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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七回 索鸳鸯仍装醋 态跪房门始解疑心
话说朱纶随老仆妇出外,正要问他鸳鸯之故,走到老仆妇门首,只听得他夫妻二人正在房内议论这桩事。朱纶听见,倒立住一想道:“我若问他,或者夫人叫他瞒我,倒未必说实话。今他夫妻私议,断是真情,不如在此私听,定知明白。”故立在门外。只听得老仆道:“此鸳鸯是老爷带出来的,如何在夫人处?”仆妇道:“我正要问你,这鸳鸯在老爷处,为何到夫人手里,难道鸳鸯真个会飞的么?你且先说老爷送与何人,细细说与我知道,我也将家中之事,与你说知。”老仆便将山东遇盗始未,一一说完,又道:“说便与你说了,夫人处却不要多嘴。”仆妇已窥见主人在外窃听,便对丈夫道:“你休要这样假小心,我倒决不多嘴,只怕你倒不能无事哩。”
老仆道:“为何?”仆妇道:“你方才所说老爷在山东这些事,叫我不要多嘴,那知夫人倒久已晓得了。你想夫人若不知此事,这鸳鸯从何而来?据你说主人受他大恩,说起夫人所为,竟是恩将仇报了。”老仆道:“怎么恩将仇报?”仆妇道:“四月尽,那许家夫妇带了女儿,来到我家,说此女是老爷山东路上娶的,现有身孕,闻老爷中了,特特送回的。问他有何凭据,他就将此玉鸳鸯呈上,说是老爷的聘物。夫人听了大怒,就要拿下重处,谁知他二人都有勇力,反大闹起来,吓得夫人急急躲避。众家人与他抵敌,都被他打得头破血零,立刻报县报营,说大盗白昼劫杀。县官同了守备,立刻带领营兵拿获。谁知营兵都不是他的对手,也被伤了几个,终于寡不敌众,被营兵拿祝县官带到堂上,三拷六问,只得招成盗案,送人监里。那时族中人知道,纠集了几个长亲,同来劝夫人说,老爹做亲多年,夫人并不生育。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理应娶妾生子。况已娶之妾,现有身孕,且系救命恩人,远远来投,怎好不收,反陷为盗?故特来相劝,要夫人出一禀单,用老爷一个名帖,众人情愿动呈保出。”老仆道:“如此甚好,夫人可依么?”
仆妇道:“夫人不但不依,更起毒心,就私叫禁子来,付银十两,即刻将那女子讨了气绝。你道可怜不可怜!”老仆听说,怒气直冲道:“岂有此理!老爷受彼活命大恩,他又将女儿许与老爷为妾,又赠盘费,夫妻亲送出山,何等恩义!怎么反害他一门死于非命?莫说天理难容,只怕这些怨鬼,也不肯干休哩!”仆妇道:“你方才叫我不要多嘴,你倒高声说些这话。夫人正恼你与老爷串通一路,要处你,倘出来听见,可不自速其祸了!”老仆道:“是我的性命,也是他救的,听了这番不平的话,怎的不气恼!”仆妇道:“这是已往之事,老爷也无奈何,何用你干吃力?如今还有更可笑的奇事哩。”
老仆道:“还有甚奇事?”仆妇道:“夫人因这些亲族说无子理应娶妾,恐将来再不生子,难免旁人说长话短,忽然发一道恩旨,吩咐媒婆,要替老爷娶妾。你道奇不奇?”老仆道:“这是正理,倒不为奇。只可惜一个有恩有义的许氏,倒活活致之死地,反花钱费钞去另娶,也算奇事了。只可曾娶得成么?”
仆妇道:“怎么不成?媒婆日日领些女子来看,夫人选来选去,总不中意。直到后来选中一个十全的女子,用价讨成,就与他结为姊妹,十分和好,带进京来,说今日就送与老爷成亲哩。”老仆道:“如此也罢了。那女子今在何处?”仆妇道:“这女子,夫人比亲姊妹还好,岂肯寸步相离,方才搀着手同进去的就是哩。”老仆听说,就叫起屈来道:“我正疑心,要问你这怪物何来。你说夫人选中一个十全女子,怎说就是他?”
