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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66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夢花想
作 者: [清]樵云山人 編次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全书十八回。清樵云山人编次。清雍正年间刊本。(序中有“岁在己酉菊月未望”,“己酉”应为雍正七年(1729))
 
(全文)
  自有文字以来,著书不一。四书五经,文之正络也;稗官野史,文之支流也。四书五经,如人间家常茶饭,可用,不可缺;稗官野中,如世上山海珍馐,爽口,亦不可少。如必谓四书五经方可读,而稗官野史不足阅,是优可用家常茶饭,而爽口尤珍馐矣。不知四书五经不外饮食男女之事,而稗官野史不无忠孝节义之谈。能通乎此,则拈花可以生冰之清、雪之洁、柳之秀、雅莲之馨香,可谓无花不飞矣。湖上之逢,舟中之句,啸雪亭寻梅问柳,探花郎跨凤乘龙,可谓无想不艳矣。以至梅、雪二公忠勤王事,竹、杨二子慷慨多情,张、刘二生之诡计阴谋,春花、朝霞二女之慧心侠骨,则叹不必谓四书五经方可读也。发想可以见奇,不必谓稗官野史不足阅也。但花必欲飞,不飞不足夺目;想必欲艳,不艳不足嫌情。何也?无花不飞,无想不艳,亦无花不艳,无想不飞,方足以开人心花,益人心想,以为文士案头之一助。今传中所载为梅,何花不艳,何想不飞?或阅荪传者,如逮名花,同列艳媚,虽桃秾李白,而清香胜之。为生奇想,天际飞来,虽水穷山尽,而幻景出之,如逢才子佳人,叹有相对。虽才为司马,慧似文君,而风流喜雅却又过之。此《飞花艳想》之所由作也。虽然花飞矣,想艳矣,亦花艳矣,想飞矣,偏于忠孝节义之淡,而心及饮食男女之事,是何爱拾日用山海珍馐,而废家常茶饭也,是何爱拾只阅稗官野史,而废四书五经也。其可乎!若荪传者,权必胸经,邪必悔正。花飞而气自存,想艳而文自正,令人读之犹见河洲窈窕之遗风。则是书一出,谓之阅稗官野史也可,即谓之读四书五经也亦可。
  岁在己酉菊月未望,樵云山人书于芍药溪。
 
第一回 众英才花下谈心
  诗曰:
  云山到处可舒襟,风月闲情试共寻。
  世界砣场观莫浅,古今儡傀看须深。
  春秋满腹非无意,笑骂皆文各有心。
  不是千年明眼士,当时芳臭孰知音。
  话说嘉靖年间,浙江绍兴府山阴县,有一秀才姓柳,名素心,表字友梅,原是唐朝柳宗元之后,父亲柳继毅,官至京兆尹,不幸在十三岁上边,就亡过了。母亲杨氏,贤能有志,就苦心守节,立志教柳友梅读书,日夜不辍,真个是:
  三更灯火五更鸡,雪案萤窗志足奇。
  自古书香传奕叶,果然庭训振家仪。
  自幼的时节,日间母亲做些女工,友梅便随母侍读,夜间燃灯,杨氏就课子读书,那咿我之声,往往与牙尺剪刀声相间。杨氏训子之严,无异孟母断机。友梅读书之勤,亦不啻欧阳画荻。友梅生得一表人材,美如冠玉,又且颖悟过人,做的文章便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十五岁上,就领了钱塘县学批首。虽然他父亲已故,门庭冷落,那友梅生性豪爽,贫乏二字,全不在他心上,平日只以读书做文为事,或遇看花赏月、临水登山,却也做些诗自娱。同辈朋友,却又啧啧称羡他的才华。生平因慕李太白的风流才品,又取个别字月仙,取谪仙爱月之意。隐居山阴县中,那山阴的所在,真个千峦竞秀,万壑争流,无穷好景,应接不暇。友梅的住居,却弯弯抱着一带流水,远着数点青山,门栽几树垂杨,宛似当年陶令宅;径植百竿翠竹,依然昔日辟疆园。月到梅花,吟不尽林逋佳句;杯浮绿叶,饮不尽李白琼浆。曾有一诗单赞柳友梅的人才,诗云:
  美如冠玉润如珠,倚马文章七步诗。
  锦绣心肠能脺面,山川秀丽见丰姿。
  陈思妙句应无敌,卫玠仪容差合宜。
  一段风流谁得解,能挑卓女醉西施。
  又有一诗单赞柳友梅的住居:
  门淹垂杨绿树东,小桥曲径漫相通。
  青山点点参云表,流水淙淙落涧中。
  地产才郎知毓秀,花无俗气自吟风。
  当年欲访幽人迹,却与西施旧宇逢。
  原来柳友梅的住居,就在当初范蠡访西施的所在,那浣纱遗迹,至今尚存。柳友梅性又爱梅,他母亲生他这日,梦见梅花满树,落满怀中,因此父亲自小唤他是友梅。后园中,栽着无数梅花,乃是他父亲的手栽。柳友梅生性爱梅,凡遇梅花开放时节,或把酒对花自斟自咏,或携朋挈友迭唱迭和,兴致最高。卧房常时供一枝梅花,古秀曲折,令人描画不就;无梅时节,更挂一幅梅花的单条,墨花飞舞,生气飘动,常自题其上云:
  吟成白雪心如素,曼到梅花香也清。
  昔日浣纱今日恨,玉人如许愿相亲。
  因这一首诗,有分教:
  阳春白雪,诗中联罗绮之缘;柳艳梅香,花下结鸳鸯之带。
  一日,正值初春,梅花竞盛,开满园林,也有两叶的,也有单瓣的,也有绿萼,也有玉叠,或红、或白、或老、或嫩,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引起那林和靖的风流,鼓舞得孟浩然的兴致。昔贤高李迪有诗咏那梅花之妙:
  其一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其二:
  断魂只有月明知,无限春愁在一枝。
  不共人言惟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
  花残别院烧灯夜,妆罢深宫览镜时。
  旧梦已随流水远,山窗聊复伴题诗。
  柳友梅是日正在那里把酒赏玩,对花吟咏,忽见小童抱琴走进来道:“外边竹相公、杨相公来访。”原来竹、杨二生就是友梅同笔砚的朋友。竹生名干霄,表字凤阿,乃是兵部竹淇泉的嫡侄,与柳友梅又是年家,为人少年老成,最重义气,且文武兼长。杨生名怀璧,字连城,乃是柳友梅母亲的内侄,做人雅有情谊。三人交往甚厚,平日间不是你寻找,便是我访你。柳友梅听见说二人来访,忙出来迎接。三人因平日往来惯了,全无一点客套,一见了,柳友梅便笑说道:“两日梅花开得十分烂漫,二兄为何不来一赏?”竹凤阿道:“前两日因家叔父复命进京,匆忙数日,不得工夫。昨日要来,不期刚刚出门,撞见老刘厌物拿一篇寿文,立等要致与严相公夫人上寿,他说顷间去柳兄处寻不见,只得来央及兄,又误了一日工夫。今早见风日晴和,弟恐错过花期,所以约了杨兄,不速而至。”杨生道:“小弟连日也为些俗冗羁绊,未免辜负芳辰。”柳友梅道:“我说老刘昨日来寻,必有缘故,原来又要奉承权贵耳。”三人说着话,待过茶,遂邀进后园看梅。果然清香扑鼻,素色精神,引起人无限兴致,真不减玉树风前,何异瑶台月下!柳友梅即于花下展开一幅花笺,吟诗一首,诗云:
  素姿雅秀夺春开,压倒群花独占魁。
  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浓雪里动诗才。
  淡笼烟水疑图画,点缀琼瑶胜剪裁。
  无限深情谁得解?相思不尽题相陪。
  竹、杨二生接诗吟玩,俱夸奖道:“有此好花,不可无此佳句。更值芳辰对景,知己谈心,今日可渭二美具,四难并矣!”柳友梅道:“拙咏欠工,还求和韵。”竹、杨二生齐应道:“这个自然。”
