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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54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巧聯珠
作 者: [清]煙霞散人 編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全书不分卷,共十五回。清烟霞逸士编次。根据序可知此书的作者为烟霞散人。该书演绎正德年间闻友(相如)与胡茜芸、方芳芸、柳丝之间的婚姻故事。
 
(全文)
  文章原本“六经”,“三百篇”为风雅之祖。乃二“雅”三“颂”,登之郊庙明堂,而“国风”不削“郑”、“卫”,二“南”以降,贞淫相参,其间巷咏途讴,妖姬佻士,未尝不与忠孝节烈并传不朽。木铎圣人岂不愿尽取而删之,盖有删之而不可得者。
  器界之内,万物并生,其初漫然不相接也。惟人生于情,有情而后有觉知,有情而后有伦纪也。于是举漫然不相接者而忽为之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以起其忠爱恻怛之恩,发其忧愁痛悱之致。至于冷历万劫而缠绵歌舞,不可废也。岂非情之为用!然令使人皆无情,则草木块然,禽兽冥然,人之为人,相去几许。但发乎情,止乎礼义,斯千古之大经大伦,相附以起。世风沦下,宋人务为方幅之言,而高冠大袖,使人望而欲卧;近令词说宣秽导淫,得罪名教。鸣呼,吾安得有心人而与之深讲于情之一字哉!
  烟霞散人博涉史传,假于披览之余,撷逸搜奇,敷以菁藻,命曰《巧联珠》。其事不出乎闺房儿女,而世路诡巇、人事艰楚,大略备此。予取而读之,跃然曰:此非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欤!亟授之梓。不知者以为途讴巷歌;知者以为跻之“风”、“雅”无愧也。嗟乎,吾安得进近令词家,而与之深讲于情之一字也哉!
  癸卯槐夏西湖云水道人题
 
第一回 闻秀才结社题诗 方按院游山访婿
  诗曰:
  何人不愿凤鸾俦,君子吟诗赋好逑。四海求凰须有赋,十年不字独含愁。太真玉镜非终计,贾午奇香自古羞。堪笑淫奔无赖者,于今亦浪说风流。
  详说正德年间,江南苏州府有个秀才,姓闻名友,表字相如,是苏州有名的大家,住在胥门里。父亲闻悦,是个举人,一生正气,做过一任知县,因秉性刚直,不会奉承上司,又见宦官擅权,挂冠而归。母亲胡氏是金陵上元人,也是大家,母舅胡完尧,现做刑部郎中。闻公夫妇在三十岁外,才得闻生,自此以后,便没得生子,夫妻两人便分别掌中之珠一般珍爱。
  闻生自小生得聪明,眉目清秀。四岁上学,过目成诵,到十四、五岁便无书不读,不独文字精通,亦且工于诗赋。闻公在林下,专以课子为事,请了一个先生在家。这先生姓杜号了翁,是吴下名士,专好饮酒赋诗,时常与闻公唱和。闻生自幼看见先生与父亲做诗,他也就私下学做,所以极做得好诗。
  一日,先生社里传几个题目来,正在那里苦吟。闻生把他题目取来一看,只见都是些苏州古迹:馆娃宫,响屧廊,琴台,西施洞,玩月池,玩花池,吴王井,砚池,香水溪。先生做了几首,还有“吴王井”、“香水溪”几个题目不曾做。他就技痒,研起墨来,不消一盏茶时,就挥成一首“吴王井”的绝句:
  金辉涌寒波,玉泓开素练。
  青山倒影来,疑是芙蓉面。
  才做得完,被先生走来看见了,大加赞赏说:“你后来决当以诗名世。”就递与闻公看,闻公也不觉大喜。自此以后,遂不禁他。但是父亲、先生做诗,他也便依题出韵,酬和几首,往往两位老诗人倒不如他的。到了十六岁上,就进了学。许多人家来与他说媒,闻公就要替定亲,他说:“孩儿年纪尚小,此时正好读书,若娶了妻子,未免分心;且立志中了之后,方才娶妻。”闻公听得此话,十分欢喜说:“你既有志如此,我也不强你。”故此虽有媒婆来说,只是不允。
  闻生止是吟诗作文,与几个好朋友往来。一个姓富名谷,号子周;一个姓王名之蕙,号楚兰,都是少年名士。富子周的父亲是个进士,却没有一些公子气。王楚兰是个富家,家道殷实,父亲向在扬州开个缎铺,他却爱读书。都比闻生长些,意气相投,是他性命之交。还有个杜伯子、方石生,都是社中朋友,也相好的。彼此诗文往来,十分契密。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牡丹盛开。闻生叫家人把布蓬遮了四边,都把细竹撑起。那牡丹高低疏密,馥郁非常。闻生赏玩多时,不觉诗兴大发,就叫小厮燕喜取笔砚来,对着牡丹,吟成《古风》一首
  姑苏三月春无主,桃花落地柳花舞。草堂昼静午未开,卷帘几度清明雨。
  雨过苍苔花满园;红明绿暗莺声繁。牡丹初绽大如盘,几枝偏傍南窗暖。亭亭凝笑复含羞,我一见之魂欲断。姚黄魏紫不足爱,丹霞剪作神仙佩。国色宁容蜂蝶侵,天香未许芝兰配。日照露浥无不佳,临风映水犹多态。主人惜花惜欲死,日日花间坐不起。若使花神解舞时,谢公何必东山妓。名花艳艳不辞红,对花莫使酒杯空。今日花开不尽醉,明朝花落生秋风。君不见,风吹花开还吹落,今日花开不如昨!可怜人面不如花,安能常向花间酌?向花饮,对花歌,日月疾如东逝波;人生不饮奈花何,花乎花乎奈尔何!