仆妇道:“怎不是十全?他眼是白的,嘴是歪的,颈是缩的,背是曲的,手是盘的,肚是凹的,腿是折的,脚是大的,力是有的,降丈夫是会的,岂不是十全!”老仆道:“这样鬼怪,一世没有老婆,也不敢近他。况老爷是少年状元,怎肯近他么?”
仆妇道:“夫人与他又商议得好,说骗老爷进了他房,将房门关上。老爷若安心与他成亲便罢,倘然不纳,叫他拿出手段,打一个下马威,不怕老爷不从。夫人之意,不过要他做个帮手,便好止住娶妾的话,又不怕夺了他的恩爱,真是计出万全,岂不好笑!”
且不说老仆闻之叹惜不已,再说朱纶在外听了,早已气得发昏,赶到里边。夫人见了,又问道:“玉鸳鸯明明送与别人,如何还要瞒我?”朱纶闻仆妇之言,知夫人已晓得山东之事,只得将遇盗追赶,蒙许雄相救,要将女儿与他为妾,“再三力辞,因无盘费,路有强徒,要救性命,只得强从他。又必要信物留记,不得已将鸳鸯取去,并非贪恋此女,故到京以后,即置之度外的了,望夫人悬情相谅。”夫人道:“这也罢了。你不过为无子,要想娶妾。我如今已替你娶一个在此,并与他结为姊妹,今晚就好成亲了。”朱纶道:“卑人并不请娶妾。况且夫人年纪甚轻,自然生养儿子,何须虑得。这个不必提起。”
夫人道:“妾已娶来,这怎说不要?你若不要,难道好回他去不成?”朱纶道:“竟回他去,卑人是断断不要的。”正说间,老仆禀说:“东宫宣召,请老爷即刻就行。”朱纶只得别了夫人,急急入宫去了。
夫人又命老仆随了老爷去,候老爷出宫同回。老仆奉命随去。然后吩咐速备轿马数十乘,下船迎接许雄等到来,一一料理房户安寓。又厚赏了船上丑女去了。便将先登岸索鸳鸯假装醋意捉弄丈夫并他的急状,一一告诉巧珠与许雄等,众人听了齐齐大笑。又大家串通,候丈夫回来时,尽行躲过,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再捉弄他取笑一常未几天晚,知朱纶将回,众人果遵命避过。朱纶因夫人要强他与怪物成亲,在东宫侍膳,多吃了几杯酒,到家又假做大醉的形状,叫老仆搀扶而回。夫人一见,便道:“相公回来了,怎么吃得这般大醉?新人房中,还要吃合欢酒,快送你进房去罢。”朱纶道:“卑人已对夫人说过,断然不要。我与夫人去睡罢。”夫人道:“休得胡说!新人现在房中相等,你若不进去,叫他何以为情,难道果然回他去不成?”朱纶道:“自然该回他去。”夫人道:“你决意不要,还想山东的心上人么?这个也与他差不多。”朱纶道:“就是极好的,我也不要。”
夫人道:“倘然就是山东的许氏,你可要么?”朱纶闻仆妇之言,情知巧珠已死,便道:“就是山东许氏,我也不要了。”
夫人道:“你说他家是你救命恩人,且已成亲三日,怎么也说不要?足见你的情分,一些没有。今实对你说了罢,他寻到我家,说起你山东遇盗,亏他相救,与你结亲,送你出山一段情义,且已有孕将产。我感他恩德,留住在家,与他结为姊妹。八月中幸生一子,故特同他到来,一同完叙。今在内房的,就是他,还不快快进房相会!”朱纶晓得夫人向来妒忌,一二分姿色的丫头尚不肯留,决不能变到这般贤慧;二来听见仆妇说夫人设计要骗他进去,关在房中,叫怪丫头强逼成婚,不然还要与他一个下马威。此定实话,夫人之言,无非设局诓骗。不可上他的当,便拿定主意,也说断然不要。夫人道:“不要把话说杀了,难道果然回他去?”朱纶道:“一定该回他去。”
