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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四回 大强盗劫夺算越奸越拙 小儿女飞花咏愈出愈奇
词云:
狂风只道吹花去,细细蹂躏寻趣。谁知送到无人处,转是教他遇。姻缘已有三生据,自逗出飞花句。何曾言嫁何曾娶,心已先完聚。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宋脱天乘人热闹,劫出容姑,藏在船中,以为得计。不期打听得端居在县中告了,各处追获。众人一时惊慌无措,要将容姑弄死方得干净。宋脱天说道:“何至于此。俗语说得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若留在本地,恐怕累人。我今将他带到别方,再怕甚么?”众人道:“既肯远避,自然无事。但不便同行。我们要回去了。”遂各自别去。宋脱天只留下两个相厚弟兄作伴同行。自此夜行晓住,船家又是一路,故悄悄而去。
容姑被捉到船,早已是惊得半死,今又听见他们嫌他啼哭,要丢他下河,又吓得半死。因想道:“我今误落虎口,且喜年幼,他尚没本事奈何于我。我若再啼哭与他厮闹,触动虎狼,则性命不能保全,而父母永无见期矣。莫若假作痴呆,听他藏我在何处,或者天可见怜,别有机缘,再得出头,亦未可知。”算定了主意,便住了啼哭,转装出许多孩子家的行径来。坐在舱中,要坐便坐,要睡便睡,要吃便吃。
宋脱天见他不象前番啼哭,满心欢喜,因进舱来说道:“我慕姑娘的美貌,实非一朝一夕。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方才弄得你到手。这是宿世姻缘,非同小可。”容姑道:“我一个小女儿,你是一个大人。弄我来做甚?”宋脱天道:“姑娘如今虽是一个小女儿,再过两年,便是个大女儿了。我年纪虽比姑娘大几岁,却情愿小心小胆陪伴姑娘。姑娘千万不可将我看做外人。但凭姑娘要长要短,我俱弄来。只求姑娘与我一心一意过日子。姑娘是个聪明人,况又无书不读,我这个意思,自然知道。”
容姑假装懵懂道:“你的主意在你肚里,我如何得知?”宋脱天道:“你如今年小,或者不知。再过两年大了,自然知道。”容姑道:“既是这等说,且过两年再讲。”宋脱天见他和和气气的说话,便放下了心。但怕他思想父母,苦坏了身子,遂买了许多果子、点心来哄他。遂将船随路摇去,十分大路又不敢行,情愿在湖荡中转远路。
一路不知不觉,已摇到嘉兴地方。宋脱天见离得华亭县远了,方才放心。因想道:“我如今只在船中,不是常法。须寻一个着实地方,住下方好。”想了半日,忽想起道:“我的姑娘住在湖州,何不去寻他,叫他寻间房子安顿了这个小冤家,我再回去。岂不是人稳财稳之策?”主意定了,遂又叫船家将船摇出嘉兴大路来,住在城外。一来离家远了,遂放心大胆;二来又见容姑年小,遂不甚提防。又因连日辛苦,遂走上岸去,买了许多酒肉,又买了许多果子,拿下船来整治。
不一时煮好,宋脱天只拣好鱼、好肉、果子并酒,先送进舱中。然后自己与众兄弟同吃。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尽兴贪饕,只吃到落日衔山,新月初起,俱吃得十分醉饱。内中一个巫良,带着酒意,强作解事,手捻着几根的翘须,乜斜着醉眼,对着宋脱天说道:“前日你说这姑娘聪明无赛,出口成章。今在船中这些时,并不见他开口,不知是他嫌我们粗俗不知音,不肯轻易与谈,又不知是你说谎。”
宋脱天满脸陪笑道:“我这姑娘年小腼腆,怎好在生人面前吐露才学?他的诗赋值钱,松江那个不知?故我小弟所以妄想天鹅。若是虚名,不得实惠,我也不受这些辛苦了。老弟要试姑娘的诗才,这是斯文事体,啰唣不得。待我就去苦求一诗,何如?”
那巫良听了大喜道:“若得姑娘做得一首好诗,我们见他一字,情愿每人吃三大杯酒。敢不吃者,拳头为例。”就在船板上一拳,几乎将船板打通。宋脱天连忙陪笑道:“姑娘做诗倒不打紧。只是做诗,须要有题目,方好做倒。只怕众兄弟没甚法儿折造题目。”众无赖说道:“是呀,是呀。无题目怎做文章?这叫做无米之炊了。我们大家须拿出精神来,细想一个好题目去考他,方使他不笑我们村俗。”
众人拿着酒碗,想了半晌,再想不出。忽一个无赖走到船头上去小解,忽看见弯弯新月,遂拍手大叫道:“有了,有了!”宋脱天连忙问道:“你有了甚么题目?”那无赖因手指着道:“即此新月为题,岂不妙哉!”众人听见大喜道:“妙极,妙极!”宋脱天即忙走入舱中,将欲开言,容姑久已听得明白。若不应他,恐这些酗酒恶人就有不测之祸。因说道:“新月之诗,我已做就。你可叫他们侧着耳朵细听。待我念来。”宋脱天忙出舱,说与众人。早听得容姑在舱中低低念道:
第一首:
新月既如眉,奈何不随眼。
多应不忍看,甘心自孤展。
第二首:
新月既如梳,奈何不铺鬓。
乱云梳不通,谁寄香奁信。
第三首:
新月既如钩,奈何不牵挂。
曲曲又弯弯,怎说团圆话。
容姑将新月诗念完,众人俱伸头缩脑,假作知音。听见容姑念得一字字、一句句,清清朗朗。遂一齐拍手称赞道:“果然姑娘有此大才。且莫说他做的滋味,只念的声音娇娇滴滴,比莺燕还妙三分。果然话不虚传!”宋脱天道:“姑娘诗已做了,你们的酒却如何?”众无赖道:“有甚如何?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便醉死也说不得。”遂筛起大碗来,你一碗、我一碗,吃个不住。又筛了送与宋脱天,道:“你有此大造化,还不吃酒!”宋脱天快活之极,尽兴而饮。只吃得个个烂醉如泥,西歪东倒,竟不知人事矣!此时已是更余。
却说容姑一被劫上船,就想道:“我既被这些强贼劫来,料难脱虎口。今虽亏年小无恙,后来大了,终必遭伤。与其到底遭伤,又不如今日一死,倒也干净。”遂每每打帐投水。忽想起父母来,又不禁失声大恸。转一念道:“我差矣。我常见古来奇女子,遭逢不偶,偏能在患难流离之际,而远害全身。故称之为奇。若临难惟拚一死,则何奇之有?况这一班贼徒,皆庸下之流,料无大害。莫若悦他相机而动。”
不期此日,这班贼徒贪酒无谋之态,恰恰落在眼中。遂暗笑道:“这班强贼,沉酣酩酊,虽生如死。又毫不提防,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倘邀天幸,乘此遁去,得遇仁人,告其苦情,送我回乡。亦未可知也。”主意已定,遂将衣服拴好,悄悄推开舱门一看,众贼俱鼾呼如雷。又喜这船离岸不远,容姑遂轻轻走出船来,将身往岸上一跳。到了岸上,众人全不知觉。遂不顾生死,沿着河边往前乱走。
正行之间,忽听见远远一只官船吹打而来,看看渐近,容姑正要躲避,怎奈岸高滩阔,无处躲闪,只得立在河边。不一时官船将近,船上许多水手站立。此时还有些残月光照着影影,河边立着一人,众人说道:“此时黑夜,此处人家又远,为何还有人立在河边?定然是投河短见的了。”众人忙叫道:“岸上的人莫非是投河的吗!”
