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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70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錦香亭
作 者: [清]古吳素庵主人 編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第七回 禄山儿范阳造反
  诗曰:
  愁见干戈起四海,恨无才能济生灵。
  不如痛饮中山酒,真到太平方始醒。
  话说雷万春在饭店中,寻问哥哥雷海清住处。忽见旁边一人向他说道:“看你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似非凡品,为何去寻那瞽目的雷海清?况他不过是个梨园乐工,难道你去屈膝嬖人,枉道希求进用么?”
  万春道:“台兄在上,俺非是屈膝嬖人。俺乃涿州雷万春,向来流落巴蜀。因海清是俺家兄,故此要来见他。”
  那人道:“如此小弟失言了。”万春道:“请问台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南名霁云,邠州人也。一身落魄,四海为家。每叹宇宙虽宽,英雄绝少。适才见兄进门,看来是个好汉。故此偶尔相问,若不弃嫌,到小弟房中少坐,叙谈片时,不知可否?”
  万春道:“无意相逢,盘旋如此,足见盛情,自当就教。”霁云遂邀万春到房中,叙礼坐定。
  万春道:“请问南兄到此何干?”
  霁云道:“小弟有个故人,姓张名巡,乃南阳邓州人氏。先为清河县尹,后调浑源。近闻他朝觐来京,故此特来寻他。我到得长安,不想他又升了睢阳守御使,出京去了。我如今不日就要往睢阳投见他去。”
  万春道:“兄要见他何干?”霁云道:“我见奸人窃柄,民不聊生,张公义气薄云,忠心贯日,我去投他,不过是辅佐他与皇家出一臂死力耳。”万春道:“如此说来,原与不才志同道合,俺恨未得遇逢,时怀郁愤。
  兄既遇此义人,不才愿附骥尾,敢求台兄挈带同往。”
  霁云道:“若得兄同心戮力,当结为刎颈之交,死生相保,患难相扶。”万春道:“如此甚妙,请上受我一拜。”霁云道:“小弟也该一拜。”
  两人跪下,对拜了四拜。
  万春道:“明日去见过家兄,便当一同就道。”霁云道:“既为异姓骨肉,汝兄即我兄也。明早当同去拜见。”是晚,霁云将银子付与主人家,备了夜饭,二人吃了,各自睡下。
  明日二人携手入城,问到西华门羽霓院前。万春央守门人通报进去。不多时,守门人出来请道:“爷请二爷进去,小人在前引导。”将南、雷二人引到典乐厅上。
  早见雷海清身穿绣披风,头戴逍遥巾,闭着一双眼睛,一个清秀童子扶着出来,倚着柱子立定,仰着脸,挺着胸,望空里只管叫道:“兄弟来了么,在那里?”
  万春向前扶着道:“哥哥,兄弟在这里。”定睛一看,见海清鬓发已斑,须髯半白,不觉愀然下泪。便道:“愚弟在此拜见哥哥。”捧着海清的手跪将下去。
  海清也忙跪下,同携了起来。万春道:“愚弟有个盟兄南霁云,同在此拜你。”
  海清又望着空里道:“瞽目之人失于迎迓,快请来相见。”霁云向前施礼道:“南霁云拜揖了。”海清慌忙回了揖道:“此间有子弟们来打混,可请到书房中去坐。
  便分付安排筵席,三人同入书房。南霁云坐了客位,海清坐主位,万春坐在海清肩下。
  海清将手在万春身上只管摸。又嘻嘻笑道:“兄弟的身材长得一发雄伟了,须儿也这般长了。好!好!祖宗有幸,与雷氏争气必吾弟也。”
  万春道:“愚弟十年不见哥哥,失于问候。不想哥哥的须鬓这般苍了。”海清听了掉下泪来道:“我为朝廷选用,不得回家。我又将女儿累着兄弟,不知如今曾将他嫁人否?”
