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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全书共十六卷,每卷一篇,共十六篇短篇小说。题“古吴墨浪子搜辑”,成书于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以西湖名胜为背景,叙述葛洪,白居易,苏轼,骆宾王,林逋,苏小小,岳飞,于谦,济颠,远公,文世高,钱镠,圆泽,冯小青,白娘子,莲池的故事。
目录
序
卷一 葛岭仙迹
卷二 白堤政迹
卷三 六桥才迹
卷四 灵隐诗迹
卷五 孤山隐迹
卷六 西泠韵迹
卷七 岳坟忠迹
卷八 三台梦迹
附录《于祠祈梦显应事迹》
卷九 南屏醉迹
卷十 虎溪笑迹
卷十一 断桥情迹
卷十二 钱塘霸迹
卷十三 三生石迹
卷十四 梅屿恨迹
卷十五 雷峰怪迹
卷十六 放生善迹
序
宇内不乏佳山水,能走天下如骛,思天下若渴者,独杭之西湖。何也?
碧嶂高而不亢,无险崿之容,清潭波而不涛,无怒奔之势。且位处于省会之间,出郭不数武,而澄泓一鉴,瞭人须眉。苍翠数峰,围我几席,举目便可收两峰、三竺、南屏、孤屿之奇,随棹即可跻六桥、十锦、湖心、花港之胜。至欲穷其幽奇,则风雅之迹,高隐之庐,仙羽之玄关,名衲之精舍,山之麓,水之湄,杰阁连云,重楼霞起,又竟月之游不足尽也。所以佳人才子,或登高选句,或鼓楫留题者比比;而忠贞节烈,寄影潜形者,亦复不少。甚而点染湖山,则又有柳带朝烟,桃含宿雨,丹桂风飘,芙蓉月浸,见者能不目迷耶?黄鹂枝上,白鹤汀中。画舫频移,笙歌杂奏,闻者有不心醉乎?随在即是诗题,触处尽成佳话,故笔不梦而花,法不说而雨。自李邺侯、白香山而后,骚人巨卿之品题日广,山水之色泽日妍;西湖得人而显,人亦因西湖以传。
嗟嗟!西湖至今日,而佳丽几不可问矣。以淡妆浓抹之西子,竟成蓬首捧心之西子矣。然而入皆为西子惜,余独为西子幸。幸古人之美迹犹存,品题尚在,则西子之面目自若也。但有其迹,而不知其迹之所从来,犹不足为西子写生,因考之史传志集,征诸老师宿儒,取其迹之最著、事之最佳者而纪之。如仙翁之药炉丹井,和靖之子鹤妻梅,白苏之文章,岳于之忠烈,钱镠之崛起,骆宋之联吟,辨才、圆泽、济癫、莲池之道行,小青、苏小之风流,俱彰彰于人耳目者,亟为之集焉。今而后有慕西子湖而不得亲见者,庶几披图一览,即可当卧游云尔。
康熙岁在昭阳赤奋若孟春陬月望日古吴墨浪子题
(全文)
卷一 葛岭仙迹
西湖,环绕皆山也。而山之蜿蜒起伏,可客人之散步而前后观览者,则岭也。岭之列在南北两峰,与左右诸山者,皆无足称。纵有可称,亦不过称其形势。称其隅位而已,并未闻有著其姓者。独保叔塔而西一带,乃谓之葛岭。此何说也?盖尝考之。此岭在晋时,曾有一异人葛洪,在此岭上修炼成仙,一时人杰地灵,故人之姓,即冒而为岭之姓也。
你道这葛洪是谁?他号稚川,原是金陵句容人。在三国时,从左慈学道,得九丹金液仙经,白日冲举的仙公葛玄,就是他之祖也。仙公升天之日,曾将上清三洞、灵宝中盟诸品经篆一通,授与弟子郑思远,嘱以吾家门子孙。若有可传者,万勿秘。故此葛洪出身,原自不凡。但父母早亡,其家甚贫。却喜他生来的性情恬淡,于世间的种种嗜欲皆不深恋,独爱的是读书向道。却又苦于无书可读,只得到山中去伐了些柴薪,挑到市上去卖,卖了银钱,就买些纸笔回来,借人家的书来抄读。且抄且读,不畏寒暑,如此十数年,竟成了一个大儒。
有人劝他道:“兄之学业,亦可谓成矣,若肯出而求仕,便不忧贫贱了。”葛洪答道:“读书为明理耳,岂谓功名贫贱哉?”劝者道:“功名可谢,而贫贱难处。今兄壮年,只因贫贱,尚未授室,设非出仕,则妻子何来?”葛洪笑道:“梁鸿得孟光为妻,未闻出仕。即欲出仕、亦自有时,何待人求?”劝者不能答而去。
葛洪学问既高,寄情又远,故于闲居,惟杜门却扫,绝不妄交一人。有兴时,但邀游山水以自适。一日,在青黛山数株长松之下,一块白石上箕踞而坐,静玩那满山的苍翠之色,以为生于山中,却又不紧贴于山,以为浮于山外,却去山远了则此色又不复有,因而感悟道:“孟夫子所言‘睟于面,盎于背’,正是此种道理,此山之所以称寿也。”正在沉吟注想,不期此日,恰有个南海的太守,姓鲍,名玄,同了许多门客,也到青黛山来游玩,先在半山亭子上吃了半晌酒,酒酣之际,各各散步。鲍玄偶携了一个相士,正游到葛洪的坐处来忽见葛洪坐在石上,昂昂藏藏,丰神飘逸,不觉惊讶,因指谓相士道:“你看此人,体态悠然,自应富贵,何如此青年,甘居泉石?”相上因定睛看了一看,道:“这少年富贵固有,然富贵还只有限,更有一件大过人处,老先生可曾看出?”鲍玄道:“富贵之外,则不知也。”相士道:“你看他须眉秀异,清气逼人,两眼灼灼有光,而昂藏矫健如野鹤,此殆神仙中人。”
鲍玄听了,尚不尽信,因走上前,对着葛洪拱一拱手,道:“长兄请了。”葛洪正看山到得意之所,低着头细细理会,忽听得有人与他拱手;忙回过头来看时,却见是一个老先辈模样,只得立起身来,深深打一恭,道:“晚辈贪看山色,不识台驾到此,失于趋避,不胜有罪。”鲍玄见他谦谦有礼,愈加欢喜,因又问道:“我看长兄神情英发,当驰骋于仕路中,为何有闲工夫寻山问水,做此寂寞之事?”葛洪答道:“尝闻贤人君子之涉世,即居仕路中吐握风云,亦宜有山水之雅度,如老先生今日是也。何况晚辈正在贫贱时,去仕路尚远,落得受用些山川秀气,以涵养性。”鲍玄听了大喜道:“长兄不独形貌超凡,而议论高妙又迥出乎寻常之外,真高士也,可敬,可羡。”因而问姓。葛洪道:“尚不曾拜识山斗,晚生小子安敢妄通。”鲍玄道:“我学生南海郡守鲍玄也,过时陈人,何足挂齿。”葛洪忙又打一恭,道:“泰山北斗,果是不虚。晚生葛洪,孤寒下士,何幸得瞻紫气。”鲍玄听了,道:“这等说是葛兄了。但不知仙乡何处?”葛洪道:“祖籍金陵句容。”鲍玄道:“闻句容县,三国时,有一位白日飞升的仙人,道号葛孝先者,兄既与之同姓,定知其来历矣。”葛洪又打一恭,道:“此即晚生之祖也。自愧不肖,尚坠落凡胎,言之实可羞耻。”鲍玄听了又不觉大喜,因顾谓相士道:“祖孙一气,吾兄言神仙中人,殆不诬矣。”相士笑答道:“非予言不诬,实相理不诬也;非相理不诬,实天地间阴阳之气不诬也。”葛洪见二人说话有因,因而问故。鲍玄遂将前看他所论之言,又细细说了一遍。葛洪此时听了,虽谦谢不遑,然胸中早已落了一个神仙的影子在心坎之上。
葛洪见鲍太守宾客纷纷,恐他有正事,说罢,遂要辞别而回。鲍玄执手不舍,再三问明了居址之地,方容他别去。正是:
谩道知音今古稀,只须一语便投机。
况乎语语皆如意,怎不身心一片依。
你道鲍玄为何这等喜爱葛洪?原来他有一个女儿,名唤潜光小姐,最所钟爱,尚未得佳婿。今见葛洪少年,潇洒出尘,又有才思,甚是注意。到次日,就托相士为媒,来与葛洪道达鲍太守之意。葛洪惟以处贫,再三辞谢,当不得鲍太守情意谆谆,遂一言之下,结成了秦晋姻盟。又过不多时,竟和谐了琴瑟之好,夫妻甚是相得。
自此,鲍玄与葛洪在翁婿之间,便时相过从。原来鲍玄最好的是外丹,并内养之术。因见葛洪出自神仙之裔,便尽将所得的丹术。朝夕与葛洪讲究,指望他有些家传。葛洪因说道:“小婿闻修仙一道,要在各人自炼,虽有家学,亦不过是些平常导引之法,只好保养气血,为延年计耳。至于飞升冲举之事,想来定须大丹。”鲍玄听了,深以为然,遂留心访求大丹之术。
那时是晋成帝咸和初,司徒王导欲召葛洪补州主簿,以便选为散骑常侍,领大著作。葛洪固辞不就。后因东南一带反了无数山贼,朝廷敕令都督顾秘统领大兵往讨之。这顾秘与鲍玄原是旧交,临行来辞,鲍玄因开筵款留,坐中命葛洪相陪。顾秘见葛洪器宇轩豁,间出一言,颇有深意,度其有才,因问他道:“目今东南一带,山贼作乱,相连相结,将有千里。本督奉命往讨,不知还该作何方略。葛兄多才,当有以教我。”葛洪道:“草野下士,焉知方略。但思贼本民也,汹汹而起者,不过迫于饥寒。有司不知存恤,复以催科酷虐之,使其不能生,便不畏死而作乱,实非有争夺割据之大志。况一时乌合,未知纪律,恩诏并宽恤之令一下,则顷刻解散矣。若欲示威,铤而走险,则天下事不可知矣。望老大人为天地惜生,为朝廷惜福。”顾秘听了,不觉喜动颜色,因对鲍玄道:“令婿稚川兄不独才高,而察览贼情,直如燃犀观火,而解散谋猷,竟是仁心义举。杯酒片言,本督领教多矣。军旅危务,本不当烦读高贤,但思兵机叵测,倘一时有变,本督自知鲁钝,恐不能速应。一着稍差,岂不丧师辱国。意欲暂屈高贤,帷幄共事,设有所疑,便于领教,使东南赖以安静,或亦仁人所愿。望葛兄慨允。”葛洪因辞谢道:“刍荛上献,不过备大人之一采。若借此临戎,小知大受,鲜不误事,乌乎敢也。”顾秘道:“一长便可奏效,何况全才。本督意已决矣,万望勿辞。”随命军中取了一道县尉的敕书,填了葛洪名字,并县尉的衣冠送上,道:“暂以此相屈,寻当上请,自别有恩命。”葛洪还要推辞,鲍玄因从旁劝说道:“幼而学,壮而行,丈夫之志也。贤婿虽别有高怀,然积功累行,不出贫寒,则功名二字,亦人生所不可少。况知己难逢,今既蒙顾老督台汲汲垂青,实贤婿知己也。何不出而仰佐其成功,使东南万姓死而忽生,扰而忽定,岂不于徒抱之仁心,更加一快乎?至于事后之功名,存之弃之,则无不可。当此之际,何必饥而不食,渴而不饮,虚费此耕凿之功哉。”顾秘听了大喜道:“鲍老先生之言甚善,葛兄不可不听。”葛洪见交相劝勉,知义不可辞,方才受了敕书,穿了冠带,先拜谢了圣恩,又拜谢了主帅,然后入内,拜别了岳父岳母并妻子,竟随了顾都督,领着三军而去。正是:
莫认丹成便可仙,积功累行实为先。
若徒硁守不为善,那得丹成上九天。
顾督师兵尚未到东南之界,葛洪早献计道:“贼巢广远,难于遍剿,利在招降,固矣。但思招降亦不容易,必使其心又感又畏,方才贴服。今欲其感,须用大恩结之;再欲其畏,必须大威震之。大恩不过一纸,大威必须百万。今元师所拥有限,何以使其必畏?”顾秘道:“如此却将奈何?”葛洪道:“洪闻先声最能动众。元帅可先发檄文于东南各府州县,虚檄其每府发兵若干、粮草若干,每州县发兵若干、粮草若干;某兵就使当守何险,某兵乘势当攻何寨;获一首级,当作何赏;破一营寨,当进何爵;候本督府百万大兵到日,一同进剿。烈烈轰轰,喧传四境。却暗戒各府州县不必实具兵马,但多备旗鼓火炮,虚张杀伐之势,使贼人闻之,自然惊惧。然后命洪率一旅,宣扬圣恩,沿路招而安之,定自畏威而感服矣。”顾督师称其妙算,一一依计而行。不数日之间,各府州县俱纷纷传说大兵到了,有旨檄兵进剿,皆设旌旗、火炮、粮草,以为从剿之用。众山贼闻知,莫不惊惧。强梁者尚思拥众凭险,以图侥幸,柔弱者早已悔之无及。过不得一两日,忽又闻得恩诏到了,沿途都写帖诏旨道:
万物皆自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饥寒而为贼诱者,朕甚悯之。若能悔过自新,可速纳兵戈于各府州县,仍各回乡里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积欠钱粮,有司不得重征再问。若果系饥寒,事平后量加优恤。有能诛获贼首来献者,赏千金,封万户。若执迷不悟,大兵到日,尽成齑粉,其无悔?
众贼见诏书写得明明白白,又且恳切,皆大喜道:“吾属有生路矣。”
遂各人将所执的刀枪弓箭,尽交纳到各府州县来,竟一哄分头散去。各府州县转取他所纳的兵器,摆列在城头之上,要害之所,以为助剿之需。贼首见此光景,无计可施,欲要拥众,而众已散了八九;欲要据险,而势孤力寡,如何能据,只得寻思要走。早有几个贴身贼将,打听得有赏千金、封万户的诏书,便你思量生缚了去请赏,我思量斩了首级去献功。你争我夺,竟将贼首斫成肉酱,而不可献矣。贼首既死,而余党便东西逃散,那里还有踪迹。及顾都督的兵到境上,而东南一带已是太平世界,竟无处劳一兵一将、一矢一炮矣。顾都督大喜道:“此皆葛县尉之功也。”遂细细的表奏朝廷,请加重赏。朝廷见兵不血刃,而四境扫清,甚嘉其功,因赐爵为关内侯。诏命到日,众皆称贺。葛洪独苦辞道:“洪本一书生,蒙元帅提携,得备顾问。即今山贼之平,非元帅大兵,赫赫加临,谁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帅虎威所致,元帅乃谦虚不自有,而尽归功于洪,复蒙圣主赐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当此?万望元帅代为辞免。”顾秘道:“解散之功且无论,即大兵之威,亦贤候檄府县虚应之所扬也,岂尽在本督?贤侯有功而不受职,朝廷不疑贤侯为薄名器,则疑贤侯为矫情。辞之何难?然揆之于义,似乎不可。”葛洪听了,甚是踌躇。
原来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于修炼。平素与鲍玄讲究,知修炼以得丹砂为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见辞功名不去,遂转一念道:“洪本书生,不谙朝廷典礼,几于获罪。今蒙元帅训教,辞爵既于义不可,但士各有志,才各有宜,今洪欲谨辞侯爵,别乞一命。总是朝廷臣子,不识可乎?”顾秘道:“既有所受,则不为矫情矣。但不知贤侯欲求何地?”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愿足矣。”顾秘道:“勾漏,下邑也,贤侯何愿于此?”葛洪道:“此洪素志也,望元帅周全。”顾秘许诺,果为他婉婉转转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来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偿。既称其有素志,着即赴任。侯爵虽不拜,可挂为虚衔,以示朝廷优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谢了圣恩,又拜谢了顾都督,方才奉旨还家,与岳翁鲍玄将愿乞勾漏令,要求丹砂之事细细说明,鲍玄大喜。不久别了岳翁,携了妻子潜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一官远远走天涯,名不高来利不加。
若问何求并何愿,谁知素志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县,葛洪到任即薄赋减刑,宽谣息讼。不消两月,治得一清如水,真是民无冻馁,官有余闲。故葛洪在衙无事,闻知罗浮名胜,遂常常去游览,欲以山水之理,去参悟那性命之学。见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时,则草木荣茂,到了秋冬之际,则草木衰落,因悟道:“此岂山水有盛衰,盖气有盛衰也。”偶看到梅花盛开之时,见开者开,落者落,因又悟道:“此亦非梅有开落,亦气有盛衰,故梅当其盛而开,缘其衰而落也。”因而自悟道:“万物皆在气中,岂人独能出于气外?少壮者,受生之气正盛也;老耄者,受生之气已竭矣。若欲长生,必须令此气常壮,不至于衰竭则可也。此《丹经》所以贵乎养气也。”由是朝夕之间,惟以养气为事,初惟静养;继用调息;继而闭其口,使气惟从鼻息中出纳;继而长收短放;继而吐故纳新,又直收入丹田;继而直贯至尾闾,又直贯至夹脊,渐渐有个贯顶之意,行之既久,只觉满腹中的精神充足,满身上的气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乐,反不去料理,为何转在尘世中恋此鸡肋?”此时在勾漏作令,已满了三载,因而解了印绶,纳于上司,竟告病谢事而去。不日到了故乡,拜见鲍玄,道:“小婿为吏三年,真是两袖清风,惟有丹砂一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鲍玄笑受道:“得此,则黄白有种,无藉于世矣。”自此之后,翁婿二人,杜门不出,不是养气,就是炼丹。不数月之间,外丹已成,不但资生,兼之济世。然而细细一思,却于性命无益,故葛洪全不在意。虽不在意,而葛洪修炼之名,早已传播四方。
有一个淮南王刘安,原是汉朝子孙,朝代虽更,他却保全未失。他为人最好的是修炼外丹,只因未得真诀,往往为之而不就。他心不能死,尚苦苦的访求高人异士。今闻得葛洪之名,遂着人用厚聘,再三来敦请一会。葛洪初辞了一两遍,后见他殷殷不倦,转感他仰慕之诚,竟慨然而往。及到了相见,淮南王加礼优待,欲求他修炼之术。葛洪道:“修炼虽炉火之功,然其成败,实关天地之造化,并赖鬼神之护持。大王若存济人利物之心,则天地自然不吝,鬼神自然乐从,而铅汞通灵矣。倘妄想齐山,私图高斗,诚恐九转之功,必不能满也。”淮南王听了,不胜大喜,道:“贤侯之论,金玉也。安何敢私?但欲参明至理耳。倘蒙仙术,侥幸成丹,请悉以代民间租赋。”葛洪听了,因力赞道:“大王仁心仁政,天地鬼神实与闻之。洪虽薄德,何敢不于炉鼎之间少效一臂。”二人说得投机,彼此大悦。遂选吉择地,起立炉灶,安铅置汞,加以丹砂,尽心修炼。到了七七四十九日,如是者九转,大丹乃成。淮南王启炉,果得黄金三万两,不负前言,悉以代淮南一郡租赋之半。深感葛洪之传,敬之不啻神明。
然葛洪静思暗想,以为终日碌碌为人,而自家性命何时结果?必须弃家避世,远遁而去,择一善地,细细参求,方能有成。算计定了,此时身边黄自之资自有,不忧路费,遂暗暗的改换了道装,隐起葛洪名姓,别号抱朴子,止带了一个能事的老仆,飘然而去。又恐近处人易踪迹,遂顺着长江一路,直至京口,由京口转至丹阳,又由丹阳至常苏。常苏非无名胜之地,可以潜身,然山水浅足,故葛洪舍之而去。直至临安,见两峰与西湖之秀美,甲于天下,方大喜道:“此地可卜吾居矣。”因而遍游湖山,以择善地。南屏嫌其太露,灵隐怪其偏枯,孤山厌其浅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称意。一日,从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见一岭蜿蜒而前,忽又回环后盼,岭左朝吞旭日,岭右夜纳归蟾,岭下结茅,可以潜居,岭头设石,可以静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游人攘攘,而此地过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独静。葛洪看了,不觉大喜道:“此吾居也。”因出金购地,结庐以处。遂安炉设鼎,先点外丹,为资身之计,然后日坐岭头,观天地之化机,以参悟那内丹之理。一日有感,因而题诗一首道:
纵心参至道,天地大丹台。
气逐白云出,火从红日来。
真修在不息,虚结是灵胎。
九转还千转,婴儿始出怀。
