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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卷四 灵隐诗迹
西湖十景是:苏堤春晓、麦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两峰插云、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以至亭台楼阁、古刹名山,何处不留名人之题咏,为何诗迹二字,独加之灵隐?盖灵隐之诗,一字一句,皆为千古所不磨,故不留迹而迹自留也。
你道这是甚么诗?也不是明,也不是宋元,也还不是五代,乃是初唐时人,姓骆,名宾王,乃浙江金华义乌县人。这人生来有些夙慧,七岁上便能赋诗。不但能赋,出语定然惊人;至于为文,落笔千言,真有倒峡泻河之势。及长成了,大有声名。同时还有个卢照邻、王勃、杨炯,与他共称做“卢、骆、王、杨四才子。那时王勃曾在膝王阁作赋,盛为海内所称,故骆宾王常对人说:“若论才名,吾愧在王前,耻居卢后。”其自负也如此。既人仕,初为的是侍御史,十分荣显。不期那时,唐高宗皇帝晏了驾,武则天太后临朝。初还恐人议论,立太子为帝,后见人心自属,遂将帝贬到房州,竟做了女主,自称金轮皇帝,渐渐将唐家宗室子孙,杀戮殆尽。骆宾王一时看不过,遂上疏请立庐陵王为帝,不宜反唐为周。武则天见了,不胜大怒,遂贬骆宾王为临海丞。
武则天既贬了骆宾王,恐怕又有人继此有言,遂严刑重罚,欲以籍天下人之口。不知天下人之口,虽被他箝了,然人心不平,个个怀愤,早恼犯了一个将军之怒。
这将军也姓徐,名敬业,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因受了唐家爵禄,见武则天身为唐朝后妃,承恩受宠,隆重无比,今一旦反唐为周,大悖伦常,不觉忠义激发,遂训练精兵,竞犯帝阙。又恐天下人溺于闻见,不知其罪,因知骆宾王是个大才子,又见他为则大所贬,要求他做一道檄文,以讨其罪。因遣人到临海,将骆宾王竟请到军中。此时骆宾王一肚牢骚,无处发泄,要他做檄文,正中其怀,遂提笔来,朗朗烈烈,为徐敬业代做了一篇道:
伪周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候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固天下之失望,顺宇宙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咸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上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尚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竞是谁家之天下。
自此檄文一出,传遍天下,谁不数武后之罪,谁不慕敬业之忠,思量举义相从。一日,此檄传到武后御前,武后细细读去,读到“娥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两句,忍不住以袍袖掩口而笑,再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二句,便不觉动容。惊问道:“此檄文是何人所作?”左右禀道:“这就是日前上疏,被贬做临海丞的骆宾王所作。”武后听了,再三叹息道:“我贬他,只道他是个庸臣,谁知他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此宰相之过也。”
骆宾王这道檄文,虽然做得妙,可以感动人心,争奈武则天反唐为周,这十八年原是天意,徐敬业的人力如何争得来?举兵不多时,早一败涂地。敬业既败了,骆宾王岂能使他独存?自然要走得没踪没迹了。武后果然放他不下,再三叫人物色。有人说他死在军中了,又有人说他逃回义乌去了,又有人说他削发为僧了。寻了年余,那里有个影响,武后也只得罢了。正是:
拨乱应须忠勇全,有忠无勇也徒然。
檄文纵是高天下,马到旗开便可怜。