  吟罢,燕喜便将松茗一杯送与闻生道:“相公请茶!”闻生接茶在手,便想:“有此名花,不可不邀二三知己赏鉴。”适逢门役来报:“富、王二位相公在外边拜访。”闻生喜之不胜,连叫:“请进来!”一面亲自迎将出去,道:“二兄来得却好。寒家牡丹盛开,小弟不敢自私,正欲遣小僮奉请,不期二兄光临,花之幸也!”富、王二人道:“不敢!此来是弟辈之幸也。”遂同闻生进坐于花下,大加称赏。
  闻生一面叫厨下整治洒肴,一面差燕喜往杜伯子、方石生家去,说:“富、王二位相公在我家赏牡丹,立候二位相公赴席。”不一时,二生齐到。叙礼方毕,便道:“子兄与楚兄几时到的?先我饱饫名花,少刻当先罚一大觥!”富子周道:“弟原无心同楚兄到此,适逢佳会,因不敢独占花魁,故在此候兄。来迟者当罚!”闻生笑道:“且尽小弟之意,罚酒在后。”遂命家僮摆上酒肴,五人对花畅饮。王楚兰道:“小弟昨日在一敝友席上,闻他道饮酒有‘四乐’、‘四不乐’。不乐的是‘高耸耸乌纱一顶,整齐齐皂甲两行,花簇簇五堆果罩,闹嚷嚷一本弋阳’。”众友道:“此系拱居暴发所为,我辈虽不在座,听之亦觉可厌。请教‘四乐’如何?”王楚兰道:“今日之饮是也。‘密契契二三知己,香艳艳满院奇葩,明皎皎冰轮初上,韵悠悠笛弄梅花’。此我辈真乐也。”富子周道:“若将今日之饮言之却当,若以此四句尽饮之乐,则未也。溪山猿鹤,林下红妆,对之而饮,未尝不乐。待小弟明日作东,请一小舟,为虎丘尽日之游,把酒溯流,畅观佳丽,相如兄不可推故不来。”王楚兰道:“我辈既非乌纱帽,船中又无弋阳腔,相如岂有不来之理!”遂笑谢而别。
  次日,富家遣仆持帖,请游虎丘。不料闻生因赏花坐久,为风露所侵,偶染寒疾,不能出门。无奈富仆再三苦请,闻生道:“我作一诗,与你回复相公,断不难为你。”诗云:
  画舫多佳丽,溪山影倍幽。
  深柳藏莺语,高梧映碧流。
  主人还白醉,把盏荡轻舟。
  爽约因花病,无缘追胜游。
  遂一简与来人,道:“我病是你亲眼见的,今日不能领情,容日后到府上奉谢吧!”富仆回到舡中,只见王、杜、方三位俱已来齐。将简递与主人道:“闻相公有简在此。”富子周接来一看,大叫:“扫兴,扫兴!今日之游,却遇相如有恙。”王楚兰道:“他简中如何说?”富子周道:“竟无所说,有诗为证,诸兄请看。”众人看毕,杜伯子道:“既不来,我们何不开舡,往虎丘登眺一回,以尽今日主人之兴。”却好方古庵因进京,便道要游虎丘,叫管家租一只游船,同贾有道往小唐桥进发。但见:
  绿荫朱栏,茶灶炉烟飘渺;雪宝雕墙,酒家海陆杂陈;曲曲迥廊。摆列出百般盆景;飘飘仙子,翠绕着双鬓云飞。来往游人,笙歌盈耳。船中也有焚香啜茗的,也有敲棋斗槊的,也有红裙进酒的,真是应接不暇。
  忽见二三少年,荡一小舟前来,方公仔细一看,却是富子周。富子周也看见他,便道:“啊呀!老年伯为何到此?”那老者就立起来,拱手叫住了船。富子周对众人道:“此乃敝年伯方古庵,现任台中。”王楚兰便道:“莫非嘉兴讳正的么?”富子周道:“正是!”就走出船来道:“老年伯,请过小舟奉揖。”方公正要过来,各各施礼坐下。富子周欠身道:“不知老年伯到此,有失迎候!”方公道:“不敢。学生因假满入都,昨日方到,当事都不欲相会,因爱虎丘之胜,故同舍亲到此一游。”因问道:“此三位何人?“富子周道:“都是敝同社。”一一说了姓名。因说道:“老年伯既来游虎丘,就屈小舟一坐,少刻奉陪同往,不知可以屈尊否?”方公道:“诸兄兰亭佳会,小弟怎么好做王鲁直?”杜伯子便道:“但恐有亵老先生,就连旁边坐的那个人也请过来。”原来此人是方公的陪堂,姓贾名有道。你说这人怎生模样?但见:
  头带一顶鸭嘴方巾,身穿一领天蓝道袍,胡须苍白,面貌黑麻,左顾右眄,满口不脱奉承,后拱前趋,遍体尽皆谦让。势利场中书记,公卿门下帮闲。
