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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81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禪真逸史
作 者: [明]清溪道人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第三回 林长老除孽安民 丘县尹荐贤礼释
  诗曰:
  古道荒凉人影绝,红颜土穴遭磨折。
  天生侠士逞神威,叱咤一声妖兽灭。
  贤良县宰能鉴别,荐引双双朝凤阙。
  声名远播鬼神钦,千载流芳林俊杰。
  话说林澹然在店中欲往京师,问店主人路程,店主道:“建康有千里之遥。但此去百余里,地名嵇山,乃睢阳地面,向来太平,不知怎生,近日出一野人,虎头熊掌,身长丈余,专一吃人。本府太守差猎户土兵,山前山后,日夜用心剿捕,反被他伤损多人,因此行人难过,大都辗转往别路走了。若过得此山,一路平坦,直到建康。”林澹然笑道:“不信此畜有这般利害。”店主道:“师父,你不知这野人,口边露八个獠牙,长三五寸。一双臂膊,一丈有余。那十个指头,就如钢钩一般,利似霜锋。腿上粗毛,硬如针刺。跳一跳有三四丈远。浑身黑肉似镔铁打成,刀箭不能人。人若撞见,就骑着快马也难逃脱。一手揪来,先抠眼珠,次剜胸膛,吃了心肺,然后受用四肢身首哩。纵是八臂哪咤,也近他不得。师父若去时,早晚切不可行,直待午牌前后,等有伙伴,聚集了数十人,方可去得。”林澹然道:“多承指教。但俺出家人,一心以救人除害为念,前途有此妖畜,若不驱除,怎显得慈悲救物之意?除他不得,死而无怨。不知这畜巢穴在于何处,那里是他出入路径?”店主道:“我一向听得人传说,在嵇山正南路上,一座土地庙里藏身。庙前是走路,庙后是一条阔溪,东南两边都是山村。东边还有几村百姓,西首人民都被他吃得慌,搬移别处去了。师父若要去,切须谨慎。今日天色将晚,且就荒店暂宿,明早起程罢。”林澹然称谢,就在店中歇了。
  次早,算还饭钱,辞别了店主。澹然初入梁国,路径不熟,只望大路而走,一路无话。至第三日午牌时分,看看走到嵇山,并不见一个行人。远远望见正南路口一座古庙,果然寂静,真是荒凉。趱步上前看时,但见:
  屋宇皆倾坏,门窗四下空。雕梁尘满积,画壁已通风。乱草生阶道,瞅瞅吟砌蛩。神厨无顶板,案桌没签筒。左廊悬破鼓,右庑缺鸣钟。土地脱须发,夫人褪脸红。判官靠壁北,小鬼拄门东。烛台堆鼠粪,炉内可栽葱。屋檐蛛网丝,瓦片似飘蓬。萧条真惨切,四顾绝人踪。
  林澹然将包裹除下,和禅杖放在土地神座前,对土地稽首,将包裹内所余干粮吃了。手提禅杖,周围廊下前后细细寻看,并不见一毫踪迹,也没一个人影。只见土地橱座下白雪雪几堆骨殖,橱左边侧首一块石板,滑溜溜却似水洗磨光的一般,其余都是些灰尘乱草,并无别物。林澹然暗忖道:“这孽畜在此栖身,败得庙里光荡荡的,只有这几堆骨头,甚是可怜。”忖了一会,无处搜寻,提起禅杖,在这光石板上缴了几下,嗟叹数声。只听得石板底下,嘤嘤的有人做声响。林澹然道:“却不作怪么?莫不这孽畜在石板底下存身,也不可知。”拄着禅杖,将石板四围看了一转,原来是摇得动的。将禅杖双手用力撬起来,只见底下是一土穴,穴内甚宽,两个少年妇人,鬓发蓬松,形容憔悴,坐在石条上。内有一张床,两头是石,中间数根乱木横搁为床,上面铺些乱草。余外山禽野兽,堆积满地。林澹然喝道:“你两个妇人,是人是鬼?为何在这石板底下安身?好好对俺实说!”那两个妇人一齐哭道:“佛爷呀,我两个是本村居住的百姓,一姓唐,一姓宓,丈夫都是倚靠田庄过活。一日丈夫出去耘田,我两个在门口闲话,猛然起一阵狂风,风过处,见一怪物走到面前,把我二人惊倒在地,被他一手一个,拿到石板内。只疑命尽,谁知不分昼夜,轮流淫媾。每日采些山桃野果,与我们度命,就如在阴司地狱一般,苦不可言。今日遇着活佛,望救蚁命。”言罢,双膝跪下,泪如涌泉。林澹然道:“你且说这畜物怎么样出入?”妇人答道:“每常间夜里出去,日间躲在洞中。近来却又早晨出去,傍晚方回,止有些野兽山禽之类拿来。今日天色阴暗,这时分已晚,将次回来了。望乞佛爷怎地救得我两人性命,实是再生父母。”林澹然道:“你二人且不要慌,只躲在这洞里,待俺把这孽畜断送了,然后方救得你二人出来。”
