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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十五回 画行乐假山掩侍女 涉疑心暗鬼现真形
引首《圆觉经》 文殊章
一切如来,本起因地,皆依圆照,清静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云何无明?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由妄执故,非唯惑此;虚空自性,亦复迷彼。实华生处,由此妄有,转轮生死,故名无明,善男子,此无明者,非实有体,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如众空华,灭于虚空,不可说言,有定灭处。何以故,无生处故。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转轮生死。
却说张煊因帮都飙去嫖,回来恨自己做错了事,裘屹忙忙地问道:“这是为些甚么缘故?你且说与我听。”只见张煊气忿忿道:“罢了,罢了。也不要埋怨着你,只是我自己不是了!本等条直请他吃杯酒也罢,甚么去寻姐妹?便姐妹也罢了,偏又寻这个光棍老狗,把个肏过一千遭的丫头,充做含花梳栊。今日若不是我作东,我也说破他了。只因这点东翁之分,不好阻他两下高兴,故此只不做声。谁知你又着他的鬼,替他说合,如今成了这事,却怎么好?”裘屹道:“他自嫖,你我落得帮闲,干我甚事,倒来愁他!”张煊道:“你那里知道里边缘故!你我此来,难道是为着哺啜而来?实只望得他些银两,如今着了这路大魔,岂不立见空乏?你我将置身于何他?”裘屹顿足道:“正是!说得有理!只吃你忒奉承他过了火,不难,我有计策在此:你可晓得《绣儒记》内,乐道德劝嫖之意乎?道德本是个花面小人、帮闲等辈,初时哄他去嫖,后来怎生又去苦劝?也不过是怕他弄干囊橐,难于倚仗,故此发出那段议论来劝。明日早间,少不得你我要去扶头。待我先去,就做了乐道德,你却后来,只把这一句言语挑动他;若还不听,然后放出那落得盗的手段来,岂不美哉!”张煊道:“有理,有理。”
三人巴得天明,即忙梳洗。裘屹先到陈婆门首。陈婆道:“都相公尚未起床,裘相公来得恁早。”裘屹道:“特将些少银两,欲求妈妈备酌,与我阿徒扶头。”陈婆欣然接银进内,唤道:“裘相公请见。”都飙道:“老裘来得太早,有甚计议?”裘屹道:“有一正事,趁妈妈、姐姐不在,特地奉劝:此间他乡外府,非比邻近街坊,况你争名夺利,更非小可。纵使问柳寻花,不过暂时消遣,倘若着意迷留,为害不浅。假如古来败国亡家,那有不因恋色坏事?贤弟昨宵所事,原是张兄赞成,我也不好见阻,虽已事成,犹当速速撇下才好。岂不闻妈妈爱钞,今日有钱,足下是相公;明日无财,只怕做了昝喜员外哩!贤弟是聪明人,不须区区细说,望你早早离却此处还好。”都飙道:“老裘自坐馆以来,从没这番说话,莫不是子都教头?”
裘屹道:“子都更不比老张,更要你好。”张煊闯入道:“裘兄,为何说我的背?”裘屹道:“岂敢说你?只因劝大官人戒嫖,话中委实埋怨老兄几句。”张煊道:“既与大官人戒嫖,小弟何敢辞责?但大官人自有绳墨,兼有正事在迩,决不沉溺于此。”都飙道:“考事已完,还有什么正事?”张煊道:“连你们都忘了进这学为何,原说一则光辉门闾,二则在成员外前争气。趁此时新进生员,不回家下祭祖拜亲,更待何日?古人云:‘富贵不归故乡,如着锦衣夜行耳。’过了这几日,却不冷淡?”裘屹道:“是有理,连我也忘了。记得我当年马上游行,何等辉赫!至今无事存想一回,几多趣味。”都飙道:“怎忍撇了萍姐去!”裘屹道:“贤弟十分不舍,去了再来得的。”
都飙再三游衍,只耽搁得半个月日,却也费坏一块银子。苦被劝戒不过,只得辞了青萍,竟返临安旧路。不一日,已到北新关上。都飙先着热帮闲顾下马匹,又着盛子都唤了乐人,裘屹买绢,做下彩色旗帐,上写“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
那日侵早,自从武林门内,直迎到忠清里、菜市桥、积善坊、官巷口,凡是旧时交往去处,无不迎遍。来到成员外门首,邻人俱道:“怎么到了家中,又不下马?”那知都飙正要自逞施为,那肯还认成珪为父?原来预先分付乐从人等,若到成家门首,越要大吹大擂,另有赏物。那些人夫,岂不效力,真正齐整也。但见:
鼓乐喧天,笙歌动地。彩旗对对新鲜,夫役人人伶俐。白马罩红缨,却像赛神妆故事;乌巾笼白木,浑如演戏扮憨哥。不识认,人前羡是俏书生;颇晓得,背后指称精扯淡。总令通体肉麻,难免周身汗下。
那日就借张煊家住下。次日,小易牙、赛绵驹、詹直口、王炉等一齐来贺。都飙拜谒已完,就浼小易牙摆副荷席、宰副猪羊,送至自己坟上祭祖。管坟的李敬山贺道:“恭喜大官人入泮。怎不见令姑夫成员外来?闻得去岁大官人入继成宅,为何不相亲爱?”都飙道:“敬山,你那里晓得,我都氏门中生出我这样一位大相公来,也是风水相生,祖宗有幸。那没福分的秃尾成珪,如何招得我起?去岁与他一言不合,我便离了他家,他不知怎的笑我没用。谁知我也自能置身于九霄,不致看他嘴脸,才是男儿所为,岂不是祖宗着力?今日特来致祭。也还小可今秋中了举人,来春中了进士,那时的李敬山,也大大有个好处哩。”李敬山道:“原来大官人不在成宅了,怪得佳城上树木郁茂,颜色光彩,却应在大官人发贵之兆!”