葛洪悟后,因时时参想道:“天地所以不老者,先天之气至足也。人是后天父母气血所生,故有壮有老,不能持久,纵能于天地之气吐吞收放,亦不过稍稍延年,断不能使受伤之后天,重返不息之先天。”再又参想道:“若果不能,则神仙一道,尽属荒唐矣。他人且无论,即吾祖仙公,仙踪仙术,历历可征,岂亦荒唐耶?由此想来,必竟后天之中,仍有开辟先天之路。故《丹经》论至精微,有曰父母,有曰戊巳,有曰怀胎,有曰调养,有曰产婴儿,有曰出元神。此必有说,断非无故而妄立名色,以炫世人之耳目。且《丹经》又有曰三九郎君、二八姹女,又有曰黄婆,不知者尽指为采战之事。试思采战淫欲,岂有得道仙人而肯著之为经耶?此中定别具妙理,而人未及参明耳。若果采战,纵有神术,亦属后天,何关性命。况且温柔乡。多半是黄泉路。”
原来葛洪自在勾漏,得了养气调息之术,有些效验,便日日行之。这一日,正坐在岭头初阳台上,吐纳东方的朝气,忽想起《丹经》上有两名要言,道:“炉内若无真种子,犹如水火炼空铛。”因又参想道:“据此二言,则调养不足重,而真种子乃为贵也。但不知真种子却是何物。若要认做药物,《丹经》又有言:‘竹破还将竹补宜,抱鸡须用卵为之。’由此看来,自是人身之物。但人身俱是后天,那里做得种子?”因而坐卧行动,凝思注想,无一刻不参真种子,再也参不透。
忽有一道人,古貌苍髯,来访葛洪,欲暂借一宿。葛洪看那人体态,大有道气,便延之上坐,请教道长何来,那人道:“来与汝说真种子。”葛洪闻言,便下拜道:“愿吾师指教。”那道人便一手扯起葛洪,道:“世兄请起,吾乃汝祖弟子郑思远也,特来传汝祖秘术于兄。”遂将昔日葛玄神仙妙旨,一一传授而去。葛洪恍然大悟道:“原来《丹经》所喻,皆系微言,实暗暗相通,所云三九郎君,即父也;二八姹女,即母也;所云戊巳黄婆,即父母交媾之媒也。父母之交媾,即父母先天之阴阳二气,相感相触,而交结于眉目间,而成黍珠也。此黍珠,吸而吞之,即吾后天中之真种子也。父母交媾,即战也;吾吞纳,即采也。采而温养之,即水火之炼也。修炼得法,而种子始成胎也。时足胎成,而婴儿始产也。婴儿既产,则元神始出也。元神出,然后化腐为神,而尸可解也。”葛洪自得郑思远之指点,此理既明,心无所惑,遂出囊中黄白,叫老仆去一一治办。又广结其庐,深深密密,好潜藏修炼,不与人知。正是:
茫然容易偏难识,得窍虽难亦易行。
药饵金丹皆备矣,大丹何患不能成。
药物既备之后,葛洪便闭户垂帘,据鼎炉而坐,抽添得鼎炉内水火温温暖暖、以待先天种子之来。而戊巳黄婆,则日引着明眸皓齿的三九郎君,与绿鬓朱颜的二八姹女,时时调笑于葛洪鼎炉之前。虽五贼为累,龙虎不能即驯也。参差了数遍,然阴阳之交媾,你贪我爱。出自天然,铅汞之调和,此投彼合,不须人力。况有黄婆勾勾引引,忽一时,金童玉女眉目间,早隐隐约约浮出一粒黍珠,现紫光明色。葛洪急开帘审视,认得是父母的先天种子。忙一吸而采入炉中,再抽添火候,牢牢固守,工夫不敢少息。过了些时,腹中渐觉有异,知已得了真种子。不须更烦药物,遂将所求,一概遣去,惟存心于调摄温养,毫忽不敢怠情。果是道参真诀,修合玄机,胸中种子结就灵胎,早日异而月不同。到了十月满足,忽有知有觉,产一婴儿,在丹田内作元神,可以随心称意,出入变化无穷矣。
葛洪到此,素心已遂,道念愈坚,因拜谢天地祖先,立愿施药济世,不欲复在世缘中扰扰。因遣老仆还乡报信,使家人绝望,自却颠颠狂狂,在西湖上游戏。他虽韬光敛晦,不露神仙的踪迹,然朝游三竺,暮宿两峰,旬日不食也不饥,冬日无衣也不寒,入水不濡,入火不燃,举止行藏,自与凡人迥异,遂为人所惊疑而羡慕矣。
一日,有一贵者邀洪共饭。时宾客满座,内忽一客戏洪曰:“闻令祖孝先公,仙术奇幻,能吐饭变蜂,不知果有其事,而先生亦善此术否?”葛洪道:“饭自饭,蜂自蜂,如何可变?先祖之事,或真或妄,予亦不知。但尊客既谈及此,或蜂饭之机缘有触,而不可不如尊客之命。”一面说,一面即将口中所嚼之饭,对着客面一喷。客只道是饭,忙低面避之。那里是饭,竟是一阵大蜂,乱扑其面,而肆其攒噬之毒。客急举衣袖拂之,那里拂得他开。左边拂得去,右边又叮来了,右边拂得去,左边又叮来了。客被叮不过,慌了手脚,只得大叫道:“先生饶我罢,某知罪矣。”葛洪笑道:“此饭也,岂会叮人,尊客欲观,故戏为之。既如此害怕,何不仍饱予腹内。”将箸招之,那一阵大蜂早飞入口中,还原为饭矣。满座宾客见之,无不绝倒。
遂传播其仙家幻术之妙,至钱塘县尉亦闻其名,特设席钱塘江口,请葛洪观潮。正对饮时,忽风潮大作,一派银山雪浪,自海门汹涌而来。观潮之人,尽远远退奔高岸。县尉亦要避去,葛洪笑留之,道:“特来观潮,潮至而不观,转欲避去,则此来不几虚度乎?”县尉道:“非不欲观,略移高阜。以防其冲激耳。”侍卫之人,恐其有失,遂不顾葛洪,竟簇拥县尉,亦退避于高岸之上,独剩葛洪一人,据席大饮。顷刻潮至,葛洪举杯向之,称奇道妙,恬不为怪,真是仙家妙用,不可测度。那潮头有三丈余高,却也奇怪,到了葛洪面前,宛若有物阻隔住的一般,竟自分流而过,独他坐处,毫无点水润湿,观者莫不称异。一日,有客从葛洪西湖泛舟,见洪有符数纸,在于案上。客曰:“此符之验,可得见否?”葛洪道:“何难”。即取一符,投之水中,顺水而下。洪曰:“何如?”客笑道:“常人投之,亦能下流。”洪复取一符投之,逆水而上。洪曰:“何如?”客又笑道:”西湖之水平,略遇上水微风,则逆上亦易事耳。”洪又复取一符投之,这符却便作怪,也不上,也不下,只在水中团团旋转。但见那上流的符,忽然下去,下流的符,忽然上来,三符聚做一块,便不动了。葛洪随即收之。客方笑谢道:“果然奇异。”
忽一日,葛洪在段桥闲走,见一渔翁自言自语道:“看他活活一尾鱼,如何一会儿便死了?只得贱卖些,自有个售主。”葛洪闻言,笑道:“你既肯贱,我欲烦此鱼,到河伯处一往,买你的放生罢。”渔翁大笑道:“此真买干鱼放生的了,果能活之,任凭放去,断不要钱。”洪遂于袖中,取符一道,纳鱼口中,投之水内,踊跃鼓鳞而去。观者无不称奇。
又一年,钱塘大旱,万姓张惶。也有道士设坛求雨,也有儿童行龙求雨,百计苦求,并无半点。葛洪看此光景,不觉动念。因安慰众人道:“莫要慌,吾为汝等求之。”因在葛岭丹井中,取水吸了一口,立在初阳台上,望着四面一喷,不多时,早阴云密布,下了一场大雨,四野沾足。
一日,见一穷汉,日以挑水为生者,因汲水,误落钱百十文于井中,无法可得,惟望井而泣,葛洪道:“痴汉子,何必泣,我能为汝取出。”遂于井上,大呼:“钱出来!钱出来!”只见那钱一一都从井内飞将出来,一个也不少。其人拜谢而去。
又一年,瘟疫盛行,葛洪不忍人染此疾,遂书符投于各井中,令人饮水,则瘟疫自解。又一人为钱粮逼迫,要卖妻子,其妻情急,竟往西湖投水。葛洪见了,止他道:“不必短见,我完全你夫妇罢。”松亭内一块大青石下,有贼藏银一包在彼,可叫汝丈夫往取之,完粮之外,还可作本钱度日。其夫往取,果得之,感谢不尽。
尝有客来谒葛洪,洪与客同坐在堂,门外又有客继至,复有一洪亲迎,与之俱人。而座上洪仍与前来之客谈笑,未尝离席动身。此乃葛洪出神妙用。每遇天寒客至。洪便道:“贫居乏火,奈何?”因而口中吐出热气来,满座皆暖。盛暑客到,洪又道:“蛙居苦热,奈何?”因而口中嘘出冷气来,一室皆凉。
或有请洪赴席,洪意不欲往,无奈请者再三勉强,洪不得已而随去。行不上数百步,忽言腹痛,即时卧地,须臾已死,请者惊慌,忙举洪头,头已断,再举四肢,四肢皆断,抑且鼻烂虫生,不可复近。请者急走报洪家,却见洪早已坐在堂上,请者亦不敢有言,复走向洪死所视之,已无洪尸矣。神异如此,人人皆道他是仙公再世,每以仙术济人,其功种种也,称述不尽。但在湖上邀游既久,人皆知他是个仙人,日逐被人烦扰,不欲更留,因振衣拂袖,返于故乡。此时鲍玄并妻子潜光,俱已去世,物是人非,不胜感叹,因访遗族子孙,以为栖止。曾著《抱仆子》内外篇、医书《金匮方》百卷、《肘后方》四卷,流传于世。既而仙机时露,复为人踪迹甚繁,心每厌之,遂独居一室。其年八十一岁,坐至日中,不言不动。兀然若睡。家人惊视之,己尸解而去矣。及视其颜色,虽死如生,再抚摩其体,却柔软不糜。至后举尸入棺,轻如无物,方知仙家与世人迥异。后朝代屡更,有人登葛岭凭吊之,尚若仙人之遗风不散,故地借人灵,垂之不朽,至今称为葛岭焉。
卷二 白堤政迹
古词有云:“景物因人成胜概。”西湖山水之秀美,虽自天生,然补凿之功,却也亏人力。这西湖风景,莫说久远者不知作何形状,就是到了唐时,杭州一带地方,还都是沮洳斤卤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况山水?直到唐玄宗时,李泌来为刺史,留心政事,方察出民之凋敝,皆由水泉咸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亲尝那西湖之水,见其恬淡可以养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咸苦之害,却无计决凿。因再三审视,方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数十暗行地中,必凿井相通,将湖水引入,今居民食淡,方遂其生。因不惜一时之财,分用民夫,在郡城中开凿了六个大井。你道是那六井:相国井西井一名化成井金牛池白龟池方井小方井自六井凿通之后,果然水泉清淡,万姓不受咸苦之害,遂致生聚渐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转变作繁华境界,却还无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后,后官只管催科,并不问及民间疾苦。日积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间又饮咸苦之水,生聚仍复萧条。那西湖冷淡,是不须说了。直到真元中,杭州又来了一个大有声名的贤刺史,方才复修李邺侯的旧迹,重洗刷出西湖的新面目来,为东南胜境。