  三人说话未完,忽然一阵腥风,刮得尘飞满庙。林澹然忙将石板仍旧盖了,手提禅杖,立在庙门内张望时,又见一阵风起。这风比前更大,腥气触人。远远望见野人,双手提着一只大鹿,走将来了。林澹然闪在门后,定睛细看这野人,果然生得利害。但见:
  身躯怪异,分明野兽又如人;状貌狰狞,却像魔王疑似鬼。光闪烁,眼射两道金光;乱蓬松,顶撒一丛黄发。两条臂膊,浑如靛墨妆成;十个指头,一似纯钢打就。腥气难闻,行动处阴风匝地;雄威可畏,哮吼时霹雳喧天。且体言勇力超群,果然是吃人无厌。虎豹见伊魂魄散,豺狼撞他命遭倾。
  只见这孽畜眼观着他处,看看走入庙中,不提防林澹然在门后举着禅杖,大喝一声道:“畜生体走!”将禅杖劈头打去。野人吃了一惊,侧身闪过,就丢了鹿,大吼一声,舒两只黑爪,向前扑来。林澹然舞动禅杖,滚将入去。那畜物并不惧怯,揸手舞脚向前扑人。两个斗了一会,林澹然暗想和他这等相斗,怎能除得?心思一计,倒拖禅杖,往东山凹里便走。这野人伸开长脚,箭一般赶来。林澹然觑他来得近了,扭回身,将禅杖照肩膊一掠。说时迟,那时疾,野人即忙躲过,澹然却不打他肩膊,就势往下毛腿上用力一扫,正扫着他臁儿骨。只听得啯的一声,这毛腿早已打折。野人就挫倒地上,挣扎不起。林澹然随即照顶门着力一下,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就连肩带脊,不住手的打了数禅杖。那消半顿饭时,除了一村大害。有诗为证:
  野兽无情势莫当,村民数载尽遭伤。
  贤僧试展屠龙手,一杖当头命即亡。
  话说林澹然仗平生武艺,没顿饭间,将野人打死。见他气绝了,用得力乏,即走到庙里门槛上坐了半晌。喘息已定,跳起来,仍将禅杖橇起石板,叫道:“这孽畜已被俺打死,你两个且上来说话。”这两个妇人欢天喜地,答应道:“谢神明,原来也有今日!佛爷且住,待我们取些物件上来。”林澹然道:“却又作怪,土窟里有什么东西?”只见两个妇人在洞里将些竹木搭起,你我相扶,爬将上来,手里各提了一个破衣包。见了林澹然,只是下拜,口里齐叫:“救苦救难的佛爷,重生的父母,再世爷娘,救我二人性命,何以报答!”磕头不止。林澹然道:“你旦起来,不须拜了。你二人趁早寻路,认回家去。贫僧自在庙内暂过一官,明早取路,要上京都。这野人可叫人来烧毁就是了。”那两个妇人道:“佛爷说什么话!你今舍生拼命,除此畜物,救了妇人与满村百姓,恩德如天,如何便去?今晚佛爷同村妇到家里用些晚饭,就在草舍权宿一宵,明早着地方报县官知道,办些香花灯烛礼物,即谢佛爷留下大名,以便各家供奉。这两个包裹内,都是这畜生吃了人遗下的金银首饰,乞佛爷收下,权为路费。”林澹然道:“俺出家人,要此金银首饰何用?你两个自收去养活,或者与丈夫做些资本。也不必报知县官,亦不劳众人酬谢。俺今晚在此庙中暂歇一宵。你女俺男,若到汝家,甚为不便,你两人自去罢。”两个妇人再三道:“佛爷,这古庙中甚是荒凉,并无人影,怎地在这里安歇?还是到我们家里去不妨。”林澹然道:“贫僧断然不去的。不必多言,天色已晚,快去快去。若再夜深,难以寻路。”两个妇人见林长老坚执不去,只得背了包裹,拜辞出庙,寻路去了。喜得七月中旬,正值皓月当空,两个妇人趁着月光,一步步捱到家时,但见空闺冷落,四壁歪斜。推门一看,屋内止有破桌破凳,家伙数件而已。两个只得在破凳上坐了,商量道:“今夜且将就坐,到天明门前俟候,若有人行过,教他去报地方知道,请这活佛转来谢他便了。”
  且说林澹然独自一人,在庙里神厨内睡了一夜,不觉天色已明。心内忖道:“若再迟延,必被这地方人等缠住,不如及早收拾动身。”慌忙将包裹装束,手提禅杖,拽开脚步,往东南而走。这两个妇人等不到天晓,五更时就站在门首伺候人过。将及天明,有一伙近村菜户,约十数人,口唱山歌,挑着菜担到城内去换柴米,手里都拿着一条枪棒,也是防备这野人的。两个妇人连忙叫道::“你众位那里去的?”内中一个答应道:“我们都是进城里去做买卖的。你问我们怎地?”妇人道:“列位,生意且请暂歇起。有一桩喜事。与你计较,烦你们到村前村后猎户保正人家通个消息。”那伙人问:“有甚喜事,要我们通报?”妇人道:“你众人手里拿着枪棒做甚?”那伙人道:“你岂不知这村里土地庙中野兽吃人?故用枪棒防备他。你这两个女人好大胆,在这孤村破屋里住,又没个男子,好险也。”妇人道:“我们正被野人掳去,昨晚赖一位进京的活佛,不消几禅杖,除了这畜,救我两人性命。故烦你们通报,好叫地方得知,重重谢他。”这伙人听见说野人被个和尚打死了,个个伸舌摇头道:“有这等事,必是佛来下降了!”各各丢下扁担,四面八方飞也似跑去传报。