  万春道:“若说侄女,哥哥但放心。愚弟已替他配得个绝妙的对头了。”海清道:“嫁了谁人?”万春便将遇了钟景期,将侄女嫁他,随他赴任的话,一一说与海清听了。
  海清道:“好!好!那钟景期是个参奏李林甫的忠臣,女儿嫁得他,我无憾矣。”
  万春道:“如今李林甫那厮怎么了?”海清道:“他自窜贬钟景期之后,不知那虢国夫人为甚切齿恨他,与高力士、杨国忠常在圣上面前说李林甫弄权欺主,擅逐忠良。圣上遂罢了他的相,使他忧愤成疾而死了。”万春道:“那李林甫已死,朝廷有幸了。”
  海清道:“咳!你那知道,还有大大一桩隐忧哩。自李林甫死后,安禄山没了接应,只靠一个贵妃娘娘。那杨国忠又着实怪他,也常常陈奏他的反情。禄山立脚不定,央贵妃说项,封他为东平郡王,领范阳、平卢、河东三道节度使,兼河北诸路采访署行台仆射,统属文武节制将领,驻扎范阳,二月前赴任去了。”
  南霁云大叫道:“不好了,禄山此去,正如猛虎归山,青龙入海,天下自此无宁日矣。”
  海清道:“我乃残废之人,已不能有为。然每鼓雍门之瑟,便思击渐离之筑。南兄与吾弟如此英雄,何不进身效用,以作朝廷保障。”
  霁云道:“不才正有此意,故欲同令弟前往张睢阳处。只是贤昆玉阔别数年,方才相会,恐怕不忍骤然分袂。”
  海清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作儿女子的恩爱牵缠之态。”霁云拍掌大笑道:“妙妙,优伶之中,有此异人,几乎失敬了。”说话之间,外面筵席已定,请出上席。
  那雷海清虽是个小小乐官,受明皇赏赉极多,所以做事甚是奢富。筵席之间,就叫几个梨园子弟来吹弹歌舞。这是他卖物当行,不消说得。海清就留霁云与万春住了数日。
  霁云、万春辞别,海清又治酒送行。二人别了他,出城到寓所中取了行李,一齐上马登程,向睢阳进发。
  在路登山涉水,露宿风餐,经了些“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不一日到睢阳,二人进城歇下。
  霁云写了名帖,万春是未曾见过面的,不敢具柬,备了谒帖,叫店小二跟了,径投守御使衙门上来。
  恰值张巡升堂理事,只见闹嚷嚷的健步军牢,杂沓沓的旗牌听用。也有投文的,也有领文的,也有奉差的,也有回销的,也有具呈的,也有塘报的。军民奔走,官役趋跄。
  南、雷二人站了半晌不得空处。见有一个中军官走进辕门来,霁云便向前作揖道:“若是张老爷堂事毕了,敢烦长官通报一声,说有故人南霁云相访,帖儿在此,相恳传达。”
  中军道:“通报得的么?”霁云道:“岂敢有误长官。”中军道:“如此少待。”说着进去了。
  又隔了一会,那中军飞也似奔出来道:“南爷在那里?老爷请进相见。”霁云叫声“有劳!”整衣而入。
  张巡降阶迎接上堂,忙叫掩门。霁云道:“且慢,有一涿州雷万春与弟八拜之交,他因想慕英风,同来到此,欲求一见,未知可否?”张巡道:“既蒙不弃而来,快请相见。”
  中军高声应了,飞奔出去,请雷万春入来。万春手持谒帖,将欲跪下。
  张巡向前扶住道:“岂敢,岂敢。不嫌鄙才,惠然赐顾,理宜倒屣,岂敢踞床。”分付掩门,后堂相见。
  三人转入后堂,叙礼已毕,分宾主坐定。先是霁云与张巡叙了些阔别情由。
  茶过一通,张巡便向万春道:“下官谬以菲才,兹叨重任。方今权臣跋扈,黎庶疮痍,深愧一筹未展。足下此来,必有以教我。”
  万春道:“卑人山野愚蒙,惭无经济,辱蒙垂问鄙陋,敢不披肝沥胆,以陈一得之愚。窃见安禄山久蓄异谋,将来祸不旋踵。明公所镇睢阳,当江淮要冲,直东南之锁钥。为今之计,莫若修葺城垣,训练士卒,屯积粮草,作未雨绸缪之算。一旦贼人窃发,进可以勤王剿逆,退可以守地保民。此所谓防患于未然。愿明公熟筹之。”
  张巡道:“诚快论也。南兄有何妙见?”
  霁云道:“自古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我愚见,尚当与郡守同志,加恩百姓,激以义气,抚以惠政,使民知顺逆之道,定向背之心。外可驱之杀贼,内可令其保城。上下相睦,事无不济矣。”
  张巡道:“妙哉,妙哉!得二公相助,睢阳有幸矣。”即分付摆宴洗尘。二人起身方要告辞。只听得外面传鼓,门上传禀进来,说有范阳郡王钧帖,差官要面投禀见。
  张巡道:“此来必有缘故。二公少坐,待下官出堂发放了再来请教。”
  别了二人,一声云板升堂。
  外边吆喝开门,便唤范阳镇差官进见。那差官手持钧帖,昂昂然如入无人之境,步上堂来,向张巡作了一揖,递上钧帖。
  张巡拆开一看,原来是要筑雄武城,向睢阳借调粮米三千石,丁夫一千名,立等取用。
  张巡看罢,向差官道:“本衙门又非属于郡王,为何来取用丁粮?”