你道这贤刺史是谁?就是太原白乐天,名居易。乐天生来聪慧过人,才华盖世,有人从海上来,见了他些奇踪异迹,相传于人,故人尽道他是神仙转世。唐时以诗取士,有一位前辈老先生,叫做顾况,大有才名。一时名士,俱推重他为诗文宗主。凡做的诗文,都要送来请教于他,以定高下。这顾况的眼睛又高,看了这些诗文,皆不中意,绝无称赏。若经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做上等的了。故人送诗到他门首,都蹑足而不敢进,因相传顾况之门为铁门关,金锁匙,难得开了让人入去。
此时白乐天年还未冠,闻知顾况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携了一卷诗,亲送到门前,叫门上人传将入去。顾家门上人是传送惯了的,一面接了诗,一面就说道:“相公请回,候老爷看过了,再来讨信罢。”白乐天道:“不消得,烦你送入,我在此候,只怕老爷就要请我相见。”门上人见他年纪小,说大话,不好抢白他,只笑了一笑,便传将入去。此时顾况坐在书房里,正对着几卷套头诗,看厌了,推在半边,吃茶消遣。忽又见门上人送进这卷诗来,他却又接在手中。原来这顾况本意原甚爱才,不是轻薄,只因送来这些诗,不是陈腐,就是抄袭,若要新奇,便装妖作怪,无一首看得上眼,故露出许多高傲之态,为人畏惧。然他本心却恐怕失了真才,故送进诗来,他又接在手中。先看见诗卷面上,写着“太原白居易诗稿”七字,竟无一谦逊之词,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见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长安米价太贵,‘居’之也还不‘易’。”说便说,笑便笑,诗却恐怕失了佳句,因展开一看。才看得第一首,便觉是自出手眼,绝不与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觉淡雅中有些滋味,不禁那些嬉笑之容,早已收敛。再信手揭开中间一看,忽看见一首咏芳草的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顾况读完,便忍不住将案一拍,大叫道:“此诗拓陶韦之气,吐杜李之锋,好佳作也!”因问门上人道:“这白相公既送诗来,为何不请他入坐,却放他去了?”门上人道:“小的不知好歹,倒肯放他去,他却不肯去,还立在门外,等老爷相请哩。”顾况道:“如此还好,快去相请。”门上人一面出去请,他就立起身,也随后踱了出来相接。二人相见了,甚是欢然。顾况因说道:“我只道斯文绝矣,不意吾子还为天壤间留此种子,何其幸也。”遂邀白乐天到书房里去,置之上座,待以贵宾之礼。杯酒之间,细论古今,竟成了莫逆之交,当时有人戏题两句道:顾才子掣开金锁匙,白乐天撞破铁门关。
自此之后,白乐天诗名大播,长庆中就登了拔萃的进士,年纪只得二十七岁。唐时凡登进士第的都在曲江饮闻喜宴,宴罢,便都到慈恩寺雁塔下题名。他时有为将相者,就以朱涂其名上以为荣,且各各题诗纪事。乐天所题之诗,有两句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
乐天因诗才有名,又兼年少,故召入翰林为学士,随迁了左拾遗。每每奏对班中,论事鲠直,不肯少屈,天子变色,谓宰相李绛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肆如此,朕岂能堪。”李绛忙跪奏道:“言路大开,乃朝廷之盛事。白居易敢于直言者,正所以报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发扬盛德。”天子闻言大悦,待居易如初。后又因论事触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贬为江州司马。久之,穆宗即位,闻其才名,又召入翰林以知制诰。但天子性好游畋,出入无度,白居易耐不住,又做了一篇《续虞人箴》,献于天子,以寓规讽。天子见了,不胜大怒。是时宰相无力,没人解救,遂谪迁为杭州刺史。乐天闻报,略无愠色,因说道:“我白居易,既蒙拔擢,做一日之官,自当尽一日之职。立朝则尽言得失,守邦则抚字万民,总是一般,何分内外?况闻杭州有山有水,足娱我性情,有何不可?”便就在东都收拾行囊,带领家眷,同赴杭州之任。正是:
非关有意逐贤人,岂是私心作远臣。
多分西湖山与水,催他来点十分春。
白乐天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许多酬应的公务,即遍访民间疾苦,方晓得李邺侯开的这六井,岁久年深,无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咸水,生聚又复萧条。乐天访察明白,因又急发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尽。又访察得下塘一带之田,千有余顷,皆赖西湖之水,以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无时,难以救济,往往至于荒旱。乐天因又筑起湖堤,比旧堤更高数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又恐水高,易于泄去,又设立水闸以为启闭。自筑堤立闸之后,蓄水有余,泄水不竭,故下塘一带百姓,竟无荒旱之苦,又感激不尽。
乐天因行了这几件德政,见民间渐渐有富庶之风,与前大不相同,他也满心欢喜,便于政事之暇,日日到西湖上来游览。见南山一带,树色苍苍,列着十数里的翠屏,甚是豁人的心眼。又见涌金、清波一带的城郭列于东,又见保叔塔、葛仙岭、栖霞乌石、北高峰绕于西北,南高峰、南屏山、凤凰山绕于西南,竟将明圣一湖,包裹在内,宛如团团的一面大水镜。但恨水阔烟深,举动要舟,不便散步。又见孤山一点,宛在水中,而西冷一径,尽是松筠,往来必须车马,因而动了一片山水之兴,遂从那断桥起,又筑了一条长堤,直接着孤山,竟将一个湖,分作里外两湖。又在长堤上种了无数的桃李垂杨,到春来开放之时,红红绿绿,绵延数里,竟像一条锦带,引得那些城里城外之人,或携樽揭盒,或品竹弹丝,都到堤上来游赏。来来往往,就如虮一般,再没个断绝之时。初还是本郡游人,既而又添了外邑,渐渐引动四方,过不多时,竟天下闻西湖之名矣。乐天既做一个西湖上的山水主人,就有那好事的道:“这里可憩憩足力。”就添盖了一间亭子。又有的道:“这里可以眺望远山。”就增造了一座楼台。由是好佛的捡幽静处起建寺宇,好仙的择名胜地创立宫观,好义的为忠孝立庙,好名的为贤哲兴祠。西湖胜地,无不为人占去。至于酒楼茶馆,冷静处,也隔不得三家五家,酒帘高挂。若到热闹处,竟比屋皆是酒垆。初还只在西湖上装点,既而北边直装点到灵隐、天竺,南边直装点到净慈、万松岭,竟将一个西湖,团团装点成花锦世界。后来这条堤,因是白乐天所筑,遂叫做白公堤。乐天见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赋诗自表道:
望海楼台照曙霞,护江汀畔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胥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自此之后,百姓感白乐天事事为杭州尽心修治,皆心悦诚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他政事一完,也便到各名胜的所在游赏题诗。若烟霞石屋、南北两峰、冷泉亭、雷峰塔,以及城中虚白堂、因岩亭、忘笙亭,凡有一景可观,无不留题以增其胜概,只恨没一个同调的诗友,与之相唱和。忽一日,闻得他一个诗酒知心的好友,叫做元微之,也除授到浙东做观察使。虽有一江之隔,为官守所系,不能往来,然同在数百里内,消息可以相通,满心观喜,但不知何时方能到任,因差人去打听。又暗想道:“我与微之二人,皆以诗酒山水为性命。前见我迁了杭州刺史,又见我说身临明圣之邦,有西湖山水之乐,他甚是气我不过。今日他自经历到禹穴、兰亭,并山阴道上,他岂不夸张其美,也要来气我?谅西湖名甲天下,对得他过,须要打点回他方妙。”果迟不得数日,到任后,有一和尚叫做贺上人,自浙东回杭,替元微之带了一封书来,忙忙拆开看时,却无一句寒暄之语,惟有一首七言律诗,夸奖他州城之美,并他为官得胜地之乐道: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乐天看了,知他是来争气,因笑一笑道:“他要争气,我偏要贬驳他一番,看他何词以对。”因而也不叙寒暄,但只题诗一首,差人送去。元微之得了书,拆开一看,也只一诗,因读那诗道:
贺上人回得报书,大夸州宅似仙居。
厌看冯翊风沙久,喜见兰亭烟景初。