  少刻间,各村居民,若大若小。扶老挈幼,都奔到土地庙里来,喧天震地,闹丛丛,何止五七百人,将野人尸首围住了看。内中有一人道:“众位不要看这孽畜,且理正事,同到庙里拜谢活佛要紧。”众人都应道:“说得是。”一齐挤到庙里,并不见个人影。众人四下搜寻,亦没踪迹,一齐笑道:“又是异事。这长老想是有翼翅的,腾空去了。”有的道:“此长老决非凡人,必是什么神灵下降,杀这畜生,救了我满村百姓,依旧上天去了。不然,如何除得这般恶物?”又有的说道:“不要慌,先着两位保正去县里报知。方才听得报事的说,这长老要往建康去,料他去亦不远,我们一齐赶上,毕竟追着,拜求他转来如何?”众人齐道:“此论甚当。”有几个保正里长,忙忙的到县里报去了。这一班后生村民猎户,一窝风同望东南赶来。原来林澹然从早辰走到午时,走不上三十里之路。看官你道为何?一者路上没了饭店,未曾饮食,腹中饥馁;二者对付这野人费了气力,因此精神疲倦,慢慢的挨着。走不多路,被这伙人一霎时赶着了,一齐喊叫:“师父慢行。”林澹然听得叫唤,立住脚看时,只见一起人抢向前来,拜的拜,扯的扯,不由澹然做主,平空地搀将转来。
  再说睢阳县尹乃浙东人氏,姓丘名吉,字祥甫,是一清正之官。当日才坐早堂,见这几个里老慌慌张张撞到堂上,知县道:“你这几人为甚事的?”里老道:“小人是嵇山保正等,为报喜事。蒙老爷德庇,嵇山土地庙里野人,幸遇一位游方长老打死了,故此特来报知,乞爷钧旨。”丘吉道:“这野人是猎户相助打死的,是这和尚独自一人打死的?”里老道:“昨日晚间是这和尚一人打死的。今早众人方才知道。比及奔到庙里,这长老已自去了。故小人等先来报知,另着人追赶去了,未知追得着否。”丘吉道:“与地方除害,合当重酬。既然去追,谅他也去不远,必追转来。”叫跟随的:“快备马,我须亲自去迎他一遭。”丘吉上马,急急望土地庙来。未及到庙,远远见人声喧哄,打团团围住一个和尚,在庙里跪拜。丘吉即下马,步行到庙。众人见县尹来,都一字儿排列两边。林澹然起身,合掌问讯。丘吉回礼,叫里正快备座来,宾主坐了。丘吉道:“吾师高姓大名?仙乡何处?今欲进京贵干?怎么遇着这野人,被吾师所毙?”林澹然道:“贫僧姓林,法名太空,贱号澹然,北平人氏。游方数年,为到建康访一故友,打从贵境经过。昨晚偶在庙前遇着这孽畜,被贫僧数排杖断送了性命。此乃些须小事,何劳大驾亲临。”丘吉道:“敝治嵇山,出此异兽,吃人无厌,勇不可当。满村百姓、来往人民,尽遭毒害。下官屡着土兵猎户捕捉,反被所伤。今日得遇吾师,除此大害,真乃神人,下官与百姓皆叨覆庇矣。”林澹然道:“出家人慈悲为主,佛祖尚舍身以利物,今日替民除害,乃贫僧分内事,何劳尊官过誉。”丘吉即携手同出庙外看这野人,惊得毛发皆竖,道:“好利害之物,不知伤了多少生灵!”看了半晌,依旧到庙里坐下,分付各村里老、保正、百姓人等,都要打点幢幡香烛、笙箫鼓乐,迎林老师到县中去。
  这些百姓听得县尹分付,各自去备办齐整,县尹叫该房书吏一边办斋款待。顷刻,村民聚集禀覆,一应鼓乐幢幡等项,俱已齐备。丘吉请林澹然上马,令猎户等一面放火烧毁野人尸首。只听得一派鼓乐之声前面开导,后边一班百姓焚香点烛,簇拥而行。不一时已到县前,丘吉同林澹然下马,上堂重新施礼,分宾而坐。次后众百姓、书吏、皂甲人等,都到堂上拜谢林澹然,澹然各各答礼。丘吉发付众人:“且去。明日里长、保正等,率众人早来伺候。”众人答应散讫。请林澹然后堂饮酒,不觉天晚,令人送至县前安惠寺中歇宿。当晚,丘吉与六房书吏商议道:“我看这林长老一貌堂堂,仪表出类,决非凡俗僧流,必是一筹豪杰。近闻京都妙相寺已有一员正住持了,因寺内钱粮广大,屡遭盗贼偷劫,朝廷颁旨,要天下官员人等,荐举一员有材德兼武艺者为副住持。我欲亲送此僧到京,以充乃职,汝众人心下如何?”众书吏道:“老爷主意甚好。小的们也看这长老磊落不凡,若为此寺住持,决替朝廷出力,老爷必定高升。”丘吉心下欢喜。