都飙道:“敬山,你是善堪舆的,只看我这坟上,也不为十分大好,如何竟发个秀才?岂不是人杰地灵!”敬山道:“圣人的言语,自然不差。祭品已列,请陈奠。”
都飙拜毕,化了纸钱,即将三牲一副送与敬山,又与三钱银子,辞归不题。
都飙归来,大排筵宴,广接亲邻,惟有成珪夫妇置之不闻。却说成珪,终是个软弱的老儿胸襟,不曾复得都飙的仇恨,然此心也渐渐解释;况有翠苔处可以消遣,虽不敢擅动了龟头印记,也好肤面谈笑;更兼儿子长大,心事已足,竟把都飙置之度外。
惟都氏为这侄儿,也不知费了多少心绪,只望他一团孝顺,谁知这个兽禽,一竟负心至此,岂不大失所望。都氏虽不埋怨,自心尽是难过,每遇出言,自是缩口,正是哑子吃黄连,总苦只好自己晓得。因此日日不乐,倒像染了些儿老病光景,时常发寒发热,心痛头疼。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成员外来到周智家里。周智一见便道:“来得正好,正要着人来请。凑巧,凑巧。”成珪道:“有何勾当?”周智道:“一件没要紧的事,倒也要的。前日敝亲家荐个画师到来,姓金名全,表字千里。说他传真手段,十中到有十一厮像。小弟不好推却,只得延请在家。画得十来多日,虽是费些银子,且喜一幅三代图,果然画得簇像。今日画完,故此治酌酬他,正要接你相陪,所以说来得却好。”
成珪来到后厅,只见金千里将些果子引梦熊顽耍。金千里即忙施礼。通陈未完,梦熊将父亲一把拽住要抱,成珪抱了梦熊,金千里问道:“尊夫人不在此处,为何令郎肯在此间?”成珪把翠苔之事正说间,周智将真容展开与成珪看。成珪正要称赞,被梦熊将髭须揪住道:“爹爹,我也要!爹爹,我也要!”成珪道:“儿,你要些甚么?”梦熊道:“我见大哥哥请金先生画张人儿,红红绿绿好耍子,又画个叔叔,又画个婶婶,我们又不画,我又没得耍子。”成珪道:“儿,这是佛佛菩萨,与你耍不得的。”梦熊道:“我要佛佛!我要菩萨!”哭个不了,连酒也不得吃。无可奈何,金千里道:“官官不要哭,我也画一张与你。”便寻张纸,胡乱画个人像,抹些红绿,把与梦熊,才得住口。
适值周钟进来,道:“小顽皮,又诈些甚么?”梦熊道:“不希罕!只你们有爹娘画,我也有个爹爹画在这里。”众人不以为念,惟成珪口中不说,心下一则以喜,一则以苦,道:“我既有了孩儿,一般也学人要画,只为老乞婆心狠,却养在他人家里!”喉间止不住的酸咽。将欲要接金全回家,也画一幅,又恐妻子不允,不敢擅自出口;本待不说,又恐明日去了,难得此便,踌躇未决。
看看酒阑,正欲起身,成茂已来相接。成珪作别出门,周智相送。成珪笑道:“适间看画,熊儿也要一张,你道这丑驴如何与他缠得清!”周智道:“你也原忒吝啬,如许年纪,也该有个庞儿。”成珪道:“连老弟也不知这段就里,岂不晓得我是夫人做主的?我待请他,倘是院君不肯,成何体面!好歹累你留他一日,明日必须定夺。”周智道:“若要画,莫说一日,便十日也留在此。”
成珪归家。次早问安之后,欲将此事说起,可奈托胆不过,却又不敢造次出口。正是足未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都氏道:“每日问安毕即便走开,今日恋恋于此,敢又有甚么话讲?”成珪躬身道:“并无别说,只因昨日过周家,见个姓金的画工,一发十足手段,画的真容,俨然厮像。”都氏道:“像便像了,干你甚事?”成珪轻答道:“我也……”
都氏道:“甚么我也?说了半句,又衔半句。”成珪道:“我也欲得请他来画一幅,不知院君肯否?”都氏笑道:“呵呵,这事颇无干系,要画自画,也来对我饶舌。”成珪道:“既蒙相许,岂敢独画?毕竟要求院君同列一幅,庶几像个老夫老妻。”都氏道:“甚么老夫老妻,又没个尾巴赶苍蝇,徒然留副末代面皮在世,只好与小儿们戏耍、妇人们褙补衬纸,夹鞋样哩!”成珪道:“院君,不是这等说。你我若有子孙,不画倒也罢了;既没子孙,要些银子何用?落得费用些,留个形像,传在世间,使那等暴发人家,没祖宗供养的,拾去朝夕礼拜,岂不强似承继儿子?”都氏道:“这些小事,随你则个。”成珪得了这句,好似受了将令一般,一径赍了请帖,来见周智,道:“幸而老妻竟肯,特来相请。”金千里既受请帖,便辞了周家,来到成宅。