容姑也不回答,只呜呜而哭。众人见哭,越认真是了。自说道:“救人一命,也是阴骘。”又因大船不能拢岸,就上了脚船,一气棹来。近前一看,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子。众人因惊问道:“你有何冤屈,而生此短见?莫非是晚母伤残,仇人陷害?若果有冤枉,我领你见了老爷,求老爷替你伸冤。”容姑只是哭泣,哽咽不能出声。
众人见他哭得苦楚,又见他年小,甚是怜他。又说道:“此女毕竟心中有大冤大苦之事,不便向人明言。我们可做好事,救他上船,胜似烧香念佛。”遂大家搀扶他上了小船,又上了大船。此时老爷、夫人俱已睡熟,不便传禀,遂将容姑送入后艄。艄婆见他生得清秀,知他是好人家儿女,遂叫他吃了些晚饭,就引他在艄中睡了。官船连夜而行不题。
却说这些无赖直睡到天色大明,方才起来收拾,打帐开船。宋脱天在舱口一张,只见舱内空空,只剩得一牀被卧,那里有个人影儿在内!宋脱天着了一吓,魂魄俱无。忙大叫道:“姑娘在那里去了?”急走到艄上一看,也是空的。不觉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多应是投水死了,我为他担了多少干系,费了多少心机,用了无数瞎钱,只指望偕老夫妻。谁知你怀恨死了!”众无赖认作死了,大家解劝。宋脱天连忙叫人各处打捞,竟无踪迹。乱之不已,只得罢了。依旧回去不题。
却说容姑,在官船艄上睡了一夜,你道这官是谁?原来是杭州知府,姓凤名仪,在杭州行取进京,路过嘉兴。因天晚住船宿了,次早起来,因还在浙境中,尚有相知的官府迎送,凤仪酬应了半日。直到午后方闲。家人看见老爷、夫人闲坐舱中,上前禀道:“小人于昨夜河边,救得一个要投水的小女子在船,禀知老爷。”凤仪道:“一个小女子怎么投水?可唤来见我。”家人即去唤那小女子进舱。
容姑走入,立在旁边。凤仪见这女子年虽尚幼,却生得眉妍目秀,楚楚可人。因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何行此短见?可细细说明,我老爷为汝解纷。”容姑听见问他,只得朝上跪下,垂泪说道:“难女今年才十一岁,父亲止生难女一人。只因粗知文墨,致人妄想牵丝。又因父亲选婚过慎,拒聘太严,强暴自知无分,遂谋劫夺。一旦陷身虎穴,与死为邻。昨幸笔墨有灵,宽松一线,又借糟丘大力,缚定群凶,故得逃死河干。以希仁者之援。又幸投生台下,细述奸人之恶。既蒙救拔,仁已不磨。倘得还乡,则恩同再造矣。”
凤仪见他说话次序,体态安徐,满心欢喜。因叫他立起来,笑问道:“你说粗知文墨,虽也是句大话,却还是泛说。这也罢了。你又说笔墨有灵,宽松一线,这却是凿凿之言,必有所谓。你可细细说与我听。”容姑道:“贱女被群盗劫在船中,拘束甚紧。昨因叫贱女做《新月诗》,贱女随口即长吟三绝,群贱虽不知诗,见贱女信口即吟,惊以为奇,遂惊喜而纵饮,不复紧防。故贱女得逃生至此。所以说个笔墨有灵,宽松一线。”凤仪道:“果然如此吗?”容姑道:“大人前怎敢说谎。”凤仪道:“你既不说谎,可将《新月诗》念与我听。”
容姑遂将前三诗,铿铿锵锵的又念了一遍。凤仪听了,又惊又喜,因说道:“此三诗虽咏新月,却隐隐寓落难之情,大得风人之旨。你小小女儿若果能咏此,岂不竟是一个才女子了?我还不信。”容姑道:“老大人若不信,请自出一题,试试难女。则真假立辨矣。”凤仪大喜道:“《旗亭双鬟》一歌,便流传作千秋佳话。我今出一诗题,你若果能草草成篇,则千秋佳话又在旗亭之上矣。”
因叫家人取过文房四宝来,亲写一个诗题在上,付与女子道:“你良家女子,譬如花絮。今被奸人劫夺,而飘零于此,就与飞花相似。我甚怜你,故就以《飞花》二字与你做题目,你不可惊惶,慢慢做来我看。若做得略有可观,我自为你有处。”
容姑接得诗题在手,取过文房四宝,也不谦不让,竟信笔题了一首五言律诗,双手呈上。凤仪见他提笔就写,也不思索,就象做现成的一般,正惊讶不定,只见早已做完送上,不禁大喜以为奇。因接了忙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飞花
原占枝头上,今怜西复东。
眼迷新几席,肠断旧帘栊。
阵阵空香细,飘飘虚影红。
既遭逢不偶,何苦费春工。
凤仪看完大惊,大喜道:“原来果是一个才女!怎么这小年纪,有此灵慧之心,真才女也!老夫失眼了。”忙叫他坐下。容姑道:“难女流落至此,得蒙老爷不加呵责,已出万幸,岂敢妄僭窃于天地父母之前。”凤仪笑道:“孤已可怜,难尤当恤。况才不易生,岂可以世情而屈人?你可坐下,我还有话商量。”容姑只得领命坐下。
凤仪因对夫人说道:“我观此女德性温闲,才情超古。我甚爱他,况我与你年将半百,膝下无人,我欲继此女在膝下,待他长成,赘个佳婿,娱娱晚景,破破寂寞,也强似孤孤独独。不知夫人意下以为何如?”王夫人道:“我也正有此意。老爷所见不差。”凤仪大喜,便对容姑说道:“我与夫人商量的话,你听见吗?”容姑道:“老爷、夫人天高地厚之心,亦已听得明白在此。”凤仪道:“你既听见,你肯屈意如此行吗?”