  差官道:“若是郡王统辖地方,就行文去提调了。因睢阳是隔属,所以钧帖上说是借用。”
  张巡道:“朝廷设立城堡,已有定额,为何又要筑城?”差官道:“添筑军城,不过是固守边疆,别无他故。”张巡冷笑道:“好一个别无他故,我且问你,郡王筑城,可是题请朝廷,奉旨允行的么?”
  差官道:“王爷钦奉圣恩,便宜行事,量筑一个小小城池,何必奉旨。”张巡大怒道:“安禄山不奉圣旨,擅自筑城,不轨之谋显然矣。我张巡七尺身躯,一腔热血,但知天子诏,不奉孽藩书。”
  说罢,须眉倒竖,切齿咬牙,将安禄山的钧帖扯得粉碎,掷在地下,向差官道:“本要斩你这驴头,函送京师,奏闻反状,兴师诛剿。可怜你是个无知走狗,不堪污我宝刀,权寄下此头,借你的口,说与安禄山知道,教他快回心转意,弃职归朝,束手待罪,尚可赦其性命。若是迷而不悟,妄蓄异谋,只怕天兵到来,把他碎尸万段,九族全诛,那时悔之晚矣。左右,与我打那厮出去。”
  堂下吆喝一声,押四五十条木棍,齐向差官身上没头没脑的乱打。那差官抱头鼠窜,奔出衙门去了。
  张巡掩门退堂,怒犹未息,复与南、雷二人坐定。雷万春道:“我二人在屏后,见明公发放那差官,最为快畅。即此即可吓破逆贼之胆矣。”
  南霁云道:“禄山知此消息,不日就举兵反矣。不可不预为提备。”
  张巡道:“此间郡守姓许名远,亦是忠义之士,明日便请来商议,就权请屈尊二公为左右骁骑将军,统率将士。”二人称谢,上席饮酒,谈论战守之策不题。
  却说安禄山的差官,被张公打出,唬得魂不附体,慌忙出城,不分昼夜奔回范阳,不敢去回复安禄山,先去见那大将尹子奇,把张睢阳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与尹子奇知道。
  子奇大惊,忙上马到王府来见禄山,也把差官传来的话说了。
  禄山听罢,大怒道:“孤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俱已停当。因范阳乃根本之地,故此加筑外城,名为雄武城。已将次筑完,方欲举事。这张巡敢如此无礼!也罢,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丢不得手了。你可与我昼夜督工筑城,要三日完工。如迟,尽把丁夫坑杀,快去,快去。”尹子奇答应去了。
  又唤大将史思明,分付备一道矫诏,选一个无须标致军人,充为内监,只说京中下来,至期在皇华亭如此如此。史思明也应着去了。
  又分付世子安庆绪,教他齐集人马,三日后在教场等候。安排已定,传令军士,在城中大小衙门飞报,三日后有圣旨到来,传各官迎接。
  那些军士果然往各衙门传报,报到佥判葛太古衙门来,葛太古也自打点接旨。
  原来葛太古自贬范阳佥判,领了明霞小姐和家人婢女赴任之后,不上半年,恰好那冤家对头安禄山也分藩此地。太古就推托有病,不出理事。安禄山因要团结人心,假装大度,不来计较,因此太古得以安然。
  只是明霞小姐一腔幽恨,难向人言,只有红于知他心事。看见登科录上,钟景期中了状元,二人暗自欢喜。及见邸报上说钟景期参劾了李林甫、安禄山,谪贬石泉堡司户,却又背地伤悲。思量与钟景期一段风流美事,眷恋绸缪,便纷纷落泪。红于再三劝解,只是不乐。不久恹恹染成一病,终日不茶不饭。有时闷托香腮,有时愁抱上腕。
  看看臂宽金钿,腰腿罗裙。非愁非恼,心中只是恹煎;不痒不痛,肠内总然郁结。勉强寄情笔墨,无非是含愁蓄怨,并无淫艳之词。他的诗赋颇多,不能尽述。只有《感春词》二阕,更为蕴藉,调寄《踏莎行》:
  其一:
  意怯花笺,心慵绣谱,送春总是无情绪。多情芳草带愁来,无情燕子衔春去。倚遍栏干,钏易几许,望残山水蒙蒙处。青山隔断碧天低,依稀想得春归路。
  其二:昨夜疏风,今朝细雨,做成满地和烟絮。花开若使不须春,年年何必春来住。楼前莺飞,帘前燕舞,东君漫把韶光与。未知春去已多时,向人还作愁春语。
  是日,明霞正与红于在房闲话。忽见葛太古进来,向明霞道:“我儿可着红于将我吉服收拾停当,明早要去接旨。”
  明霞道:“朝廷有何诏旨?”太古道:“报事的只说有圣旨到来,不知为着何事。”明霞连忙分付红于,取出吉服放在外边。次早太古穿扮停当,出衙上马,来到皇华亭。
  只见安禄山并合城文武官员,俱在那里伺候。太古向前,勉强各各施礼。少停半刻,内官赍着诏书已到。众官跪接,上马前导,鼓乐迎进城内。
  一路挂红结绿,摆列香案,行到教场中演武厅前,各官下马跪在厅下,厅上内官展开诏书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丞相杨国忠专权恃宠,壅蔽宸聪。
  除越礼僭分轻罪不坐外,其欺君误国,重罪难容。朕欲斩首示众,第以椒房之亲,恐伤内官兄妹之情。几欲削官罢职,诚恐蒺藜之祸难除。咨尔东平郡王安禄山,赤心报国,即命尔掌典大兵,入朝诛讨,以除国难。部下文武,听尔便宜调处,务使早奏厥功。钦哉!