成珪随即备席洗尘,送下开手礼物,次日买了纸札颜料,请金千里后厅住下。金千里次日将颜色调和停妥,便请成老夫妻照样。成员外深衣幅巾,都院君艳妆时服,二人一排坐下。金千里看得仔细,提起笔来,把稿子一挥而就,便送与成珪道:“粗具草稿,乞员外一观,可相似否?”成珪赞道:“未施脂粉,便已俨然,画就时不知怎的厮像。院君请观一观。”都氏接来一看,沉吟道:“画倒果然画得好,但只一件,先生你又错了。”金千里道:“并无差错,便有些小未完处,原是稿子,尚未画就。”都氏道:“非也。未完之处,俱是些小关目;今错的,是座次,却是千古规则,不可草草混过。”金千里道:“院君又讲笑了,男左女右,古人通礼,安得错了座次?”都氏道:“先生终是古执君子,岂不闻事因世变,昔是今非。孔明求木牛流马之式,曾拜其妻;韩蕲得金山。一鼓之功,私谢其妇。总之,内助有功,应列夫君之左,岂可以区区旧例为法?先生莫管不合式,好歹替我另画罢。”千里道:“员外意下若何?”成珪道:“老妻说得有理,敢不遵依?”金千里道:“女左男右,所差虽然不多,但恐后人见了,不知院君有勤劳之功,应列员外之左,倒说小生画的失了款式。我今有个愚见,画做行乐式样,员外走在前面,正是右首,院君随在后面,正是左首。又不失款,且不失座次,岂不两全其妙?”都氏应允。金千里另将幅绢,再整霜毫,重施脂粉,一挥又就,更觉相像,都氏不胜之喜。金千里道:“容已写就,只须布置颜色。不劳吩咐,二位请便。”成珪夫妇去后,金千里把五彩一一描摹,侧边画株乔松,松伴畔立块怪石,石下生几朵奇花,花外绕一派流水,水中飞一对翠羽鸟儿。身旁又立个随行的侍女,花颜玉貌,不费钱财的标致,一发画得可爱。
不上十来日,画得七八分的光景周智却来探望,瞧着画儿,便吃惊问道:“这侍女是谁着足下画的?”金千里道:“小弟信笔布置的。”
周智道:“可惜,可惜,这幅用不着也。”金千里忙问缘故,周智答道:“高山流水,凭你画些,独这侍女,说也说不得的。举世妇人妒的颇有,独独这位老娘,是个出类拔萃的醋海。你不知当年成员外和小弟到湖上游玩,成公不意中,买得一个泥塑的美人回家,只被院君打了三日三夜不得清洁。如今见此美女,你道可肯容否?先生,幸而未及他见,若是见了,莫说润笔钱不送,还要大大与你个没趣哩!”金千里道:“原来恁般狠醋!怪得日前画幅坐相,嫌是男左女右,大肆不乐,立地另改。小弟因无此理,只得画了行乐式样,少不得要些帮衬,旧规立个侍女,谁知又要见怪。不难,待我添些须鬓,改做小厮如何?”周智道:“不妥,不妥。那院君便是八十的老男,立在丈夫身旁,他也要起疑的。”金千里道:“有计了,何不竟把浓浓石青将这女儿抹煞,一发画做假山,岂不妙么?”周智道:“有理,有理。”
金千里随将青笔把侍女抹过,画一块峥峥怪石,更又好看。
另日工完,送与成珪。夫妇二人十分中意,治酒相谢,随即付与裱褙匠。不数日,裱完送来。成珪对妻子道:“画既裱成,付之尘箱何用?想日后没人供养,如今总则有的空厅,何不打,扫一间,备副香供,自己侍奉自己,如何?”都氏道:“正合我意。”吩咐成茂,即将后园花厅扫洒洁净,置办黑漆香几一张、古铜炉台、花瓶一副、交椅立台等事,备设停当,将画挂在居中。成茂妻子日日添香换水,洒扫收刷。都氏每常独自来到厅里,闲玩片时,对画儿看一回,说一回,以为常事。
一日空闲,都氏又来到厅前散步,坐于假山石上,成茂妻子送杯茶来吃了。又坐半晌,想起初时,空手与丈夫创业之苦,今日如此受用,也不枉然,只恨没个儿女,是我一生不及人处。再想到都飙身上,怎生看待他,怎生孝顺我?不觉心上一灰,便把眉头深锁,起身竟走。
不觉红日西沉,天色已暮,少不得打从厅前经过。忽听得耳边厢“嗖”的一响,只道是个鼠儿跳出,仔细看时,并无鼠迹,暗想道:“分明画儿边响动,终不然真容作怪?”便倚着香几,把画儿仔细观看。忽然旁边石青画的假山背后,隐隐似有一个女子面貌,看又无,不看又有。原来这画挂过薰蒸,颜色渐退,浓淡中露出旧时画的侍女形迹。都氏不知此故,早怀了一块鬼胎,记起当年曾在这园内假山背后打死翠苔一节。虽然翠苔未死,都氏其实未知,正是日间干下亏心事,半夜敲门,那得不吃惊?一阵怪风起,遍身毛孔皆竖。回身便欲走入,不知脚下被甚么藤蔓绊住的相似,一步也那移不动。忍不住回头看时,忽见一物,甚是骇人,但见:
黑洞洞拥出一团惨雾,乱昏昏披着万朵愁云。雪白面庞,锁两条乌溜溜眉尖;朱红口嘴,喷几缕碧澄澄磷火。遍体伤痕尚紫,旧时声息尤娇,句句道:“捉你阴司去!偿吾阳寿来!”