容姑此时虽思父母,然身在难中,如何十分由得自己?因说道:“难女自分九死,今得不死者,皆大人与夫人救拔之恩。已感激不尽,再欲抚之膝下,又过于重生矣。孩儿虽不孝,敢不晨昏定省,以申衔结!”凤仪同夫人听了,满心欢喜道:“你既乐从,可即此拜认。”容姑随即倒身拜了八拜。凤仪同夫人受了四拜,还了四揖。
拜毕,容姑因说道:“以小家充作大家,定多不肖。今后若有过愆,望父母大人训诲。”凤仪同夫人大喜,又替他起个名儿,叫做彩文。遂吩咐家人仆妇侍女,齐来拜见小姐,以后俱称为彩文小姐。王夫人随带他到房舱中去,与他收拾。又取出许多绫罗衣服,与他更换。容姑一时从地下又到天上。正是:
阱拘舟穴多应死,逃到河干尚未生。
一旦忽然金玉裹,教人何处问君平?
凤仪、王夫人自有了彩文,在船中便终日与他消遣。遇着好风景,或是叫他吟诗,得了好佳句。或是叫他做对。小姐有时高兴,或抚一曲瑶琴,小姐一时技痒,或画两幅山水。凤仪与夫人或听听或看看,颇不寂寞。因而爱彩文小姐如宝。在路上凡有名胜之地,必迂道带他去玩耍。故耽耽搁搁,走了许久,方才到得临清家里。家中大小人役俱来磕头,拜见老爷、夫人、小姐凤仪。一一吩咐停当,早有亲戚朋友,闻知凤仪回来,俱来拜望。不期收留昌谷做儿子的唐希尧,就是他的表弟,也来拜望过了。
到了次日,只得就去答拜唐希尧。接见过,即便留酒。饮酒中间,又使儿子唐昌出来拜见。见过,就叫他也坐在席旁。凤仪看见唐昌生得清俊非常,便定着两只眼睛只管细看。唐希尧因笑道:“老表兄注目于侄儿,何也?”凤仪道:“别来不久,老表弟便有此佳儿,令人不解。”唐希尧道:“有甚难解?老表兄岂不闻知医能广嗣乎?”凤仪笑道:“知医广嗣,亦或有之。未闻经年即生之者速若此耶。此中定有一个扶生快长之良方,不肯传人。这个良方,愚表兄也用过了,但不知吃的是谁家的妙药。”
唐希尧听了,大笑道:“这个良方妙药,若表兄既也用过吃过,料想瞒不过兄。只得要实说了。”遂将过继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凤仪遂也将继女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说罢二人俱大笑不已。凤仪因又问道:“表侄丰姿颖秀,不知今读何书?”唐希尧道:“且喜此子资性过人,见书就读。但不知通与不通。老表兄不妨考他一考。”
凤仪遂将诗书、道理盘驳于他,不期唐昌对答如流,娓娓不休。凤仪听了,不觉骇然道:“大奇,大奇!”因又问道:“贤表侄既如此聪明,不知可曾学过做诗?”唐昌道:“不学诗无以言。小侄胡乱也做两首。”凤仪道:“既能做诗,我就考你一考。前日你表妹初到我家时,也说晓得做诗。我怜他娇小,又飘泊而来,因出了一个《飞花》的题目,叫他做诗。他果有几分才情,提起笔来就做了一首。又风雅又感慨,大有可观。贤表侄既英英自负,可能和他一首吗?”唐昌道:“敢求表妹的前题一观。”
凤仪因讨纸笔写出与他,唐昌接了一看,又惊又喜道:“原来表妹是个才女。虽抱惭不敢续貂,然爱慕不能已,只得要出丑了。正和涉嫌,只好鸳鸯和了。”因提起笔来,从从容容和了一首,送与凤仪。凤仪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在树得春巧,离枝春更工。
想簪云髻美,不点水唇红。
雨细窥邻壁,风轻入远栊。
休嗟飘泊意,大圣也流东。
凤仪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觉喜动颜色道:“好诗,好诗!怎做得这等风流香俊,与原诗不相上下!”因对着唐希尧道:“此子不凡。异日功名,还在老夫之上。真吾弟之福也!”唐希尧听了,欢喜不尽。因尽欢劝饮,饮到沉酣,方才别过。
凤仪到家,夫人小姐接着,凤仪就对小姐说道:“你前日题的这首《飞花诗》,我自以为独创了。不期你唐家的表兄唐昌,又鸳鸯韵和了一首在此。又香艳又风雅,似不在你之下,你可拿去一看,以为何如?”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彩文。彩文接来一看,不禁惊喜道:“此诗词中寓意,言外弄情,大得风人之旨。三复两诗,直觉孩儿瞠乎后矣。”自此之后,彩文心上就落了一个唐昌的影子,且按下不题。
却说凤仪在家又住了数日,恐违钦限,只得别了夫人、小姐,连夜进京复命去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杳杳冥冥,幽幽悄悄。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秀才军出奇计一时遭际 儿女情再题诗对面勾挑
词云:
面剥皮消,身枯力惫,胸中才学应还在。有时言听计相从,匹夫往往遭封拜。性自生情,美谁不爱,秋波紧紧连眉黛。不须撮合不须排,做来都是风流态。
右调《踏莎行》