骆宾王平昔最爱的是灵隐,此番竟隐于此,绝不露一些形迹。那灵隐的可爱在何处?略表一二便知。离城西十二里,高有九十余丈,周围亦有十二里,汉时称为虎林,因有白额虎常在阶下听经。至唐因避帝讳,更名武林。其发源直自新安,从富春至余杭,蜿蜒五百里,遂结脉于两峰三竺。这北高峰上,有浮屠七级,远眺则群山屏列,湖水镜浮;云光倒垂,万象俱俯;画舫往还,恍若鸥凫。其次,则有鸟门峰、石笋峰、香炉峰、狮子峰。莲花峰、飞来峰。岩洞则有呼猿洞、玉女洞、龙泓洞、射旭洞。溪涧则有南涧、北涧、大涧。名泉则有月桂泉、伏犀泉、永清泉、倚锡泉。其最为人所赏鉴者,惟冷泉。寺之左右,多有静室。如韬光庵,白沙庵、石笋庵、茶庵、无着庵、松偃庵,更有胜阁如望海阁、超然阁、永安阁、弥陀阁、云来阁,俱是天造地设的。独灵隐寺,是晋咸和元年,西僧慧理建造的。山门紧对着巉崖峭壁,门上一匾,是“绝胜觉场”,系葛洪写的。景德四年,改名“香月林”。还有白云岩、松隐岩。天下丛林,最著名的莫过于此。门前就是冷泉亭,乃唐刺史元藇所建。高不倍寻,广不累丈,撮奇搜胜,真乃仙境。春之日,草碧花香,可以导和纳粹,畅人怀抱。夏之日,风冷泉亭,可以蠲烦消暑,起人幽情。秋冬则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起,水与阶平。坐而玩之,物元遁形。亭前峭壁,皆凿世尊罗汉,真是神工鬼斧。清溪内,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鱼喷沫,碧藻澄鲜。卧可垂纶于枕上,坐可濯足于床间。自从这亭子造了,游人都要到亭子上息足片时,说些超世拔俗的话。冷之一字,大有开悟人处。
那亭子右首,不上里许,有一峰孤石,可四十围,山势葱育,石瓣搓峨,远远望去,宛似一朵千叶莲花。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过二尺许,望之黝黝黯黯,峭峻不可攀跻。此中有一白猿窟穴在内。那白猿还是慧理法师所蓄的,每见那白猿临涧长啸一声,则诸猿毕集,人皆谓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斋之,闻呼即出,后人便建一饭猿台。到了宋朝,有僧守一,或朝或夕,每叩木鱼数声,那老猿即便下来,与守一作伴,代守一烧香换水,或洗菜担柴。闲暇便与守一弈棋赌胜。凡事俱也领会,只是不能言语。守一自有此猿,不但朝夕不至寂寞,人来要看猿的,都有布施斋衬。就是那老猿,也日日有人持果品来与他吃。
忽一日,临安知府,姓袁,名元,来游灵隐。到了方丈坐下,遂与老僧叙茶,已毕,偶问道:“宾山有个呼猿洞,洞中有个千岁猿,能知人事,可是真么?”老憎道:“灵性相通,人物无间,都是有的。”老憎因请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随唤支宾到守一长老处,呼取老猿到亭上来。守一连忙将木鱼敲了三下,老猿即从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大爷要请你相会,只索去走一遭。”老猿听见要他去见太爷,就把身子蹲了一蹲,头摇了两摇,却像有不欲去见的意思。守一道:“凡事随缘,岂容拣择,先天一着,却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老猿也就随了支宾,走到知府面前,两手作一问讯形状,随转身问讯了本山长老,知府也就觉道他灵异。长老道:“还有灵异处哩,极会下棋。”知府道:“果然会下?可晓甚棋?”长老道:“不论围棋、象棋,俱已精妙。”知府心内道,“天下国手,惟我称尊,岂有猴子倒好的道理?”就命取棋子来。先把象棋摆上,老猿拱手让知府起子,知府就把一个“海中捞月”之势,绝顶一着,从来没人赢得的。那老猿不慌不忙,走了几着,也只平常,临后几着,知府着忙道:“我输了,输了!”若论知府平日,极是高手,着着有解,此番或未容心算到至极处,故此输了。知府心里又道:“围棋,我有仙传,从来国手推让。”叫取围棋来,着了一盘“铁网势”。数到后来,老猿却输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着一局、老猿摇手,不欲再着。知府对长老道:“本府围棋,原系天下第一手,老猿输半子,也争差不多。今要再着,他便作难,未免有些惧怯。烦你转谕他。再试一局,何如?”长老便转叫老猿再着。知府遂着起手,老猿将手格住,右手就将一子放在当心。知府暗笑道:“从来无此一着也。”便随手应去。着到局终,知府却输半子,知府道:“我二十年来,从无一局相对,今日不料与老猿着得三盘,却输了两次,岂非怪事?只恐外人知我输与异兽,宁不可笑!”心中怏怏。不料济癫走近前来,把老猿头上一摸,说道:
先天一着已多年,黑白盘中没后先。
今日天机殊太泄,有缘缘里却无缘。
道罢,把手将老猿脑后一拍,只见那老猿把头点上两点,挺然直立在棋枰之侧,推来攘去,全然不动。仔细看之,竟像木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样的。知府惊讶称奇。长老即命侍者,取些干柴,将老猿驾起,众曾念起往生咒来,立时焚化。守一说偈道:“咄!咄!