  老杜邀他过来,一齐坐了。富子周问道:“老年伯入都,家眷同行么?”方公道:“学生无子,年丈所知,只有一个小女,如今携之进京,同在舟中。”因见桌上诗笺,就拿起来一看,不觉连声赞道:“好诗,好诗!是那一位社兄之作?清新高老,真字字珠玉。”杜伯子道::“此乃敝友闻相如之作,今日因有病,故寄此诗来。”方公道:“此兄多少年纪,有此美才?”王楚兰道:“敝友年未弱冠,才实冠军,不独诗赋擅场,亦且试必领案。”方公道:“有此美才,实为可敬,可曾婚娶么?”富子周道:“尚未曾聘。”方公不觉喜动颜色,道:“如此高才,老夫日所未见。烦老丈致意此兄,说学生愿一识面。”说罢,摆上酒来。饮了半日,同到虎丘千人石、梅花楼盘桓了一会,回到舟中,翻席又饮。方公因问道:“贵省文宗吴宪老乃是敝同年,想不日按临了。他胸中极博,不知他取士何如?”杜伯子道:“如今宗师在云间,也就发牌考敕,府丞极廉明。云间朋友,未免好名失实者多,宗师考法甚妙,也不狗虚名,也不查前案,也不收书札,只凭文字定优劣,绝无情面。及至发落之日,决要逐一唱名,优等的花红之外,倍加赞赏几句;劣等的也去安慰劝勉一番,便道:‘本道阅卷,并无成心,尔等文字,仍有一日之短,遂致下等,功令使然也。若能从此励志芸窗,何愁下科不擢上第?’如此作为,所以人皆称其公而且明。目下若到敝府,是敝府孤寒之幸也!原来是老先生的贵同年。”方公道:“据兄所言,敝同年可为极得士心的了!”富子周忙斟了一大觥,送与方公道:“老年伯话久了,再奉一杯!”方公道:“不敢。席深了,就此告别。”遂起身辞谢众友。出船头,执富子周手道:“但闻兄必求年丈邀来一会,以慰企慕之怀,足感高情!”便一拱而别。
  贾有道一路随着方公,暗想道:“闻生不过一首诗,能使方公念念不忘;若人品再好些,一定夺了我的心事了。”便假意问道:“那闻相如既有此隽雅诗才,谅心定是个大成之器。”方公道:“且等闻生来时,便见分晓。”说话之间,早到座船。贾有道自回二号船上去了。
  方公归到舱中,夫人、小姐接着。问道:“今日何故归来得迟?”原来夫人综氏,单生一名小姐,小字芳芸,年方一十六岁,生得姿容非常,真是绝色佳人。女工针指,不消说起,就是诗词歌赋,也无不佳妙。有诗一首,单道他的才貌。
  一枝秀绝贮琼楼,美玉从来不暗投,衣剪春云堪作珮,神澄秋水欲凝眸。颊和琥珀偏增媚,腰着轻罗惜太柔,漫道大家能独步,于今士女说班头。
  只因他如此才貌,方公夫妇十分珍惜,要与他择一个风流佳婿。选了许多人家,都不中意,所以直迟到如今。当日所见闻生如此美才,便留心访问。方公见夫人、小姐问,遂将前事说了一遍,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闻生的诗来,递与小姐,说道:“你看这诗何如?”小姐接着,看道:“此诗甚好!但不如何人所做,是何题目?”方公道:“此是富年侄社友闻相如之作。今日因病不赴社,所以寄此诗来,适才我偶然看见。闻他年纪才得十七岁,去年案首进学的。我叫富生约他同来一会,若相貌出众,我就要招他为婿。”小姐听见“招婿”二字,就把头低了下去。又将诗稿看上两遍,低低说道:“字也写得丰致!”方公欣欣得意,各自归寝,小姐到了自己寝处,又把闻生的诗细看几遍,果然字字清新,句句隽逸,心中十分爱慕。
  只有贾有道回到船中,十分不乐,你道为何?原来贾有道有个表亲,姓缪,叫做缪文甫。儿子缪成,买得个秀才,会写得两个“之乎者也”,闻得方公的小姐十分标致,因老贾在他门下走动,便一心要想天鹅肉吃,与贾有道商量,要做方公的女婿。便道:“若得事成,愿谢银三百两。”贾有道便叫缪成拜在方公门下,又央人做了些诗文,请教方公,老贾便把亲事的话透了一番。方公择婿甚急,见贾有道十分称赞,要当面试他一试后回复,所以贾有道只道有几分成了。日间听见方公的说话注意闻生,他就十分妒忌,心里想道:“缪家亲事不成,我三百两银子就没有了。须设一计破他才好。”踌躇了一夜,说:“且看他来,我随机应变便了。”正是:
  笑里有刀,口中有蜜,人面易知,人心难测。
  毕竟不知贾有道如何设计,且听不回分解。
 
第二回 议婚姻年侄执柯 图钱财陪堂定计
  诗曰:
  共说乘龙好,门阑喜若何。
  怜才宁一日,选貌待双蛾。
  道蕴犹憎怒,郗郎世岂多?
