咱地叫苦,只见两个差人跑将入来,叫声:“员外有么?”惊得魂不赴体,只得出来相见。问道:“有何见谕?”公差道:“奉知府相公严命呼唤,请即那步。”胡员外道:“在下并不曾闲管为非,不知有甚事相烦二位唤我?”公差道:“知府相公立等,去则便知分晓。”不容转动,推扯出门,迳到府里。知府正等得心焦,见拿到了胡员外,便把城楼上射下憨哥,次后焦员外说出永儿并憨哥对答不明,要永儿出来审问的情由说了一遍,胡夙外只推不知。知府道:“我闻你女儿极是聪明伶俐,女婿这般呆蠢,必定别有奸夫,做甚不公不法的事。你怕我难为他说出真情,一意藏在家中,反来遮掩。”焦员外跪在那边,便插口道:“若在你家,快把他出来救我儿子性命!”胡员外道:“世上只有男子拖带女人做事,分明是你把我的女儿不知怎地缘故断送那里去了,故意买嘱巡军,只说同在城楼屋脊上,射下一个,走了一个。相公在上,城楼在半天中一般,又无梯子,拿获这两个人插翅飞上去的?若果同在上面时,怎地瓦也不响,这般逃走得快?女人家须是鞋弓袜小,巡军如何赶他不着,眼睁睁放他到小人家中来躲了?”知府听他言语句句说得有理,喝:“把憨哥的父亲与张千、李万俱夹起来!”指着焦员外道:“这事多是你家谋死了他的女儿,通同张千、李万设出这般计策,把这疯癫的儿子做个出门入户,不打如何肯招!”喝将三人重重拷打。两边公人一齐动手,打得个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焦员外受苦不过,哀告道:“望相公青天作主,原不曾谋死胡永儿。容小人图画永儿面貌,情愿出三千贯赏钱。只要相公出个海捕文书,关行各府州县,悬挂面貌信赏。若永儿端的无消息时,小人情愿抵罪。”知府见他三个苦死不招,先自心软,况兼胡员外也淡淡地不口紧要人,知府便道:“这也说得是。”一边把三个人放了,一面取憨哥进府,开了枷,并一行人俱讨保暂且宁家伺候。着令焦家图画永儿面貌,出了海捕文书,各处张挂,不在话下。
  且说胡永儿见憨哥中箭跌下去了,口中念念有词,从空便起,见野地无人处渐渐下来,撇了凳子,独自一个取路而行,肚里好闷:“如今那里去好?归去又归去不得,爹爹妈妈家里又去不得了。想起成亲之夜,梦见圣姑姑与我说道:此非你安身之处,若有急难,可宋郑州寻我。见今无处着身,若官司得知,如何是好?不着去郑州投奔圣姑姑,看是如何。”天色已晓,走了半日,到一个凉棚下,见个点茶的婆婆,永儿入那茶坊里坐了歇脚。那婆婆点盏茶来与永儿吃罢,永儿问婆婆道:“此是何处,前面出那里去?”婆婆道:“前面是板桥八角镇,过去便是郑州大路。小娘子无事独自个往那里去?”永儿道:“爹爹、妈妈在郑州,要去探望则个。”婆婆道:“天色晚了,小娘子可只在八角镇上客店里歇一夜却行,早是有这歇处,独自一个夜晚不便行走。”永儿变十数文钱还了茶钱,谢了婆婆,又行了二里路,见一个后生:
  六尺以下身材,二十二三年纪;三牙掩口细髯,七分腰细膀阔;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竺似白纱衫子;系一条蜘蛛班红绿压腰,看一对上黄色多耳皮鞋;背着行李,挑着柄雨伞。
  那后生正行之间,见永儿不带花冠,绾着个角儿,插两只金钗,随身衣服,生得有些颜色,向前与永儿唱个喏道:“小娘子那里去来?”永儿道:“哥哥!奴去郑州投奔亲戚则个。”那厮却是个人家浮浪子弟,便道:“我也经郑州那条路去,尚且独自一个难行,你是女人家,如何独自一个行得?我与小娘妇一处行!”一面把些唬吓的言语惊他。到一个林子前,那厮道:“小娘子!这个林子最恶,时常有大虫出来。若两个行便不妨得,你若独自一个走,大虫出来便驼了你去!”永儿道:“哥哥!若如此时,须得你的气力拖带我则个!”那厮一路上逢着酒店便买点心来,两个吃了,他便还钱。又走歇,又个歇,看看天色晚来。永儿道:“哥哥!天晚了,前面有客店歇么?”那厮道:“小娘子!好交你得知,一个月前,这里捉了两个细作,官府行文书下来,客店生不许容单身的人。我和你都讨个得房儿。”永儿道:“若讨不得房儿时,今夜那里去宿歇?”那厮道:“若依得我口,便讨得房儿。”永儿道:“只依哥哥口便了。”那厮道:“小娘子!如今又不真个,只假说我们两个是夫妻,便讨得房儿。”永儿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却不可耐这厮无道理!你又不认得我,只交他恁地,恁地!”永儿道:“哥哥拖带睡得一夜也好。”那厮道:“如此却好!”