  次日天色黎明,门皂跪禀:“各村里老、保正,领众百姓捧着金银段匹,在门外候老爷发落。”丘吉随即上马,率领百姓到寺中来。本寺和尚,撞钟击鼓迎接。丘吉入殿参佛毕,林澹然出见,平揖坐下。茶罢,丘吉令承直与众百姓捧过金银彩帛道:“昨蒙吾师大德,无以为报,今有官给银壹千贯,并敝治百姓备得些须薄礼相酬,乞笑留万幸。”林澹然合掌辞谢道:“贫僧云游四方。托钵为生,随缘度日,要此金银何用?身上破袖,足以避寒,要此段匹何用?昨承大人款留,叨领盛斋足矣。今早正欲登堂叩谢,又蒙大驾光临。乞尊命发付众人,各收金帛回去,将官给赏银,周济贫穷被害之家,即贫僧之受惠矣。”丘吉再三苦劝,林长老坚辞不受。丘吉只得教众百姓拜谢,领礼物回去,将官银散给百姓。安惠寺住持安排斋供款待,林澹然起身拜谢告行,县尹道:“吾师请坐,下官有片言相告。适才众人谢礼,吾师坚执不收,下官亦不敢强;今愚意欲伴吾师同往建康,未知尊意若何?”林澹然道:“大人理摄县事,岂可离境运行?上司知道,亦不稳便。贫僧随路抄化而往,岂敢劳车驾也”丘吉笑道:“吾师有所不知。本朝京城之内,敕建一妙相寺,极其广大,费了偌大钱粮。今已有一员正住持在彼卓锡。近因寺内施舍者众,广有金银财帛,屡被盗贼偷劫。圣上降旨捕获,并无下落,连朝廷也无如奈何。敕下各省官员人等,举荐才德武艺兼全长老为此寺副住持,如举称其职,荐官升擢重用;傥或受贿妄举,荐官一体究罪。下官看吾师临财不贪,有力不伐,立身谨慎,膂力过人,堂堂一表,乃材德皆优之高僧也。野人肆毒吃人,无人敢近,吾师只身除害,此万夫之勇也。荐与朝廷,必称此职。下官已动文书,申明上司矣。明日吉辰,即与吾师同赴京都。”林澹然稽首道:“贫僧有何德能,当此大任?况今年迈力衰,经典未诸。这妙相寺住持不比寻常,设或差池,有累尊德,此实不敢奉命。”丘吉道:“下官主意已定,吾师不必太谦。”即叫本寺和尚分忖道:“好生管待林大师,不可怠慢。明日起程。”林长老再三辞谢,丘吉坚执敦请,相别回衙。安惠寺和尚将林澹然敬奉款待,酒肴茶饭,极其丰盛,诚心服侍。一官无话。
  次早,丘吉升堂,令该房书吏写了文书,差押司皂快,分投各上司去了。将县印交与县尉权管,收拾行囊,带了干办,径到安惠寺接林长老,并马出城,取路往京都进发。路中闲话不题。不一日已到建康地面,当下两人进金川门来。林澹然仔细观看,这建康城中,果是皇都气象,繁华富贵,与外郡不同。但见:
  皇都壮丽,时看玉烛之调;紫禁巍峨,永奠金瓯之固。六街三市,肩摩毅击尽王孙;八相九卿,展采分欲皆髦士。库藏中钱如山积,仓廒里粟似泥沙。家家户户尽笙歌,往往来来俱礼乐。聚八方之玉帛,会四海之珍奇。随他俭啬也奢华,任你贫穷都饱暖。
  当日寻觅客馆安歇。次日五鼓,丘吉同林长老齐赴早朝,远远见午门外灯火荧煌,文武官员聚集于侍班阁子前,等候朝见。只听金钟响罢,却早天子临轩。众文武鸳序排立,山呼舞蹈毕,丘吉出班,俯伏奏道:“臣乃堆阳县知县丘吉,有事奏陈。”黄门官道:“汝是县尹,为何不理县事?又非朝觐之期,擅离本县,所奏何事?”丘吉道:“臣奉圣旨,特荐一员智勇足备沙门,为妙相寺副住持。亲送至此,恳乞转达天听,以陈备细。”黄门官启奏,武帝传旨,宣丘吉上殿。丘吉随至殿阶俯伏。武帝道:“卿所荐之僧,何方人氏?是何法名?何以知其智勇足备?一一详奏,朕当选用。”丘吉道:“臣叨圣恩,除授睢阳县知县。到任之后,喜得岁稔年丰,民安物阜。近来离县四十里有一村,名为嵇山,出一异兽,虎头熊体,身长丈余,爪似钢钩,行如飞鸟,满身铁肉,专一吃人,村民过客尽遭其害。臣屡差士兵猎户捕捉,皆被伤损。满村百姓,惊惶逃走,无人敢近。忽于七月中旬,一游方僧人,姓林,法名太空,别号澹然,从东魏来,经过嵇山,土地庙中遇此恶兽,被僧数杖剪除。酬以金帛,坚辞不受。臣见其廉而且勇,非寻常细流可比,特荐为妙相寺副住持,伏乞圣裁。”武帝听罢,道:“这僧今在何处?”丘吉奏道:“此僧在午门外候旨。”武帝即传旨,宣林和尚面君。林澹然随着黄门官进入殿上,山呼舞蹈已毕,武帝看林澹然一表人材,威风凛凛,心里大悦。有《蝶恋花》词为证:
  炯炯双眸欺闪电,态度雍容,喜色春风面。满颊蒙茸星万点,达摩飞锡来金殿。破袖离技随体转,云水为家,不把功名恋。侠骨天生金百炼,芳声遍处人钦羡。