 最怜逢按剑,佳偶事偏磨。
  话说贾有道为缪成亲事,思量要破败闻生,一夜不寐。次日早起,到了官船上来见方公。方公因对他说道:“昨日托富子周的话,不知闻生今日来否?”老贾道:“正是!老爷如此注意他,他自然就该来拜。”正说间,只见长班报道:“富相公来拜!”方公连忙叫请进来。
  富子周上船见了,投了贴子,送过下程,又送一本文稿,一册诗稿。相送坐下,方公道:“昨日多扰!年丈曾会那闻兄么?”富子周道:“适才在敝友处道及老年伯之意,敝友极感,渴欲进谒。因病未痊愈,一好即来奉候。”方公道:“学生就要开船,而此公又不得一会,奈何?”因留富生小酌。富子周道:“昨日那位贾令亲在么?小侄有一剌奉拜。”方公叫:“请贾相公出来!”贾有道出来见毕,也彼此叙了几句闲文。少顷,摆上酒来,方公就在席上看富生的诗文,连声赞道:“诗文皆妙,而文更精熟,今秋断抡元矣!”因说道:“诗与举业,虽系两途,以学生看来,原不相害。再没有会做诗的人不会做文章也,没有文字通的到会做诗,总之,才人无所不可。”富生道:“老年伯高论,是破世俗之疑。”方公因道:“学生偶有一近刻请教。”叫家人取两部诗稿出来,递与富子周道:“一册请教年丈,这一册烦转致闻兄。”因问:“闻兄为人何如,是何等人家?”富子周道:“敝友尊公曾为邑令。敝友生得美如冠玉,为人潇洒出尘,真是鸡群叔夜。”方公听了,越发大喜,对富子周说:“学生有一小女,年才及笄,也会吟哦几句。等闻兄来会过,意欲烦年丈执柯。”富子周道:“此乃美事,小侄自当效劳!”正要说话,只见家人传进手本,禀道:“苏州府推官钱爷要见。”方公看了手本,对富子周道:“此乃敝门生,年丈曾会过么?”富子周道:“钱公祖下车以来,小侄因无事不敢干谒,不曾会过。小侄别过,再来领教罢了。”遂告辞而去。
  方公接钱推官进舱。钱推官行过了礼,递了下程、请启,打一恭道:“门生今日才闻老师到此,候迟得罪!”方公道:“学生假满入都,因限期已过,星夜进发,所以贵上台皆不及往拜,怎么又劳贤契见顾!就要开船,盛情欲不能领。”推官又打一恭道:“虽然老师急于进发,定要屈留一日!”方公道:“学生不欲入城,心沃盛情罢!”钱推官道:“既然如此,门生移席到尊舟。”又吃了一道茶,告辞起身。
  却说贾有道在船舱里,心下想道:“这头亲事,老者已有几分肯了。如今他要了小闻,难道我这三百两银子真没有了不成!须得设个计,打退他才好。”正在那里胡乱想,只见方公送了钱推官进来,对他说道:“适才钱推官来,恐怕城里当道都要晓得。我就要开船,只等那个闻生,不曾见得一面。据富家年侄说来,可谓佳婿。但毕竟亲见其人,我才放心。”贾有道便说:“老爷所见极是!婚姻大事,潦草不得的,必须才貌双全为妙。况且老爷如此门楣,只得这个小姐!不是子建之才,潘安之貌也配不过。如今少年的人,略有些才情,便十分浮动。前日敝府一个老先生也看得一个诗中意,不妨仔细,就把女儿许了他。不想是抄袭来的。后来悔又悔不得,误了终身大事。如今老爷既不进城,他又说有病不出来,不如让晚生先去拜他一拜。果然才貌出众,不得轻薄之辈,老爷再再作商量。不然,我们就开船便了。”方公道:“这也说得是。你就替我带一个贴子去回拜富年侄,说我不进城,不及回拜,就问他闻生住处。今日晚了,明日去罢。”贾有道欣然领命。
  却说富子周别了方公,竟往闻生家来。到了书房中坐下,闻生出来见了。富子周道:“兄意好了?”闻生道:“勉强起来,尚不能出履。”因问道:“拜过贵年伯么?”富子周道:“敝年伯多致意。他就要开船,渴欲吾兄一会。”因向小使手中取诗稿过来道:“这是他的诗稿,叫小弟寄来请教的。”闻生接过来,看了几首道:“此老之诗甚佳!”因笑道:“纱帽中一般也有通的。”富子周也笑道:“纱帽头肯替我们相与,自然通些。”二人大笑。富子周因说道:“方公酷性好诗,他一位令爱,也善吟咏,又生得有倾城之色。方才对小弟说,等兄去会过,要小弟执柯。兄刻作速拜他一拜!”因笑道:“为老婆拜丈人,兄快些扶病而去!”闻生也笑道:“不要取笑。但知己之感,小弟明日就去。”富子周道:“不听见小姐,你如何肯行!”说罢又笑。
  闻生就留富子周小饮。富生道:“这个算不得请媒,明日还要另吃。”闻生道:“小弟岂以富贵之女动心!但感他文章知己,不得不去一拜。”富子周因说道:“明后日寒族扫墓,不得功夫奉陪,奈何?”闻生道:“扫墓自是正事。但他船在何处?”只要说了,便好问去。”富生道:“在码头上。舡上有复命的牌,极好认的。”二人说了些闲话,饮至傍晚而散。
  闻生归到房中,心下想道:“如今的人都是瞎子,那里有人认得真才的,方公如此殷殷,真可谓知己。”又想道:“他一见我的诗,就要把女儿许我,此老真是怜才!我虽未见他小姐的才貌,想方公如此选择,料也不是等闲。”就把方公的诗文拿来看了几首,因有笔砚在手头,就圈点了几句。见题目上有《美人病春》的诗,因笑道:“老道学也做此风流题目。”正翻看时,只见中间夹着一张花笺,写得十分精楷,却是一道回文诗。闻生拿起来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亭边过雁塞天遥,日极晴楼倚细腰。庭满落花春寂寂,漏和寒雨夜潇潇。青山远共愁痕黛,绿柳纤同病态娇。瓶坠井空钗断股,屏云冷艳偻金销。