  竹凤阿随即吟成一首,和着柳友梅的韵,题于锦笺上云:
  气禀先天得早开,名传南国播花魁。
  难凋三友冰霜操,易赋千言珠玉才。
  香冷暗侵高士卧,影疏振约美人裁。
  年来有子堪调鼎,燮理阴阳可重陪。
  柳友梅道:“凤阿兄诗句,声门超卓,绝无寒士气,鼎鼐才也!”杨连城看了,也赞道:“诗情雄壮,大有盛唐音韵,非中晚可及!”随即自己也展开一幅诗笺,花前题就,呈与柳、杨二生。柳友梅接来一看,上写云:
  欲识天心待雨开,流芳已占百花魁。
  一枝初试阳亨象,数点中宣造化才。
  逊雪难为郢客和,斗艳疑属寿阳裁。
  不须攀折相寻问,半领春风得意陪。
  柳友梅看罢赞道:“杨兄佳句,当为翰苑仙才!”竹凤阿道:“但观末后一联,分明是春风得意,看花长安之意了。”
  三人互相题咏,赏玩了一回。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肴,即于花下对酌。饮了数杯,竹凤阿道:“此花秀而不艳,美丽不妖。众花俱萎,此独凌寒自开,万木未荣,此独争春先放,虽然骨瘦姿清,而一种潇洒出尘之致,自非凡花可及,使人爱而敬之。就如二兄与小弟交,淡而自浓,久而加敬。终不似老刘这班俗子,伺候侯门,趋迎府县,未免为花所笑。”友梅道:“虽如此说,只怕他又笑你我不为功名,终日饮酒赋诗,与草木为伍。”杨连城道:“他们笑我,殊觉有理,我们笑他,便笑差了。”竹凤阿道:“如何笑差?”杨连城道:“你我做秀才的,无不博个脱白挂绿,若弟辈功不成、名不就,又不会钻刺,又不去干谒,终日以诗酒陶情,哪能个平地一声雷,便扶摇万里去乎?”柳友梅道:“富贵从来有命,读书岂为功名!昔曾文正公已做状元,人道他一生吃着不尽,他尚云‘我志不在温饱’。据小弟看来,功名还是易事,尚有难于功名者耳。”竹凤阿道:“柳兄妙才,功名自易,他日云程,自在玉堂金马之内。杨兄苦志萤窗,埋头雪案,其功名亦自下小,瀛洲夺锦,雁塔题名,应有日也。若弟赋性愚鲁,意不在书,志欲学剑,当效班孟坚投笔,觅个封侯万里,方遂生平,尚未知遇合何如?今友梅兄又说有难似功名的,更是何谓?”柳友梅含笑道:“此心曲事,难于显言。”竹凤阿道:“知己谈心,不妨倾肠倒肚,何必拘拟,就是小弟大言,也是酒后狂愚,不觉自陈肺腑,吾兄何必如此隐藏?”杨连城也道:“既系心交,不妨直道。”
  三人一边说,一边饮酒,柳生至此已饮了数杯,不觉乘着酒兴笑说道:“小弟想人有五伦,弟不幸先父先亡,又无兄弟,五伦中已失了二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若不娶一个绝色佳人为妇,则是我柳友梅空为人在世一场!枉读了许多诗书,埋没了一腔情思,便死也不甘心。只是美玉藏辉,明珠含媚,天下虽有绝色佳人,柳友梅哪能个一时便遇?所以小弟说尚有难于功名耳。”杨竹二生齐道:“如兄之才,怕没有佳偶相谐么?只要功名到手耳。”柳友梅道:“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佳人反看轻了!古今凡傅金紫者,无不是富贵,而绝色佳人,能有几个?有才无貌,不可谓之佳人;有貌无才,不可谓之佳人。即或有貌有才,而于吾柳友梅无脉脉相契之情,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竹凤阿道:“听兄说来,古诗云‘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良有以也。”杨连城道:“昔相如见赏于文君,李靖受知于红拂,佳人才子,一世风流,动成千古美淡,事固有之。”柳友梅道:“小弟志愿,还不止此。文君虽慧,已非处子;红拂虽贤,终为婢妾。况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终属不经,若小弟决不为此。”杨、竹二生道:“如此说来,怪不得兄说难于功名矣。”