  武帝道:“卿是自幼出家,还是中年技剃?通何经典,习何武艺?睢阳害人之言,怎生剿灭?可详言之。”林澹然奏道:“臣乃将门之子,自幼颇习武艺。因见阎浮世界,功名富贵到底无根,生死轮回缠劫无尽,中年猛省回头,削发披缁,以了生死。经典咒忏尚未精习,弃家云游,导师访道。偶从嵇山经过,一路闻人传说野人凶狠吃人,臣奋死除害,以救地方百姓。今因丘县尹得瞻天颜,若为妙相寺之住持,臣实不称。乞赐臣云游方外,自在逍遥。祈保陛下万寿无疆,皇图永固。”武帝道:“朕视卿堂堂仪表,必是英雄豪杰,可惜出家为僧。经典之类,卿试习之,自然通达,何虑不精。今能除害救民,其功不小。妙相寺正少一员副住持,朕访求久矣。得卿为之,大慰朕心。朕意已决,卿勿因辞。”既着光禄寺办斋,敕礼部侍郎程鹏、光禄卿吴继宣、荐官丘吉,三人陪宴。丘吉、林澹然二人谢恩而退。正是: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毕竟林澹然果肯为妙相寺副住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妙相寺王妃祝寿 安平村苗二设谋
  诗曰:
   作善从来是福基,堪嗟世道重阇黎。
   三乘未祝皇妃寿,万镒先为快士窥。
   纸帐漫惊禅梦觉,黄金应使盗心迷。
   变生肘腋缘何事?只为奢华一着非。
  话说丘吉荐林澹然于朝,梁武帝大悦,即敕光禄寺大排蔬筵款待。丘吉、澹然谢恩出朝,光禄寺中已差人迎请。众官见礼毕,分宾主登筵,奏动一派鼓乐,互相酬劝,至晚不散。丘吉同林澹然在会同馆驿中安歇。
  次日五更,枢密院官传出圣旨,着礼部官送林长老进妙相寺中,封为僧纲司副法主、妙相寺副住持、普真卫法禅师。钦赐袈裟冠杖等项有差。升丘吉为晋陵郡丞。又差僧纲司僧官率领人众,各执宝幢细乐,一同送到妙相寺来。正住持钟守净,率领本寺僧众来迎。林澹然一行人进寺,俱人佛殿,参佛谢恩,次后一一行礼坐下。礼部侍郎程鹏道:“此位排师姓林,法讳太空,别号澹然,祖居东魏。才德兼全,智勇足备,在嵇山除了恶兽,救济万民,睢阳县尹丘先生廉得,荐为宝刹副住持。奉圣旨,令下官送登法座。伏愿二师同心阐教,合志修持,互相翼赞,大转无量之法,使佛日增辉,皇图巩固,勿负朝廷恩典是幸。”钟守净道:“早晨圣旨到来,山僧已知其详。目今寺中屡遭贼寇,为此日夜索心。今幸林住持飞锡光降,敝寺增辉多矣,敢不尽心听教。”林澹然道:“小僧本意云游方外,托钵随缘,不期偶逢丘县尊荐拔,得面朝廷,又蒙圣恩钦赐为本寺副住持。小僧一介卤夫,不通文墨,惟虑才不称职,有负圣思。或有不到,乞师兄海涵指教为幸。”钟守净逊谢毕,排下蔬筵,邀众客进禅堂饮宴。酒行数巡,食供几套,众官起身告别,钟、林二住持送出山门,上马相别而去。其余人从,各有赏赐。
  不说丘吉辞朝临任,特表妙相寺自从林澹然入门之后,光阴迅速,又早月余。二位住持打浑过日,我看你动静,你看我行藏,二人都冷眼偷瞧,无所长短。林澹然终是将门出身,度量宽大,器宇沉雄,不以财帛介意。待寺中众僧人等一团和气,本寺僧众,俱各悦服。钟守净毕竟是个小家出身,胸襟窄狭,吝啬贪鄙,爱的是小便宜,待人时装模作样。待着自己有些才能,不以他人为意,僧众外虽敬惧,内实不平。凡寺中一概钱粮财帛出入,皆是钟住持掌管,林澹然毫不沾手,惟坐禅念佛而已。又过了数月,时值初冬天气,黄菊篱边甲褪,芙蓉江上装残。寒威逼体,边关戍卒整征衣;冷气侵肤,山寺老僧修破袖。当日却值十月初三日,乃是梁武帝宠妃王娘娘寿诞之辰。圣上钦差内监、太尉,赍捧香烛纸马、钱米蔬菜。到妙相寺来,令钟守净、林澹然主坛。又差二十四员僧官,做七昼夜预修功德。免不得敲钟击鼓,诵经念佛,满寺僧众,各守执事,循规蹈矩,毫不紊乱。城里城外来看道场的,堆山积海,早惹动了一伙强人。
  看官,你猜却是何故?原来钟住持欠了主张,每常寺院做道场,所用都是碰漆器皿;这钟住持以为朝廷宠妃生日,与寻常不同,供桌上都用那御赐的赤金香炉烛台、金丝果罩,供佛奉僧,碗盏之类,皆用金银。还有那古铜玩器花瓶,动用之物,尽是金镶玉碾,人间罕见,世上希闻,极其华丽奢侈。果然财动人心内中引动了一个歹人,姓苗名龙,排行第二,离禁城三十里,地名安平村居住。祖父出身微贱,全凭奸狡成家,创立田庄,颇为富足。父名苗守成,中年无嗣,也是祈神拜佛,求得这个儿子,就如掌上珍珠。只因溺爱不明,失于训诲,任性纵欲,撒泼放肆,长成来惟爱结交花哄,饮酒宿娼,秉好赌博。苗守成夫妇训治不落,郁郁成疾,相继而亡。自此家业凋零,田园卖尽。这苗二嫖赌不止,后来渐渐无赖,习了那飞檐走壁、东窃西偷之事。前村后舍,人人怨恶。故取他一个绰号,叫做“过街老鼠”。村坊上人编成一出曲儿,互相传唱:
  老苗儿费尽了平生辛力,一味价剜肉成疮,经营货殖。可怜见破服缠身,齑盐充口,何曾见锦衣玉食?亏着这些儿俭啬,成就了百千万亿。呀!划地里祝生不测。老阎王肯容时刻?