凤仪进京且按下不题。却说昌全同了杜氏,随着差人一路晓行夜住,到了燕京,又出潼关,受尽了万千辛苦,历尽了无限风霜,过了许多日月,方才到得边塞。差人寻个客店住下,就打帐次日到帅府去投到。因对昌全说道:“明日要投到了,凡事你须早早打点。若不打点停当,明日就要吃苦。”
昌全听说心慌,只得备下一副厚礼,寻人通进。然后次日同了差人投到。总兵周重文,果然心照,看了来文,就便批准。又给了回文,因说道:“既是来军路上受伤,不便行责,且填册编入队中。若后日有功准赎。”昌全忙磕头谢了出来,少不得备酒请请队伍中这些弟兄。又隔了两日,解差相别自回去了不题。
却说这队中人,见昌全原系秀才,是个斯文人,便不十分难为他。凡有书写之事,俱是昌全出力效劳。若是昌全有甚粗重之事,众人也尽来帮他。故此昌全与杜氏倒也相安,还不吃苦。不觉过了年余,各营中兵丁皆知昌全会写,或是告假,或是告病,或是请粮,或是请给衣甲,各样手本皆来求昌全书写。写法又端楷,文法又清白,这总兵周重文凡见了,以为情理允合,又不碍法,无不准行。因暗想道:“军营中这些蠢健儿,字多不识。不知这些手本,都是甚人写的?每欲差人访问,又因军事萦心,每每混过了。”
忽一日,有个兵丁吃多了,酒醉得狂横起来,逢人便打,遇物便抢。有人禀知总兵周重文,遂传令叫次早绑了拿来。这兵丁半夜酒醒,知道将主拿他,吓得魂不附体。心下想道:“将主最恼酗酒、撒泼,这拿去莫说砍头,就捆打也是个死。”因知昌全写的手本好,遂连夜来见昌全,要求他写个手本开豁、开豁。
昌全因问道:“你家中有老母否?”兵丁道:“已死久了,一向孤身,只到数日前,方才讨得一个妻子。”昌全道:“可曾请受妻粮?”兵丁道:“尚不曾。”昌全道:“既如此,便有生机了。”因写了一个手本与他,又吩咐他道:“你只说穷军壮年无子,恐绝了宗祀。昨幸讨了一名军妻,只为生子有望,宗支不绝,心下欢喜,多吃了两杯。一时醉浑了,犯了老爷之禁。醒来追悔不及,自应甘死,但求老爷天恩,宽限几日,容犯军遣去了妻子,烧化了祖宗牌位,再来领死,就是老爷法外之恩了。”
那兵丁记熟了,到次日,牢子绑了来见总爷。周重文一见,就大怒骂道:“好大胆的奴才!本镇一向酗酒有禁,你怎敢故犯?不杀不威。”叫刀斧手伺候。兵丁慌忙禀道:“小人有个下情,求老爷尊目观看。”一面牢子就替他将手本呈上,他一面就将昌全吩咐的言语哀哀哭禀。周重文耳朵里听了,已有三分动情。再将手本一看,只见上写道:
为恳恩宽法缓死事:
穷军上孤下独久矣,昨广老爷聿来胥宇之恩,新娶一名军妻,以为内助得人,添丁有望,一时快心,多饮狂乐,遂舞蹈不知误犯老爷之禁。悔之无及,死复何辞。但以喜招愆,不胜痛恨。求生得死,情实可怜。惟求天恩暂宽死限,容穷军先安妥三日之妻,然后受一刀之苦。则感恩法外矣。不胜哀鸣之至。
周重文看完,恻然半晌,方问道:“你新娶妇,果是真吗?”兵丁道:“合营皆知,怎敢说谎。”周重文道:“既系新娶贪饮,情犹可恕。饶你这一次,若再犯酗,定然不饶。可放了绑。”兵丁被放,叩头不已。周重文道:“罪便饶你,你可实说,这个手本是谁人替你写的?”兵丁道:“是央昌全写的。”周重文又问道:“这昌全可就是去年奉旨,松江府华亭县勾来的那个军犯吗?”兵丁道:“正是他。”
周重文听说,即放去兵丁,随着人去叫昌全。不一时昌全叫到,周重文因问道:“你到军中,本镇并未曾审问你的来历。你今日可细细说明,本镇便好量才任事。”昌全见问,只得叩头禀道:“犯军自幼读书,已入泮宫。只因祖系军籍,未曾除名。故蒙明旨勾来,充实边庭。因此得在老爷军前效走狗之劳。”
周重文听了,叹息道:“原来你是个文人出身,故写得这些手本,入情合理。本镇素重斯文,怎么将你来作践?你从今以后,可随在本镇左右,料理文籍。不必又去随行逐队了。”昌全连忙拜谢。自此昌全遂日日在内衙料理这些文册,并一应来往的书柬四六,俱是昌全作稿,周重文见他文理清隽,甚是喜欢。向日这些同班的朋友,见本官重他,都来奉承。昌全俱不在意,只是小心奉公守法而已。
忽一日,报关外紧急,别镇守将,俱纷纷战败。周重文见报,未免惊慌。欲要救应,又一时无良策、良谋;欲不救援,又恐朝廷责其观望不前之罪。便闷闷不悦。昌全揣知其意,即乘便献一策道:“今敌人远来,又连连杀败各镇。定然骄横侵犯。今老爷若领兵去救,不须与他明战,只消伏兵在乱石林后,伺他兵过,从中冲出,使他首尾不能相顾,便自然大胜。”
周重文听了大喜,因悄悄领了人马,伏在乱石林后。果然敌兵乘胜而来,并不提防。忽被周重文伏兵冲出,杀得他七断八续,十损八九,连夜逃去。周重文成了大功,不胜之喜,一面报捷,一面收兵回镇,一面就治酒请昌全酬劳。昌全再三推辞道:“下属以垂死之身,得恩主大人垂宥,使得立身幕下,以备顾问。虽粉骨碎身,亦难报高厚于万一。些小效命,何敢言劳,要恩主赏饮。”周重文道:“军中职位,从无一定。只要论功升赏。今兄出此奇计,树威制胜,使敌人丧胆。虽邀皇上赫濯之灵,实吾兄之妙策而成也。本镇焉肯夺兄之功,以为己功,而为妨贤病国之人乎?今得此大捷,本镇叙功表中,已将兄名字进呈圣览矣。不久命下,自有进身之地,岂可仍执前件?”