  三人谈笑饮酒,正说得情投意洽,忽见抱琴进来道:“外面刘相公来访。”三人听见,各不欢喜。柳友梅便道:“蠢才,晓得我与竹相公、杨相公饮酒,就该回不在家了。”抱琴道:“我也回他,刘相公道:‘我方到竹相公处问,说在柳相公园中看梅,故此特来。’又望见内园花色,自要进来看花,因此回不得了。”柳友梅尚沉吟不动,只听见刘有美已在前厅叫道:“友梅兄,风阿兄,好作乐!”柳友梅只得出来迎接。
  原来这刘有美名斐然,也是个挂名秀才,勉强做几句丑时文,却一味抄袭旧文,钻刺当道,为人又且言语粗鄙,外好滥交,中藏险恶,又因新断了弦,终日在外边寻些露柳墙花,品行一发不端了。为此,三人都憎厌他。这一日走进来,望见柳友梅便叫道:“柳兄好人,一般通是朋友,怎么就分厚薄?你既有好花在家,邀老竹、老杨来赏,怎么就不呼唤小弟一声?难道小弟就不是同学的朋友?”柳友梅道:“本该邀兄,只恐兄贵人多忙,无暇干此寂寞事耳。就是杨、竹二兄,也非小弟邀来,不过是偶然小集。兄若不弃嫌,请同到小园一乐何如?”刘有美听了,一径就同到后园。竹凤阿与杨连城看见,只得起身相迎,因说道:“今日刘兄为何有此清兴?”刘有美与杨连城作揖道:“你一发不是人,这样快活所在为何瞒着我,独自来受用?不通!个通!”又与竹风阿作揖致谢道:“昨赖大才润色,可谓点铁成金。今早送与本县赵老师看了,便十分欢喜,大加称赞。若送到严相公府中看了,不知还有多少褒奖哩。今小弟增光,倘后有什么余荣,皆吾兄神力矣!”竹凤阿道:“赵县尊欢喜,乃感兄高情厚礼,未必便为这几句文章。”刘有美道:“常言说‘秀才人情半张纸’,小弟寒儒,贺相国之寿,只有这寿文足矣,倒没有什么厚礼。”杨连城道:“小弟瞒兄看花,便怪小弟,像吾兄登县尊之堂,拜相国夫人之寿,抛撇小弟,就不说了?”说罢,众人都笑起来。
  原来那位夫人,就是赵文华拜她做干娘的。因往天竺进香,赵文华就接她到县,恰好正值她的生辰,赵文华与她做起寿来,便哄动了合县的士夫。刘有美是个极势利的,况又拜在赵文华门下,因此做这篇寿文,兼备些礼物去上寿。只有柳友梅与竹凤阿、杨连城三人,一般有傲气的,不去上寿。那山阴县的矜绅哪一个不去的?这一日在席间提起,刘有美道:“今日与赵老师令堂上寿,虽是小弟背兄,也是情礼上却不过。还有一事,特来请三兄商议,若是三兄肯助一臂之力,保管有些好处。”柳友梅道:“有何好处见谕?”刘有美道:“严相国有一内亲的令爱,年已及笄,曾与会稽县朱世良割襟,近日朱家家事消乏,严相国的内亲要赵老师作主,替她另配一个女婿。县中人闻知,纷纷扬扬,说严府倚仗势力,谋赖婚姻,人都不服。我想这些人却痴,干你什事?会稽县学中,第一是老方出头,要替他女婿告状。赵老师听得些风声,又不好发觉。今日与小弟师弟至情,偶然谈及,小弟想同学的朋友,通好说话,只有老方有些假道学,又尚气,为人敢作敢为,再不思前算后,与小弟再说不来。我晓得他与三兄极相契厚,三兄若出一言阻挡了老方,其婿徽商,不诸这里的事,只合罢休。不惟赵老师深感,就是严府里晓得了,那婚事也有些意思,包你宗师下来,严相公自然荐举,今年科举稳稳的了。这是上门生意,极讨好且不费力。”