夫人道:“你今天错过,明日反悔就迟了。”朱纶道:“决不反悔,竟回无疑。”夫人道:“你既如此薄情,我也不好相强。但我与他结义一番,今日一晚,不可使他冷落。相公可在外房安睡,奴家却要去陪他。”朱纶道:“久别相逢,夫人自当欢聚,管他□□。”夫人道:“你便负义,我却不肯忘情。况明日就打发他,今日一夜,□□□□□。”说完,就向内房去了。
撇下朱纶一人,闷坐在房,想起巧珠,又下泪一番,独自一个悲悲戚戚。正想上床去睡,忽听得耳中一派歌唱欢弹之音,甚是奇怪。
走出门外一听,却是内房吹唱,想内房是夫人与那怪物在内,何来歌唱之人,难道外边唤进去的优人不成?又一想道:“决无此理,优人怎好唤到内房去?”细细一听,甚是入耳,忍耐不住,只得悄悄进去一看。见房门闭着,房内灯烛辉煌,歌声轻巧,像是人声口。向房门边一望,又望不见,只得转到天井中,将窗上纸轻轻揭去一块,将眼一望。不望尤可,望了大吃一惊,只见十五六个美人,侍立两旁,也有吹萧吹笛的,也有弹琴弹瑟的,也有云锣点鼓的,也有按板歌唱的,也有执壶斟酒的。中间一席酒,两个美人对坐,上手一个是夫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一头喜笑。对席的明明就是巧珠,仆妇说他已被夫人弄死狱中,如何尚在,又与夫人这般亲热,难道是相像的不成?就是相像的,夫人十分妒忌,向来粗蠢丫头尚不肯留一个,怎肯倒娶这美人回来?况且还有这许多美女,又是何来?仆妇又说娶一个怪物与我,先头果有一个十不全的怪丫头相随,如今怎反不见,莫非那怪物是孙行者一般会变化的么?这些美女,一定也是他毫毛变的了。又一想道:“岂有此理,断无此事!莫不是我见了鬼么?又莫不是在此做梦么?”又一看道:“并不是鬼,也不是梦,不免还去问仆妇。”连忙走出,四处一寻,总不见。
又复走转一望,见吹唱已完,众女子都在旁斟酒服侍。夫人与巧珠都晓得丈夫在外觑看,有意捉弄他,只听得夫人道:“妹子,我想那薄情郎受你家大恩,所以同你进京,与你结为姊妹,指望三人同谐到老。谁知他忘恩负义,不肯要你,定叫我回你家去,再三相劝不从。我心上倒是不忍,奈何?”只听得巧珠道:“他既如此薄情,我亦岂肯从他?明日只得拜别姊姊回去,慢慢再图后会。这薄情郎,断不要他见面的了。”夫人道:“你生的儿子,是他亲骨肉,想来也不肯认,还是妹子带去,还是留在此好?”巧珠道:“他既薄情,自然薄情到底,留在此反被轻贱,不如带了去罢。”夫人道:“我倒舍他不得。”巧珠道:“薄情郎虽无父子之情,姊姊却有嫡母之义。孩儿长大,倘能争义,有个好日,断来拜见姊姊的。”朱纶在外听了两位夫人一问一答,心中懊侮道:“原来夫人倒是真情,我却听了仆妇一番鬼话,把话说得尽绝,倒做一个负心薄幸之人。况且此人与我情深义重,夫人相待甚好,一同进京,难道眼睁睁忍心看他去了不成!夫人说不要把话说杀了,明日反悔。我想话便说杀,却还未到明白,不如赶进房去,说一个明白留住,共成好事,岂不快活!”随走到门口,又畏惧起来,忍了一会,又忍不住,只得把门轻轻一叩。
夫人听见,见做不知,吩咐丫头们再弹唱《金雀》上“乔醋”一出。朱纶听了,晓得以前看恼,分明学潘夫人的乔醋,见我认真,故有心唱这出来说明,笑我不识人。我如今竟大着胆叩门进去,拼得再被他两个抢白一常从来一刻不识羞,终身受快乐。竟重重的将门叩了几下,只称:“夫人,快开门,我要进来!”夫人道:“我方才再三强你进来,你断断不肯,怎么忽然又要进来?”朱纶道:“方才夫人在外边,所以不进来,如今夫人在此,所以要进来。”夫人道:“这房中许氏夫人在此,不便进来。