日出旌旗生气色,月明搂阁在虚无。
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总不如。
元微之见了,知是乐天戏他,故相贬驳,因和韵答他一首,仍自夸张,却隐寓贬驳杭州之意,又差人寄复乐天。乐天开看,其诗道: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任登临不合居。
绕廓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
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
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
原来钱塘江未经筑岸之时,那潮头起时,直高数十丈,拍天一般的涌将上来,就如千军万马奔腾,也不似这般汹涌,所以元微之做入诗中,以来取笑。乐天看了,因笑道:“微之此诗,要来笑我,却笑差了。钱塘江潮如雪山银障,乃天下奇观也。便是汉时枚乘所赋的八月广陵涛,何等称雄,也比不得我钱塘潮之万一。微之为何反以罗刹来贬驳?由此看来,我杭州的好处,他尚未尽知,若不说明,岂不埋没了。因又做诗一首,寄与元微之道:
君问西州城下事,醉中叠纸为君书。
嵌空石面摽罗刹,压捺潮头敌子胥。
神鬼曾鞭犹不动,波涛虽打欲何如?
谁知太守心相似,抵滞坚顽两有余。
元微之看了这首诗,细细辨明罗刹二字,是称美钱塘江的徽号,不是贬他之说,方自知笑差了,做声不得。复因公事到杭州,因而一游,方知西湖之美,实实及他不来,方才心服,不敢再争。正是:
柳簇花攒红袖新,山摇水曳翠眉颦。
何须着屐东西觅,日出湖中对美人。
乐天因山山水水,日对着西湖这样的美人,又诗诗酒酒,时题出自家这般的才子,一片尤滞之魂那里还按纳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于声色。身边早蓄了两个姬妾,一个叫做樊素,一个叫做小蛮。樊素善于清讴,每歌一声,而齿牙松脆,不啻新莺。小蛮善于飞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摆折,胜似游龙。故乐天爱之特甚,日侍不离,因有诗二句赠他两人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要知樱桃口,不是单赞其口,赞其口能歌也。杨柳腰,也不是独羡其腰,羡其善舞耳。故后人又有诗驳其樱桃口,赞之不尽道:
吐去新莺穿齿滑,吞来舌上滚明珠。
朱唇一起娇无那,细想樱桃怎得如?
又有诗驳杨柳腰道:
衫袖翩跹总不消,细看妙尽在纤腰。
轻轻款款寻思去,转觉粗疏是柳条。
乐天既有了两个绝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带他到湖山深处,或是莲藕湾头,或是风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诗以纪其事。所称山水之乐,诗酒与风流之福,十分中实实也享了八九。却又逢着唐朝的法网甚宽,凡是官府到任,宴会饮酒,俱有官妓承应,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骑马相随。皆习以为平常之事,恬不为怪。乐天因营妓中没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蛮足以娱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见了一官妓,叫做商玲珑,生得姿容鲜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艺,种种皆可应酬,故此乐天亦甚钟爱,每每唤他来承应。一日,与他对雪饮酒,正饮到酣畅之际,忽元微之差人来寄书问候。乐天看了书,因大笑对商玲珑说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东形胜,与俺杭州的西湖比较,只就山水论,己比较不过,今番又有你在此赏雪对饮,又添了一段风流佳话,只怕元相公一发比我不过了。待我再题诗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着酒兴,又题诗寄元微之道:
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
禹庙未胜天竺寺,钱湖不羡若耶溪。
摆尘野鹤春毛暖,拍水沙鸥湿翅低。
更对雪楼君爱否?红栏碧甃点银泥。
元微之得了这首诗,已自知争他不过,便自心服。但因“雪楼君爱”之句,访问出商玲珑之美,不胜羡慕垂涎。遂写书与乐天,并送许多金币与商玲珑,要邀他去相见一面。乐天因是好友,推辞不得,只得着人送去。微之一见大悦。遂留在浙东,盘桓了数月,方才送还,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输服矣,为何官妓又来争?
须知才色原相近,才尽焉能色不生。
此时乐天虽然纵情诗酒,却于政事未尝少废,但装点的西湖风景,天下闻名。到了三年任满,朝廷知他政绩,遂仍召回京,做秘书监。乐天闻报,喜少愁多,又不敢违旨,只得要别杭州而去,因思想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风,尽尽的受用了三载,今闻我去,你看山色依依,尚如不舍,鸟声恋恋,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场刺史,又薄薄负些才名,今奉旨内转,便突然而去,岂不令山水笑我无情?”因叫人快备一盛席,亲到湖堤上来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乐天谢别之敬,以了西湖之缘。祭奠毕,遂与商玲珑一班名妓,纵怀畅饮,直饮得烂醉如泥,仍题诗道:
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
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
丝藤荫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
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
题罢,方才归去。到了临行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来拥着马头相送。乐天因笑谢道:“我在此为官三年并无好处。”遂信口念出两句道:惟留一湖水,与汝救荒年。
须臾众百姓散去,乐天方得长行。但一路上又无病痛,又无愁烦,只是不言不语胸怀不乐。朝夕间,连酒也不饮,诗也懒做。众随行的亲友见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盘问于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虽然快活,却是外官。今蒙圣恩新升除了秘书监,官尊职显,乃美事也,有何愁处,只管皱了眉头?”乐天道:”升迁荣辱,身外事耳,吾岂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亲友又问道:“我见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疼痛,却是何病?”乐天道:“我说与你罢:
一片温来一片柔,时时常挂在心头。
痛思舍去终难舍,苦欲丢开不忍丢。
恋恋依依维自系,甜甜美美实他钩。
诸君若问吾心病,却是相思不是愁。”
众亲友听了,俱又惊又笑道:“声色场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谓司空见惯矣,况樱桃口、杨柳腰尚在身边,尽可消遣“为何一个商玲珑便钟情至此?”乐天道,“商玲珑虽然解事,亦不过点缀湖山,助吾朝夕间诗酒之兴耳,过眼已作行云流水,安足系吾心哉?吾所谓相思者,乃是南北两峰,西湖一水耳。”众亲友听了,尽鼓掌大笑道:“这个相思病,实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黄》俱不曾留方,无药可治,如之奈何?”说罢,连乐大也大笑道:
但闻山水癣,不见说相思。