  竹凤阿听了,心下便有几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论他倚仗严府势力,赖人婚姻,就是老方不出头,小弟与兄,也该持一公论,事关风化,如何刘兄反要与他周旋?未免太势利了!”刘有美见竹凤阿辞色不顺,遂默默不语。柳友梅道:“小弟只道刘兄今日特来看花,原来又为着严府的公事。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来邀兄赏梅了。”杨连城也笑道:“良辰美景,只宜饮酒赋诗,若是花下谈俗事,颇觉不雅。刘兄该罚一世巨觞,以谢唐突花神之罪。”刘有美被竹凤阿抢白几句,已觉抱惭,父见杨、柳二生带笑讥刺,他甚没意思,只得勉强道:“小弟与竹兄偶然谈及,如何便有罚酒?”柳友梅道:“这个一定要罚。”叫抱琴斟上一大杯,送与刘相公。刘有美拿着酒,说道:“小弟便受罚、倘后有谈及俗事者,小弟也不饶他!”竹凤阿道:“这个自然,不消说!”刘有美吃干酒,看见席间笔墨淋漓,便笑道:“看来三兄在此有兴做诗,何不见教?”柳友梅道:“弟辈诗已做完,只求刘兄也做一首!”杨、竹二生也道:“刘兄有兴,也和友梅兄原韵,以见一时之胜!”刘有美道:“兄等又来奈何小弟了!小弟于这七言八句,实实来不得。”柳友梅道:“吾兄长篇寿文,称功颂德,与相国夫人上寿,偏来得,为何这七言八句不过数十字,就来不得?想道知此梅花没有荐举么?”刘有美便嚷道:“柳兄该罚十杯!小弟谈俗事,便罚酒,像老兄这等,难道就罢了?”随即斟了一大杯,递与柳友梅。杨连城道:“若论说寿文,也还算不得俗事。”竹凤阿道:“寿文虽是寿文,却与俗事相关,若不关俗事,刘兄连寿文也不做了。友梅兄该罚!该罚!”柳友梅笑了笑,把酒一饮而干。
  四人正在那里饮酒赏玩,抱琴走到,呈上一个封筒,上面用一个图书。柳友梅道:“是哪里传来的?”抱琴道:“是钱塘学的斋人传来,说是杭州府雪太爷的诗题,发到学里,为此特特传来,三日内就要缴去哩!”柳友梅就拆开一看,原来是两幅锦笺,上写两个诗题,一个是《春闺》,一个是《春郊》,首尾限韵,首韵是个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八字,尾韵是溪、西、鸡、齐、啼五字。竹风阿道:“原来就是敝年伯出的,这诗题出得有些意思。友梅兄,你道他为着什来?”柳友梅道:“这无非要征取诗篇,观赏人文的意思耳。”竹凤阿道:“虽则如此,据我想来,另有深意。恐出此题,还不是敝年伯自出的。”刘有美笑道:“凤阿兄,又奇了,若不是太尊出的,谅一诗题,请谁代笔?”杨连城道:“凤阿兄与雪公在京邸时曾与素心晨夕,他必然得知细里。”柳友梅道:“原来如此,一定要请教了。”竹凤阿道:“今日天色已暮,酒又深了,且暂告别。”柳友梅尚欲留饮,竹凤阿道:“这倒不必了,明日是二月花朝,就是小弟作东,屈三兄往西湖一棹,乘此春光,便好将此诗题,我就好与三兄说明诗题的意思,岂非上下两得?”众人齐道:“如此甚好!”四人即于花前分袂,同作揖,直出门而别。正是:
  一杯一杯复一杯,几人对酌山花开。
  既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未知柳友梅游湖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柳秀士舟中题句
  诗曰:
  世间真伪不相兼,只为才情赋自天。
  班马文章由夙慧,庚鲍诗句实前缘。
  牙琴须遇知音解,卞玉还逢识者怜。
  不是美人亲听得,空令雅韵落前川。
  话说柳友梅到了次日,乃是二月花朝,天气晴和,莺花缭乱,那花间的百鸟,娇滴滴在枝上弄晴。柳友梅书斋晓起,不觉游兴勃勃,又急要晓得那雪太守诗题的意思,记得夜来竹凤阿约游西湖,随即梳洗毕,吃过早膳,身上穿一领水墨色衣,头戴一片毡巾,手执一柄棕竹扇子,脚上穿一双红方舄鞋,飘然有凌云气概,真浊世之佳公子也。禀过母亲,就叫抱琴跟了,一径到竹凤阿家来。