快些出去,宁可我就出来。”朱纶道:“我正要见许夫人,有甚不便!”夫人道:“你方才说断断不要他,明日打发他回去,怎又好见他?”朱纶还未答应,巧珠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薄情人,还要见我则甚?你当初遇盗相救,原不想你的报答,只我爹娘没志气,要仰攀你,把奴相配。我原明知山鸡配不得你凤凰,谁知你进京联登科甲,果将奴撇下,数月来并未见你片纸只字到我。我不合与你成亲,有了身孕,生下孩儿,因是你的骨血,不忍抛弃,只得送还夫人,我先修行念佛,祈求来世生于富贵之家,庶不受人遗弃。谁知蒙夫人一见如故,一分抬举,结为姊妹,带我同来。只说终身有靠,再不料你反要回我家去,自然儿子也不肯认。负心至此,还要见我则甚!”朱纶道:“你不要错怪了人。自从别后,那一日不想念,只为家中夫人未知,原要等夫人来京说明,着人迎接的。今同夫人到来,我又未知,误听人言,多多开罪。望开了门,负荆请罪,望夫人见谅。”夫人道:“怎说未知?明明对你直说了,你还说不要,决断要回他去。如今反说未知,难道我瞒你的么?”朱纶道:“总是卑人不是,卑人只得跪在此请罪,悉听二位发付罢。”二位夫人闻知暗笑,众丫头俱掩口而笑。
老仆妇躲在暗中,看见老爷这般情急,急急赶出,与老仆一一说明。老仆心中昏闷,已经睡了,听了此言,不觉狂喜跳起,连忙赶到许雄处跪下,足足磕了十几个头,口叫“恩爷”不绝。许雄急急扶起。老仆道:“老爷被夫人捉弄得够了,望太爷、太太去说明,做一个和事老人。”许雄道:“是是,我们就去。”老仆即刻点灯,照了许雄夫妻,同到内房。见朱纶端正端正跪在房门口,见有人来,方才立起。许雄大笑道:“贤婿,为何这般情极?夫人、女儿,你二人也捉弄得他够了,看我老夫妻面上,开了他罢。”二位夫人见许雄到来,就开出房,笑道:“你说开了门负荆请罪,如今好负荆了。”许雄笑道:“不曾开门时已负荆过了,免了罢。”夫人道:“若不是爹爹、母亲来,只怕跪到天明,还未必开哩。”朱纶道:“也够了。”众人大笑。夫人道:“爹爹、母亲,请安置罢。”老仆掌灯送出去。
夫人道:“如今讲明了,进房去罢。”巧珠道:“相公可同姊姊房中去睡。”夫人道:“自然在妹子处睡,不必再推了。”两人你推我让,朱纶扯着巧珠手道:“自然到夫人房中去,你也该送一送夫人。”夫人再三推住,朱纶道:“我就在这边住,我们要送夫人到房再来。”于是三人同到夫人房中。朱纶急把房门关上,夫人还要推他,被朱纶两边勾住,一同上床,三人同睡,一夜风光,话不细表。正是:
和气人家无大小,何妨三个一床眠。
要知次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让荣封虚悬冠帔 双诰命共沐皇恩
话说朱纶被两位夫人捉弄,直到跪房门,幸许雄夫妇进来说情,方能开出门来,把别后事情细细说明,大家欢笑。先命老仆掌灯送许雄夫妇到外边房中去了,然后两位夫人你推我让,弄得朱纶没了主意,骗说同送夫人进房,便三人同床而睡。次日,一齐起来,彼此相对大笑。
未几,三人梳洗已毕,朱纶取出凤冠霞帔,请夫人穿戴谢恩。夫人道:“有几付么?”朱纶道:“一付,那有几付!”
夫人道:“既只一付,与那个穿戴?”朱纶道:“自然夫人穿戴。”夫人道:“你又说负心话了。你不记得山东遇盗,若非妹子一门相救,性命尚然不保,官从何来,封诰命又从何来?你今日的功名富贵,还是妹子成全的,怎说封诰倒我独受起来?”