  安禄山率众官,山呼万岁已毕,请过圣旨香案,禄山就上演武厅,面南坐下,开言道:“孤家奉旨讨贼,不可迟延,即于今日誓师。孤家便宜行事,今就将你等文武官员,各加一级,荣封一代,你等可谢恩参贺。”
  众官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等阿谀逢迎的,并一班助恶之徒,便要跪下。
  只见葛太古自班中走出来,厉声高叫道:“安禄山反矣,众官不可参贺。”众皆大惊。
  安禄山见太古挺身上厅,便对他笑道:“你是葛佥判么?今番在我手下,尚敢强项,我劝你不如归顺于我,自有好处。若是不从,立时斩首示众,你须三思。”
  太古道:“你这反贼,还要将言来说我么?我葛太古身受国恩,恨无能报效。断不能屈身顺你那千刀万剐的奸贼。”
  安禄山大怒,喝叫刀斧手即刻推出斩首报来。刀斧手答应,向前绑缚了。方要推出开刀,旁边走过尹子奇来,告道:“这厮辱骂王爷,死有余辜。但杀了此人,反成就了他的美名,莫若将他监禁,令彼悔过投顺。一来显大王的汪洋度量,二来誓师吉期,免得于军不利。”
  禄山道:“卿言甚善。”便分付将葛太古监禁重囚牢内。昼夜拨兵巡逻,不许家人通信。左右应了,牵着葛太古去了。
  尹子奇与史思明又道:“大王起义兵,锄奸诛恶,宜先正大位,然后行师。”
  禄山道:“卿言有理,今日我自立为大燕皇帝,册立安庆绪为太子,尹子奇为左丞相、辅国大将军,史思明为右丞相、护国大将军。杨朝宗、史朝义、孙孝哲为骠骑将军。改范阳镇为雄武军都。”
  克日兴师,拨杨朝宗、孙孝哲为先锋,自己统大兵三十万,南下武牢,进取东西二京。又拨尹子奇、史思明,领兵十万,南取睢阳。留安庆绪与史朝义镇守雄武根本之地。
  旨意一下,那各官谁敢不依,只得摆班。参贺已毕,禄山摆驾回去。次日,禄山与尹子奇,各统军马出城,分头进发,只见:
  悲风动地,杀气腾空。剑戟森严,光闪闪青天飞雪;旌旗缭绕,暗沉沉白昼如昏。那巡阵官,巡警官,巡哨官,旗牌官,司其所事;金吾军,羽林军,虎贲军,神机军,水坐军,听其指挥。人绑头,马结尾,急煎煎星移电走;弓上弦,刀出鞘,惨伤伤鬼泣神愁。
  正是:
  万众貔貅入寇来,挥戈直欲抵金台。
  长城空作防边计,不道萧墙起祸胎。
  那军马浩浩荡荡,分为两路,一路向武牢进发,一路向睢阳而去。
  安庆绪送父亲出城,然后回去,吆吆喝喝的进城。行到一个衙门前经过,见有巡城指挥的封条贴着。安庆绪在马上问道:“这是谁人的衙门?”