  小苗儿忒煞风流,镇日介舞榭歌楼,花朝月夕。浪伙贪欢,那知稼穑!霎时间将铜斗儿家私,尽归他室。幸投了明师,暗传艺术,欲上高墙,平生两翼。这的是替祖宗推班出色,方显得没来由为儿孙做马牛的样式。老天呀,要后代兴隆,须修阴德。
  此时苗龙也挨挤在寺中看这道场,见了殿上白雪雪银器皿,赤光光金炉台,心下暗忖:“我一向偷偷摸摸,纵得些财物,那里够我受用?今日殿中这些金银家伙,算来将及万金,若纠合得十余人劫将去,岂不是一场富贵?”睁着眼,仰着天,自思自想。站了一会,即抽身离了寺中,取路回家。奔出通济门外,已是申牌时分。行不数里,到一镇上,地名鸡嘴村,却也是人烟按集去处,内中有几家开赌坊的闲汉,与苗龙亦是相识。当日苗龙正走到镇上,只听见背后有人叫道。“苗二哥,那里去来,这等忙忙的走?”苗龙立住脚,回头看时,乃是相识旧友,姓韩,双名回春,是个积赌闲汉,苗龙财物,不知被他骗了多少。近时遭了一场官事,弄得手里无钱,身上甚是褴褛。苗龙见了,答道:“韩大哥,许久不会,一向好么?”韩回春道:“小弟一言难尽。今日二哥为甚事进城去来?”苗龙道:“本月初三日,是王妃寿诞。钦差二十四员僧官,在妙相寺做七昼夜预修功德,又着钟、林二住持主坛,好生齐整,好生富贵。今日起早,特地到城里去看一看,忙回来,天色已晚。小弟有桩事,正要见大哥商议,不期凑巧相遇,却喜利市。”韩回春道:“二哥有甚事要与小弟计议?”苗龙正要说时,又复闭口。韩回春道:“二哥有话便说。何故半吞半吐?”苗龙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寻个幽僻所在方好。”韩回春口中不说,心下暗想:“这果老鼠来得跷蹊,有甚心事计议,且听他说出来便知。”应道:“二哥,小弟一向疏失,正要寻你酌三杯,今日偶凑,这镇市后面山坳里有一座冷酒店,甚是清楚,并无闲杂人往来,店主人又与我厮熟,我和你且去那店里沽一壶酒,慢慢说话何如?”苗龙道:“恁地恰好,只是扰兄不当。”韩回春道:“相知弟兄何妨。”二人厮拖厮扯,脚赶着转入山坳里来。奔到酒店内,拣一副座头坐下,叫酒保:“打几角酒,有什么好下酒之物,拿几品来。”酒保烫了两角酒,切了一盘熟牛肉,煎了一碗黄豆腐,搬来放在桌上。摆下杯箸,二人筛酒来吃。
  吃过数杯,韩回春道:“适才二哥说有甚事见教,这里颇寂静无人,试说何妨。”苗龙道:“再吃数杯了讲。”两个又吃了五七杯。苗龙道:“大哥平素是个快活人,无拘无束,极其脱洒。近日为何衣衫褴褛,面色无光,蹙着两道眉头,这般狼狈?”韩回春叹口气道:“不要提起,若说将来,羞死人罢了。”苗龙道:“兄为甚事,可与弟说知。”韩回春道:“不怕二哥笑话,小弟这桩事,应了两句俗言:卖酒的淹坏了溪边田,汤里来,水里去。小弟一向亏这几个骰子,弄的是酒头,赢的是全筹。真实丰衣足食,薄薄地成了些家业。近来被一个砍驴头的神棍,姓周,浑名醉老虎,是当朝周太尉之侄,最惯妆局诈人。不知怎地闻知小弟的大名,故意叫一家中人,拿些财物,奔到合下来,与小弟赌。小弟不省其意,这一双手毛病不改,何消三掷五掷,弄些手段儿,把那厮囊中之物,赢得罄尽。不期这醉老虎暗带伴当,立在人丛里,见那厮输了,即向前抢去骰盆筹马。叫破地方。我家这些相识朋友慌了手脚,各自逃散。醉老虎将小弟与他家中人,一条绳子缚了,着落本图总甲,登时送入县堂,暗中用计。那县官不由分说,先奉承我三十大竹片,押入牢房监禁。那厮将家人保出,贿赂了县主上下。县主听人情,将小弟三拷六问,定要招成二百两赃银。小弟受刑不过,只得一笔招了。央人变卖产业家伙,不够还他,又借贷了一半,尽数当官赔纳。那县官狗情,又枷号我一月,折钞免配,方才脱得罗网。自从吃了这场苦官司,门面被他破坏,鬼也没得上门。半年之间,历遍苦楚,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又要还债,几番待悬梁自尽,又舍不得这条穷性命。思量别寻生计,手中缺少本钱,正是羊触藩篱,进退无路。二哥,你怎地带挈得小弟些儿也好。”