断峡髯公,傲来小友。
不计年华,那知子丑。
踢碎虚空,劈开枷杻。
世外翛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头,寻莲觅耦。
费了聪明,橘中逢叟。
一着先机,阿谁参剖?
口不谈天,手能摩斗。
却被顽仙,当头一捂。
大汗浃身,从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西。
唱彻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万四千谁是你?世间没有闲花柳。”
守一道罢而回。知府笑道:“这个老猿,可谓极有神通的了,如何被这颠和尚三言两语,一掌打死?”但死得更奇,下火后,明明看见他在云端合掌作礼而去。也是一段公案。这是呼猿洞的后事,按过不叙。
且说那骆宾王既无踪迹,则诗人中又少了一个才子。不期过不得数年,又出了一个才子,叫做宋之问。这宋之问才子之名,却也不减于骆宾王。但此时见武则天女主临朝,逞纵淫欲,其他莫论,只朝臣中一个张昌宗,一个张易之,二人最为宠幸。那时宋之问年少才高,也动了个望幸之心,因赋了一首“明河篇”以寓意。
武后见了,微笑道:“诗意虽美,然是儿有口过。”遂不诏用。宋之问不胜愤忌,遂弃官而浪游于四方,以诗酒自娱。一日,游到杭州西湖之上,南北两山,遍历一回,因爱灵隐寺、飞来峰之形胜,泉石秀美,遂借寓于寺中,日夕观玩其妙。
原来灵隐后山最高,名曰鹫岭,从下而上,殊费攀跻。而山上有泉,转流而下,不烦众僧之取汲,自能流至厨灶间,以供众僧之饮。岭面朝东,而日出正照,钱塘之潮,隔城而望,如在目前。那时宋之问观之不尽,爱之有余,欲赋一诗,以占灵隐之胜,奈景界雄者雄,而幽者幽,可以人诗者应接不暇,从何处题起?一时苦吟,未得佳句。时值秋天,是夕月光皎洁,松筠与泉石互映,宋之问不忍便睡,因而绕廊闲行,只觉树影婆婆可爱,但秋气逼人,微有寒色,不觉信口吟一句道:
岭边树色含风冷。
宋之问偶然触发,吟了这一句,正想着再吟一句,合成一联佳叶,不期一时再对不出,因而口里念着这一句,只在殿前走来走去。忽见殿上琉璃灯下,蒲团之上,有一个老僧在那里打坐,见了宋之问,也不起身,只觉他苦吟不就,因忍不住问道:“年少郎君,既要吟诗,风景只在口头,何用如此苦搜?”宋之问听了,不觉暗自吃惊道:“除了卢、骆、王、杨,我也要算做当今一个才子,怎么这老和尚,开口就轻薄起来。”欲要呵叱他,又见他说话虽若戏侮,而风景只在口头之言,却大有意思。但问道:“师父莫不也会吟诗么?”那老僧却渐答道:“老僧诗虽不会吟,但这一句早已代郎君对就了也。”宋之问听见他说对就了,暗笑道:“不知对些什么出来。”因问道:“既对了,何不念与我听。”那老和尚因念道:
石上泉声带雨秋。
宋之问见老僧对句幽隽,不觉惊喜道:“老师父原来是个诗人,我弟子失敬了,请起奉揖。”揖罢,又问道:“老师父既出口便成,想胸中定然头头是道。我弟子见灵隐泉石秀美,欲赋一诗,以记其胜,虽说只在口头,却一时拈不出,止做得首二句在此。请教老师父,不知可还能为我再续一联否?”老僧道:“首二句可念来。”宋之问因念道: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老僧听了,也不假思索,即随口道:“何不曰: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听了,愈加敬服道:“老师父先辈雄才也,弟子何能及一二。老师父既已露一班,何不卒成之,以彰灵隐之胜?”那老僧闻言,略不推辞,欣然又续念道: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互调。
夙龄尚遇异,搜对涤尘嚣。
待入天台路,看予度石桥。