  来到八角镇上,有几个好客店都过了,却到市梢头一个客店。那厮入那客店门叫道:“店主人!有空房也没?我夫妻二人讨间房歇!”店小二道:“大郎莫怪,没房了!”那厮道:“苦也!我上上落落只在你家投歇,如何今日没了房儿?”店小二道:“都歇满了,只有一间房铺着两张床,方才做皮鞋的胡子歇了,怕你夫妻二人不稳便。”那厮道:“怕甚么事!他自在那边,我夫妻两个在对床。”店小二道:“恁地你两个自入房里去。”那厮先行,永儿后随,店小二推开房门,交了房儿。永儿自道:“却不可耐这厮,交我做他老婆来讨房儿,交他认得我!”只因此起,有分交:胡永儿坏数万人性命,朝廷起十万人马;闹了数座州城,鼎沸河北世界。正是:
  堪笑痴愚呆蠢汉,他人妇女认为妻。
  毕竟当夜胡永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胡永儿客店变异相 卜客长赴永儿落井
  诗曰:
  堪笑浮华轻薄儿,偶逢女子认为妻;
  世财红粉高楼酒,谁为三船事不逐!
  岂不闻古人云:“他妻莫爱,他马莫骑。”怎地路途中遇见个有颜色的妇人便生起邪心来!那厮看着店小二道:“讨些脚汤洗脚。”店小二道:“有!有!”看着待诏说道:“他夫妻两个自东京来的,店中房都歇满了,只有这房里还有一张床,没奈何交他两个歇一夜。”待诏道:“我只睡得一张床,有人来歇,交他自稳便。”永儿迸房来,叫了待诏万福,待诏还了礼。那厮看着胡子道:“蒿恼则个!”待诏道:“请自便。”待诏肚里自思量:“两个言语不似东京人,恁地个孤调调地行,两个不像是夫妻;事不一心,有些脚叉样。干我甚事?由他便了。”胡子道:“你们自稳便。”那厮和永儿床上坐了,店小二掇脚汤来,那厮洗了脚,讨一盏油点起灯来。胡子不做夜作,唤了安置,朝着里床自睡了。那厮道:“姐姐!路上贪赶路,不曾打得火,我出去买些酒食来吃。”转身出房去了。永儿道:“却不忍耐这厮!我又不认得你,一路上惊赫我许多言语,强要我做老婆讨房歇。那厮去买酒去了,他不识得我,我且撩拨他耍子则个。”口中不知道些甚的,舒气向胡子床上只一吹,又把自己脸上摸一摸,永儿就变做个胡子,带些紫膛色,正像做皮鞋的待诏,待诏却变做了永儿。假待诏也倒在床上假睡着。
  却说那厮沽些酒,买些炊饼,拿入店里来,肚里寻思道:“我今朝造化好,遇着这等一个好妇人;客店里都知道我是他的丈夫了,今晚且快活睡他一夜。”那厮推开房门,放酒、饼在棹子上,剔起灯来,看那床上时,却是做皮鞋的待诏,疑惑道:“却是甚么意故,如何换过了来我床一睡?”看那对面床上时,却睡着妇人。那厮道:“想是日里走得辛苦,倒头就睡着在这里。”向前双手摇那妇人,叫道:“姐姐!我买酒来了,你走起来!你走起来!”只见那做皮鞋的待诏跳将起来,劈头揪翻来便打。那厮叫道:“做甚么便打老公?”胡子喝道:“准是你的老婆!”那厮定睛看时,却是做皮鞋的待诏。慌忙叫道:“是我错了!莫怪,莫怪!”店小二听得大惊小怪,入房里来问道:“做甚么?”待诏道:“可奈这厮走将来摇我,叫我做姐姐。”小二道:“你又不眼瞎,眼里又无脚裂,你的床自在这边。”小二劝开了,待诏依旧上床睡了。那厮吃了几拳,道:“我的悔气,眼脚睁是个妇人,元来却是待诏。”看这边床上女娘子睡着,叫道:“小娘子!起来吃酒。”定睛只一看时,却是朱红头发,碧绿眼睛,青脸獠牙的。叫声:“有鬼!”匹然倒地。店小二正在门前吃饭,只听得房里叫“有鬼”,人来看时,见那厮跌倒在地上,连忙扶起,惊得做皮鞋的待诏也起来,店里歇的人都起来救他,也有噀噀吐的,也有咬中拇指的。那厮吃剥消了一夜,三魂再至,七魄重苏。那厮醒来道:“好怕人!有鬼!有鬼!”被店小二揪住,劈脸两个噀吐道:“我这里是清净去处,客店里有甚鬼?是甚人教你来坏我的衣饭?”将灯过米道:“鬼在那里?”那厮道:“床上那妇人是鬼!”店小二道:“这厮却不弄人!这是你浑家,如何却道是鬼?”那厮道:“他不是我浑家,我在路上撞见他,和我同到此讨房儿做假夫妻的。方才我去买酒,来到房里,看见却是胡子。我却错叫了待诏,吃他一顿拳头。再会看他时,却是朱红头发,碧绿眼睛,青脸撩牙,原来是鬼。”众人吃了一惊,灯光之下看那妇人时,如花似玉一个好妇人,都道:“你眼花了!这等一个好妇人,你如何说他是鬼?”永儿道:“众位在此,可耐这厮没道理。我自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这厮路上撞见了我,和我同行,一路上只把唬吓的言语来惊我。又说捉了两个细作,店里不容单身的歇,强要我做假夫妻来讨房儿。一晚胡言乱靥,不知这厮怀着甚么意故。”众人和店小二都骂道,“忍耐这厮,情理难容。着他好生离了我店门,若不去时,众人一发上打,交你粉骨碎身!”把这厮一时热赶出去,把店门关了。