昌全见周重文言辞侃侃,绝无虚意,只得谢了,就侍饮于席旁。彼此一问一答,殊觉欢然。不久果然命下,昌全实授周重文军中参谋之职。周重文不冒功闭贤,真心为国,连进三级。周重文、昌全谢恩毕,昌全就再三拜谢周重文提拔之功。周重文就将衙内一半楼房与昌全居住。昌全遂将杜氏接进衙中一同住了。自此昌全出入骑马,衙役跟随,一时富贵起来。在边庭料理,且按下不题。正是:
勾军只道边庭死,谁料书生反立功。
到此方知天有命,不须苦苦算穷通。
却说凤仪进京去后,王夫人在家料理。一向是自家独处,故觉凄凉。今有了彩文小姐做女儿,陪伴有人,颇不寂寞。况且彩文小姐心性乖巧,一味孝顺,故事事皆投着母亲之意。王夫人待他胜如嫡亲。
忽一日,唐希尧走到凤家,来问候王夫人道:“表兄进京,曾有家书来吗?”王夫人道:“老爷进京前有书来,说他已升职御史了。”唐希尧道:“如此可喜可贺。前日老表嫂荣归,又闻得添了一位贤表侄女,美而多才。愚弟妇急要接去一会,我恐怕老表嫂初到家,未免要料理诸事,故迟到今日。愚弟妇催不过,故择了明日,特来奉屈过舍,以叙亲亲之谊。”王夫人道:“我也久不会婶婶,正有此念。只因有事耽搁,故不曾来得。今老爷在京做官,只怕将来还要接我进京。若接进京去,一发难得会面了。婶婶既明日接我,我明日准来。又闻婶婶立了一位贤表侄,甚是清秀,也要来看看。”说定,唐希尧就去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果同了彩文小姐,两乘轿子径到唐家。赵氏连忙接入,相见过,彼此问慰一番。赵氏又将彩文小姐细看,道:“原来表侄女如此秀美,果然是个有才的淑女了。”即命备酒款待。王夫人因问表侄怎么不见,赵氏道:“在学中。”因连忙叫人去接了唐昌来,拜见王夫人,又与彩文小姐相见了。王夫人看见唐昌果然生得清秀可爱,遂问道:“侄儿今年几岁了?”赵氏答道:“十一岁了。”王夫人道:“原来与你侄女同年。”
说罢,即便入席,小姐坐在母亲身边,唐昌坐在赵氏身边。各各饮酒。唐昌见凤小姐生得甚美,黑发垂肩,一种秀色鲜妍,只觉与寻常的女子不同,不住的偷看。欲要同他说话,无奈面生不便启齿。心中只是劈劈的乱跳。看到会心之际,一会儿面红耳赤,浑身没法起来。因暗暗想道:“怎凤家妹子生得这样标致?书中称说美人,想亦不过如此。我若能与他结为夫妇,岂非是郎才女貌,一对良缘也?”
这彩文小姐被他看不过,只得低头别视。及唐昌不去看他,他又细细偷窥,也暗暗称羡道:“好个俊俏儿郎。若穿了女衣装束起来,岂非是个绝色女子?今看他双目的的,十指尖尖,更有一种温柔在流盼之间,令人心醉。若我异日得有此美丈夫,方不负我之才也。”二人看了半晌,彼此俱生眷爱之情。
王夫人与赵氏见这两个侄儿、侄女彼此贪欢,还只认他们是孩子家,没甚深意。赵氏称赞凤小姐不住口,王夫人也称扬唐昌不绝声。大家交替欢喜。王夫人忽又对赵氏笑着说道:“婶婶你看他们两个,好象一对玉人。若使配为夫妇,真个十全。等他们大了,老爷回家与他说知,爰亲做亲,到也是一件快事。”赵氏道:“若得夫人如此,你侄儿之大幸也。”
唐昌忽听见伯母肯许凤小姐与他联姻,不胜欢喜,遂忙忙立起身来走到王夫人面前,深深作了一个揖道:“多谢伯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夫人看见,不禁大笑起来道:“这孩子好个涎脸。”因搀他的手儿说道:“你放心,日后我自有处。”因又说道:“闻得你诗才甚高,当日曾做《飞花诗》,我不曾看见。你果有才,何不与你妹子,大家再做一首,与我看看?等我看明白,你们二人那个的才高,也好议亲。”
唐昌听见王夫人要他做诗,正满肚皮有逞才之念无处发泄,恰恰逗着,喜得满身奇痒,欢喜之极。因说道:“前见妹妹的《飞花诗》,字字风雅,笔笔香艳。本不该出丑奉和,因凤伯伯再三循诱,只得抱惭和了。今伯母有命,又安敢推辞。但思两人各做,未免情意不相属。不如我同贤妹,仍将《飞花》作题,联吟一首,前后顾盼,更觉亲切。不知贤妹以为何如?”