巧珠道:“姊姊差矣。封诰是朝廷名器,姊姊要推也推不去,奴家要受也不敢受。”夫人道:“既如此,宁可虚悬在此,等待有了两付同受罢。”朱纶与巧珠再三苦劝,夫人决意不肯。
朱纶吩咐备酒,一面到东宫去了。下午回来,请出许雄夫妇,坐了上席,自与两位夫人旁坐。副未呈上戏目,许雄推逊了一会,便道:“今日我们一门团圆喜庆,就做《永团圆》罢。”
副未私禀道:“有江纳赖婿一段,恐不便做。”许雄道:“这个何妨,我不学他这般势利。”夫人道:“爹爹倒不比江纳,竟像高云天哩。”大家大笑。随即开场,做到一更天团圆,朱纶道:“太子闻我家有女戏子,明日要来看戏。今日早些安睡,不必再做了。”随即席散归房。夫人对巧珠道:“蔡文英两位夫人是姊妹,也与我们一般。”巧珠道:“他是嫡亲姊妹,我是蒙姊姊抬举结义的姊妹,比着他却亏了姊姊些。”夫人道:“他妹子先做亲,阿姊在后,比着他还亏了妹子些哩。”两人说笑了一会,方才就寝。
次日绝早,朱纶叫厨子备上用酒二席,又上席四席。管侍太子随从侍卫。又唤男戏子一班在外厅,烦岳父许雄陪,自己内厅陪太子。料理妥当,便自入东宫敦请。早饭后,太子就到,朱纶同二位夫人出厅朝见。太子见两夫人俱无风冠霞帔,便问朱纶道:“两位师母,那位是正?因何都不戴凤冠?”朱纶就将两人逊让虚悬未受之故奏知。太子道:“人家妻妾,还要争夺;两位义让,实是难得。其中必有缘故,可说与孤家知道。”
朱纶就将山东遇盗,许雄相救,招赘为婿一一说知。秦氏就接下将自己上京,亦在山东遇盗,巧珠相救并病倒祈神割股,感天病愈,结拜姊妹一一奏闻。太子道:“原来两人如此恩深义重,更是难得。但许雄何等之人,有甚技勇,两次杀退大盗?”
朱纶道:“他是隐逸山人,一十八般武艺皆精,妻何氏一般武艺。”太子道:“既有如此武艺,自下正当用人之际,先生何不荐之于朝?”朱纶道:“他是草野山人,怎敢荐之九重,诚恐有辱朝廷耳。”太子道:“武职那里论得出身?如今许雄何在?”朱纶道:“现在臣寓中。”太子道:“既在此,可宣来见孤家。”朱纶立去宣许雄,到厅朝见太子。太子见他身材雄壮,语言响亮,心中大喜道:“真英雄汉仗。”又问他武艺,许雄一一对答如流。太子道:“真大将才也。孤家明日当一一奏知父王,定当重用。”许雄谢恩退出。作乐定席,太子上坐,朱纶侧陪。呈上戏目,太子道:“不必点戏,不如做杂出,叫他们各尽所长便了。”随即开场,做一出文戏,做一出武戏,极尽巧妙,而武艺更是出众。太子看了,大赞道:“音律之妙,固耳所未闻,然还不足为奇。至于搬弄枪刀棍棒,跌打跃跳,盘刀截叉,俱极神奇,莫说男优之中没有这般手段、就求之武将中,要如此手段者也少。亏他小小女子。怎能做到这般田地!”
朱纶道:“此皆臣岳父母许雄夫妇传授。”太子道:“如此看来,许雄武艺可知矣。”至晚戏完,太子谢别,起身回宫。
明早果将朱纶、许雄等事奏闻,皇上立刻就宣许雄见驾。
山呼已毕,皇上看他汉仗伟武,实像英雄气概,又试以武艺,在朝武将无有出其右者,心中大喜,说:“东宫奏卿武艺高强,人才出众,朕还未信。今看卿汉仗武艺,果如东宫所奏。目下山东一路贼寇横行,今命卿为山东游击将军,赐金牌二面,提调钱粮兵马,便宜行事,光用招抚不服者,即加剿灭。有功之日,再行升赏。”许雄谢恩退出。又赐浩命,秦氏封贤德夫人,许氏封义勇夫人,何氏封恭人,各赐凤寇霞帔。
两夫人并何氏一同受封谢恩,重做庆喜筵席,又替许雄送行,并请秦仲、尤氏会亲。未几多到,秦氏同许氏接进。尤氏先与姑嫂见了礼,然后许氏走过道:“夫人请上,受奴拜见。”
尤氏道:“说那里话!夫人与奴姑娘姊妹,与奴也是姑嫂了,论理也不好僭。”两人见过,却好何氏进来,也与尤氏见礼。推尤氏上首,尤氏道:“大家都是至亲,夫人是姑娘的母亲,便是尊长,怎么过谦?”彼此总不肯僭。秦氏道:“若论宾主,母亲同居在此,嫂嫂该僭了;若论亲戚,自然母亲该僭。”何氏只得僭了。见完礼,秦氏留到房中吃茶。尤氏笑向道:“姑娘,方才这位令妹,还是同宗,还是中表?”秦氏道:“是我相公另娶的夫人,嫂嫂难道不知?”尤氏道:“我倒知道的,只是姑娘自己出的令,为何自己犯令?”秦氏明知嫂嫂笑他,又不肯自己认错,强对道:“我何曾犯什么令?请问嫂嫂,哥哥封妻,有几付封诰?”尤氏道:“这话奇了,封诰只有一付,那有几付?”秦氏道:“哥哥现有两妾,难道没有封诰么?”