  军士禀道:“这是葛佥判的衙门,有家眷在内。”
  安庆绪道:“就是那老贼的衙门么?那厮是个反贼,恐有奸细藏在里面,军士们与我打进去,搜一搜。”军士答应一声,一齐动手打将进去。
  不知明霞小姐怎生藏躲,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
  诗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青春已遇乱离中。
  功名富贵若常在,得丧悲欢总是空。
  窗里日光飞野马,檐前树色隐房栊。
  身无彩凤双飞翼,油壁香车不再逢。
  话说葛明霞听得安禄山反了,父亲被他监禁,差人到监问候,又被禁卒拦阻,不许通信。衙门又被巡城指挥封了,正在房中与红于忧愁哭泣。
  忽见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家人奔进说道:“小姐不好了,安太子打进来了。”
  明霞惊问道:“那个安太子?”家人低声道:“就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明霞听了,大哭一声,昏倒在地。
  那安庆绪领着众军,一层一层的搜进来,直至内房,就扯住一个丫鬟,拔出剑来,搁在他颈上问道:“你快快直说,葛太古的夫人在那里?若不说就要砍了。”
  丫鬟哭道:“我家没有夫人的,只有一位小姐。”庆绪指着红于道:“这可是小姐么?叫甚名字?”丫鬟道:“这是红于姐姐,我家小姐叫明霞,倒在地下的就是。”
  庆绪收剑入鞘,喝叫丫鬟们:“与我扶起来!”众婢将明霞扶起。庆绪向前一看,见明霞红晕盈腮,泪珠满颊。呜呜咽咽,悲如月下啼鹃;袅袅婷婷,弱似风前杨柳。
  安庆绪这厮看得麻了。忙喝军士退后,不要上前惊吓小姐。自己走近前来,躬身作揖道:“不知小姐在此,多多惊动得罪。”
  明霞背转身子立着,不去睬他,只是哭。
  庆绪道:“早知葛金判有这等一位小姐,前日不要说骂我父王,就是打我父王,也不该计较他。如今待我放出你令尊,封他作大大官儿,我便迎小姐入宫,同享富贵。明日我父王死了,少不得是我登基,你就做皇后,你父亲就是国丈了,岂不妙哉。”
  明霞听了大怒,不觉柳眉倒竖,星眼睁圆,大喝一声道:“呔!你这反贼,休得无礼。我家累世簪缨,传家清白。见你一班狗奴作乱,恨不得食汝之肉,断汝之骨,寝汝之皮,方泄我恨。你这反贼不要想错了念头。”
  庆绪见他如此光景,知道一时难得他顺从。待要发怒,又恐激他寻死,心中按下怒气,来到中厅坐定。明霞在房里只是大哭大骂,庆绪只做不知。在中厅坐了一会,分付唤李猪儿来讲话,军士应着去了。一面叫军士将葛衙里一应什物细软,尽行搬抢,把许多侍女一齐缚了,命军士先送入宫,又将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也都下了监。军士一一遵命而行。
  不多时,李猪儿唤到,向庆绪叩了头,问道:“千岁爷呼唤,有何令旨?”庆绪道:“葛太古的女儿葛明霞,美艳异常,我欲选他入宫。叵耐这妮子与那老头儿一般的性格,开口便骂,没有半毫从顺的意思。我想,若是生巴巴的抢进宫去,倘然啼哭起来,惊动娘娘知道,倒要吃醋拈酸,淘他恶气。我故此唤你来,将葛明霞与侍女红于交付与你,领回家去,慢慢的劝喻他。若得他回心转意,肯顺从我,那时将那娇娇滴滴的身体搂在怀中,取乐一回,我就死也甘心了。你这李猪儿,不肖说,自然扶持你个大大富贵。”
  李猪儿道:“千岁爷分付,敢不尽心。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庆绪道:“好,好,须要小心着意。”说罢,将明霞红于交与李猪儿,自己上马回宫去了。
  看官,你道那李猪儿是谁?原来是个太监,当日明皇赐与禄山的。庆绪要将明霞、红于二人托人劝喻,思量别的东西好胡乱寄在别人处,这标致女子岂是轻易寄托的。所以想着这个没鸡巴的太监是万无一失的,故此叫他来,将明霞、红于交与他。