既说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时乐天已将出浙江境,要打发杭州送来的船回去,因恋恋不舍,又做了一首绝句,叫他带回杭州去,贴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诗道: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自此之后,乐天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传说,以为美谈。后因言事触怒于人,又将白乐天出为苏州刺史。那苏州地方,虽也有虎丘山、观音山并东西两洞庭湖,可以游赏,但乐天心心念念,只想着西湖,口口声声,只说着西湖。尝对一个相好朋友道:“俺与西湖,既结下宿世之缘,便当生生死死,终身受用,为何缘分只有三年?况此三年中,公事簿书又破费了我许多,山湾水曲,何曾游得遍。细想起来,我与他相处的情分,尚未十分亲切,今突然撇来,又因官守羁身,再不能够重与他一见,真可谓之负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须要害得有些实际,不可徒害了虚名。白先生既如此羡慕西湖,吾辈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样,可果有三分颜色,以领略白先生之病否?”乐天听了道:“你要知他的颜色么?一时如何摹写得尽,待我说个大概与你听罢。”因提起笔来,题诗一首道:
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
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所嗟水路无三百,官系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见诗中“堆青黛”、“泻绿油”之句,不觉惊喜起来道:“原来西湖之美有如此,莫说你见过面的害相思,连我这不见面的,也种下一个相思的种子在心上了。”未几,又召入京,后来只做到刑部尚书。他因宦情不浓,也就请告了,就在东都履道里所住之处,筑池种树,构石楼看山,与弟白敏中、白行简、裴度、刘禹锡散诞逍遥,因号为“香山居士”,又号为“醉吟先生”。后来老了,又与胡杲、吉旼、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谟、卢贞八个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时时往来,故一时荣之羡之,称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岁方终。临死时,舍不得小蛮,因做一首绝句别他道:
一树香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东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总之白乐天的文章声价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时,重开六井,点染湖山,是他一生的功绩,故流传至今,建词祭祀不绝,以为西湖佳话。
卷三 六桥才迹
才子二字,乃文人之美称。然诗书科甲中,文人满天下而奇才能有几人?即或间生一二,亦不过逞风花雪月于一时,安能留古今不朽之才迹在天壤间,以为人之羡慕?今不意西湖上却有一个。你道是谁?这人姓苏,名拭,字子瞻,别号东坡,乃四川眉山人也。他生在宋仁宋景佑年间,一生来便聪慧异常,一读书便能会悟,一落笔便自惊人。此时在父亲苏老泉,虽未曾中得制科,却要算做当时的一个老才子。只因眼中识得王安石不近人情,是个好人,不肯依附,故尔沦落,他自既不想功名,见生了东坡这等儿子,怎不欢喜。谁知那时的秀气,都萃在一门,过不多时,他夫人程氏,又生了苏辙,字子由,这子由的天姿秀美,也不亚于哥哥。故一时人赞美之,称老泉为老苏,子瞻为大苏,子由为小苏,合而称之为三苏,十分称羡。
却恨眉山僻在东南,没个大知己,老泉闻得成都的张方平,一时名重天下,遂领了两个儿子,从眉山直走到成都,来见方平,要他举荐。张方平一见了他两个儿子的文章,即大惊大讶道:“此奇才也,荐与别人,何足以为重轻,须举荐与当今第一人,方不相负。”此时称斯文宗主,而立在朝廷之上者,惟欧阳修一人,故张方平写书举荐,又叫人将他二人直送到京师。欧阳修看了荐书,就看二人的文字,不禁拍案大叫道:“笔挺韩筋,墨凝柳骨,后来文章,当属此二人矣。张方平可谓举荐得人。”遂极力称赞,直送与宰相韩琦去看。韩琦看了也惊叹道:“此二人不独文字优长,议论侃侃,当为国家出力,此朝廷瑞也。”自此,二人才名便轰然遍满长安。
到了嘉祐元年,苏轼、苏辙便同登了进士。欧阳修常将他的文章示人道:“此吾辈中人也,只恐到了三十年后,人只知有苏文,不知有我矣。”当时仁宗皇帝亲试策问,大是得意。朝罢进宫,龙颜甚悦,因对太后说道:“朕今日得二文士,乃四川苏轼、苏辙。惜朕老矣,恐不能用,只好留与后人了。”遂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惟召试秘阁,及试又入优等,遂直史馆,称为学士,十分荣耀。不料后来神宗皇帝登基,王安石用事。那王安石是个执拗之人,一意要行“青苗钱法”,苏轼却言青苗法害民不便。王安石又一意要变更科举,苏轼又言科举不当变更,只宜仍旧。神宗要买灯,苏轼又奏罢买灯,事事相忤。王安石如何容得,遂把他出了外任,通判杭州。苏轼闻报,恰好遂了他好游山水的心肠,胸中大乐道:“我久闻得李邺候、白太付都在杭州留传政迹,垂千古风雅之名,我今到杭州,若得在西湖上也做些好事,与李白二公配飨,岂不快心。”就一面打点起身。那时他兄弟子由同在京做官,见哥哥屡屡触犯王安石,恐有大祸,甚是忧心,今见他出判杭州,脱离虎口,方才欢喜;又恐怕他到杭州旧性复发,又去做诗做赋,讥刺朝政,重起祸端,因与表兄文同,于饯行之际,苦苦劝诫他一番。东坡深服其言。文同到他临行之时,恐他忘了前言,又做诗两句赠他道:北客若来休问答,西湖虽好莫吟诗。
东坡领教而别。不一日到了杭州,远远望见山色,便觉不同,满心欢喜。到任之后,一完了衙门公事,便出游于西湖之上。果然好一个西湖!但见:
碧澄澄,凝一万顷彻底琉璃;青娜娜,列三百面交加翡翠。春风吹过,艳桃浪李如描;夏日照来,绿盖红莲似画。秋云掩映,满篱嫩菊堆金;冬雪纷飞,孤屿寒梅破玉。晓霞连络三天竺,暮霭横铺九里松。风生于呼猿洞口,雨飞来龙井山头。簪花人逐净慈来,访友客投灵隐去。
此时东坡在西湖上,观之不足,爱之有余。政事稍有余闲,便不论晴雨,定要出游,见山水风光,变幻不测,晴有晴有的风景,雨有雨的妙处,因喜而题诗一绝道:
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自此诗一出,人人传诵,就有人称西湖为西子湖了。东坡原久闻西湖之名,恨不能一见,今见了西湖,又觉见面胜似闻名,那诗酒襟怀、风流性格,那里还把持得定,按纳得下,便不免要淘情声色。那时钱塘有个名妓,唤做朝云,姿色甚美,而性情不似杨花,爱慕的是风流才子,鄙薄的是庸俗村夫。一时有钱的舍人,往往要来娶他,他却风鉴颇高,看不上眼的决不肯从。东坡闻知了,因唤他来侑酒。见他不沾不染,不像个风尘中人,甚爱之,又甚怜之。饮到酒酣之际,因问他道:“汝落风尘几年了?”朝云道:“四年矣。”东坡又戏问道:“既已四年,则朝为云,暮为雨,只怕风尘中乐事,还胜似巫山。”朝云道:“云雨虽浓,任风吹送,而此身飘飘无主,竟不知谁是襄王。此地狱中之水火也,不克脱去,苦莫能言,尚何乐之有?”东坡道:“既知苦而不知乐,何不早早从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云道:“他若见怜,妾又嫌他酒肉,妾如可意,他又厌妾风尘,这良却于何从?”东坡听了大喜,又复大笑道:“我倒不厌你风尘,但不知你可嫌我酒肉否?”朝云闻言,慌忙拜伏于地道:“倘蒙超拔,则襄王有主矣,无论衾绸,犬马亦所甘心。”东坡喜他有志,果就娶他为妾,正是:
风恶虽然不惜尘,弃生拼死也由人。
杨花若不沾泥去,尚可随花落绣茵。
一日,东坡宴客湖滨,召一妓叫做群芳来侑酒,酒半,因命他歌,群芳不敢推辞,因歌一道“惜分飞”的词道:
泪湿栏杆花着露,秋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细雨残云无意绪,寂莫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东坡听了,叹惊道:“此词笔墨风流,却是何人所作?”群芳初还不肯说,当不得东坡再三盘问,方才说出道:“这就是昨日任满回去的推官毛相公,临别赠妾之作也。他再三戒妾,莫歇与人听,妾因他已去的官,无甚干系,故偶尔歌出。”东坡听说,因而叹息道:“毛泽民与我同僚,在此多时,我竟不知他是个风雅词人,怎还要去觅知己于天下,真我之罪也。”即时写书,差人去追回毛泽民来,深深谢罪道:“若论小弟,有眼无识,也不该邀寅兄去而复返,苦苦邀回者,盖欲为群芳的云雨添些意绪耳。”说罢,二人大笑。遂留毛泽民在西湖上,与他诗酒盘桓月余,方放他回去。自此,毛泽民大有声名,又复升官别地。正是:
听歌虽好色,识曲是怜才。
一首新词美,留之去复来。
东坡在杭州做官,不但诗酒流连,就政事也自风流。一日,有营妓二人,一名郑容,一名高莹,两个都拿了一纸牒文来求判。郑容牒文是要求落籍,高莹牒文是要求从良。东坡看过,俱点点头允了,就提起笔来,做一支“减字木兰花”词儿,分判在两纸牒文上。
郑容的判道: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坠帻,落笔生风,籍藉声名不负公。