彩文小姐也正要逞才,又要借此当面试试唐昌的学问才情是真是假。便欢欢喜喜的说道:“联句甚好,请哥哥起韵,小妹继之。”唐昌道:“贤妹是客,愚兄焉敢占先?”王夫人道:“不论客,只论长幼。你们可快做来。”唐昌只得说道:“妹妹恕我占先了。”遂口吟一句道:
风细细,雨丝丝,[唐昌]断送红香辞故枝。
高下逞颜疑作画,[彩文]东西飘想似寻诗。
吹回东阁娇无力,[唐昌]舞傍檐前弱不支。
点缀多端原故态,[彩文]悠扬不尽是新恣。
低窥妆镜痴男子,[唐昌]偷傍书帏俏女儿。
宁可漫天飘绛雪,[彩文]不教满地散胭脂。
暗催春去春偏恋,[唐昌]常伴蜂忙蜂不知。
错怪五更成恨处,[彩文]忽惊万点正愁时。
若能凑作空中锦,[唐昌]不负天工撮弄奇。[彩文]
不一时做完,两人相视而笑。王夫人见他二人一对一答,不待思索而成。满心欢喜道:“真是一对才子佳人也!”唐昌与小姐彼此说说笑笑。席完,夫人同了小姐在赵氏房中歇了。唐昌自同父亲在书房同宿。这唐昌真是小孩子家,春心初动,一夜无眠。
次早即走入母亲房中,推说问安。看见小姐正在临镜梳妆,他也走至妆前,叫母亲替他梳头,去彩文小姐不远。只见一阵阵的娇香侵鼻,因目视小姐,假意说道:“贤妹曾记得毛诗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展转反侧。』之句乎?”小姐听了微笑道:“这倒记不得。只记得:『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二人亲亲挑逗,两个母亲那里得知?只道他们谈论书中的古典,一毫也不防嫌,遂由他兄妹二人说说笑笑。唐昌恐当面错过,随踅身到书房中,取出一幅白绫,题了一词在上,笼入袖中。乘母亲与王夫人不在面前,遂悄悄送与小姐。小姐接来一看,却是一首词儿在上。因暗读道:
心急急,眼巴巴,咫尺浑如天一涯。
试问玉人情与性,不知可肯傍蒹葭?
右调《长相思》
彩文看罢,微笑道:“吾兄可谓太多情矣。”遂也取了一柄金扇,一面画了山水松竹,一面也和词一首,送与唐昌。唐昌一看,只见这词道:
巴思蜀,蜀思巴,漫道无涯却有涯。
待得两心春一透,自然六管忽飞葭。
右调《长相思》
唐昌看罢,不胜大喜道:“原来贤妹不独能诗,又精于画。画中山长水长,松贞竹茂,寓意实深。愚兄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姐道:“儿女之情,一时呈露。吾兄不可浪泄,须终身以之。”唐昌道:“贤妹既垂怜若此,何不夜间乘便,月下订盟,何如?”小姐道:“如此亦好。”二人正说不了,忽王夫人走到,遂不敢多言,支吾开去。
到了夜间,果然二人乘母亲说话深浓之际,悄悄携手到后庭中无人之处,同跪拜订盟。盟完起来,唐昌即欲挨近小姐,渐渐昵狎。小姐正色推开道:“哥哥不可轻薄。后自有时也。”忽闻犬吠,恐怕有人走来,即忙回房。唐昌欢喜无限而寝。次日王夫人同小姐辞别赵氏归家,唐昌亲自送去,王夫人又留他住了两日,方才回来。自此唐昌常常来看彩文小姐不题。
却说端居与李氏,自从失了女儿,便终日哭泣,央人各处缉访。时常去求知县追比捕人,只落得音信杳无。一年之后,只索罢了。夫妻二人甚是无聊。
又过了一二年,这年端居正该他举贡例,当进京候选。他也兴致索然,功名无念。当不得这些朋友、亲戚再三相劝,端居忽又想道:“我正要寻访女儿,何不借此进京,一路访问,或者天有可怜,访得影响,也不可知。”主意定了,遂收拾了些盘缠,打点进京。只因这一进京,有分教:
不见佳人,翻逢才婿。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言情说义花下订盟 遭恶逢恩途中过继
词云:
才美岂容他见面,见面相亲,他定多留恋。不是眉尖送花卉,也应眼角飞莺燕。只道逢仇遭作践,不料恩星,恰又行方便。始知天地实无私,都是成全好姻眷。
右调《蝶恋花》
话说端居,这一年挨着他该正贡。他虽无意功名,安心罢了,当不得亲友再三劝勉,也就动了一个痴想。暗自算道:“京师聚处,或者借此寻着女儿,也不可知。”只得收拾盘缠行李,又见昌俭闲着,就要带他路上去服侍。昌俭也思量进京访访家主的消息,欣然允诺。因拣了个日子,出门长行不题。
却说凤仪在京,做了御史,他便敢作敢为,不避权奸。人俱畏惮。他因京中独居不便,遂差家人来接夫人、小姐到京。不一日,家人到了家中,见了夫人、小姐,将书呈上,说知来意。夫人、小姐欢喜无限,遂一面将家事料理,俱付一老家人照管,又一面报知唐希尧。唐希尧闻知王夫人与小姐有此远行,知留不住,遂同赵氏、唐昌备酒,到凤家饯别。夫人接见,甚是欢喜。
唐昌见了小姐,面虽喜欢,而两人心事,殊觉不乐。在母亲面前不便说话,假托说园中芍药盛开,同了去看。到了园中,那里有心看花?但坐于花下偎偎倚倚。唐昌因说道:“芳容咫尺,无计相亲。情已不堪,忽言远别。人去天涯,谁传音信?惟有死而已。不识贤妹何以教我?”小姐道:“哥哥所虑,正妹妹之所愁。然而无可奈何。所幸者,母亲爱尔甚深,前言谅非虚谬。哥哥只宜安心静俟,万勿露出私情,为父母所薄。小妹同母亲进京,倘一有机缘,必图速报。”唐昌道:“令堂与妹心,心真意实,虽无变更,但恐此去,日远日疏。倘老伯宦途交广,设更有得意之人,知妹妹之贤,或以情求,或以势浼,冰人力大,月老才强。一旦得于高才捷足,岂不令守株待兔之人失望乎?”