  那厮出到门外,黑洞洞地不敢行,又怕巡军捉了吃官司,只得在门外僻静处人家门前存了一夜。到天晓,那厮道:“我自去休!”离了店门,走了五七里路了,却待要走过一林子去,只见林子里走出胡永儿来,看着那厮道:“哥哥,昨夜罪过你带挈我客店里歇了一夜,你却如何道我是鬼?”那厮看了永儿如花似玉生得好,肚里与决不下道:“莫不昨晚我真个眼花了?”那厮道:“姐姐!待要和你同行,昨夜两次吃你惊得我怕了。想你不是好人,你只自去休!”永儿道:“昨夜你要我做假夫妻也是你,如今却又怕我,我交你看我的相识!”只见永儿用手一指,叫声:“来!”林子内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看着那嘶只一扑,那厮大叫一声,扑地便倒。那厮闭着眼,肚里道:“我性命今番休了!”多时没些动静,慢慢地闪开眼来看时,大虫也不见了,妇人也不见了。那厮道:“我从来爱取笑人,昨日不合撩拨了这妇人,吃胡子打了一顿拳头;又吃他惊了,交我魂不附体。今朝他又叫大虫出来,我道性命休了,元来是惊耍我,若是前面又撞见他,却了不得,我自不如回东京去休]”那厮依先转身去了。
  且说胡永儿变大虫出来惊他:“他再不敢由这路来了。我自去郑州去,一路上好慢慢地行。”却在路上有些脚疼,只得会一株树下歇一歇。正坐之间,只听得车子碌碌刺刺地响。见一个客人,头带范阳毡笠,身上着领打路布衫,手中缚腰,行缠爪着裤子,脚穿八搭麻鞋;推那车子到树下,却待要歇。只见永儿立起身来道:“客长万福!”那客人还了礼,问道:“小娘子那里去?”永儿道:“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去,脚疼了走不得,歇在这里。客长贩甚宝货,推车子那里去?”客人道:“我是郑州人氏,贩皂角去东京卖了回来。”永儿道,“客长若从郑州过时,车厢里带得奴奴家去,送你三两银子买酒吃。”客人思量道:“我货物又卖了,郑州又是顺路,落得趁他三两银子。”客人道:“恁地不妨。”交永儿上车厢里坐。那客人尽平生气力推那车子,也不与永儿说话,也不把眼来看他。低着头,只顾推车子了行。永儿自思量道:“这个客人是个朴实头的人,难得,难得。想昨夜那厮一路上把言语撩拨我,被我略用些小神通,虽不害他性命,却也惊得他好。一似这等客人,正好度他,日后也有用他处。”那客人推那车子,直到郑州东门外,问永儿道:“你爹爹、妈妈家在那里作?”永儿道:“客长!奴奴不识地名,到那里奴奴自认得。”客人推着车子入东门,来到十字路口,永儿道:“这里是我家了。”客人放下车子,见一所空屋子锁着。客人道:“小娘子!这是锁着的一所空屋子,如何说是你家?”永儿跳下车子,喝一声道:“疾!”锁便脱下来,用手推开一扇门,走入去了,客人却在门前等了两个时辰,不见有人出来,天色将晚,只管望着里面。被一个人喝道:“你这客人在这里歇许多时了,只望着宅里做甚么?”客人见是个老儿问,慌忙唱个喏道:“好交公公知道,适间城外五十里路见个小娘子,说脚疼了,走不得,许我三两银子,交我载到这里,入去了不出来,交我等了半日。”老儿道:“这宅是刁通判廨宇,我是看守的。”客人道:“恁地相烦公公去宅里说一声,交取银子还我则个。”老儿道:“锁的空宅子,一向无人居住,你却不害疯么!见今官司出榜追捉胡永儿,如有知情不首者一体治罪。你会事的便去了!”客人道:“好没道理!我载你家小娘子来家,许我三两银子,又不还我,到说白府活儿,你只交我入去看,我情愿吃官司!”老儿道:“你说了!若寻不见时,不要走了!”老儿大开了门,交客人入去。到前厅,过回廊,至后厅,只见永儿坐在厅上。客人看见了他,叫道:“小娘子!如何不出来还我银子,是何道理?”永儿见客人来,便走起身望后便走,客人大跨步走到后厅,永儿见他赶得紧,厅后有一眼八角井,走到井边,看着井里便跳下去了。客人见了,吓得只叫:“苦也!苦也!”却侍要走,被老院子捉住,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逼人下井,罢休不得!”拖出宅前,叫起街坊人等,将客人一条索子缚了,直解到郑州来。正值大尹在厅上断事,地方里甲人等,解客人跪下,备说本人在刁通判府中,将不识姓名女子赶下八角井里去了。大尹将客人勘问,客人招称:系本州人氏,姓卜名吉,因贩皂角前往东京货卖回来,行到板桥八角镇五十里外大树下,遇见不识姓名女子,言说胸疼行走不得,欲赁车子前到郑州东门十字街爹爹、妈妈家去则个,情愿出银三两。是吉载到本家,即开门人去,并不出来。吉等已久,只见老院子出来,言说我家是刁通判廨字,无人居住空房,不肯还银。一时间同老院子进去寻看,不期女子见了,自跳在井中,即非相逼等情。大尹交且将卜吉押下牢里,到来日押去刁通判宅里井中打捞尸首。