判高莹的道:高山白早,莹骨冰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判毕,送与府僚诸公同看,诸公看了。都只羡词义之美。却不知有何巧妙。东坡笑一笑,因用朱笔在词儿每句之首,圈了一字。诸公再看,方知已暗暗将“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字,己判在牒上。没一个不叹服其才之高,而调笑风流之有趣也。
又一日坐堂。有一个小民,拿一张牒文告道:“原告人吴小一,告为张二欠钱不还事。”东坡因差人拘了张二来。那张二也呈上一张诉牒来道:“诉状人张二诉为无力可还事。”东坡就当堂审问这吴小一道:“张二少你甚么钱?”吴小一道:“他发了小人绫绢钱二万,约定三月就还,经今一年,分毫不付,求相公作主追还。”东坡又问张二道:“你欠他绫绢钱,可是真么。”张二道:“实欠他二万是真。”东坡道:“既欠他的,为何不还?”张二道:“小人发他绫绢,原为制扇生理。不料制成扇子,适值今存连雨天寒,一时发卖不去,故此拖欠至今。”东坡道:“既是有扇可抵,可取些扇子来。我与你发市。”张二急急出去,取了一箧扇子来。东坡叫人当堂打开、捡取白团夹绢扇二十柄,就将判笔或是草圣,或是楷书,或画几株桔树,或画一片竹石。不多时即写画完了,付与张二道:“快领去卖钱,偿还吴小一。”张二抱扇叩头而出,才走出府门,早有好事的,见是苏东坡的字画,都情愿出千钱一柄,顷刻之间,都已买尽,还有来迟的买不着,俱懊恼而去。张二得钱还了吴小一这主债,还剩下许多扇子,好不快活,不独张二快活,连一府之人皆为之感激。
东坡又见杭人虽觉富盛,空乏者多,遂将公用不尽的余钱积了许多,俱买良田,叫人耕种,以养杭城的穷民。所以杭民无论受恩不受恩的,都感之如父母。他又见湖中葑草填塞,因想道:“李、白二公遗迹,今又将渐渐湮没,我既在此为官,若不开浚一番,仰视二公,岂不有愧!”正欲举行,不意朝廷因他四年任满,又将他转迁密州。因叹息道:“不能遂吾志矣,倘与西湖有缘,除非再来。”忙将未完的事体,尽行归结。正在忙时,忽有一个营妓来投牒,要求从良。东坡是游戏惯了的,那里管甚闲忙。一见那妓生得丑陋,便大笑指牒道: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又有一个周妓,色艺俱精,要算做一郡之魁。闻东坡肯判脱籍,便也来援例求脱。东坡道:“汝若脱籍,则西湖无色矣。”不准脱籍,因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不允。
人见他同是一事,一允一不允,都有妙趣,遂相传以为佳话。
东坡既到密州任,不多时又迁他到徐州,既到徐州,任不多时,又迁到湖州。你道此是为何?只因他在京时曾论过王安石的青苗法不便,今青草法行,果然不好,又致百姓受害生怨,王安石却归罪到东坡身上,说是他起的祸根。因叫门下人寻他的过失,参论他。早有一个心腹御史舒亶,打听得他在杭州,专好做诗讥消朝廷,遂特特劾奏一本道:苏轼出判杭州,专好惜诗讥诮时事。陛下发钱以济贫民,苏轼则曰:“赢得儿童好音语,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苏轼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陛下兴水利,苏轼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苏轼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苏轼不臣,乞下狱究治。
这疏上了,当事遂坐他讥讽之罪,差人就湖州直拿到京师,下在御史狱中,举家惊慌无措。兄弟苏辙,正在京做官,见兄遭祸,追恨道:“他临行时,我再三劝戒他,不要做诗,他任性不听,致有今日之祸。”遂上书,愿以自己见任官职赎兄罪。王安石道他党护,因说道:“官职乃朝廷的恩荣,又不是你的世业,怎么将来赎罪?”遂连苏辙也贬到筠州监酒场去。正是:
讥刺休言是不忠,忠心实具是非中。
倘然明主能深察,疾苦民情已上通。
此时在位是神宗皇帝,因见了苏轼讥刺诗句,在宫中甚是不乐。忽被慈圣曹太后见了,因问道:“官家何事不乐?”神宗道:“朝廷所行的政事,近被苏轼谤讪,且谤讪之言,竟形之诗句。”太后听了,吃惊问道:“这个苏轼,莫非就是与兄弟苏辙同榜的那才子,四川苏轼么?”神宗听了,也吃惊道:“正是那个苏轼。娘娘怎么得知?”太后道:“当日仁宗皇帝亲自临轩策试,朝罢回官,大喜说道:‘朕今日因策试得了苏轼、苏辙二人,实大才也,甚为国家生色,但恨朕老矣,恐不能展其才,只好遗与后人大用罢了。”因流下涕来问道:“今二人安在?”神宗不能隐,只得实说道:“轼方系狱,辙已谪外。”太后因不悦道:“先帝遗爱之人,官家如何不惜?”神宗受命,就有个释放之意。恰又值东坡在狱中,自念众奸人虎视眈眈,料不能兔。又想子由临行苦劝之言,不曾听得,以致遭此惨祸。因将胸中苦痛,做成一诗,叫狱吏送与子由。谁知这狱吏是舒御史分付下的,叫他留心伺察苏轼的所为,都要报知与他。狱吏梁成既得了此诗,安敢不报。舒直得了诗,随即献上与神宗,道他狱中怨望。神宗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的道: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了须还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来了因。
神宗见了这诗,情词哀切,并无怨望之念,不觉大动其心,即传出诏旨来释放,但贬他为黄州团练副使。东坡出狱,因钦限紧急,不敢久停,即时同家眷到于黄州。因那诏书上不许签书公事,东坡便幅巾芒鞋,日日与田夫野老说趣打诨。且喜听人说鬼,听了一个,又要人说一个。那个回说道:“胸中没有鬼了。”东坡道:“若是没了,姑谎言之,亦可也,何必真鬼。”众皆大笑,率以为常。正是:
珠玑笔墨锦心肠,谁说无妨却有妨。
口若悬河开不得,只应说鬼当文章。
神宗自闻了曹太后说先帝称他大才之言,便叫侍臣各处去寻他的文章来看,见一篇,爱一篇,道:“果系大才。”胸中便有个大用之意,只碍着王安石与他不合,故因循下了。忽一日,有人传说苏轼死在黄州,此时神宗正进御膳,不禁再三叹息道:“才难!才难!岂不然乎?”遂连御膳也不进了。后又闻知苏轼原不曾死,龙颜大悦,遂亲书御札,升他到汝州。苏轼上表称谢,神宗看他的表文甚是奇炒,因对左右称赞道:“苏轼真奇才,你道可比得古人那一个?”左右道:“除非唐之李白。”神宗道:“李白有苏轼的才,却没有苏拭的学,以朕观之,还胜如李白。”东坡将到汝州,又上一本,说:“臣有田在常州,愿移居常州。”神宗就准其奏。
不料过不多时,神宗晏驾,哲宗登基。东坡正感神宗屡转之恩,不胜悲痛,只以为失了明主,不能进用,谁知过不多日,早有旨升苏轼为龙图阁翰林学士。东坡喜出望外,不日到京,召入便殿。朝见礼毕,宣仁太后即问道:“卿前为何官?”苏轼俯伏答道:“臣前为黄州团练副使,后蒙恩谅移汝州,又谅移常州。”太后又问道:“今为何官?”苏轼道:“臣今待罪翰林学士。”太后道:“怎么得骤然至此?”苏轼道:“此皆际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之恩也。”太后道:“不是。”苏轼道:“或是大臣论荐。”太后道:“也不是。”苏轼惊奏道:“臣虽不才,实不敢从他途以进。”太后道:“此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尝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今上奉先帝遗命,故特简尔。”苏轼俯伏于地,闻言不禁痛哭,至于失声。太后与哲宗也一同哭泣,左右近恃都悲咽感伤。哭毕,太后又命以锦墩赐坐,赐茶。又撤御前金莲烛,送苏轼归院,正是:
被谴亦已久,新恩何处来?
先皇与新主,都道是奇才。
东坡既感圣恩,便旧性又发。凡政事有碍于朝廷,不便于民情者,依旧又上疏争论,触怒当事。皇帝高拱九重,那里管得许多,早又被奸人将他打发出来,做杭州知府。东坡闻报,绝不以内外介意,转欢喜道:“吾昔日西湖未了之愿,今者可以完矣。”遂又移家眷出京。那杭州百姓,前番受过他的恩惠。今又听得他来,不胜欢喜,大家都打点焚香顶礼远接。
却说东坡路过金山,闻知佛印禅师是个高僧,原是认得的,今日正在金山上放参,与那些问道的人接见。东坡也思量进去与他一见。无奈问道的人,上百上千,一时挨挤不开;欲要叫人赶散,却又不雅;因思量道:“我有道理了。”遂穿起公服来,将皇上赐的那条玉带也系在腰间,叫人两边搀扶了,竞昂然直走进来。众人见他这般打扮,自然是个显官,只得略略放开一路,让他走人。将走到香案前,那佛印禅师坐在一层高讲台上,早已远远望见,忙高声问道:“苏学士何来?此间却无你的坐处。”东坡听了,知是禅机,即随口戏答道:“既无处坐,何不暂借和尚的四大身体,用作禅床。”佛印道:“山僧有一句转语,学士若答得来便罢,若答不来,便请解下身上系的玉带,留镇山门。”东坡就叫左右解下玉带,放在香案之上。佛印道:“山借四大本无,五蕴俱空,学士要在何处坐?”东坡一时答应不出,早不觉面皮一红。佛印即喝侍者,收此玉带,永镇山门。东坡见佛印果深于禅理,有些机锋,遂弃了玉带,欣然而去。正是:
既然四大皆空去,玉带将悬何处腰?