都氏知是翠苔魂到,急忙要走,两脚却像没了骨头的,撑立不起,只得尽力大叫,指望叫个人来搭救。偏梦魇一般,用力大叫,越叫不响,只得哀求恳拜,无所不至。刚要下跪,却被那鬼一把头发拖去,周身乱打。都氏抵敌不过,只叫:“饶命!”
适值成茂妻子掌盏灯来,接吃晚膳,正没寻处,忽见主母一手挽着交椅档儿,紧紧揪住自己头发,一手捏个空拳,挽转背上乱打,也不分青红皂白,在地骨骨碌碌乱滚。成茂妻不知就里,只道主母有甚气恼,连忙解劝,都氏盯着眼睛,掇起椅子,照头就打,口中白沫横流,只叫:“有鬼”,成茂妻方知是病,即尽力抱住,揿在椅上坐了,问道:“院君为何这等?”都氏牙关紧咬,挣道:“翠……翠……翠……”成茂妻道:“院君,翠些甚么?”都氏道:“……翠苔。”成茂妻道:“翠苔久已逃走,院君想他做甚?”都氏也不回覆,只把头点几点,眼睛已闭,小便直流,成茂妻心慌无措,高声叫道:“不好了!你们快来,院君死了!”
成珪听见这句,忙来看时,惊做魂不附体。问其起根,只闻说“翠苔”二字。成珪道:“是了,且莫根究,快觅姜汤来灌。”成茂妻立时办到。灌将下去,渐渐苏醒。成珪再三叫问,都氏只像呆的相似,瞪着一双眼睛,骨碌碌的闲看。成珪随即求神拜佛,接医生,起易卦,连夜酌献,那里肯愈半些。一连半个来月,茶也不思,饭也不用,日也不安,夜也不睡,口中只叫“有鬼”,并不肯说鬼是何人。又道周身毒打不过,千夫人万奶奶的,一日讨饶到晚,总之心内还明,再不把翠苔事迹说出。成珪虽也有些领略,又不敢问起此事,落得把银钱费用。那时病久人虚,耳反清亮,远远听见鼓乐之声,甚是聒噪,问丈夫道:“这鼓乐是迎甚么过?”成珪出来一看,原来迎秀才过,坐马的正是都飙,见他昂昂而过,眼梢也不把姑娘门前看一眼。成珪暗想道:“怪得许多产业,去收税时,俱说与他买了,原来卖这一桩银子,买个秀才做着!他也不认我做爹,我也不少你为子。这几时院君病重,没个心绪与你较量;过几时,少不得这秀才也还结果在我手里!院君病中,若说与他得知,岂不加其气恼?不如调个谎,暂时瞒过,待病痊后,说与未迟。”于是撮句谎话,回覆已了。
不期成茂妻子,一则不知就里,二则嘴尖舌快,竟把“都大叔进学迎过,不到我家”的话一一说完。都氏虽在病中,自恨身子不健,不能报此仇恨,正是虎瘦雄心在,人穷志气高,冤家结到头来,怎肯轻轻放过?免不得倾天震地官司,出死入生干系,下回便见。
第十六回 妒气触怒于天庭 夙孽报施乎地府
引首《饮中八仙歌》 杜子美作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却说都院君自从见鬼,染下心虚病症,凡有一毫响动,便叫“有鬼”。那时听得鼓乐喧天,成茂妻不知世务,竟把都飙进学一事说了。原来都氏这病,半因都飙气成,今又进学施为,不来探望,已是十分恼恨;更兼丈夫又不从实说知,一发转添抑郁,暗想道:“咳!我尚未死,他便如此瞒我!明欺卧病在床,不能动弹!”便欲挣扎起来,发些言语。未曾抬头,早已晕倒,翠苔魂灵又是照头打来。千思万想,委实发泄不出,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谁知与他做了一世冤对,毕竟管顾不了。自今一死之后,他决乎另寻了妻房,把我撇在脑后,只可惜挣下许多财产首饰,竟付与他人享用,不若尽行取出,一火焚过,倒也放心。”便唤丈夫吩咐道:“可将我一应衣衫首饰,尽行收拾出来。”成珪道:“院君,搬出何用?你的儿子又不来,女儿又不至,将欲分剖与谁?”都氏两泪交流,回覆不出,喉间“”的一响,那点怨恨念头,直从顶门里飞将出去,悠悠荡荡,竟也不知直到那一方去了。
成珪慌了手脚,忙将汤水来灌,牙关已是紧闭,身上尽已冰冷,只有口眼不闭,心头未寒,不像真正死的。因此不敢殡殓,一连两昼夜,动也未动。成珪欲将翠苔、梦熊接回,周智道:“不可。吾闻坚执之人,此心至死不变。院君与三娘子生时不睦,死后岂肯相容?况梦熊千金之躯,以今忙忙之际,家下六神不安,归来设有不虞,复将谁咎?索性事完之后,唤归未迟。”成珪以此放下念头,不题。