  次日大尹委官一员,狱中取出卜吉,同里邻人等押到刁通判廨宇里来。街上看的人挨肩叠背,人人都道:“刁通判府里,时常听得里面神歌鬼哭,人都不敢在里面住。”有的人道:“看今日打捞尸首何如?”委官坐在交椅上,押卜吉在面前跪下。委官问老院子并叫邻人等,卜吉如何赶这女子落井,卜吉告道:“女子自跳落井,并不曾赶他下去。”委官叫打捞水手过来,水手唱了喏,着了水背心。委官道:“奉本州台旨,委我押你下井。你须仔细打捞!”水手道:“告郎中,方才小人去井上看验,约有三五十丈深浅。若只恁地下去,多不济事。须用爪扎辘轳,有急事时,叫得应。”委官道:“要用甚物件,好交一面速即办来。”水手道:“要爪缚辘轳架子,用三十丈索子,一个大竹箩,一个人铜铃,人夫二十名。若有急事便摇动铃响,上面好拽起来。”不多时都取办完备。水手扎缚了辘轳、铜铃、竹箩俱完了。水手道:“请郎中台旨,交下井去打捞。”委官道:“你众水手中,首一个会水了得的卜去。”四五个人扶着辘轳,一个水手下竹箩坐了,两三个人掇那竹箩下井里去,四个人便放辘轳。约莫放下去有二十余丈,只听得铃响得紧,委官交众人退后,急把辘轳绞上箩来。众人见了,一齐呐声喊:看那箩里时,亘古未闻,于今罕有,自不曾见这般跷蹊的事。正是:
  说开华岳山峰裂,道破黄河水逆流。
  毕竟当日见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八角井卜吉遇圣姑姑 献金鼎刺配卜吉密州
  诗曰:
  日前积恶在心怀,妄言天地降非灾。
  从前作过亏心事,至今兴没一齐来。
  众人绞上竹箩来,齐发声喊,看那水手时,当初下去红红白白的一个人,如今绞上来看时,一个脸便如蜡皮也似黄的,手脚却板僵,死在箩里了,委官叫抬在一边,一面叫水手老小扛回家去殡殓,不在话下。委官道:“终不成只一个下去了不得公事便罢了?再别差一个水手下去!”众水手齐告道:“郎中在上!众人家中都有老小,适才见样了么!着甚来由捉性命打水撇儿?断然不敢下去。若是郎中定要小人等下去,情愿押到知州面前吃打,也在岸上死。实是下去不得!”委官道:“这也怪不得你们,却是如何得这妇人的尸首上来了你一干人都在此押着卜吉,等我去禀复知州。”委官上了轿,一直到州门前下了轿,迳到厅上,把上件事对那知州说了一遍,知州也没做道理处。委官道:“地方人等都说刁通判府中自来不干净,今日又死了一个水手,谁人再敢下去?只是打捞不得那妇人的尸首起来,如何断得卜吉的公事?不若只做卜吉着,交卜吉下去打捞,便下井死了,也可偿命。”知州道:“也说得是,你自去处分。”委官辞了知州再到井边,押过卜吉来,委官道:“是你赶妇人下井,你自下去打捞尸首起来,我禀过知州做主,出豁你的罪。”卜吉道:“小人情愿下去,只要一把短刀防身。”众人道:“说得是!”随即除了枷,去了木杻,与他一把短刀,押那卜吉在箩里坐了,放下辘轳许多时不见到底,众人发起喊来道:“以前的水手下去时,只二十来丈索子便铃响,这番索子在辘轳上看看放尽,却不作怪?放许多长索兀自未能勾到底!”正说未了,辘轳不转,铃也不响。
  且不说井上众人,却说卜吉到井底下抬起头来看时,见井口一点明亮。外面打一摸时,却没有水;把脚来踏时,是实落地。一面摸,一面行,约莫行了一二里路,见那明处,摸时却有两扇洞门,随手推开,闪身人去看时,依然再见天日。卜吉道:“这里是那里?”提着刀正行之间,见一只大虫伏在当路。卜吉道:“伤人的想是这只大虫,譬如你吃了我,我左右是死!”大跨步向前,舀着大虫便剁,喝声:“着!”一声响亮,只见火光迸散,震得一只手木麻了半晌:仔细看时,却是一只石虎。卜吉道:“里面必然到有去处。”又行几步,只见两边松恫,中间一条行路,都是鹅卵行砌嵌的。卜吉道:“既是有路,前面必有个去处。”仗着刀,入那松径里行了一二百步,闪出个去处,唬得卜吉不敢近前。定睛看时,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主家。
  卜吉道:“这是甚么去处,却关着门,敢是神仙洞府?”欲推门又不敢,欲待回去。“又无些表正,终不成只说见只石虎来,知州如何肯信我?”正踌躇之间,只见呀地门开,走出一个青衣女童来。女童叫道:“卜吉!姑姑等你多时了!”卜吉听得说“姑姑等你多时”,“却是甚么姑姑?如何知我名姓?却又等我做甚的?”卜吉只得随女童到一个去处,见一所殿宇,殿上立着两个仙童,一个青衣女童;当中交椅上坐着一个婆婆。卜吉偷眼看时,但见那婆婆:
  苍形古貌,鹤发童颜。眼昏似秋月笼烟,眉白如晓霜映日。绣衣玉带,依稀紫府元君,凤髻龙簪,仿佛西池王母。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卜吉想道:“必是个神仙洞府,我必是有缘到得这里。”向前便拜道:“告真仙!客人卜吉谨参拜!”拜了四拜。姑姑道:“我这里非凡,你福缘有分,得到此间,必是有功行之人,请上阶赐坐。”卜吉再三不肯坐,姑姑道:“你是有缘之人,请坐不妨!”卜吉方敢坐了。姑姑叫点茶来,女童将茶来,茶罢,站姑道:“你来此间非同容易,因何至此?”卜吉道:“告姑姑!小客贩皂角去东京卖了,推着空车子回来。路上见一个妇人坐在树下,道:‘我要去郑州投奔爹娘,脚疼了行不得。’许我三两银子,载他到东门里刁通判宅前,妇人道:‘这是我家了。’下车子推开门走入去,跳在井里。因此地方捉了我,解送官司。差人下井打捞,又死了一个水手。知州只得令小人下来,见井底有路无水,信步走到这里。”姑姑道:“你下井来曾见甚的?”卜吉道:“见一只石虎。”姑姑道:“此物成器多年,坏人不少,凡人到此,见此虎必被他吃了,你倒剁了他一刀,你后来必然发迹。卜吉,我且交你看个人!”看着青衣女童道:“叫他出来!”女童人去不多时,只见走出那个跳在井里的妇人来,看着卜吉道个万福,道:“客长昨日甚是起动!”卜吉见那妇人,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骂道:“打脊贼贱人!却不叵耐,见你说脚疼走不得,好意载你许多路,脚钱又不与我,自走入宅里,跳在井中,教我被官司扭了,项上带枷,臂上带杻,牢狱中吃苦,这冤枉事如何分说?只道永世不见你了,你却原来在这里!”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且教你吃我一刀!”就身边拔起刀来,向前劈胸揪住便剁。被胡永儿喝一声,禁住了卜吉手脚,道:“看你这个剪手一路上载我之面,不然把你剁做肉泥!因见你纯善稳重,我待要度你,你却如此无礼,敢把刀米剁我,却又剁我不得!”姑姑起身劝道:“不要坏他!日后自有用他处。”姑姑看着卜吉脸上只一吹,手脚便动得。看着姑姑道:“小娘子是个甚么的人?”姑姑道:“若不是我在这里,你的性命休了,再后休得无礼。”卜吉道:“小人有缘遇得姑姑,若救得卜吉牢狱之苦,出得井去无事时,回家每日焚香设位,礼拜姑姑!”姑姑道:“你有缘到这里,且莫要去,随我来饮数杯酒,送你回去。”卜吉随到里面,吃惊道:“我本是乡村下人,那曾见这般好处!”安排得甚是次第。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四壁张翠幕鲛绡,独早排金银器皿。水晶壶内,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盏,供熊掌驼蹄。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
  姑姑请卜吉坐,卜吉不敢个,姑姑道:“卜大郎坐定,异日富贵俱行有分。”卜吉方才坐了。只见酒来,又见饭来,他几时见这般施设,两个青衣女童在面前不住斟酒伏事,杯杯斟满,盏盏饮干。酒至半酣,卜吉思忖道:“我从并上来到这里许多路,见恁地一个去处,遇着仙姑,又见了这个妇人,知他是神仙是妖怪?在此不是久长之计。”便起身告姑姑和小娘子道:“我要去井上看车于钱物,恐被人捉了。”姑姑道:“钱物值得甚么,我交你带一件物事上去,富贵不可说,不知你心下何如?”卜吉道:“感谢姑姑美意。休道是值钱的物事,便是不值钱的,把去井上做表正,也免我之罪。”姑姑叫永儿近前,附耳低声,入去不多时,只见一个青衣女童从里面双手掇一件物事出来,把与卜吉。卜吉接在手里,觉有些沉重,思量:“这是甚么东西,用黄罗袱包着?”卜吉道:“告姑姑,把与卜吉何用?”姑姑道:“你不可开,将上井去,不要与他人。但只言本州之神,收此物已千年。今当付与知州,可免你本身之罪。又有一件事分付你,你凡有急难之事,可高叫圣姑姑,我便来教你。”卜吉听得说,一一都记了。姑姑交青衣女童送卜吉出来,复旧路入上穴行到竹箩边,走入竹箩内坐了,摇动索子,那铃使响,上面听得,便把辘轳绞起。众人看时,不见妇人的尸首,只见卜吉掇抱着一个黄罗袱包来见委官。卜吉道:“众人不要动!这件东西是本州之神交与知州的,直到知州面前开看。”委官上了轿,一干人簇拥围定着卜吉,直人州衙里来。