小姐听了,不禁变色道:“哥哥何见之浅也!宁不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岂以前日盟言为儿戏乎?父母垂怜甚深,谅亦必无此事。设如兄言,到那水尽山穷,小妹以死殉兄,决不偷生,以辜兄望!”言讫,词色俱厉。唐昌见了,连忙说道:“此愚兄之过虑也。闻贤妹冰铁之言,不胜抱愧。从此以后,谨当静俟,以待好音。前言唐突,乞贤妹恕之。”小姐道:“惟兄情深,故有此远虑。何足为怪?这且勿论,但据小妹看来,婚姻事每每与功名相近。哥哥既有此才情,何不专心举业,以图上进?况且今正在试期,倘青云起于足下,则婚姻自在掌中。望贤兄努力为幸。”
唐昌听了,不胜感激。因致谢道:“贤妹如此谆谆,愚兄虽谫劣,敢不努力功名,以慰贤妹之望?”此时亭子上有现成纸笔,因取了题诗一首道:
细向蛾眉视,盈盈未十三。
有思皆慧想,无语不奇谈。
淑性高千古,贞心过二南。
若非金紫傍,顾影也多惭。
小姐看了,见唐昌诗句清新,不禁感切。即依原韵,也和题一首。道:
撩鬓虽双影,一心无二三。
柔情和梦守,密语托诗谈。
骏马须驰北,痴梅只放南。
相逢重出此,方信两无惭。
唐昌见他才情敏绝,不露半点轻浮,已羡慕无穷。又见他殷殷劝勉,矢志相从,不胜感激。道:“贤妹情如潭水,味似醇醪。令愚兄未饮已先心醉。”一面说,一面早心荡神逸,不能自主。欲要贴身亲近,无奈心头一如小鹿乱撞,惟双目呆视小姐。小姐见他如此,因说道:“哥哥何深情如此?岂不闻血气未定之戒?况今已定盟,迟归有日。若将河洲寤寐,作桑间濮上之求,小妹深不取也。”
唐昌听了,如梦方觉。连声道:“贤妹之言,真字字珠玉,敢不佩从!”因将所题二诗,彼此交赠,收留以作日后相逢之验。二人在园又坐了半晌,见有人来,方才回房。幸得王夫人又爱侄儿,又爱女儿,见他俱在幼年,故随他二人在园中看花耍子,一毫不疑。那晓得他二人如此定盟设誓?正是:
男女从来存大欲,况于才美复多情。
一朝言别花阴下,安免相看感慕生。
又过了两日,王夫人将家事料理已完,即日治装起身。唐希尧赵氏都来送别,惟唐昌与彩文二人,到了临别之时,不能一语。惟神情惨淡,各将手暗暗指心而已。不多时,王夫人同小姐起身,带了仆从,一齐望北而去。唐昌与父母方才归家,一时痴痴想念,若有所失。然亦无可奈何。正是:
再遇知何日,生离正此时。
便教如铁石,那得不相思。
却说端居带领昌俭服侍,二人在路,水陆兼行,不只一日,到了京中。此时天下贡生皆集,选期又早,端居只得随众守候。及到了选期,人多缺少,又被这些营为钻刺之人谋为去了。端居一个穷儒,又不善钻刺,又无力营为,一时选不着,只得在京守候。又守了半年,方选了临江府新喻县儒学教谕。不日领了文凭,方出京而来。
却说唐昌别了凤小姐,虽然坐在书房中,然思思念念,如失了珍宝的一般,终日无情无绪,茶饭懒吃,书史无心,只默坐在书房中,无聊无赖。忽值宗师行牌到县,县官即出了告示,着童生到县赴考。唐希尧见了,即走入书房,说道:“宗师不久快临,县官传谕,童生赴考。你可打点去考一番,虽不能即进,亦可增光。”唐昌听了笑道:“父亲大人怎说得如此烦难?孩儿不试则已,试者功名二字,若在囊中,何足为奇!”唐希尧道:“但愿你有志竟成方妙。”
唐昌暗想起凤小姐劝勉之言,因想道:“我倘能侥幸成名,进京去见他一面,就容易了。再求父亲一书,明明求婚去见,伯母于中赞襄撮合,不怕凤老伯不肯。”遂打点精神,到了县考之日,唐希尧带了唐昌,送至学门。唐昌随众进去,题目到手,不待思索,信笔直扫。不到日中,两篇文字已完。交卷出来,父母见他回家甚早,喜欢不过。隔不得数日,县中出案,第一名就是唐昌。
又过月余府考,唐昌进去,亦如拾芥,又取了第一名。唐希尧甚是得意。早哄传了满城中。俱称羡唐家的儿子大有才学。府县俱取第一。明日宗师处自然稳稳的一个秀才了。一时传开,早动了一个忌才爱财的小人。你道是谁?原来是唐希尧的族中侄儿唐涂。他读书不成,专一结交衙役,生有二子。见唐希尧家事丰饶,并无子女,他每每央人,要将第二个儿子过继与唐希尧为子,实要图其产业。唐希尧因见他行事不端,不肯继他。又忽见唐希尧继了唐昌为子,心中大怒,屡屡设法算计唐希尧与唐昌。因见凤仪回家一番,镇压住了,不便弄手脚。又料想唐昌后来大了,也不是我的对手。等得叔子死了,这份家事少不得还是我的。料想这个外姓的人承受不去。故一向含忍不发。
今忽然听见唐昌进考,他还道是叔子要虚装体面而已。不期县中取了第一,府中也是第一,遂哄动了合县。衙门之人俱恭喜唐涂道:“令弟是个才子,将来稳稳进学,后来中举、中进士,也是你唐家的体面。”这唐涂听了,越发火上添油,不胜恼怒。因暗暗要想个计策害他,却一时无计,甚是恼闷。
忽一日,想了一个计策,大喜道:“若要除他,除非如此,如此,方神不知鬼不觉。”算计已定,只待临时行事。过了些时,学道按临,少不得这些各州府县的童生一齐来考。到了五更,众童生点名入场,唐希尧带了儿子唐昌,正在左栅边伺候,点名进去,等了一会,门上衙役早叫着唐昌,遂带了场中所用之物,走进栅门。唐希尧不便跟进,只得由他进去了。
唐昌才走至门前,正要跨进门去,不期忽被二人在人丛中乱挤,竟将唐昌推推搡搡挤落在后。唐昌见退了下来,只得又要挤上去。当不得身旁象有个人紧紧将他牵住,不但不容他上前,早一拥一撮,直从右边退出辕门。唐昌慌了,大声喊叫,怎当得人多声杂,这些童生只好自顾进去,那里管他闲事?