且说都氏这点灵光,结就一块怨愤之气,随风驾雾,渺渺茫茫的,直透上九霄天外,变作一片乌云,直逼兜率天顶。那日正是太白星在于西天门巡视,忽见这道怪云从下方直冲起来,仔细一看,知是牛女分野之地所生,暗想道:“此云来得跷蹊,必主下方有何怪异。”看看逼近帝座,不奏恐有罪累,于是忙整朝衣,来到太微玉清宫中。适值玉帝临朝,众臣顶礼毕,张天师道:“众官有事,就此宣奏,无事退班。”太白出班,山呼拜舞道:“巡视西天门臣,李长庚谨启陛下:适见中方世界,女牛分野之地,有黑气一道,上冲天顶,将逼帝座,不知主何妖恶?谨奏陛下,乞审其详。”玉帝传旨道:“快宣文昌星,代朕看来,果系是何妖孽,的确奏闻。”
文昌得旨,即忙骑上白骡,天聋前导,地哑后随,朱衣掌科甲之案,魁星携点额之笔,驾起祥云,霎时已到西天门外。站在高阜去处,瞪目一看,便已识出其中之故。转身回奏道:“臣蒙玉旨,来到西天门外,果见黑气一团,甚是凶勇。初时不知何怪,以臣愚见推之,黑色属阴,而气则生于暴戾,以阴人而有暴戾之气,其人必多泼悍。占之,当是妒妇气也。虽无大害,而下方男子受其荼毒者,亦不浅鲜,因宜急剿,以苏群黎。”玉帝道:“妇人妒性,何代无之?故朕设官之意,特封介子推之妹于太原,为妒女神,至今崇立庙貌,受享血食,亦专为收摄天下之妒气而然也。今其不守乃职,而使妒妇逞其施为,主妒官罪当何如?快着功曹,宣取介妹到来。”
功曹得旨,跨上云骢,一瞬间引了介妹奏道:“介妹现在朝门,不敢擅入。”玉帝道:“召来见朕。”介妹舞蹈山呼,拜伏在地。玉帝问道:“朕设官之意,各有所司,封卿统驭妒妇。今者妒气犯于朕座,卿有何说?”介妹道:“臣蒙圣恩,谬寄妒司之职,匪不兢兢业业,以圣德宣化女流。可奈世妇人顽,酿成积弊,欺夫者视为故套,柔顺者反曰无能;且彼夫婿每每乐从,不诉于臣,臣亦无人责理。况臣受天之命,而任臣者,陛下也;及其奉臣之教而应化者,人主也。奈唐之武后,过臣之庙,妄听书生之见,将臣莫之略顾,臣既不敢加殃。后人以为无灵,又安可复行教化,宣威于妇女哉?以是雌风日甚。即臣之职,将为他人所有,臣亦无以自辩,谨候黜逐而已。”玉帝道:“闻卿所言,甚觉恳切悲楚,是能守职而力不足者。今当赦尔无罪,急去收此恶气,复司旧职。”介妹道:“臣之力薄,止可疗些小之妖魔。今其气能干于天庭。必系积妒大敌。臣不才,难以独任,乞宣张道陵同往,倩彼法力广大,庶可保全无咎。”玉帝准奏。
张道陵辞道:“臣既食天之禄,理宜不避汤火。但降别妖、斩别怪,是臣专门,而疗妒一事,实难承旨。忆臣居家之时,山后有登天之梯、步云之履,而能朝近龙颜,暮亲妻室者,赖有此也。不期亦被泼悍之妻,怪臣来往难稽,私将二宝打破,致臣不能如前之便,臣亦莫之敢禁。若奉明旨,能不丧师?谨以实衷上辞以闻。”玉帝笑道:“卿既不去,复荐何人?”天师道:“他人柔善,俱不可去,独有雷部之中邓天君最猛,若得他去,便可奏功。”玉帝准奏。
邓天君得旨,便把两扇肉翅,连飞带翥,笑吟吟地道:“今日玉旨宣俺,必又有甚么乱臣贼子,作成老邓燥脾也。左右,快与俺发起雷来。”众雷神拥着邓爷,来到玉帝前跪下。玉帝道:“中界有一妒妇,逞其暴戾之气,上干天威。朕赫斯怒,卿宜即往击之。”邓天君得旨,暗想道:“邓老子从来只会打狠人,打恶人,那妒妇只系女流,柔柔懦懦的,教我怎生一锤打得下去?况且浑家霍闪娘又要护局,如何处之?”只得回奏道:“臣蒙差遣,不敢有违。但臣瞻视之力,全仗妻子霍闪娘前导。今彼另有下情,急欲一奏。”玉帝道:“宣来见朕。”霍闪婆把手中电光放下,拜舞奏道:“臣妾闻天帝好生,恒以慈悲为念。微臣执役,亦以方便为门,乱臣贼子,固宜疾除;怨女悍夫,尤当体察。妇人戾气冲天,必是受夫凌逼,陛下即行诛戮,似听一面情词。臣非曲护女流,谨以公言上奏。夫虽为妇之天,妇亦是夫之地,地无天未至暴露,天无地必于欹倾。既称并体之交,岂有尊卑之别?况男儿出外,妄接妄交,女流居内,惟贞惟一男儿出外,恣其脍炙之先尝,女流居内,咽其糟糠而未饱;男儿惟色欲之自娱,女流有胎产之艰险。计其忧乐,男不过什一,女何啻百千?今陛下遣臣遽诛是妇,不惟失天帝好生之初心,将必扫尽天下之阴气,而使孤阳不生,乾坤倒置,复为混蒙之世界矣!臣不辞万死,谨奏上闻。”玉帝默然不语。正在两难之际,班中突出一位仙官,但见:
不着绯袍不带冠,长髯伟貌自翩翩;歪梳云髻双垂耳,斜挂霞衣半露肩。常带笑容缘口阔,脱离烦恼为心闲;蟠桃会上曾相见,却是琼林赤脚仙。
尔时赤脚大仙轻挥麈尾,呵呵的出班奏道:“陛下顾欲以无上之至尊,而为社令执役乎?”超仙入道:“陛下之事也;摄魄勾魂,冥司之事耳。陛下遑遑然必欲为彼祛除,得无以天堂改为地狱哉?”玉帝敛容躬身道:“若非大仙玄诲,朕亦几乎盲聩矣。快着功曹,传向冥王得知,着彼勘明奏覆。”即刻退朝。
再说十殿王官,闻知天使到来,即摆香案,迎入殿内。开读毕,天使仍跨云骢飞空而去。十王即着值日判官写下牌面。原该是一殿楚江大王行事。楚江提起朱笔,把牌批了日期,限押读道:
一为钦遵明旨事:奉玉旨诏示,中界女牛分野,有妒气上干帝座,理合祛除等因,为此仰役查访的确,系何悍妇,即时绑解来司,以凭审奏。毋违。
右牌仰无常磷仵 皇宋 年 月 日押,限至 日销
磷仵领下牌票,即同诸鬼使等驾阵阴云,一齐来到女牛分野之域,望着黑气,已是临安地面。寻了当坊土地社令,问道:“此处黑气所出之家,不知姓甚名谁?我等奉玉旨来拿这人,烦该方社令指示,以便捉拿。”土地将手中拄杖指道:“那家姓成名珪,吁气的就是其妻都氏。”众鬼卒得了实信,一齐来到成珪家里。原奉玉旨头行,那家堂圣众、门丞户尉,那一个敢来拦阻?竟拥到都氏床前,不由分诉,竟把臂膊粗细的铁索,照头一套,拽了就跑。钢叉护送,铁鞭频打,前拖后赶,那许少停!成珪守了数日,忽见断气,即忙举哀,三日后殡殓,不须细说。
都氏随众人,渺渺茫茫,行走间,脚下颇酸,口中大渴,欲要暂停,那里能够?四围又没人家,那得茶水入口?只好两泪交流,千言哀告。磷仵只是乱打乱喝,一些也不松放。内中一个鬼卒道:“这是玉帝钦犯,不比本主执行,倒要温存他些才好。倘是途中辛苦,弄得个半二不三,倒要自己抵罪。”磷仵道:“前面就是孟阿奶门首,送这妇人讨杯茶吃去。”都氏听得不胜之喜。
磷仵带到厅前,只见一位白头妈妈,笑吟吟的掇杯浓茶出来。都氏连忙拜受,一气饮下,眼见得如醉如痴,竟把生平之事一一说出道:
“妇人本姓都,四德三从一例无。作事多勤俭,管家颇善图。二八花颜多美貌,嫁得成珪柔顺夫。从来不识为妻礼,打骂儿郎性格粗。莫言抓破脸,几度拔残须。表情巴掌原裁竹,示辱鞭鞘不似蒲。灯台作笞杖,马盖代流徒。不由亲蠢婢,那许近痴奴?出门应受三皈戒,入户还凭百忍书。欲行尤踯躅,欲语尚咨诅。恐愆香期宁忍饿,钻谋侧室假游湖。归来尽把丫头卖,空费鶬鶊佐餟餔。恐渠有外色,龟首用印图。娶来实女为伊妾,那管家门后嗣无。侍婢藏春意,忙书绝命符。只因假印私情露,官棒临街非不辜。新增多礼法,条律颇如炉。正遂些儿愿,悠然赴冥都。一生积聚他人得,枕伴从今忘却奴。满腔郁塞气,飘渺上云衢。既干天神怒,何辞冥帝诛。自甘永作轮回堕,引领刀山斩寸肤。”
原来地府中,若个个要用刑法取供,一日阎罗也是难做,亏杀最妙是这盏孟婆汤。俗话:孟婆汤,又非酒醴又非浆,好人吃了醺醺醉,恶人吃了乱颠狂。怪不得都氏正渴之际,只这一碗饮下,也不用夹棍拶子,竟把一生事迹兜底道出。孟婆婆一一录完,做下一纸供状,发放磷仵,带送十殿案下。
那时楚江大王见磷仵将女犯带到,即在森罗殿中摆列公座,击起会众鼓。少时十王俱到,依次坐下。皂隶排衙,书门叩头,然后取上原牌,并孟婆婆处供状,各各观看。
都氏跪在埃心,举目无亲,身不由己,心下才悔道:“原来那些王侯鬼判,口口声声,只恨我欺夫罪大,到今日教我怎生悔得!”十王之中,看了供状,也有掀髯大笑的,也有拍案大叫的,也有睁目恨骂的,独有五殿阎罗天子开口道:“夫乃妇之天,汝既为人妇,理应善事其夫。自既无子,亦当以宗祀为重,曲与周全,娶置婢妾,以候天命之万一。如何不惟不虑后嗣,且把丈夫欺压至此!是怎么说?”都氏道:“大王息怒,容奴细禀:念欺夫原非妇人本心,其来自有所渐。妇人适夫,原有尊敬之意;丈夫娶妇,每多宠爱之心。宠爱既久,恭敬已阑,乘其可侮之隙,试开打骂之端。打骂既久,视为故套,片言之触,奴岂肯容?些事之挫,奴安能已?此则糟糠中豢就之沉疴也。今而稍觉富饶,原系奴家协力,便欲娶妾,佯言求子,实是弃奴。奴念积蓄苦辛,一旦为他人享用,即如我田彼种,我马彼骑。试使大王当之,或肯与否?”