  李猪儿领命,就叫军士唤两乘轿子,将他主婢二人抬进李太监衙内来。
  原来这李猪儿生性邋遢懒惰,不肯整理衙署。衙里小小三间厅堂,厅后一边是厨房,一边是空闲的耳房,后面三间就是李猪儿睡觉的所在。
  明霞、红于被猪儿锁在耳房中,两人相对哭泣。坐了半日,看看夜了,也没人点火进来,也没人送饭进来。
  明霞哭向红于道:“安庆绪那贼今日虽去,日后必再来相逼。况我爹爹平生忠鲠,必死贼人之手,今生料不能父女团圆了,不如寻个自尽吧!”红于道:“小姐不可如此,老爷被贼监禁,自然有日出来,小姐岂可先寻死路。况钟郎花下之盟,难道付之东流了。”
  明霞道:“若说钟郎,越发教人寸肠欲断。我想他谪贬万里遐荒,云山阻隔,未知他生死如何。想起三生夙愿,一笑良缘,天南地北,雁绝鸿稀。我如今以一死谢钟郎,倘钟郎不负奴家,将杯酒浇奴坟上,让他对着白杨青冢哭我一场,我死亦瞑目矣。”
  红于道:“小姐为钟郎死,死亦何恨。只是老爷又无子嗣,只有小姐一点骨血。小姐还是少缓须臾之死,以图完聚。”
  明霞道:“我自幼丧了母亲,蒙爹爹劬育,岂不欲苟延残喘,以事严亲。只是安庆绪早晚必来凌逼。倘被贼人玷污,那时死亦晚矣。我胸前紫香囊内的一个同心方胜儿,就是与钟郎唱和的两幅绫帕。我死之后,你可将来藏好,倘遇钟郎,你须付与他,教他见帕如见奴家。我那红于呀!我和你半世相随,知心贴意,指望同享欢娱,不想今日在此抛离,好苦杀人也。”
  红于道:“小姐说那里话,若得老爷死忠,小姐死节,独不带挈红于死义乎?况红于与小姐半步儿不肯相离,小姐既然立志自尽,红于自然跟随小姐前去,在黄泉路上也好服侍小姐。”
  明霞大哭道:“红于呀!我和你不想这般结果,好苦呀!”两人泪眼对着泪眼,只一看,不觉心如刀刺,肝肠欲断,连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手扶着手,跌倒在地。
  只见门外火光一耀,一声响处,那门上锁儿开了。一个老妪推开门来,后边跟着个垂髫女子,手持一灯,向桌上放了。那老妪与女子一齐扶起明霞、红于。
  老妪就道:“小姐不须短见,好歹有话与老身从长计议。”明霞见是两个女人,方始放心。
  红于偷眼看那老妪,生得骨瘦神清,不象个歹人。及仔细把那女子一看,却好一种姿色,但见:
  态若行云,轻似能飞之燕;姿同玉立,娇如解语之花。眉非怨而常颦,腰非瘦而本细。未放寒梅,不漏枝头春色;含香豆蔻,半舒叶底奇芳。只道是葛明霞贞魂离体先游荡;还疑是观世音圣驾临凡救苦辛。
  那女子同着老妪,向前与明霞施礼坐定。明霞道:“妈妈此来为何?莫非为反贼来下说词么?”
  老妪道:“老身奉李公公命令而来,初意本是要下说词。方才在门外听见小姐与这位姐姐如此节烈,如此悲痛,不觉令人动了一片婆心。小姐不须悲泣,待我救你脱离虎口,何如?”
  明霞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大恩人矣。请问妈妈尊姓?”
  老妪道:“老身商氏,嫁与卫家,夫君原是秀才,不幸早年弃世,只生这个小女,名唤碧秋。老身没甚营生,开个鞋铺儿,母子相依活命。只因家住李公公衙门隔壁,故此李监与我熟识。方才将你二人关在家中,他因今夜轮值巡城,不得工夫在家,又不便托男子来看守,所以央及老身。一来看管你,二来劝喻你。他将衙门的匙钥都付与我,又恐有军兵来罗唣,付我令牌一面。我因家中没人,女儿年幼,不便独自在家,故此一同过来。我想那安庆绪这厮,他父亲在此还要淫污人家妇女,如今一发肆无忌惮了。我那女儿年方十六,姿容颇艳,住在此间,墙薄室浅,诚恐露他耳目,也甚忧愁。连日要出城他往,奈城门紧急,没个机会。今日天幸李猪儿付与我令牌,我和你如此如此,赚出城门,就可脱身了。”
  明霞道:“若是逃走,往何处投奔去好?”卫妪道:“附近城池都是安禄山心腹人镇守,料必都已从贼,只有睢阳可以去得。”明霞道:“如此竟投睢阳去便了。”
  卫碧秋道:“且住,我们虽有令牌,只是一行女子,没一个男人领着,岂不被人疑惑。倘若盘诘起来,如何了得?”