  苗龙心下暗喜道:“此事有几分机括了。”便道:“大哥遭此飞祸,小弟一些也不知。自古说:苦尽甜来,否极还泰。兄长不须烦恼,目前有一场大富贵,若要取时,反掌之间,只怕兄长不肯向前。”韩回春笑道:“二哥又来取笑。贫困之人,那里去寻富贵?若果有些门路,二哥提挈小弟得一日快活,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上天入地,皆所不辞。”苗龙拍着手道:“这一套富贵非同小可,若弟与兄长取得来时,可知道一生受用。”韩回春陪着笑脸道:“好阿哥,委是何等富贵?便实与小弟说说。可行可止,自有权变,何故欲言又忍,藏头露尾的!”苗龙道:“大哥不要性急。这一桩事不比寻常,兄长若对天立誓,不露消息,方好尽心相告。”韩回春道:“今日苗某与韩某计议一大事,若有不同心协力,别存他意。以致败露者,天雷击死,必遭横祸,身首异处。”苗龙听罢,即移身近前,与韩回春一凳坐了,附耳低言道:“不瞒兄长说,这一场富贵,远隔着万里,近只在目前,就是适间所说妙相寺中佛殿上摆的白银器皿、古铜玩物、金香炉、金烛台等项,细算来,约莫有万两之数。这些物件都是妄费的钱财,怎地劫得到手,尊驾与小弟,今生快活不尽。”韩回春摇着头道:“这却是难,这却是难。这一桩财宝,劝二哥休要想他,不必费心,免劳算计。”苗龙道:“小弟略施小计,手到可擒,大哥何故出此不利之言?”韩回春道:“二哥有所不知。妙相寺新添了一员副住持,叫做林澹然。原是将门子弟,有万夫不当之勇,好生了得。若遇着他,空送了两条穷命。二来这皇城地面,不比乡村去处,我等若明火执仗,打将进去,免不得惊动人众,纵然劫得金银,巡城军卒追上之时,怕你飞上天去!这叫做竹管煨鳅——直死。故此难以下手,只索留了性命。”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一人赶近前,将苗龙劈胸揪住,喝道:“我这里是什么去处,许你二人在此商议做劫贼?我先出首,免受牵累。”惊得苗龙面如土色,目瞪口呆。韩回春也吓得发颤,定睛仔细看时,大笑道:“李大哥,休得取笑。不是小弟在此,苗兄几乎被你唬死。”那人放手笑道:“苗二哥,不必惊惶,前言戏之耳。”苗龙方才心定。二人声喏而坐,那人叫酒保再烫酒来,另添肴撰,点上一盏灯,重新酌酒。韩回春道:“苗二哥未曾与李大哥相会?”苗龙道:“未曾拜识尊颜。”韩回春道:“这就是店主人,姓李讳秀,号季文,是一位仗义疏财的杰士。小弟自幼与他莫逆之交。”苗龙道:“有眼不识泰山。未得亲近,今日幸会。”李秀道:“不敢。动问苗二哥,适才说妙相寺这一套富贵,小弟在间壁房里听了多时,尽知其事,但不知果是实么?”苗龙道:“李兄既与韩大哥相知,都是个中人,说亦无害。这寺内金银物件,皆是小弟亲眼看见,岂有虚诈?正在这里计议,若依韩大哥所言,只落得眼饱肚饥,空成画饼。”
  李秀笑道:“苗兄无谋,老韩太懦。依着小弟愚见,管取这金银财物,唾手而来。”苗龙道:“足下有何妙策,见教为幸。”李秀道:“适间二兄商议之时,小弟窃听说到金银二字,不觉热血攒心,手舞足蹈,恨不得飞去抓来,好机会如何错过!若依韩兄畏刀避剑之言,到老不能发迹。我也闻得林澹然武艺高强,也知道禁城中军卒严谨,如依我行事,万无一失。”韩回春欣然道:“李兄,你且说什么妙计?”李透道:“我店中有三个做酒后生,前后有四个相知有手段的庄客,连我们三个共是十人。明日却是第七日道场圆满,我与你计议停当,陆续进城,到寺中看了动静,且四散在近寺幽僻处藏身。待到三更道场散时,谅这些秃厮辛苦了七昼夜,岂不熟睡?苗二哥须放出那飞檐走壁的本事来,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齐照会入去,不用明火执仗,亦不许呐喊杀入,径到钟守净卧房里,将守净捉住绑起,逼他金银物件出来,叫他不敢喊叫。得了手,挑出门时,将守净又如此而行,只不要惊动林澹然,便是高手。却是五更时分,城门开了,我们捱城而出,若路上撞见巡城军卒,也不怕他了。比及地方与寺中知觉时,天已大晓,我们到家安顿,还可睡一觉将息。二兄,此计何如?”苗龙拍掌笑道:“好妙计,好妙计!虽然不上凌烟阁,也赛过诸葛与张良。我们几时去?”韩回春笑道:“看兄不出,倒有此贼智。我们就安排起来,依此而行。美哉!妙哉!”李秀道:“二兄谨言,隔墙有耳,不可造次,被人知觉,反成大害。”三人计议已毕,放怀尽兴而饮。
  此时夜色深沉,李秀道:“我们且去睡觉,养养精神,明夜方好行事。”苗龙、韩回春,就在李秀家下歇宿。次日直至日午,起来梳洗。这做酒后生并庄客,李秀早间预先照会,都到李秀家中伺候。李秀叫浑家炊了一斗米饭,煮一个大猪首,宰了一只鹅,开了一大罐酒,苗龙为头,洞洞之声,念了几句,烧了利市纸,众人一齐狼飨虎食,享了福物,吃得醉饱。收抬了杯盘,打点进城器械。苗龙、李秀、韩回春,都暗藏一把腰刀,带了一根铁尺,先取路入城。次后酒生、庄客,各暗藏利刀短棍,一个个闯进城里。
  却说苗龙、韩回春、李秀三人到得妙相寺时,又早红日将沉,天色将晚。三个走入佛殿上,细细游玩一遭,果然热闹,实是繁华,比寻常道场不同。但见:
  三尊大佛,尊尊顶嵌夜明珠;侍刹诸天,个个眉攒祖母绿。文疏贵重,上印着舞凤飞龙;经典庄严,外护的绣衣锦套。斋供般般精洁,都盛在白玉雕盘;器皿件件新奇。俱系是良工巧制。香炉金铸,上面有万寿回文;灯架银妆,下蟠着双螭交尾。净瓶奇特,乌金界道献珊瑚;香盒玲珑,雕漆为胎镶玛瑙。铙钹纯金打就,笙箫碧玉碾成。桌围经袱尽销金,禅氅袈裟皆织锦。磐声嘹亮,原来是千载古铜;铃杵辉煌,正不止百年旧物。净水注三爵,每爵重四十余金;盂兰只一盆,满盆贮镇国之宝。正柱上贴一对万花异锦春联,祝赞皇妃千万寿;山门外挂一张四六对仗文榜,开陈佛事许多般。真赛过金谷国中,说什么临潼会上。人言白酒能红面,我道黄金解黑心。
  再说三人看见金炉、烛台、银器之类,各各暗喜。细细看了半晌,走出殿外闲立。只见庄客、酒生,也都在人丛里闲看挨挤,李秀见了,把眼一瞥,各各点头会意,前后四散,往卧房库房看门路去了。不一时,敲动晚钟,佛殿上两廊、左右侧殿禅堂,点上灯烛,照耀如同白日。钟守净、林澹然二住持上坛诵咒念经,与王妃解冤释劫,普度群生。坛下僧官奏动细乐,做大功德。此时看的人,挨肩叠臂,越发多了。将近更尽,管门道人报道:“圣上差王妃亲弟王太尉来寺中送圣,已进山门。”二住持即忙下坛,迎接到佛殿上参佛。见扎毕,王太尉分付虞候,凡一概闲杂人等,夜深之际,不许在寺混扰,都教赶出山门外去。这一班虞候拿着藤条,只顾赶逐,看的人渐渐散去。苗龙、李秀只得门在山门外面僻静去处。看看二更尽,经事功德已完,众僧吹打一通,却早化纸。二住持款王太尉吃斋。少顷斋散,又听得樵楼已打三鼓,二住持率领僧官,送王太尉上轿回衙。次后僧官各各拜辞回守而去。钟守净叫道人闭上山门,发付行童执了几盏灯笼,分头前后两廊、殿上殿下。遍处照过,方才回房。收拾金银器皿藏顿,灭了前殿后殿两廊灯烛,二住持与僧众,各自回房歇息不题。
  再说苗龙、李秀、韩回春、庄客、酒生,都在近寺左侧幽僻处藏躲,侧耳听时,已是三更将尽。苗龙摸到寺前,咳嗽一声,李秀、韩回春俱会意上前,和苗龙轻轻商议道:“四鼓起了,不动手更待何时!”三个走到寺后墙边看时,酒生、庄客都在那里探头张望。苗龙查点人数,十个仍是五双,一齐涂黑了脸。李秀道:“苗二哥,你可先进墙里去,开了后门,我们好进来。”韩回春道:“这一带上墙打紧又高又厚,二哥怎地过去?”苗龙一面笑着,一面将手腰里去摸,摸出一对熟铁尖钉,光溜溜有一尺余长。一只手捻着一个钉,左手将钉插在墙上,左脚蹲上墙去,右手将钉插在墙上,右脚蹲上墙去,却似猢狲溜树一般。眨眼间,早扒上墙头,知会了众人,往下轻轻一跳,跳在草地上。摸着墙门,扭开铁锁,开了后门。李秀见了,照会一干人,闯入墙内,将墙门依旧闭上。一齐摸到里面耳房边听时,只听得鼻声如雷,正是夜眠如小死。这寺中僧众道人,一连辛苦了数日,才得着枕,却早都睡思昏沉。苗龙听了一会,见没动静,双手去撬门,撬得门咯咯地响,惊动一只黄犬,钻出洞来乱吠。苗龙提起铁尺,照头一下,已是半死,又复一尺,但见四脚朝天,见阎王去了。韩回春惊得寒抖抖地道:“不好,不好,黑魆魆不辨东西,钟和尚卧房不知在那厢哩!”苗龙道:“不要慌!日间我已看得备细,西首那土库里却是林和尚的卧室,东边黑墙内却是钟和尚的卧房。我们径往东首,闯将入去就是。”
  苗龙将门扇一重重都撬开了,一齐穿过厨房,闪出禅堂,又摸过穿堂,却到黑砖墙外。苗龙扯过一株晒衣竹竿,靠在墙上,溜进墙里,将石门开了。众人一同闪入里面。苗龙又将房门撬开,悄悄地闪入房中。李秀向前捱到钟守净床边,只听得钟守净梦中说道:“我的活宝,放撒手些,定要拿班做势,弄得我一身热汗。”李秀笑道:“好和尚,在这里做春梦,骗小沙弥哩。”即身边抽出火草,点起火来。苗龙抢到床前,将守净一手按住。钟守净梦中惊醒,吓得魂不附作,急待挣扎,早被李秀、韩回春将绳索背剪,馄饨样捆了。钟守净叫道:“不好了,行者快起来!”这行童正在睡中,听得叫唤,急忙跳起身来,一双眼再也睁不开,不知住持叫些什么。拿了裤子作布衫穿,左扯右绷,只是穿不上,也被庄客、酒生向前捆了。苗龙腰间掣出一把明晃晃腰刀,搁在钟守净项上,喝道:“不要做声,若叫喊时,便杀了你!我等众好汉,不为别事,只要那日间佛殿上金炉烛台、银宝器皿,还要借白银三五千两使用。好好献出,佛眼相看,留你秃厮性命。傥若执迷不悟,先教你一命归阴,然后将这寺中大小秃驴,尽皆砍死。”钟守净哀告道:“大王爷爷,乞饶草命。金银物件都在侧首库房内地窖子里,任从大王爷爷拿去,只是乞留狗命。”苗龙听罢,着酒生看守着钟守净、行童,自同韩回春、李秀、庄客一齐动手,摄开侧首门扇,奔入库房里来。正是:
  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毕竟苗龙众人果然劫得金宝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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