酆都拍案大怒道:“好长舌!好利口!怪得悍戾之气,直能上干天顶,只问你,娶妻不要帮助营家,要娶妻子何用?今得富饶,便道全仗尔之帮助,应受尔之制伏;若或贫窘,尔复谓夫无能,越发恣情欺侮。总之,苏秦之妻、买臣之妇,俱是尔辈一流,吾不能细诛历代之妖妻,只把你煎熬,做个样子。”叫鬼卒:“与我拽下,剥去衣裤,先打八十板!”鬼卒一声喊处,把都氏剥做赤条条的,一五一十,打得鲜血迸流。都氏好生痛苦,几番晕去复苏。
鬼卒报打完,酆都叫日记判官,吩咐道:“且把都氏种种他样罪恶,暂且放过一边,只将他日逐打骂丈夫等事,细算明白,开册上来。”判官应诺,即时搬出一担多陈年帐蒲放在当殿,又唤一个算手一个书手,只把欺夫一项,登时开算明白,钉成一册送上。酆都读道:
日记判官某人,今将犯妇都氏,在生于某年月日,欺夫案牍开算于后:一算得大小骂詈抵触、强辩花言、虚捏调谎,共计一百万九千六百七十八句半。一轻重拳篦棍杖、鞭拍踢打,共计七十万八千五百九十三下零。一零星诬陷凌制,大小计五百七十四件。
酆都问判官道:“打骂之说,吾已悉知。但其下数内,亦如钱粮账目零半,何也?”判官道:“启大王,冥司日记之例,原以出口朗詈朗骂者算为一句;其形之于面庞,未发于口角者,算为半句。今积数之,该有半零。即打亦以出手下拍者,不论轻重,每拍算为一下,其形于势,未经拍下者,算为半下,今积数之,亦有半零。但诸色平交人等,止于以一复一,惟臣之于君,子之于父母,弟子之于师长,媳妇之于舅姑,妻妾之于夫主,每骂一句,法当倍打一下,每打一下,法当倍剐一刀。”酆都道:“既如此,可就把该倍数目科清上来。”判官又把算子一拨,开道:
一算得骂若干句,该倍打若干下,作百次打。一算得打若干下,该倍剐若干刀,作十次剐。一零星等事,不敢擅定刑法,惟王上裁。
酆都道:“怎么叫做零星等事?”判官禀道:“即如揪耳、拔须、顶台、罚跪、抓肤、揸脸、摘腮、咬鼻等事,总而谓之零星。如陷夫枉受官棒,谓之诬陷,如焚香防刻、打印关防,谓之凌制。凡此种种,既无定律,以是不敢擅拟。”酆都道:“原来这恶妇,一竟竭尽人间苛法以制其夫,我何惜竭尽地狱苛刑以粉其骨!”叫鬼卒:“笞剐两条,且剩来日后销算。只将零碎一项,尽把地狱所有种种极刑,一一与那恶妇受用些!”
众鬼卒各有所司,一声喝处,两旁齐齐的摩拳擦掌。都氏无言,只得承受。可怜娇养佳人,竟作死囚形景。但见:
熟铜夹棍捎麻绳,夹碎金莲小脚跟;浑铁拶横春笋指,断骨零皮鲜血淋。紧紧脑箍加额上,时作包头狭一棱;两眼睛珠齐突出,百般剧话便招承。金钩扎出澜斑舌,两乳尖头坠石瓶;烧得铁靴红似火,穿来因有绣鞋名。熬就沸油千百石,锡龙缠体灌其身;另烧小小金刚钻,直插横锥透骨疼。两旁牙齿齐敲落,指甲将钳拔落根;高称两手周围打,又名龙女拜观音。上悬足胫下坠石,别号姜公钓渭滨;四足平牵背负石,蜘蛛织网捉苍蝇。绑在柱旁齐力锯,肉浆骨屑落纷纷;四肢细细将来锉,撩上刀头直透心。更有恶蛇争啖食,满天飞舞尽饥鹰;少时锅内油花沸,一叉推入火光生。骨酥肉化惟余发,竹器撩来复又蒸;烧尽五毛并百骨,虿盆落处百虫侵。豁肠剐腹寻常事,尚有当年炮烙刑;谩言笞杖徒流绞,暂系深深十八层。
俗话说:“阎罗王的工夫,原是空的。”果然十殿冥司,人人不忙,既不饮食,又不烦恼,直看都氏受这数日刑法,竟不起身。孽风过处,都氏又复了原体。十王吩咐第一十八层阿鼻地狱鬼卒带去收管。不题。
十王计议定罪,俱各相逊,不肯擅自动笔。酆都道:“我等不须谦逊,何不竟把本犯罪款,分为十题,各阄一事,即撰判语一首,同复玉音,有何不可?”十王依议,即使分阄。
一殿楚江大王,阄得焚香限时事:
一勘得都氏,乃成珪之发妻也,生而暴戾,矫诈夙成,不曰妇道当闲,惟谓妻纲宜整。欺夫压主,模范百端。而乃以博山之器,妄焚龙脑以作规;遐岛之香,僭拟鸡筹而限刻。使其夫足才出户,便生如箭之归心;身未入门,先袒受篦之老臂。诸凡制肘,些事络头,不容寸步之悠游,几斩满门之血食。尤为不遂,吁气触天,不正典刑,律法何预!