  明霞道:“正是,这便如此是好。”卫碧秋指着桌上道:“这不是李猪儿余下的冠带在此。我如今可把此衣帽穿戴起来,到城门如此如此,自然不敢阻挡了。”卫妪道:“我儿之言,甚为有理。”
  三人以为得计,明霞也就停哀作喜,独有红于在旁血泪交流,默然肠断。明霞向他道:“红于,我和你自分必死,不期遇着卫妈这等义人,方幸有救,你为何倒如此悲惨?”
  红于道:“小姐在上,红于有一言相告。安贼属意的不过是一小姐,如今小姐逃遁,明日李猪儿、安庆绪知道,必差军士追赶,我们鞋弓袜小,那经得铁骑长驱。红于仔细想来,小姐虽暂逃,只怕明日此时依旧被贼人拿获了。”
  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红于道:“红于倒有一计在此。”明霞道:“你有何计?”
  红于道:“如今只求小姐将衣服脱下与红于穿了,待我触死阶前,他们自去逃走,那反贼见了,只道小姐已死,除去妄想,不来追缉了。”
  明霞道:“红于说那里话,我和你虽是主婢,情同姊妹,方才我欲寻死,你便义不独生。如今我欲偷生,岂可令你就死,这是断断使不得的。”
  红于道:“蒙小姐养育,如骨肉相待,恨无以为报,今日代小姐而死,得其所矣。若小姐不允红于所请,明日被他擒拿,少不得也是一死,望小姐早割恩情,待红于引决。”说罢,便去脱明霞衣服。明霞抵死不肯。
  卫妪与碧秋道:“难得红于姐这片好心,小姐只索依了他吧。”明霞不肯,只是哭。卫妪、碧秋向前脱下他衣服来,红于穿了。
  碧秋道:“红于姐穿着小姐这衣服真似小姐一般,尽可迷安贼之眼矣。”红于哭道:“与小姐说话,只在这顷刻,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了。小姐请坐,待红于拜别。”
  明霞哭道:“你是我的大恩人,还是你请坐了,待我拜你。”二人哭作一团,相对而拜。
  卫妪与碧秋道:“如此义人,我母子也要一拜。”红于道:“我红于当拜你母子二人,万望好生看顾我的小姐,贱人在九泉之下也得放心。”说罢,卫妪、碧秋也掉下许多泪来。
  三人哭拜已毕,红于起来便向阶下走去。回头看了明霞一眼,那血泪纷纷乱滚。明霞大恸,心中不忍,方要向前去扯,那红于早向庭中一块石上,将头狠撞下去,鲜血迸流而死。
  明霞看了叫道:“可怜我那红于呀!”一声哽咽,哭倒在地,连那卫妪、碧秋心中也惨痛不过,忙去搀扶明霞,叫了好一会,方才苏醒起来。
  卫妪道:“小姐且停哭泣,谯楼已交三鼓了。事不宜迟,可速速打点前去。”
  碧秋便将李猪儿的太监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团龙的袍儿。卫妪道:“我儿倒俨然是个内官模样,只是袍儿太长了些。”碧秋道:“倒是长些好,省得脚小不便穿靴。”
  卫妪便将令牌与碧秋藏在袖里道:“你二人稍停,待我外面去看一看光景,然后出去。”
  说罢,走出去了。一会进来道:“好得紧,李猪儿只留四个小监在家,今晚又有两个随着去巡城了。只有一人把门,一人在厨房后睡熟了。我们快快走吧。”
  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门,向外而走。卫妪在前,明霞战兢兢的跟着,碧秋扮内监随在后边。
  走到衙门首,卫妪悄地将锁来开了。只见把门的小监睡在旁边,壁上挂一盏半明不暗的灯儿。碧秋忙把灯儿吹灭了。卫妪就呀的拽开大门。
  小监在睡梦里惊醒道:“什么人开门?”卫妪道:“是我,卫妈妈,因身上冷了,回去拿一条被就来。里头关着葛明霞,你须小心,宁可将门关好了,待我来叫你再开。”小监道:“妈妈真是好话,我晓得了。”
  这边卫妪说话,那边碧秋扯着明霞,在黑地里先闪出门去了,卫妪也走出来,小监果然起来将门关上。
  卫妪忙到隔壁,开了自己的门,叫明霞、碧秋进去坐了。自己去打起火来,向明霞道:“你须吃些夜饭好走路,只是烧不及了。有冷饭在此,吃些吧!”
  明霞道:“我哭了半日,胸前堵塞,那里吃得下。”碧秋道:“正是连我的胸前也塞紧了,不须吃吧!”
  卫妪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一杯吧!”明霞道:“口中烦渴,冷茶倒要吃的。”三人各吃了两杯。卫妪又领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母子二人也各自方便,就慌忙收拾些细软银钱,打个包裹儿卫妪挈着,也不锁门,三人竟向南门而走。到得城门,已是四鼓了。
  碧秋高声叫道:“守门的何在?”叫得一声,那边早有两个军人,一个拿梆子,一个拿锣,飞奔前来,问道:“什么人在此?”