  正值知州升厅,公吏人从摆开两傍。委官上前禀说:“卜吉下井去大半日,续后听得铃响,即时绞上卜吉来;只见卜吉抱着黄罗袱,包着一件东西,口称是本州之神付与知州。委官不敢动,取台旨。”知州叫押过卜吉来,知州问道:“黄袱中是何物件?因何得来?”卜吉道:“告相公!小人下井去,到井底不见妇人的尸首,却没有水。有一条路径,约走二里方见天日。见一只虎,几乎被他伤了性命,小人剁一刀去,只见火光迸散,仔细看时,是只石虎。有一条松径路,入去见一座宫殿,外有青衣女童引小人至殿上,见一仙人,仙人言称是本州之神,与小人酒食吃了,又将此物出来,交小人付与知州收受,不许泄漏天机。”知州捧过黄包袱放在公案上,觉道沉重。知州想道:“一件宝物出世,合当遇我。”交手下人且退,亲手打开黄袱包看时,道:“可知这般沉重。”却是一个黄金三足两耳鼎,上面铸着九个字道:“遇此物者,必有大富贵。”知州看罢,再把黄袱来包了。叫出家甲亲随人拿入去为镇库之宝。该吏向前禀道:“这卜吉候台旨发付。”知州寻思道:“欲待放了卜吉,一州人都知他赶一个妇人落井,及至打捞,又坏了一个水手性命,若只恁地放了,州里人须要议我。我欲待把卜吉偿那妇人的命。曾奈尸首又无获处,倒将金鼎来献我,如何是好?”蓦然提起笔来断这卜吉,有分交:知州登时死于非命,郑州一城人都不得安宁。正是:
  没兴店中赊得酒,灾来撞见有情人。
  毕竟知州惹出甚祸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野林中张鸾救卜吉 山神庙张鸾赏双月
  诗曰:
  金刚禅法最通神,天边双曜嚷州城;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出天罗地网人。
  当时知州将卜吉刺配山东密州牢城营,当厅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字匠人刺了两行金印,押厂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一个是董超,一个是薛霸,当厅押了卜吉,领了文牒,带卜吉出州衙前来。卜吉到州衙外立住了脚,回头向着衙里道:“我卜吉好屈!妇人自跳在井中,我又不曾威逼他,他又不是别人,是本州王神交我下去获得这件宝物献你,你得了宝物,相应免我之罪,倒把我屈断刺配密州去。我若挣揣得性命回来,却将你隐匿宝物事情,敲皇城,打怨鼓,须要和你理论!”董超见他言语不好,只顾推着卜吉了行。薛霸道:“你在这里出言语,累及我两个却是利害!”急急离了州衙,走到一个酒店.三个人同入来坐定。董超道:“取两角酒来!”薛霸道:“卜吉,我两个虽然是奉公差遣,防送你到山东密州,路程许多遥远,你路上也要盘缠,我们自不曾带盘缠,随人走。你有甚亲戚相识,去措置些银两,路上好使用,我两个不要你的!”卜吉道:“告上下!小人原有些钱本,为吃官司时,不知谁人连车子都推了去,如今交我问谁去讨?小人单身独自,别无亲戚,盘缠实是无措办处。”薛霸焦燥道:“我们押了多多少少凶顽罪人,不似你这般嘴脸!你道没有盘缠?便是李天王也要留下甲仗,生姜也捏出汁来!在我们手里的行货,不轻轻地放了?”说了一场,还了酒钱,两个押着卜吉出郑州西门外来。
  正走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董牌!”董超交薛霸押着卜吉先行。那个人看着董超道:“我是知州相公心腹人,适间断配他出来,这厮在州衙前放刁;如今奉知州相公台旨,交你二人怎的做个道理,就僻静处结果了他,回来重重赏你!”董超应承了,自赶上来和薛霸知会:“只就前面林子里结果了他休!”两个押卜吉到一所空林子前,董超道:“我今日起得早了,就林子里困一困则个。”薛霸道:“才离州衙行不得三十里路,如何便要歇?”董超道:“今日忒起得早了些,要歇一歇。只怕卜吉你逃走了时,生药铺里没买处。你等我们缚一缚,便是睡也心稳。”卜吉道:“上下要缚便缚,我决不走。”董超将条长索,把卜吉缚在树稍上,提起索头去那边树大枝稍上倒吊起来,手里拿着水火棍道:“卜吉!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交害你,却不干我们事。明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死忌!”卜吉道:“苦呀]苦呀!我命休矣!”猛然记得:“与我宝物的仙姑姑,曾说有急难时交我叫‘圣姑姑’。”乃大叫:“圣姑姑救我则个!”叫由未了,只见林子外面一个人喝声道:“防送公人不要下手!我在此听得多时了!”董、薛二人吃了一惊,慌忙跑出林子外面看时.见一个先生,身长六尺,面如紫玉,目若怪星。但见:
  烈火红袍,勇如子路;铁打道冠,好似专诸。头上簪钻狮子骨,腰间绦系老龙筋。为餐虎肉双睛赤,因刺麒麟十指青!