唐昌正待再叫,竟被背后一人将衣袖捂住他的嘴,唐昌叫不出声,遂被他抬到僻静小巷中,一顿拳头脚踢。可怜一个风风流流才学兼全的小学生,登时打死。你道何人下此毒手?原来就是唐涂。晓得唐昌五更进场,遂同了大儿子混在学道门旁,只候唐昌来动手。不期唐昌果然来了,唐涂父子竟将他拥出,一顿打死。
唐涂见他死了,方才快活,对儿子说道:“这杂种死了。如今家私都是你的了。如今趁此天还未明,无人行走,背他出城,就无事了。”因叫儿子背着。此时城门才开,竟一直背出城门,离城三里,放在一个土岗旁边,将些乱草盖好。唐涂父子竟回家去了。
却说这日端居五更从饭店中出门,一路行来,坐着一乘轿子,正走到高岗,轿夫走得力乏,将轿歇下,去寻水吃。端居坐在轿中,也要下来小便,叫昌俭看了轿子。端居走到岗下,正然小便,忽听见草堆中有人叫声阿育呀。端居吃了一惊道:“这样荒野之处,如何得有人在此叫唤?一定起早路上被人谋害了!”遂招呼昌俭道:“你快些走来。”
昌俭听得,连忙走到。端居忙指道:“这草中有人叫唤,你可看来。”昌俭即忙走去寻,那里有个人影?说道:“没有人。”端居见说无人,正欲转身,忽又听得一声阿育呀。端居遂立住脚道:“这不是人声?你听见吗?”昌俭道:“果然是人声。这又奇了!”遂立定再听,忽又是一声阿育呀。昌俭连忙走去,却见一堆的乱草中,微微露出些衣服来。忙说道:“在这里了!”遂将乱草扯开。
端居也走来,只见一个小学生睡在草中,浑身鲜血。再近前细看,那学生开眼,叫声阿育救命。端居忙问道:“你是谁家学生?为何睡在此处?”那学生见问,满眼流泪,不能出声。端居想道:“我看他打扮,必非下人。虽面庞受伤,眉目甚是清秀。只不知是被何人所害在此?”遂叫昌俭扶他起来。那学生那里立得住脚?只得又放他睡在地下。
端居意欲救他,问明来历,送他回去。却见他遍体受伤,说不出话来,只流双泪。端居因想道:“这学生不过十二三岁,有甚大冤大仇而如此受害?莫非前亲晚后受其荼毒?今若送回,是速其死也。不如我且带回,调养好了,问个明白,再作区处。”遂叫昌俭背了,走回原处。转将他放入轿中,端居却骑了昌俭的驴儿,一齐而行。
到了码头,端居因救那学生,恐怕有人知觉反为不美,转不便停留。又不便起早,只得倒雇了船,将那学生扶入舱中,遂叫昌俭去买了许多核桃,又买些好酒,与这学生吃。遂而开船。且喜得黄河中顺风顺水,不一日到了清江浦,又换了小船,昌俭一路服侍那小学生。将有半月,方觉得肿退伤消,进得饮食。船中略可起坐行走。端居大喜,遂问他道:“你姓甚名谁?为何被人如此损伤?”
那学生一口的北音,说道:“晚生姓唐名昌,因考试进场,忽被人扛抬痛打致死。不期感蒙大人救我性命,调养身痊,恩同再造。”说罢即拜下去。端居连忙扶住道:“此乃汝命未绝,适逢我耳。”又问道:“当时被难,可认得其人否?”唐昌道:“黑夜难辨,只耳中隐隐听见说道:家私有份了!”端居道:“是了!毕竟是人谋死你,侵占家财。你今年几岁了?”唐昌道:“今年十三。”端居道:“你既应考,所治何经?”唐昌道:“五经皆熟。”端居便将些文义问他,唐昌即对答如流。
端居大喜,暗想道:“此子后来前程不小。我今无子,不如恩养为一继子,有何不可?”遂说道:“你今既死逢生,又离家随我二千余里,回去甚难。即送汝回,有此仇人,亦必遭其毒害。我今贡选临江府新喻县教谕,今虽回家,不久到任。我今子息尚艰,箕裘无继,欲将汝作螟蛉,若日后得志,再寻根源,未为不可。你心下何如?”
唐昌听见,连忙跪下说道:“孩儿今日之生,实大人再造之恩,不啻生身父母矣。敢不尽子孝乎?”说罢伏地四拜,道:“自今以后,孩儿不肖,万望父亲训诲之。”端居大喜,遂受了他四拜。在船中父子相呼。正是:
分明一座丈人峰,转作螟蛉远继宗。
到得人情称快日,始知天意巧相逢。
端居、唐昌、昌俭三人,不日到了华亭家中。端居即令唐昌拜见母亲李氏。端居遂将在路上救他,继为儿子,一一说知。李氏见了唐昌,生得眉清目秀,甚是爱他,欢喜无限。端居到家,就有许多亲戚朋友见他做官,俱来庆贺。庆贺过了,端居又同李氏、唐昌到祖坟祭扫一番。
又隔了数日,早有临安府新喻县儒学差人来迎接。端居将家中事情料理一番,遂托昌俭看管。昌俭不敢推辞,端居遂同了李氏并儿子端昌下船,一路上任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署中寂寞官斋冷,知己文章感报恩。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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