  闻生看了,不觉赞道:“好诗,好诗!字字清秀。且看倒读何如!又倒读了两遍,起发大喜道:“倒读更佳,真可谓灵心妙手!”原来这首诗是方小姐做的,因误夹在方公的诗里,却被闻生翻着。道:“此诗辞既秀媚,字亦婉丽,是个女人的手笔。难道是方小姐的诗?不该遗失在内的!”又想道:“莫不是老者故意要卖弄女儿的才华,故意放在里面的?也未可知。总之如此佳句,就是男子做的,也算得个才子,何况女人!”又拿起来看了一回,十分爱慕,说:“若里是方小姐做的,若得他为妻,也不枉我一生求之凰之念。”吟诵几遍,恐怕夜深,就去睡了。
  却说贾有道次早起来,梳洗已毕,过来对方公说了,叫了自己跟的小厮,竟先到缪家来。原来这缪家住在章阊门里大街上,是个暴发的财主,家里是开丝行的,有数万之富。缪文甫为人刻薄臭吝,真是一文不舍的。自己穿也不舍得穿,吃也不舍得吃,四季只是一领青布道袍,穿得又不像蓝,又不像黑,直到六月里,才换一领粗夏布的道袍。如此吝啬,偏生好奉承势利,穷的亲戚他一钟茶也舍不得请,若是个势宦,就肯大块拿出来。儿子缪成买进了学,那些先生骗他,说令郎高才,决要中的,做的文章大圈大点,他就信为实然,一心要替他定个做官的丈人。因与贾有道有些亲,就想起方小姐来。只见这一日缪文甫同着几个乡下人,正在那里秤丝,贾有道走进厅来,把扇子在他肩头上打了一下说道:“文老好忙!”缪文甫正秤着丝,不知是那一个,口里浑说道:“不敢!大官。”回转头来,看见是贾有道,连忙说:“原来是贾先生。得罪,得罪!”放下布衫袖子,替贾有道唱喏。就叫家人来富秤丝,自己陪贾有道坐下,说道:“前日小儿回来,说方老爷好个人品,又多谢你盛情,亲事全仗大力!”贾有道说:“如今令郎在何处?”文甫说:“在学里。”忙叫来贵:“你到学里请大相公来,说方老爷那边贾相公在此。”小厮应诺去了。
  不多一会,只见缪成摇摇摆摆回来,向贾有道作揖坐下。缪文甫道:“你留贾相公吃饭,我去完了首尾。”因向贾有道说:“失陪!得罪!”竟自去了。缪成问道:“姻事何如?”贾有道说:“前日自你别后,我就把你的文章、人品极力称赞,老者也有几分肯了。不意去游虎丘,遇着富子周,看见了一个叫闻相如的诗,就要把女儿与他起来。”缪成道:“闻相如我晓得的,果然通的。旧年进学,我是第十五,他是案首。如今难道竟成了么?”贾有道说:“成虽未成。昨日富子周天杀的来拜,又十分称赞小闻才如子建、貌似潘安,说得老者十分动火,叫他做媒,寄了一部诗稿送他。今日又叫我去拜。你道那处?”缪成出神道:“如此怎了?还得你生个妙法,学生决不忘报!若破得他,学生私下先送一百两。”贾有道说:“我已有一条妙计在此。”缪成道:“什么妙计?”贾有道说:“如今老者就要开船,小闻又病在家里,不得来见。我如今拜他,日去只说他相貌丑陋,做人轻薄。再帮衬老者几句,叫他开了船,你就来送他一副下程,这事就有几分了。”缪成听见道:“妙极,妙极!是个好计!”就叫来富快烫酒来。贾有道说:“慢着!我如今要往富家与小闻家去,且回来吃酒。”二人拱手出门,缪成叮咛道:“在舍下专等。”贾有道应了,竟往富子周家来,富子周上坟去了,贾有道就对他门上说:“我贾相公是嘉兴方老爷船上来的,特来回拜你家相公。”又拿出方公的拜帖来说:“这是方老爷的名帖。方老爷因不进城,不得来回拜,你可多拜上你相公。”又问说:“管家,你晓得闻相如家里住在何处?”家人道:“闻相如住在胥门里,这里,过了申衙前一直走,右手转弯,进巷第三家。门前有几株柳树,大金字牌匾便是,极好问的。”贾有道依着家人的话。一路走来,果然进得巷,有一座大墙门,门前有几株柳树,一个旧金字牌匾,写着“尚书第”三字。贾有道走进大门,只见一副对联,写道:
  投闲栽五柳,积德植三槐。
  走进二门,不见有人,便叫道:“接帖,接帖。”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半老家人来,问道:“相公何处来的?我家老爷在庄上养病,一概不敢领帖。”贾有道说:“我贾相公不是拜你老爷的,我是嘉兴方老爷那边来,拜你家相公的。快些去说。”家人接了帖子,说道:“相公厅上请坐。”进去了一会,出来回道:“家相公多拜上相公,因贱恙不能起来,所以连方老爷都不曾拜得。相公寓在何处?明日一同回拜。”贾有说道:“你去对相公说,我在方老爷船上,方老爷特托我来,定要见的。”家人又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既然如此,请相公书房里相会罢。”就从厅旁边开一环洞门。
  贾有道同着家人进去,只见一所大园,花木萧疏,亭池精雅。转过花屏来,三间小厅,面前一座牡丹台,开得正盛。贾有道先到厅上,只见上头挂着一幅赵子昂的真迹,旁边一副金笺对联,写道:
  家徒四壁,犹存司马风流,
  腹有藏书,直拟龙门著述。
  贾有道坐下,只见闻生从左边出来,口里连声道:“得罪,得罪。”二人作揖坐下,贾有道举目把闻生看时,只见生得:
  面如傅粉,唇似涂脂,头带飘巾,身穿儒服。丰姿奕奕,似掷果潘郎,逸致翩翩,如鸡群叔夜。真是相如再世,不减张绪当年。