  那道士牵拳曳步赶入林子里来,看着两个公人道:“知州交你们押解他去,如伺将他吊起害他性命,是何道理?”两个公人慌了手脚,道:“先生!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交我们害他性命。”先生道:“你乱道;如今官司清明如镜,缘何无罪要坏他性命?我是出家人,本当不管闲事,适间听得林子里高叫‘圣姑姑’,是何意故?你且放他下来,待我问他!”董超只得把卜吉解放了。卜吉道:“告先生!听卜吉说:我因贩皂角去东京卖了回来,路上见一妇人,叫脚疼走不得,许我三两银子赁我车子载他。到郑州东门内一个空宅子前,这妇人跳下车子走入去,我不见他出来,入去看时,妇人自跳下井去,地方人道我逼他下井,捉了我解到官司,知州交我自下井打捞尸首,我下去时元来井里没水,却有一条路,见一所宫殿,遇着个仙姑,与我一件宝物,交我送与知州免罪,临上井时分付我道,若有急难时便叫‘圣姑姑’。”先生听得说了,道:“元来恁地。”看着两个防送公人道:“这卜占不当死,遇着贫道。可同来林子外村店里吃三杯酒,更赉助你们些盘缠,好看他到地头则个。”董超、薛霸道:“感谢先生!”
  四个人同出林子外来,约行了半里路,见一个酒店,四人进那酒店里坐了,酒保来问道:“张先生!打多少酒?”先生道:“打四角酒米,有鸡回一只与我们吃。酒保道:“村里远,没回处。”先生道:“又没甚菜疏,如何下得酒?”酒保拿酒来,四个人一家吃了一碗。先生道:“有心请人,却无下口!”东观西望,见壁边一个水缸,先生看时,是一缸干净水。先生袖内取出一个葫芦儿来,拔了屑儿,抖出一丸白药来,放在水缸里,依先去凳上坐了,叫酒保来道:“我们四个如何吃得淡酒!我方才将下口放在你水缸里,将去与我煮来!”酒保道:“张先生!你四个空手进来,不曾见甚么下口。”先生道:“你自去水缸里看。”酒保去看时,只见水动,双手去捞,捞出一尾三尺长鲤鱼来,道:“却不作怪!”只得替他劙了鱼,落锅煮熟了,用些盐酱椒醋,将盘子盛了搬来与他。四个一面吃酒,董超道:“感谢先生厚意。”薛霸道:“这鱼滋味甚好,怎地再得一尾吃也好。”先生道:“这个不足为礼,贫道平日好饮贪杯,难得相遇二位,叫海之内皆相识也,若不弃嫌,同到贫道院中尽醉方休,来日起程。不知二位尊意何如?”薛霸是后生心性,道:“难得先生好意相请,今日也将晚了,我们就同往仙院借宿一宵。只是不当取扰。”董超终是年纪大,晓得事,叫薛霸到静处说道:“这先生是个作怪的人,着甚来由同他到道院中去?”薛霸道:“董哥!你空活这许多年纪,不识得事。这酒店里主人家也认得他,但有差迟,只问酒店里要人。”董超道:“也说得。”
  先生还了酒钱,四个人离了酒店,一路说些闲话。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见那先生用手一指道:“这个便是贫道小庵。”董超看时,好座茅庵!不甚大,盖得圆簇,庵前庵后没一个人家,两个便有些心疑。先生开了门,请三人就门前坐地。先生道:“你们三个莫忧,这里尽有宿歇处。今晚且快活歇一夜,来早便行。”先生掇张棹子出来,放在外面,入里面去安排出荤腥菜蔬之类,铺在棹上。先生道:“方才在酒店中请二位,不足为礼,就此尽醉方休。”两个公人面面相觑,私议道:“这先生在酒店里请我们吃了,如今来庵里又安排许多酒食。欲待不吃。肚里又饥;待吃他的,不知他主何意故?”薛霸道:“我两个押着这个罪人,干系不小。方离得郑州一程路,就撞见这个跷蹊的先生,若是有些缓急,都有老小在家里,不是耍笑!”董超道:“且吃了他的,看他如何。”先生将酒出米,各人吃了十数杯,都饱了。两个公人道:“谢先生酒食,都吃不得了。我三个借宿一宵,来早便行。”先生道:“淡酒不足为礼.何必致谢。你二位且请坐。”那先生起身进去,不多时拿出两锭大银子来,都有五十两重。便道:“二位各收一锭,休嫌轻微。”薛霸不则一声,董超道:“感谢先生赐了酒食,又与银两,这银两决不敢受。”先生道:“你二位权且收了,表意而已。”二人被先生推不过,各收了一锭。先生道:“贫道有一件事奉告,不知你二位肯依么?”两个思量逍:“酒也吃了,银子也收了,如何不依得?”便道:“先生休道一件事,十件事也依先生,但说不妨。”先生道:“你两位各收了五十两银子,做了养家本,念卜吉是个含冤负屈的人,贫道又不认得他,只是以慈悲好事为念。且听卜吉说来,他是平白的人,却交他吃这场屈官事。望二位怎地做个方便,留他在庵里相伴贫道,贫道姓张名鸾,若知州问时,只说张鸾要救卜吉便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董超不敢则声。薛霸叫将起来道:“先生!你好不晓事!率王之土,皆属工土。率土之民,皆属王民。你虽是出家人,住在郑州界上,也属知州所管,他是本官问出来的罪人,甚人敢收留他?你道我们得了你的银子,你便挟制着我们,你的银子分毫不动在此,请自收去!”先生道:“不须焦燥,肯留时便留下;不肯留时,你二位收下银子,再告杯酒。”董超道:“吃了先生酒食,又赐了银子,何须只顾劝酒?”先生道:“不只劝酒,贫道有个小术,就呈二位看看:上至知州,下及庶民,都交他们赏月则个!”先生就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将剪刀在手,把纸剪了一个圆圆月儿,用酒滴在月上,喝声:“起!”只见那纸月望空吹将起去。三个人齐喝采道:“好!”只见两轮月在天上。先生道:“上此一杯酒。”这里四人自吃酒。
  却说郑州上至知州,下及百姓,哄动了城里城外居民,都看空中有两轮明月。有那晓事的道:“只有一轮月,如何有两轮月?此必是个妖月!”