  碧秋道:“我且问你,今夜李公公巡城,可曾巡过么?”门军道:“方才过去的。”碧秋道:“咱就是李公公差来的,有令牌在此,快传你守门官来讲话。”
  门军忙去请出守门千户来与碧秋相见。
  碧秋道:“咱公公有两位亲戚,着咱家送出城去,令牌在此,快些开门。”守门官道:“既是李公公亲戚,为何日里不走,半夜里才来叫门?”碧秋道:“你不晓得,方才千岁爷有旨,自明日起,一应男妇不许出城了。因此咱公公知了这个消息,连夜着咱送去。”守门官道:“既是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为何不见分付我?”
  碧秋道:“你这官儿好呆。巡城乃是公事,况有许多军士随着,怎好把这话来分付你。也罢,省得你狐疑,料想咱公公去还不远,待咱赴上去禀一声,说守门官见了令牌不肯开门,请他亲自转来与你说便了。”
  守门官慌了道:“公公不须性急,小将职司其事,不得不细细盘诘,既说得明白,就开门便了。”碧秋道:“既如此,快些开门,咱便将此令牌交付与你,明日到咱公公处投缴便了。”
  守门官接了令牌,忙叫军士开门,放碧秋与卫妪、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门军依旧锁好城门。
  到了次早,守门官拿了令牌,到李猪儿处投缴。走到衙门前,只见许多军民拥挤在街坊上,大惊小怪。守门官不知为甚,闪在人丛里探听。
  只见人说:“昨夜李公公衙内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红于,有隔壁卫妪与碧秋同走的。还有令牌一面,在卫妪身边藏着哩。”
  守门官听了,吓得目瞪口呆,心里想着夜间的蹊跷了。慌奔回去,分付军士不要泄漏昨夜开门的话。就将令牌劈碎,放在火里烧了。
  这边李猪儿忙去禀知安庆绪。庆绪亲自来验看,见死尸面上血污满了,只有身上一件鹄黄洒线衫儿,是昨日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庆绪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真个是明霞,便将李猪儿大骂道:“我把葛明霞交付与你,你如何不用心,容他死了?没鸡巴的阉狗奴才,这等可恶。”猪儿只是叩头求饶。庆绪道:“且着你把他盛殓了,你的死在后边。”说罢,气愤愤的上马,众军簇拥回去了。
  猪儿着人买一口棺木,将尸盛殓了,抬到东城空地上埋葬了,立一个小小石碑在冢前为记。上凿“葛明霞小姐之冢”七字。
  猪儿安排完了,暗想:“安庆绪这厮,恨我不过。若在此,必然被他杀害,不如离了这里吧!”计较停当,取了些金珠,放在身边,匹马出城,赶到安禄山营中,随征去了。
  却说卫妪与明霞、碧秋三人,赚出城来,慌慌张张,望南而走。到个僻静林子里,碧秋将衣帽脱下来,撇在林中。三人又行几里,寻个饭店,到内暂歇。买些面来,做了许多饼,放在身边,一路里行去。
  那地方都被军马践踏,城池俱已降贼。三人怕有人盘诘,只得打从小路行走。担饥受渴,昼伏夜行。但见:
  人民逃窜,男妇慌张。人民逃窜,乱纷纷觅弟寻兄;男妇慌张,哭啼啼抱儿挈女。村中并无鸡犬之声,路上惟有马驮之迹。夜月凄清,几点青磷照野;夕阳惨淡,数堆白骨填途。尘砂飞卷,边城隐隐起狼烟;臭气熏蒸,河畔累累积马粪。正是宁为太平犬,果然莫作乱世人。
  三人在路行了许多日子,看看来到睢阳界口,当道有一座石牌坊,上有“啸虎道”三字。
  卫妪道:“好了,我闻得人说,到了啸虎道就不远了。”说话之间,走上大路来。
  见两旁尽是长林丰草,远远有鼓角之声,旌旗之影。三人正在疑畏。忽见前边三四匹流星马儿,飞路而来,三人忙向草中潜躲。
  偷眼看那流星马上,通坐着彪形大汉,腰插令旗,手持弓箭,一骑一骑的跑过去了。到第四匹马跑到草中,忽然惊起一只野鸡,向马前冲过去。那马唬得直跳,闯下路旁来。马上的人,早已看到明霞等三人,便跳下马来,向前擒捉。

  不知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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