  贾有道看了,心下暗惊道:“果然生得标致!若把老方看见时,心中东床之选,不消说了。”因向闻生道:“久仰大名!前日在富子老处讽咏佳章,真今日之李杜也。敝东翁极其心服。”闻生道:“不敢。拙作俚鄙,过蒙方老先生谬加赞赏,知己之感,铭心刻骨。因抱残恙,未及奉拜,怎么又劳先生远顾!明日力疾出来,一同奉候。”贾有道说:“社翁既有贵恙,到不敢动劳,我辈相知,何必拘此形迹。况且舍亲明日绝早就要开舟,到不敢动劳罢。”闻生道:“岂也。自然要出来奉候。”因说道:“昨日又蒙方老先生见惠佳刻,字字珠玉,真是当代作者。小弟大胆,妄加圈点在此。”就叫燕喜取来与贾相公看。闻生之意,要贾有道看了,去对方公说他如此敬仰之意。不想中了奸人之计。贾有道看了,假意道:“经老社翁一评,更加妙了。”因说道:“闻得尊作甚多,不知可以赐教一二么?”闻生道:“前偶刻一册,正要请教。”就叫燕喜取一册诗稿,送与贾有道。又吃了一怀茶,作别起身。
  贾有道一路想道:“不好,不好。我只说他有病不能出来,回去说他相貌丑陋、人物轻佻就罢了。如今他明日要来。老者一见,这事就要成了。须得另生一计方好。”一头走,一头想道:“有了,有了。他圈点了方公的诗,拿出来我看。老方生性从来极喜欢人赞他的诗,极恼的是人扫他的诗。我如今拿他一本,尽行抹坏,只说是小闻抹的,他请我到书房中,被我看见袖了来。老者看了自然大怒,再从旁下他几句火,明日若是小闻来时,叫家人呵叱他一番。再把小闻送我的诗稿也抹坏了,只说老方涂的,叫家人丢还他,不怕他两家不恼。”正想之间,已过缪家门首。只见缪成正背着手,在那里走来走去,见了贾有道,忙问道:“小闻生得如何?”贾有道说:“好。”缪成道:“比学生如何?贾有说道:“你是极标致的了。看起他来,觉得又比你好些。”缪成叫道:“怪哉,怪哉,我不信天地之间还有标致如我的!”老贾道:“你且不要闲说,我有一条妙计在此。”就把路上想的计,告诉了一遍。缪成拍掌道:“妙计,妙计!陈平之所不如也。这位小姐听起是学生的了。”贾有道说:“你且不要欢喜,快些拿老方前日送你的诗同笔砚来。”二人就坐在库房里,一边吃酒,一边乱抹乱叉。缪成道:“我又不晓得诗中之意,若是批得不时,岂不露出马脚!我只批‘不通’二字便了。”顷刻之间,早已批完,立起身来说道:“我去了。所许之物,见赐了如何?。”缪成果然取出一百两银子,送与贾有道。贾有道接了,欣欣得意而归。正是:
  美色人人爱,黄金易动心。
  一时贪念起,百计即相侵。
  未知贾有道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富家儿当场出丑 穷秀才暗地遭秧
  诗曰:
  千古无人解爱才,伤心国士几寒灰。苏秦憔悴人多丑,张俭飘零实可哀。有笔空题鹦鹉赋,无家独上凤凰台。悠悠行路何须问,好向花前复酒杯。
  话说贾有道得了缪成一百两银子,欣然而归。回到船上,方公问道:“你回来了,曾见闻生么?其人何如?”贾有道正色道:“人到也生得将就,只是太轻薄些。”就摇了一摇头道:“也没有如此轻薄的道理。”方公道:“你怎么见得他轻薄?”贾有道说:“恐怕老爷动恼,晚生不好说得。”方公越发疑心起来,嚷道:“他的轻薄与我何干?你快说来!”贾有道才向袖子里摸出诗来,说道:“老爷送他的诗稿,他意如此乱抹,岂不可恶!”方公道:“你怎么晓得?这诗从何处得来?“贾有道说:“他推病不出来相见,被晚生再三说,请晚生到书房里去。只见摊在桌上,被晚生袖来。老爷的诗果然不好,也不该如此乱抹。况且老爷尊作,天下皆称。所以说,如今少年轻薄的多。”方公听了此语,已有几分怒色,乃至接来一看,不觉大骂道:“如此放肆!小畜生,我到怜他的才,那晓得他到如此狂妄!”贾有道便接口道:“他病已好了,看老爷不在眼里,所以不肯来拜。”方公道:“如此轻薄小子,要他来拜甚么。”贾有道便说:“依晚生愚意,若是他来拜时,不要接他帖子,呵叱他一番才是。”方公未及回答,只见家人禀道:“钱老爷移席到了。”方公只得叫请进来。
  钱推官行过了礼,只见方公怒气冲冲,推官打一恭道:“老师何以有不豫之色?”方公道:“士风浇薄,适才受一轻薄少年之辱,所以不觉忿忿。”推官又问道:“敢问何人得罪老师?”方公道:“就是此地闻友。”钱推官道:“原来就是闻友。去年考个案首,还会做几句文字,怎么得罪老师?”方公就把前事说了一遍,因叹道:“老夫一片怜才之心,竟付之流水!”钱推官道:“这有何难。目下文宗就到,待门生对文宗讲,革去他的前程就是。”方公怒气正盛,也不应他,也不止他,便问道:“学生明日开舟,贤契有何见教?”钱推官移近椅子道:“门生待罪三年,瓜期已满,要求老师提挈。望一行取真,再造之恩矣!”方公道:“学生此番入都,恐就要差。若是在京,断无不竭之理。”方公也没心吃酒,谈了一会儿,钱推官告辞起身。
  方公将批坏的诗稿递与小姐道:“你说有如此轻薄少年。”遂将闻生之事,说了一遍,说着又怒气冲冲。小姐十分不安,说道:“少年轻薄,诚为可恨。”回到寝处,心里想道:“此生想自负有才,看爹爹的诗不中意?我且看他批得如何。”展开一看,不觉柳眉倒竖,星眼圆睁,恨了一声道:“纵不得意,也何必涂抹至此。爹爹为我择婿,受了如此之辱。此气不可不出。”又来见方公道:“狂生如此可恶,爹爹该处治他一番!孩儿想宗师是父亲同年,不日就到。爹爹何不对钱推官说了,托他转致文宗,革去他的前程,以消父亲之气。”方公道:“适才钱推官正如此对我说,我因心中不乐,未曾应他。”小姐道:“我们如今就要开船,爹爹何不留一札嘱付他。”方公道:“这也说得是。你就替我草一书稿起来,叫贾有道誊了,明日送去。”小姐就在灯下写就一书,写道:
  两承惠顾,玉谊稠叠。仆因王命严迫,不敢入城,即契好如门下,亦未及一登堂抱歉,何以别论,自当铭心。狂生轻薄,诋毁过情,拙作虽非明珠,亦何至按剑如此!督使按临,想扶进淳风,主持名教,门下亦有与责成也。何如,何如,草布不即。
  写完,就拿与方公看了。次早起来,就叫家人传与贾有道誊写。贾有道见正中他计,就立刻写完,请方公用个图书,着人送去。
  只见一乘小轿沿河而来,抬近船边,问道:“这是方老爷船么?闻相公来拜。”家人还不知就里,请进帖来。方公见帖上写首:“眷社晚生闻友顿首拜”,不觉大怒,叫家人扯碎他帖子,叱辱他一番。对小姐道:“他还来拜我,岂不可恨!”小姐道:“便是!”却折身从纱窗里一张,只见一个书生从轿中出来,衣冠儒雅,举止风流,缓步而行,若不胜衣;正欲上船,却被家人将帖子劈面掷去,说道:“甚么闻有闻无!我家老爷并没有你这个相知,不劳赐顾。”闻生见他如此光景,便道:“你家老爷自要见我,托富相公再三相订,故特带病而来,你为何如此可恶!”家人一齐道:“甚么可恶,把他两个耳刮子才好!”闻生大怒道:“我是相公,你们怎敢如此放肆!贾相公可在船上?快请出来,我有话说。”家人道:“贾相公那有闲工夫出来见你!”贾有道听见问他,便叫家人进去,把闻生的诗叫家人丢上岸来,说道:“老爷说:你这样不通的诗,奉还!”闻生越发大怒,见他豪奴众多,谅不能理论,心里想道:“我且回去,寻了富相公,再与他讲理。”就叫家人拾了诗稿,竟上轿而去。正是:
  本是相亲意,如何反作仇?
  谁知个中计,宵小弄权谋。
  方公正在船上,见如此光景,十分不乐,就叫点鼓开船。
  却说方小姐见了闻生,心下想道:“我看此生相貌端雅,不像如此轻薄的。况他既已涂坏了诗,如何肯与贾有道袖来!既被他袖来,岂有不知,又如何带病来拜,讨此耻辱?其中必有缘故。”就把批坏的诗稿,又拿来细看一番道:“越发可疑。如何好处乱抹,不好处到不抹?且上面批的‘不通’二字,又写得潦草粗俗。”拿出日前那首诗来一对,笔气大不相同,暗想道:“若果是他抹的,受此凌辱也该;若还不是,岂不屈冤了他?我又叫爹爹坏他的前程,岂不说我的恶薄?”又不好对方公说得,只是以心问心,沉吟不语。一个侍儿,叫做柳丝,是小姐极得用的,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十分伶俐,自小随着小姐读书,亦颇通些文墨。看见小姐如此沉吟,便问道:“小姐,你看两岸桃红柳绿,何不赏玩赏玩,只是纳闷!”小姐也不回答。
  行了一日,船到无锡,吹打住船。只见一只浪船歇将拢来,一个人同了贾有道到了大船上来,原来是缪成来送,并送礼物。家人传了帖子,方公说:“请进官舱。”见了道:“不及奉别,何劳远送。”缪成十分□□,唯道:“不敢。”贾有道替他送上礼帖。方公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犀爵特进,银壶一执,杭罗贰端,湖绵二斤。
  方公道:“如此厚礼,学生断不敢领。”贾有道便替他说:“舍亲竭诚备来,要求老爷全收的。”就叫管家收进舱里。原来这些管家,都是老贾贿赂的,竟都收了去。方公便叫置酒款待。
  小姐在舱内,见收进礼帖来,展开一看,见写着“门生缪成有拜”,道:“原来是老贾的亲,前日来拜门生、求亲事的。我且张他一张。”从窗里看时,只见那人坐在下边,生得:
  身如松段,面似桔皮。身如松段,欲俏而愈觉难俏;面似桔皮,非麻而其实类麻。头戴一顶纱帽唐巾,高耸密珀一块,身穿一领金红道袍,斜扯偏袖半边,两眼注定方公,一口唯称不敢。三家村暴发财主,五百两新进秀才。
  小姐看了,不觉暗笑。只见方公问他道:“贤契还是从师,还是自坐?”缪成挣了半日答道:“从一个鲁业师,是本地一位名公。”方公又道:“贾令亲极称足下大才,老夫甚慕。前因匆匆,未暇接谈;今日舟中无事,正好领教。”就向家人道:“取出我的’永谐图’来。”只见家人持一轴小画,方公就叫展开。原来正是方公夫妇的喜容,上边有许多题咏。方公对缪成说:“这是愚夫妇小影,已蒙诸名公题赠,要求贤契珠玉。”缪成听见,就象青天里一个大霹雳的一般,惊得魂不附体,坐在椅上,好似泥塑木雕的,只不做声,一眼盯定着老贾。方公着他如此光景,便道:“老夫暂别,好让足下构思。”进舱去了。缪成便将手乱扯老贾的衣袖,道:“那处,那处?”贾有道也惊得出呆说:“这事我就替不得你了。”缪成见他如此说,越发着忙,急得满面通红,汗流如雨。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又恐怕方公就要出来,只得托说出恭,便跳上自己的船,一溜烟走了。
  方公出来,不见了缪成,又好恼,又好笑。贾有道自觉没趣,不敢久坐,也过二号船去了。方公进京不题。
  却说闻生受了一场大辱回来,分付家人去请富子周,心中想道:“这件事是你自托富子周来讲,又叫老贾来拜,如何反叫恶奴把我如此凌辱。”愈想愈恼。只见家人回来说:“富相公上坟未归。”只得过了一夜。