二殿秦广大王,阄得湖中诋触事:
一勘得都氏,六旬无子,犹然虎据其夫,不容娶妾,罪已盈矣;复嗔劝勉之言,大肆喷唾之悍,甚至盘中之馔,俱为饰面之脂;席下之珍,尽作染衣之色。丈夫之供虐宜矣,他人之受欺何哉?西湖水仙,奏牍非谬,掌嘴犹辜,拔舌斯快。
三殿宋帝大王,阄得尽卖奴婢事:
一勘得都氏,因湖中之劝,妒意转猖,乃尽货其伏役之婢,使卢仝兴叹,苦无赤脚丫环;居易拥愁,为乏纤腰歌妓。然卖婢之情固轻,而绝嗣之法实重。当劓其鼻,以彰无奴。
四殿五关大王,阄得食啮臂事:
一勘得都氏,妒心已甚,暴戾极深。其夫有燃眉之忧,而伤梁武之鶬鶊希疗妒也。岂氏鹊性善猜,猩灵知往,察夫所志,愈炽毒肠。顾乃肆其爪牙,张其威武。拟鳄鱼之吞,不惧韩公之牒;效贪狼之噬,岂防猎者之诛。夫甘折臂,氏已快心。曲肱之枕既难,锉骨之刑未免。罪逾郄后,报等樊媭。
五殿酆都大王,阄得设印龟头事:
一勘得都氏,制夫多术,超出群妪。浪蘖雀文,妄施龟首,其毒算亦已甚矣!尔且以关防多密,使夫君必正立执绥。吾独恨造思刻深,着鬼卒须严加鞭拷。罪与假印同科,报以畜生偕类。
六殿变成大王,阄得伪娶实女事:
一勘得都氏,老淫忘耻,惟识独槽,不曰后嗣所关,惟以前桩是务。强从劝勉,伪纳石田。纵使后稷再生,虞王复世,亦无以施其耕耨之力。嫌夫空费钱财,枉耽岁月,己遂袖手之观,更得旁观之乐,尔计谐矣,吾怒剧焉!当剜其五脏,磔其百骸,为有心术者之鉴戒云。
七殿泰山府君,阄得毒打翠苔事:
一勘得都氏,因夫有旁掠之嫌,即将侍婢翠苔立时打死,尚使成茂驮抛江中。其忍心昧理,不亦甚乎?若夫贾女之香,当罪韩生之窃玉;羌胡之适,岂干蔡琰之投桃?即文君私奔,亦无鸱革之罪;而戚氏蒙恩,竟罹人彘之惨耶?翠苔虽未至死,都氏毒意已彰。合行枭示,以警世风。
八殿平等大王,阄得诬夫受拷事:
一勘得都氏,以鼠雀之愤,而肆虺蝎之毒,力工长舌,巧弄虚脾,致盲吏得以徇情,而懦夫因之破胆,陷于狼狈,波及无辜。自谓鹦鹉能言,将拟丹山之凤矣;不知蜘蛛虽巧,能知冥府之网哉?当年真快意,今日莫心焦,试历刀山之美景,再尝苦海之良宵。
九殿都市大王,阄得伪设礼数事:
一勘得都氏,枭顽绝俗,獍悍出尘,是宇宙间一妒魁也。且欲祖述前俦,垂传后世,妄效周公之制礼,辙同萧相之兴条。私创百言,僭窃无惮。废弛举世之妻纲,大乱人寰之法纪。非设礼,是越礼也;而制律,实犯律焉,宜防矫作之端,用蹈镝锋之锐。
十殿转轮大王,阄得画争座事:
一勘得都氏,悉忘女体,自谓至尊。藐夫若三尺之童;视己如九重之帝。恶条盈贯,难以具陈。即画图细事,必专左僭于夫;而昭穆大纲,直欲肇更于汝。汝之初心,既巍然矣;吾之妙用,不惬尔乎?宜变为牯牛,使肥大其体,为兽中之壮长云。
十道判语,齐齐写出,众鬼判击节称颂,两廊各殿、牛头马面都道:“磨折得有趣,判断得无私。即便过街老鼠被擒,人人称快;咬人恶犬遭诛,家家受惠。”
也不知这虔婆,还出得地狱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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