尤氏道:“只有封妻,那有封妾的礼?我问姑娘的话,难于对答,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了。”秦氏道:“我方才的话,正是对答了,怎说难于对答?”尤氏道:“我记得姑娘说,小老婆是不好有的。所以说你自己犯令。你没得说,倒问什么封诰一付几付,可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么!”秦氏也笑道:“这等说,倒是姑娘不明白。我问你封诰有几付,岂不知只有封妻没有封妾的哩!我家这个妹子,现有封诰,封义勇夫人,何存有小老婆来!”尤氏笑道:“这是你没得说,强词夺理了。我还有一句请问,只怕就不能强辩了。”秦氏笑道:“一发请教。若果没得说,情愿甘拜下风。”尤氏笑道:“姑娘又说:‘家中这些丫头,油头粉脸,留在家中,要引诱坏人心术的。’这句话,可曾有么?”秦氏道:“有的。”尤氏又笑道:“这等,姑娘处这些油头粉脸的,想都是男扮女妆的么?如今却没得说了,可该甘拜下风么!”秦氏笑道:“怎没得辩?我这些丫头,虽油头粉脸,不是男扮女妆,却一个个都有英雄本事,大将之才,怎好单以外貌论之?”尤氏笑道:“我倒不知,原来都是朝廷封的大将,不知叫他那处征战,何地厮杀?”秦氏又笑道:“虽无大将之职,却有大将之才,少停做出便见。”尤氏道:“原来戏场中的大将。这等我这些丫头,也常做大将厮杀哩。”
秦氏笑道:“虽是戏场中,也要实有本事。这些假英雄大将,怎好算数?”尤氏笑道:“我也强辩你不过,且看做出什么真本事来。”
二人正笑谈,外边来请上席。厅上两席,是许雄、秦仲各一席,朱纶陪。帘内两席,是何氏、尤氏各一席,秦氏、巧珠陪。点了一本《满床笏》,做到龚节度跪房门,秦仲笑对朱纶道:“妹丈,从来说教出来材气,学出来秀气,一些不差。其余的戏,别人还做得出,独这出,除了尊班,再不能做得这般入情了。”朱纶明知说笑他,强对道:“只怕尊班学得更入情哩。”秦仲笑道:“小婢从不曾到府,何从学起?”说得大家大笑。未几正本已完,来点饶戏。许雄说一些不知,推与秦仲点。秦仲取戏目一看,说:“索性做学出来的罢。”就点了《狮吼》一回。又将戏目送入帘内,尤氏就点了《万事足》掷棋盘、《疗妒羹》上团圆。随就做《狮吼》上梳妆跪地三怕,秦仲笑道:“土地公公尚然如此怕老婆,妹丈竟不为奇了。”朱纶道:“老舅不怕,定是城隍菩萨了。只怕城隍奶奶也不见得善哩。”大家又笑了一会。后一出是《疗妒羹》上团圆,做到褚大娘见了小青就打,韩泰斗见了大怒,拢出剑来就杀,吓得褚大娘跪下哀求方祝秦氏道:“天下那有这样蛮人?朋友的妻子,拢剑就杀,断无此事!”尤氏道:“有,有,这种人现在山东。若不是这一杀,那妒根怎么就去?”秦氏也笑了一会。
不觉戏完席散,尤氏扯着秦氏私语道:“方才这郭子仪,就算英雄大将了么?”秦氏道:“这是戏文中的假英雄大将,怎好算得。奈今日不曾点着真本事的戏,何从献出手段来?”尤氏道:“既如此明日你哥哥要请许爷、许夫人送行,并请姑夫与二位姑娘一叙,可好带了尊班,来请教几出真本事的戏何如?”秦氏道:“这个倒无不可。只怕嫂嫂处未必有这些武艺行头哩。”尤氏道:“又说遁词了。我家就无这些行头,原可着人来取了去的,有甚难处。”秦氏道:“如此甚好,竟遵命便了。”当即谢别。