  到次日绝早,自到富家来。富子周连忙出来相见道:“吾兄为何今日恁早?”闻生道:“多谢兄好作成。”富子周见闻生满面怒气,便道:“小弟不解,求吾兄明言。”闻生就把老贾来拜,自己带病去会,被他叱辱之事细说一遍。便道:“小弟受了这场恶气,难道就罢了不成?原来兄起的祸根,还得兄去问个明白!”富子周听了,不觉惊讶道:“这又来奇了!他前日无心见兄之作,十分爱慕,再三托小弟致意,又要小弟执柯。今日吾兄既去拜他,这是极妙的了,如何反有此举动?殊令人不解。”就雇了两乘轿子,同出城来。
  只见船已开了。问岸上的人,说道:“昨日开船去了。”富子周向闻生道:“令人不解,到是小弟得罪了。我们赶上去何如?”闻生道:“他既有心辱我,此时再赶上去,又讨他一场没趣,烦兄一行罢。只问他为何如此!”富子周就叫家人叫船,叫了半日,只叫得一只船来。船家先要船钱,不想二人都不曾带得银子,船家见没有银子,竟撑船去了。
  富子周就叫家人回去拿银子。二人寻一个观音庵坐下等他,再等不来,心中十分焦燥。只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呵呀。”二位相公还有工夫坐在此处。”原来这人是学里王斋夫。二人见了,齐问道:“老王何往?”王斋夫道:“正要到相公府上。学院老爷到了,初十日取齐,月半就要考了。急忙而来,叫我们如何来得及!”说罢,拱拱手道:“我就要到杜相公家里去。”急忙的别了。
  又过了一会,家人取了银子才来。只见夕阳西下,又无船只可叫,富子周道:“今日将晚,明日去罢。”闻生道:“明日起身,不知何日赶着。来往要数日工夫,万一宗师挂牌,岂不误事!只得罢了。”恨恨而别,富子周就留闻生吃酒,闻生不肯,遂各自回去。
  闻生归到家中,闷闷不乐,觉得身子困倦,和衣睡了。他的病还未全好,受了这场气,又病将起来。闻公夫妇听见宗师要考,儿子又病起来,十分着急,日夜请医生调治。过了十数日,只见家人来说:“学院老爷挂牌,先考吴县。”闻生只得带病入场。做完两篇文字,颇觉得意,头牌就出来了。闻公夫妇接着,问道:“身子不甚狼狈么?”又叫他念了个破承起讲,闻公道:“大意已见,论起理来,科举还该取得。”过了月余,专等宗师出案。
  只见一日,杜伯子、富子周二人慌慌忙忙走到书房里来,见了闻生,口里只道:“奇事,奇事,真个奇事!”闻生大惊,问道:“有何奇事?莫非小弟考在劣等么?”二人都不开口。闻生又问道:“小弟想是四等?”杜伯子才道:“天下有如此可恨的事!更甚于此。”闻生道:“难道六等?”富子周道:“不是六等,竟是兄考在五等,岂非奇事?”闻生听了,气得面如土色。又问道:“二兄如何?”二人答道:“小弟辈皆在前列。”闻生又问:“同社诸子何如?”二人道:“止有王楚兰三等。”闻生道:“既有如此批看文章的,我前日文章虽不好,也不至于如此耳!”二人道:“兄也不消气他,得失不过偶然,文章自有定衡。赵太尊待兄甚厚,何不见他一见?”闻生道:“也不去见,听他罢了。考了五等,还有甚么面目见人?”
  富子周道:“兄不肯去见,让小弟明日代兄去一见,求他对宗师讲了,提在三等。到不必使老伯知道,恐他老年人着恼。”闻生道:“极蒙二兄骨肉之爱。”三人正说间,只见一个小厮走过来道:“老爷请相公。”二人就站起来道:“小弟且别,见过赵太尊再来奉复。”闻生走到里面,只见闻公夫妇各有愠色,对闻生道:“案已发,你竟在五等!前日文字里面,必有差讹。”闻生道:“文虽不好,若论差讹,其实没有。”闻公不语。夫人便道:“你父亲说你平日三朋四友,吃酒做诗,时文必竟荒疏,所以如此。如今富、杜二生都是一等,你同社的个个都有科举,唯你如此,岂不被人耻笑!你爹爹又不做官,单望着你。”说到此处,不觉流泪。闻生哀不自胜,大哭起来,闻公也流泪道:“如今也罢了。但自今以后,须低头读书,再不可象前日。”闻生哭了一场,闻公道:“你须自宽怀,不消过悲,且将息身子。”闻生是个有志气的,只抱恨不已,道:“我平日心高气傲,今日考坏了,教我如何见人?况且父母如何望我,我今日又不得进场。”只是左思右想,忽然想道:“前日舅舅有书来,他升了济南知府,就要到任,要请我去一会。我因有事,不曾去得。如今不如去见见母舅,问他借几百两银子进京纳监。舅舅至亲骨肉,料不笑我。”又想道:“我对父母说了,决不放我去,不如不说而行。这里到济南不过四、五日,到了那里,再写书回来不迟。”算计已定,叫起燕喜来,对他说了。急急忙忙收拾些书籍衣服,带了几两盘缠,等不得天明,竟同燕喜出门。
  次日早起,管门的起来,见大门升了,又见园门已开,心里有些疑惑,走到书房一看,只见房门锁着,燕喜与相公都不见了。慌忙报与闻公,闻公道:“他小小年纪到那里去?不过在别人家纳闷。”差人到相与人家去问,都说没有,闻公才有些着急,差人四处追寻。正是:
  游子轻离别,父母重亲情。
  思儿肠欲断,何日赋归程。
  毕竟不知闻生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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