那老僧不假思索,信口念完。宋之问听了,方才服倒。道:”老师父佳作,声调雄浑,摹写曲折尽情,自是诗坛名宿,卢,骆、王、杨之恃,也决非隐逸中偶然得句者。不知为何遁人缁流?”那老僧见问,但微微叹息,并不答应。宋之问知其别有深意,也便不复再问,但朝夕在寺中与他盘桓,深相结纳,暗暗细察,方知他正是骆宾王。欲待明问他,知他决不应承,因细细述武则天近日狂淫之事道:“只可惜徐敬业事不成,带累得骆侍御‘千古诛心’的一道檄文空作了,殊令人怅怅。”那老僧听了,不觉攒起眉来说道:“此既往之浮云,居士还只管说他作什么?”到次日,宋之问再寻那老僧闲谈时,已不知何往。只待宋之问去后,那老僧方又回到寺中。此时寺中僧众因他有“天香云外飘”之句,遂起了一所屋字,名“天香院”,请那老僧住于其中。又过了许多时,一日,无疾而终,皆相传以为得了正果。世虽屡更,却流传下这一首诗,为灵隐千秋生色,再无一人敢于续笔,所以谓之诗迹。
卷五 孤山隐迹
尝思人生天地间,既具须眉,复存姓字,是显也,非隐也。所谓隐者,盖谓其人之性情,宜于幽,洽于静,僻好清闲,不欲在尘世之荣华富贵中,汩没性命。虽鸟兽不可同群,置身仍在人间,而金紫非其所欲,栖心已在天际,故出处之间,托逊山林,而别扬一段旷逸之高风,所谓隐也。虽然,隐固一也,而隐之情,隐之时,与隐之地,则不一也。巢由之隐,是逃天下也;荆蛮之隐,是计国也;沮溺之隐,是洁身也;七人之隐,是避世也。即赏菊思鲈,皆有所感,若一无所感而但适情于幽闲清旷之地以为隐者,惟宋之林和靖先生为最。
先生名逋,表字君复,和靖是其溢号也。杭之钱塘人,其祖名克己者,曾出什于钱镠王,为通儒学士,至于君复,则少而孤,无所依傍。既长,则淡于好尚,但喜刻忐而为学。经史百家,无不通晓。在真宗景德中,家居无聊,遂放游于江淮之间。游既久,见人所逐之利,所趋之荣,与己颇不相合,况山水之明媚,多不及西湖,便急急返掉,归而高卧于家。但家贫乏,经营衣食之资,有所不足,君复处之晏如。人有劝其娶者,又有劝人出仕音,君复俱不以为然。因自思曰:“人生贵适志耳,志之所适,方为吾贵。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而鼓钟琴瑟未尝不佳,以我志揆之,则落英饥可餐,笑举案齐眉之多事;紫缓金章未尝不显,以吾心较之,则山林偏有味,愧碌碌因人之非高。”和靖胸中自存了此念,则那不娶不仕之志已坚如石矣,又过了许久,只觉得城市中所见所闻,与疏懒不相宜,遂朝夕到湖上去,选择一结庐之地。六桥浅直而喧,两峰孤高而僻,天竺灵鹫,已为僧僚之薮,石屋烟霞,皆藏道侣之真。逐一看来,环山叠翠,如画屏列于几案;一镜平湖,澄波千顷,能踞全湖之胜,而四眺爽然者,惟孤山。细察其山分水合,若近若远,路尽桥通,不浅不深,大可人意。遂决意卜居于此,因而结茅为室,编竹为篱。
君复得此而居,畅怀不啻分封,由是朝置一楼,暮横片石,相地栽花,随时植树。不三四年间,而孤山风景己非昔日矣。凡游湖者,莫不羡其居址之妙,而慕其隐逸之高,然和靖不知也,惟以作字题诗自适。其字善行草,殊多别致,而为诗孤峭澄淡,自写胸臆,绝不袭人牙后,故流传至今,多为人重。当日郡守薛映,敬其人,又爱其诗,故政事之暇,便时常到孤山来与之倡和。而和靖不亢不卑,恬然与之交接,却未尝人城一投谒。薛映亦谅之,愈加敬重。在和靖绝不以贵介为重,惟料理他自家的乐事。园中艳桃浓李,魏紫姚黄,春兰秋菊,月桂风荷,非不概植,而独于梅花更自钟情,高高下下,因山傍水,绕屋依栏,无非是梅。和靖所爱者,爱其一种缟素襟怀,冷香滋味,与己之性情相合耳。
自此日增月累,不觉恰好种了三百六十株,便想道:“这数竟按着周天之数,一岁薪米可以无虞,是天不绝我林君复之处。我之日给,何不竟以梅子所售之利为定则?”遂置一瓶,每一树所获之利若干,便包一包,投于瓶中,以三百六十株所售之钱,作三百六十包,每日随取一包,或一钱二钱,当日便使一钱二钱;若止五分,便使五分,总以梅价之多寡为日用支给之丰啬。每逢梅将放之时·便经月不出门,惟以诗酒盘桓其间,真王候不易其乐也。所题梅诗句甚多,那最传诵者有云: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又云:
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总横枝。
又云:
湖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插一枝低。
又云:
蕊讶粉绡裁太碎,蒂凝红蜡缀初干。
又云:
横隔片烟争向静,半粘残雪不胜情。
略举数联,几将梅之色香情态,摹写殆尽。客有慕名来看梅者,和靖亦不深拒,但有数字画于门板云:休教折损,尽许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痴顽。
或有人问和靖曰:“此公庐也,公之梅,公所赏也,虽不折毁,何轻令人窃其香色?”和靖笑曰:“窃固不该相容,却喜香色未曾窃去,故乐得做一畅汉耳。”梅花开后,诚恐无聊,非煮茗而细咀山色,则衔杯而深领湖光。朝弄看云,夜良坐月;午睡足,弄笔晴窗,长吟短咏,只觉天地清明之气,与西湖秀韵之容,只供和靖一人之受用,而攘攘者竟不知也。人有慕名来访者,竟欣然接见,绝不检人辞避。但和靖之品第原高,无论等闲流俗,不敢请谒,即薄有才名,而相见时无高论惊人,并一长可取者,皆返掉却步而去。惟意有可投,言有可合,或字画,或诗文,可以相当者,方许往还。然可与相当的,能有几人?故和靖虽不避人,而人多自避也。然而高僧诗友,亦尝往还。和靖每因山水之好,多不在家,便想一法,买下仙鹤二只,置之园中,豢养已驯,遂纵之人云,少顷即归入笼内。和靖大喜道:“此犹吾子也。”遂题一绝云:
春静棋边窥野客,雨寒廊底梦沧洲。
是时四方贵客,不远千里而来访和靖者甚多。奈和靖旷达襟怀,除梅花盛开之日,杜门不出,余日则闲放小舟,邀游湖曲,竟日不归,殊无定迹。守门童子皆不知其处,自有二鹤之后,又见鹤知人性,每欲饮食,便俯首长鸣于和靖之前,和靖朝出暮归,必引颈相迎,如有所依之状,因戒童子道:“若有远方客至,急切不能觅予,且请客稍坐,速放一鹤,摩于空中。予若见鹤,便知有客至,即掉舟而还,庶宾主不致相左耳。”
天圣中,丞相王随以给事中出知杭州。既至,闻知和靖之名,即亲造其庐而访之。王随一见即问道:“处士何不出?”和靖答道:“非不出也,无出之才耳。”王随道:“出须何才?”和靖道:“上致君,下泽民,岂草野散人之所易及耶?”王随笑道:“吾闻出处同一道。山林经济,即是廊庙谟谋。”和靖道:“处之才不过栽培花木,豢养禽鱼,以及吟咏山水耳。逋虽不才,尚可于语句中致其推敲。”王随犹不以为意,因对园林佳致,遂分韵与之角险,见和靖吐辞恬淡,落笔高华,始叹赏道:“林君高名,自有真也。”见其所居,富于圃而陋于室,因出俸钱,重为新之。有巢居阁、放鹤亭、小罗浮,工竣,以启谢王随道:自蒙惠缉,衡茆改色,猿鸟交惊,不意至陋之穷居,获此不朽之盛事。往者,名贤钜公,亦尝顾丘园之侧,微念土木之衰病,不过一在驾,一式庐而已,从未有过回玉趾,历览堵环,当缨蕤之盛集,摅风雅之秘思,率以赓栽,始成编轴。且复构他山之坚润,刊群玉之鸿丽,珠联缕错,雕缛相辉,辇植置佳,贲于空林,信可以夺山水之清晖,发斗牛之宝气矣。自此和靖之高隐愈重,早有人传人帝京。祥符五年,真宗闻之,不胜称羡,因降敕于府县,令其赐与粟帛,常存恤之。和靖虽感圣恩,却绝不以此骄人。人有劝之者道:“圣恩既待先生如此隆重,何不出而承之,更为荣显。”和靖道:“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如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当中,令予之饮食坐卧,皆在空翠中之为实受用乎?况繁华梦短,幽冷情长,决不肯以彼而易此。”因题诗于壁道:
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
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木为桥小结庐。
和靖诗虽多奇句,大可名家,但随就稿,随即弃之。或惜之道:“诗,风雅物也,得人风雅而流传之,诗人之荣也。先生佳句,大为人赏鉴,当录存以示后,奈何等闲轻弃之?”和靖笑日:“情景有会,不能自己,聊托诗以喻之,原非为人也。况吾方晦迹,转欲以诗博名,岂不大相矛盾乎?”待郎李及,出知杭州,为人清介简重,恶时俗轻浮,禁士女游湖嬉戏,自亦足迹不到湖上。忽一日,天寒微雪,遽欲出郊。人皆道他作主湖头,邀宾客为高会,孰知其不然,单到孤山,来访林处士,清谈至暮而归。
和靖因不娶无子,而兄之子林宥,则再三教诲,遂登进士甲科。人有驳之者道:“自身高隐而教侄登科,荣之耶?辱之耶?”和靖道:“亦非荣,亦非辱,盖人之性情各有宜耳,宜则为荣,不宜则为辱,岂可一例论。”是时和靖虽以隐自居,然梅尧臣尝渭:“和靖之学,谈道则孔孟,语文则韩李,趣向博远,直寄适于诗尔。使之立朝,定有可观。”自此言一出,而人皆劝其当仕,”和靖听之,但付一笑而已。从此大隐之名愈振,故同时如范仲淹,皆有诗寄林处士道:
片心高兴月徘徊,岂为千钟下钓台?
犹笑白云多自在,等闲为雨出山来。
其一时名公,如陈尧佐、梅尧臣、龚宗元辈,皆有诗推赞和靖,而和靖视之漠如也。惟以风花雪月,领湖上之四时;南北东西,访山中之百美。初阳旭日,洗眼拜观;静寺晚钟,留心谛听。芳草多情,看走柳堤之马;书长无事,坐观花港之鱼。烹泉不便,暂人酒家,倚树多时,间过僧院。缓步六桥,受用荷香十里;情朗八月,消磨桂魄三更。花前小饮,不喜同人:柳外听莺,何妨独往。至于调鹤种梅,又其性命也。故和靖能高卧孤山,而足迹不入城市者二十余年.而从尤一日不恬然自足,诚甘心于隐,而非假借也。何以知之?知之于其诗也。诗云:
强接俗流终返道,敢嫌贫病是欺天。
文章敢道长于古,光景浑疑剩却闲。
读其诗,字字皆以隐逸为安。既老,恐侄与侄孙不克全其志,因自造一墓于孤山之庐侧。以见其归隐孤山之缘。先是祥符中,天书见于承天门。一时,大臣如王钦若等,皆请封禅泰山,夸示外国,此谀政也。故和靖临终,曾题一绝句,以自明守正之意,兼讥刺当时。诗云: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题毕,踱出庭前,将鹤抚摩一回,道:“我欲别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还可也。”又对满林梅树道:“二十年来,享尔之清供已足,从此听尔之舒放荣枯可也。”一时无疾而终,时年六十二。
侄宥与侄孙大年,正谋安葬,不意和靖未隐孤山时,曾客临江,偶见临江李谘,少年英伟,才思高华,虽举进士,人无知者,惟和靖先生一见便惊赏道:“兄乃公辅之器也!”李谘深感其知遇之情。后果人为三司。至是,忽罢三司,出为杭州守,因思昔年林君复先生期许之言,借此到湖上,便可酬谢知己矣。自到任之后,公事一完,即访林君复消息。左右道:“林处士已死数月了。”李谘闻信,不胜惊悼道:“我李谘承圣恩,赐我守杭,一则得以领略湖山佳景,二则便可请教君复先生诗篇墨妙,不料仙游,我李谘何不幸至此。”因为缌服,与其门人,哭而葬之于其庐侧自营之墓。因求先生之遗稿,读至先生临终一首,不觉叹服道:“先生真隐士也,千占之品行在此一绝中。”遂将此诗勒石,并纳于圹中。其时仁宗皇帝闻之,赐溢“和靖处士”,仍赐米五十石,帛五十疋于其家,以荣其大隐之名。后人思慕其高风,遂以其故庐立为祠字,后复从神位于苏堤李邺候、白乐天、苏东坡三贤祠内,合而为四贤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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