佛法大都空里事,山门留镇亦徒劳。
东坡到了杭州,见父老远迎。甚是欢喜。及上表谢恩,就将其情写入道:
江山故国,所至如归。
父老遗民,相迎似旧。
东波到任,公事一完,即打点往西湖上来,完他未了的心愿。不料一时大旱起来,饥荒疫病,一齐发作,百姓苦不可言。东坡见了不忍,因特奏一本,求减本路上供粮米三分之一。那时和尚的度牒甚贵,又乞多赐本路度牒,换米以救饥民。又乞将常平仓米,减价以祟。朝廷一一准奏。百姓所以不致荒乱,皆东坡之力也。穷民病疫,随地随造病坊,置药于中,延良医分治,百姓救活者不计其数。不意大旱之后,值秋天大雨,太湖之水泛涨起来,禾稼尽坏。东坡料定明岁必然大饥,因又奏请朝廷,免上贡米一半,又多乞度牒,预先籴米,以备明年出粜。朝廷又一一依他所奏。果到明春饥时,百姓赖此,得免流散死亡之苦,感德不可胜言。正是:
水旱饥荒安得无?全亏仁政早先图。
若教危急方思救,多分斯民已矣乎。
自后水旱不侵,民情稍定,东坡便日日到湖上,与江干并六井处,细细审察地形,方知六井所以常常湮塞,下塘往往遭旱者,皆因湖水浅之故耳。湖水所以浅,皆药草丛生,满湖壅塞耳。湖水若不塞塞,则蓄水有余,自能放入运河,则运河自足矣。今惟湖水浅,运河失湖水之利,只得要取给于江潮,一取给于江潮,则江潮入市,而浑浊多淤泥,三年一淘,为市民大患。此六井所以渐废也。为今之计,须先开掘茅山、盐桥二河,使其挖深,令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又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然后潮水不入市,而六井可浚,民受其利矣。但欲湖水深,须尽去葑田,若去葑田,却将这些葑草堆积何处?因想湖南到湖北,约三十里,若沿湖往来,终日也走不到,何不将此葑草淤泥取将起来,填筑一条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又去,行人又便,此一举而两得之利也。葑田既去,再召募人种菱,收其利以偿修湖之费,岂非妙事?遂先与各官计较得端端正正,然后上疏奏闻朝廷。朝廷览奏,见是利民之事,焉得不准?不日旨下,东坡不胜欢喜,即择吉鸠工。此时乃饥荒之后,百姓无聊,闻太守鸠工,现有钱米日给,俱蜂拥而来,掘的掘,挖的挖,挑的挑,筑的筑,不数月。蔚草去尽,筑成长堤,将一湖界而为两,西曰“里湖”,东日“外湖”。堤上造六桥通水利,以便游舫之往还。那六桥俱命一名:
第一桥曰映波,第二桥曰锁澜。
第三桥曰望山,第四桥曰压堤。
第五桥曰东浦,第六桥曰跨虹。
堤之两傍,都种了桃柳芙蓉,到花开的时节,望之就如一片云锦相似,好不华丽。葑草既无,湖水既深,又将茅山、盐桥二河挖深,一受江潮,一受湖水,则潮水不入市,而六并不受淤泥之害,可一浚而常通矣,东坡见大功既成。素志已遂,不胜欣欣然,因题诗一首以志喜道:
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怨卷苍烟空。
自此之后,西湖竟成仙境,比白乐天的时节,风景更觉繁华。凡游西湖者,都乐而忘返。所以有人赞道:
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
东坡政事之暇,便约一班儿的同僚官长、文人墨客,都到湖上来嬉游。
每船中分几个妓女,任凭他撑到各处去,饮酒征歌,直饮到日落西山,烟雾迷濛,东坡方教自家船上鸣金为号,聚集诸船。那些船闻得鸣金声响,便一齐撑将拢来,聚作一处,又歌的歌,舞的舞,欢呼酣饮,或会于湖心寺,或会于望湖亭,直到一二鼓,夜市未散。众妓华服骑马,点着灯烛,乘着月光,异香馥郁,光彩夺人,恍如仙子临凡,纷纷逐队而归。城中士女夹道观者,无一个不道他是“风流太守”。有人题诗赞他道:
嬉游虽说乐民乐,细想风流实近淫
何事斯民翻羡慕?盖缘恩泽及人深。
侍妾朝云,当时有一个相好的妓女,叫做琴操,前番东坡见他时,才只得十三岁,便性情聪慧,喜看佛书。东坡这番来,琴操已是二十九岁了。东坡怜他有些佛性,恐怕他坠落风尘,迷而下悟,思量要点化他,因招他到湖中饮酒。饮到半酣,因对琴操说道:“你既喜看佛书,定明佛理,我今权当作一个老和尚,你试来参禅,何如?”琴操道:“甚好。”
东坡因问他道:“怎么是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东坡又问道:“怎么是景中人?”琴操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绾巫山一段云。
东坡又问:“怎么是人中景?”琴操答道:随他扬学士,鳖杀鲍参军。
东坡听罢,因把桌子一拍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大悟,到次日即削去头发,做了尼姑,参访佛印禅师,后来也成了正果。这叫做“东坡三化琴操”。
东坡在杭州,公则政事,私则游湖,不觉又是三年。朝廷知他开筑有功,因又召入为翰林承旨,东坡闻命,又忙忙入京。百姓感他恩德,人人垂泪,甚至人家俱画像供奉。正是:
念功天子召,感德尽人悲。
终是忠良好,谁言不可为?
东坡到了汴京,朝见过,适值辽国来了一个使臣,传他国王之命,道他辽国有一对,要宋国对来,对得来便为上邦,对不来便为下邦。其对只有五字,道:三光日月星。
天子便传旨各官,谁能对此一对者,加官进爵。文武百官奉旨,俱细细思量道:“此对指出三件事,一个三字占了去,却将什么数目字去对他?”所以皆则声不得。天子见百官默然,正自着急,忽见班部中转出那个有才有学的苏轼来,俯伏金阶道:“臣有一对献上。”随即高声朗诵道:四诗风雅颂。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忙命侍臣写了,赐与辽使道:“此对可为上邦么?”辽使见了,哑口无言,甘心为下邦而去。朝廷果然加官,直做到礼部尚书。那时王安石虽死,而王安石一班奸人舒直等,尚布满朝中,未曾除去。
他们见东坡为天子所知,官渐渐做大了,十分妒忌,因又诬他谤讪朝政,群相附和,仍谪贬他到惠州。东坡因路途遥远,姬妾都不带去,惟朝云苦欲随侍,方才带他同行。到得惠州,未及一年,朝云因不服水土,遂患病而死,东坡甚是怜惜他,因作一首《西江月》词儿道:
玉骨那愁雾障,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业,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泥,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东坡就把他葬在栖禅寺大圣塔后,葬处因他诵“如梦如泡”之句而死,复造一六如亭覆其上,遂成了个名墓。后人到清明时节,都来滴酒浇奠,至于地下常湿。
东坡在惠州,见地方人修东西二桥,一时修不完,即解犀带以助其功,人皆感激。只可恨奸人闻知他在惠州安然无恙,遂又加谗谮,直贬他到海外儋耳地方。兄弟苏辙在京,未免有言,遂连苏辙也贬雷州。二人聚在一处,人看着好不凄凉。东坡全不在念,竟带了儿子苏迈,渡过海去,同到儋耳。以为可以暂息,不料舒亶又行文府县,不许与他官房居住,要他野居,侵瘴疫而死。东坡无奈,只得自买一间房子。却喜得东坡的文章,天下闻名,那些士人都说道:“苏学士乃天上人,今忽到此,是我三生有幸的造化。”遂都来拜从,因着人替他挑土填泥,修理房屋。
东坡原是个慷慨人,见人情甚好,便毫无抑郁,日日与这班门生学者,饮酒赋诗为乐,一些瘴疫也不沾染。后来朝廷感悟,知他是个忠臣,遂赦免其罪,起为提举成都玉局观,听其还乡,把舒亶一班好人,尽置之死地。人人称快。正是:
害人常自夸,计策妙无涯。
不料恶将满,轮流到自家。
东坡感蒙圣恩,便渡过海来,随路到于常州。因四川遥远,归去不便,若住常州,到与西湖甚近,还可往来其间,以作娱老之计,因此买了一间房子在常州。尚未进屋。偶月夜闲行,走到一个僻巷,忽见一个老妇,倚着门,哭泣甚哀。东坡因问他道:“你为何哭得这般哀苦?”那老妇人道:“我有祖屋一间,先人创造,费尽心力,已是百年。今儿子不肖卖与另以,叫我出屋,怎不痛心?”说罢又哭。东坡问他房子卖与何人,原来恰就是东坡所买。东坡一时恻然,随着人取了文卷来,当老妇人前灯上烧了,竟还了他的祖房,一分银子也不要他还。老妇人感恩不消说了,便是旁人闻知,也称羡不已。正是:
焚券虽微事,仁心却甚深。
推行成德政,传说到而今。
东坡住在常州之意,原因与杭州不远,还可去时时游赏。不期世上好事难得再逢,在毗陵不多时,忽一朝无病安然而逝。死后有人传说,朝廷正要降旨拜他为相,因闻死信方才止了,直到徽宗皇帝时,因好道,亲临宝箓宫斋醉,见一个有法术的道士,在醮坛之上拜表,伏地不起,久之,方起,徽宗问道:“往日就起,今日为何起得恁迟?”道士答道:“适至玉皇殿前,要进表章,恰值魁星奏事,直待他奏完,方才上得表章。”徽宗道:“魁星是何神?所奏是何事?”道士答道:“所奏事不可知,然这魁星就是本朝苏轼。”徽宗听了,大为惊喜,便传旨要他的文章墨迹观看,看了,甚是赞美敬重,因又传旨,凡有人藏得苏轼诗文墨迹,尽数献出,官给赏银。自此之后,士大夫以及田夫野老,没一个不去搜求他的遗迹。
徽宗因喜他的才名,就复了苏轼的官爵,追赠苏轼为太师,谥文忠。杭州百姓因见朝廷如此隆礼,也便闻风感念旧德,遂于孤山建起白、苏二公祠来,至今不废,游湖者无不景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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