不觉又是明朝,秦氏道:“今日早些端正。”适秦家先着几个人来,一面请人,一面要借武艺的行头。秦氏叫取出付彼,却是二三十斤一个之脚香炉,一把四十余斤的铁关刀,又一把铁马叉,又八把风快的尖刀,又六根熟铜棍。来人看见,都吃一惊道:“这是征战用的军器,做戏要他何用?况且都是重的,我们也拿不动,这些小小女子,怎能动他一动?”又不好问得,只得做几次扛了回去。尤氏看见道:“这些东西,要他做甚么,难道这些丫头能拿得动么?若是拿得动,这嘴就要被他说了。”
你道这些东西,小丫头如何能拿?原来都吃了大力丸,又许雄夫妇教了他练气法并提拿躲闪之法,便数十斤刀杖,拿在手中就不觉重了。
早饭后,许雄、朱纶夫妇一齐都到,茶罢就坐席。尤氏道:“姑娘拿这些家伙来,不是做戏,真是大将临阵了。不知有几出?’秦氏道:“只拿五出行头来的。”尤氏道:“五出多极了。还是先做,还是后做?”秦氏道:“不如做两出间一出好,这戏点了火,就不能做了。”尤氏就叫人出去说知,也不点戏,只拣所长的做两出,便让他做一出。那时就开场,做两出后,就做《翻千金》上虞姬举鼎。只见扮出许多执事行天妃会,扛出一个大香炉,放在场中。随后扮出许多执事等,扮一个霸王,扮一个虞姬,又一个龙嘴,率领家丁都来看会。先是龙嘴将香炉摇了几摇,掇了几掇,掇到齐腰放下,人人喝彩。
霸王道:“须举到顶上,轻轻放下,面不改色,方算豪杰。”
龙嘴就要他举。霸王便将两手掇了香炉,渐渐举到顶上,然后又慢慢放下,果然面不改色,个个称奇。旁边走过虞姬说:“也不为奇,须一手举起,周围一转,便好称奇。”众人见得一个小小女子,都笑他不知分量,徒开大口。虞姬见人笑他,便不慌不忙卷起两袖,先将炉也掇一掇,便一手叉了腰,一手拿了一只炉腿,慢慢举起,直举到头顶上,绕围一转,方才轻轻放在原处,面色也一些不改。众人尽皆惊骇,霸王亦甚敬服,便与结为兄妹落常看戏的人也吓得吐舌道:“莫说虞姬之勇,就是这个女子,也为奇了。”
又两出后是《朱太祖打棍》,六个人各执铜棍,如灯草一般左旋右舞,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方完。
又两出后是《王道士斩妖》,请出关帝。先是周仓拿关刀舞了一会,关帝方出场,周仓将刀望上一掷,关帝一手从空接住,也舞了一会。便扮出狐精与关帝相杀,被关帝把刀望下一扫,那狐精就跳起立在刀口上,关帝把刀舞动,狐精就随着刀从空飞舞。其实身不着刀,旁人看了,竟像立在刀上,关帝擎着飞舞,更觉称奇不绝。
又两出后便做《周王庙戮叉》。小鬼把一柄大真叉盘旋乱戳,那妇人左避右躲,到后仰面一交,小鬼将叉望后一戳,刚刚对着妇人的喉咙,将两手接住,叉头动也不动,真个做到神奇,把看的人都吓了一惊。后又做一出翻刀,把八把真尖刀插在一张台上,将刀头向上,扮出八个人来,都是大红裤,大红抹胸,束腰短软甲。先耍一会拳,又舞一会双刀,然后向尖刀头上盘旋跳跃,八个人你往我来,如同儿戏,虽古之空空儿谅不过此,看的人皆目眩神迷。尤氏看了,也吃惊道:“姑娘,这不是戏,恐真正大将也没有这般手段哩!如今愚嫂甘拜下风矣。只太险了些,倘一失误,性命相关。”秦氏道:“若有失误,不算英雄大将了。”彼此又笑了一会,起身回去。自后姑嫂投机,不时往来。