  且不说哄动众人,却说这先生与三个赏月吃酒将散,先生道:“二位做个人情,把卜吉与了贫道罢!”董、薛二人道:“我们家中各有老小,比先生不得,知州知道,我两个实难分解。”先生道:“知州分付你们要安排他死,其事甚容易,我交你两个带一件表正与知州看。”只见先生将道袍袖结做一个胳瘩,揣在背后。双手揪住卜吉,用索子将卜吉背剪绑了,缚在草厅上。薛霸道:“先生!你早晨要教他,缘何如今又要缚他?”先生道:“交你二人带他一件物事去见知州。”董超道:“不知交我两个带甚的物事去?”先生道:“知州既要坏他性命,如今贫道替你下手剖腹取心,带去与知州,表你二人能事。”董超道:“使不得!这是断了的罪人,知州要谋害他,是知州的私意。如今将着心肝去,知道的便是先生杀了他;不知道的只说是我两个谋财害命。这一场屈官事,交我两个吃不起。”先生笑道:“元来你们怕吃官事,我也取笑你们。”便把卜吉解了,就安排三个人睡。先生道:“二位若回州里去时,说我张驾要救卜吉,可牢记取。”三个叫了安置,就在外面宿歇,先生自进里面去了。
  董超、薛霸一觉直睡到天明,闪开眼来看时,两个吃了一惊;身边不见了卜吉,也不见了庵院、先生,却睡在山神庙内纸钱堆里。两个面面相觑,道:“苦也!苦也!我两个不晓事,走了罪人如何是好?”董超道:“我们且不要慌,和你去告知州。”一迳直回到郑州,正值知州午衙升厅。董超、薛霸来厅前跪下,知州使问道:“你两个解卜吉到山东,如何今日便回?”董超、薛霸道:“告相公!昨日押卜吉上路去,在三十里外撞见一个道士,邀到庵中,要夺卜吉,小人们和他争执,那道士是个异人,剪一轮纸月,吹在空中,便见两能明月!”知州听得,说道:“作怪!昨晚因见两轮月,闹炒了州城一夜。后来却是如何?”董超道:“那道士交小人们就庵里歇睡了一夜,今日起早开眼打一看时,却是个山神庙的纸钱堆里,正不知卜吉和道士那里去了。那道士自称:‘我叫做张鸾。’”知州道:“既有姓名,这妖人好捉了。”当日即唤缉捕使臣分付,言说未了,只见一个道士,铁冠草履,皂沿绯袍,直上厅前,高叫道:“知州!张鸾挺身来见!”喏也个唱。知州大怒道:”汝乃妖人,怎敢如此无礼!”张鸾道:“汝乃一州之主,如何屈断平人?卜吉无罪,把他刺配山东,路上兀自交人杀害他性命,又取了他无价宝物,是何道理?”知州道:“休得胡说!他有至么无价的宝物?”张鸳道:“金鼎见在你库中,我就叫他出来!”只见张鸾叫声:“金鼎何不出来!”唬得知州并厅上、厅下的人都呆了。只见金鼎从空中飞将下来,直到厅上。知州见了,道:“怪哉!怪哉!”说由未了,金鼎内跳出卜吉来,右手仗剑,左手揪住知州,就厅上把知州一剑剁为两段。众人见知州身死,俱各手足无措。厅上、厅下人都道:“终不成杀了知州就恁地罢了!”一齐向前捉那张鸾、卜吉。两个见众人来捉,就马台石上把身躯匝、金鼎和二人都不见了。众人面面相觑,都道:“自不曾见这般怪异的事!”就请本州同知管事,六房吏典买办棺木,将知州身尸盛了,一面差缉捕公人,四下里搜捉张鸾、卜吉,一面商议具表奏闻朝廷。只因此起,有分交:大闹河北,鼎沸东京。朝廷起兵发马收捉不得,直惹出一位正直大臣治国安民。正是:
  聊将左道妖邪术,说诱如龙似虎人。
  毕竟表奏朝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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