且说许雄领了凭,就辞别了女儿女婿起身。夫人又另讨几个丫鬓相赠,并劝许雄收一个为妾,后来生一子,中武状元,此是后话。当时一到山东,就奉旨招抚。诸寇其中降者固多,不服者亦不少,许雄先抚后剿,无不从服。俊英尚在,闻领兵的是许雄,不但不服,还要代弟报仇。你想俊英原不是许雄的对手,况有夫妇二人领许多兵将,如何敌得过,不数合,被许雄斩于马下。自后连建奇功,不时报捷,直升到浙江提督,见儿子中了武状元,方才相继去世。
且说朱纶侍读东宫三年,就升了大理寺正卿,不一年就转了尚书,又遇东宫即位,便拜为首相。夫人也生一子,巧珠又生一女。夫人的儿子与巧珠的女儿都与秦仲结了姑舅交门亲。
巧珠长子东宫举荐招了驸马,后来次子与女婿都到了词林。夫妻三人俱封一品,寿至八十余岁,同谐到老。至今绍兴朱、秦、许三姓极盛,皆诚心感格之功。正是:
困心衡虑悔前非,翻妒为贤动紫微。
妻妾相和膺福履,皇封均受古来希
这部书全劝妇人当明大义,不可任一己之性。盖言“妒”之一字,古今来十个女子九个皆然,即此便是任性,不明大义处。试观秦氏生为富贵之女,嫁于富贵之家,又遇丈夫才貌双全,知情识趣,岂不是天下第一等快活人!就因犯了“妒”字,把许多好丫头回的回,卖的卖,弄得一个也没有服侍,与贫贱人家何异?
又把一个丈夫管得畏首畏尾,虽然事事承顺,夫妻情意必少。更欲阻其乡会两试,与一个村俗的丈夫又何异?就是哥嫂请回门吃酒,正是至亲欢会之事,他偏一心提防丈夫,弄得食不下咽,席不安坐,与贫穷妇人愁柴愁米所愁虽则不同,心境却是一般。
后来做了一梦,也只平常,他就天明等不及,连夜叫船赶去。谁知到山东遇盗,先送去了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自己性命几乎不保。若非巧珠相救,死于彼处,这些富贵可不都与别人受用,要妒亦何从再妒?此非任性,不明大义的坏处么!
至于后半世的快乐,也全亏巧珠一片诚心,感动了他的良心,忽明大义,深悔前非,方有后来许多富贵收成。即如巧珠,若有妒心,必然不救秦氏,思量就好做正夫人。秦氏死于盗穴,又非他谋害,难道好怪他么?
即不然后来病到临危,将钥匙付他,将丈夫家事嘱托他,他果能遵他的命,将他棺木送回,主持家政,便算情义兼到的了,谁人还肯去割股祈神,做出这大圣大贤的事来?必要感动天庭,更也病愈方住,旁人看了,必然笑他痴,还要道他没福做夫人,殊不知此正是他明大义处。
倘听其死于盗穴,随即赶进京报知丈夫,朱纶虽信,还未必不疑心就死于他父母之手。疑心必生暗鬼,或偶然梦见妻子,或遇旁人私议,必然渐渐生心,甚而另娶续弦,把他当妾,焉能有秦氏之和好,后日之荣封乎!
就是秦氏病死,依他扶他的棺木回去,说明秦氏遗命,家人们外边即使奉命,肚内必定多疑,岂能心悦诚服?连许雄夫妇没有夫人这般尊敬,他何能见得太子,受得皇恩,又何来有妾生子?足见一世为人原自为,皇天岂负善心人。奉劝世间妇女看此书者,当以秦氏、许氏为鉴,切勿任性不明大义为幸。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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