恰好才到中途,望见竹凤阿已同着杨连城、刘有美,驾着兰舟,迤逦地荡将过来。抱琴先看见,叫道:“竹相公哪里去?家相公在此。”竹凤阿道:“来得正好!”抱琴先跳上船,把缆系在绿杨之下,随接了柳友梅下船。竹凤阿见了柳友梅,因说道:“昨晚相约,今早见天气好,弟恐辜负花晨,特驾小舟,屈了杨兄、刘兄,与吾兄同往西湖一游,不道吾兄先已移玉,可谓知己有同心也。”杨连城道:“这才是有约不忘。”刘有美道:“晚诗题想今日定要做了。但友梅兄可要晓得那诗题的意思么?说起来,只怕友梅兄不喜杀还要想杀哩!”柳友梅道:“诗题的意思,弟实不知,今日正要请教凤阿兄。难道兄已预先晓得了么?”刘有美道:“小弟倒已预先打听着了,才与二兄说过。风阿兄也道‘如是,如是,不差,不差!’若友梅兄要我说,昨日罚小弟的酒,今日要吃还我,若不吃,小弟只推不知罢。”竹风阿道:“这个容易。”不一时,舟人排上酒来,竹凤阿道:“刘兄且请饮一杯,润润喉才说不妨。”刘有美道:“兄等难道倒不吃?”竹风阿叫将大杯来斟上酒,递与刘有美,次连城,次友梅,最后自己也筛了一杯奉陪。
  单有刘有美的酒量原高,拿起酒,一饮而干,一连饮了数杯,乘着酒兴,说道:“昨日诗题,兄等道是哪个出的?”柳友梅道:“是府里出的,学里传来的。”刘有美道:“是学里传来的,却不是府里自出的。”柳友梅道:“怎么不是府尊出的,却又是谁出的?”刘有美道:“小弟也不知。昨晚别后,小弟一向有一相熟的旧邻,现在杭州府做书手,府中消息都晓得。昨日返舍,就遇着他在舍下了。小弟与他偶然谈及,他对我说:‘诗题是太爷的一位小姐出的。’你道天下有这样聪明女子么?可不令人想杀!”柳友梅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兄要着魔矣。这样说起来,那小姐一定能诗的了。但世上难得才色兼全的女子,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即或有貌有才,而无一种才貌的风情韵致,亦与无才貌者等。有才无貌,不可谓之绝色佳人;有貌无才,不可谓之女中学士;有才有貌,而风情或减,韵致歉然,亦如嚼蜡,便无味矣。”“那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不惟女工针指,件件过人,至于诗词一事,尤其所长。就是雪府尊刻的《啸雪集》,倒有大半是小姐吟咏的,难道不是才色兼全钟情女了么?”竹凤阿道:“兄知其一,未知其二,雪小姐的才貌,果然是仕女班头。但我敝年伯的意思,必要配个文章魁首,为此出这诗题,虽试士,实欲择婿耳。”
  柳友梅听说,心上也不觉暗暗欢喜,想道:“我柳友梅若题破了雪小姐的诗题,便不患佳人难遇矣!”便一心想着雪小姐,不觉诗兴勃勃,如有所得,对着竹凤阿道:“既如此,当吟成才士句,接续美人缘也。”竹凤阿道:“正是!今日乘此春光,赋诗饮酒,亦一乐事,且请吟诗。”杨连城道:“诗不成者罚酒三巨觞。”刘有美道:“小弟诗是决做不出的,倒情愿罚酒。
小弟昨夜间此好消息,想了一夜,有了头没了尾,有了尾没了头,不觉没心绪起来,今早倒搁笔不题,索性养养精神,好若吟一首,如今决做不出的了。”柳友梅道:“昨日尚未请教,今日正该同咏。”杨连城道:“若无佳句,曷谢良辰,正该同做。”竹凤阿道:“即如此,请各挥毫。”抱琴就在拜箧中,取出文房四宝,四人各分了纸笔。只见竹凤阿注目花笺,搜索枯肠;杨连城拿着一管笔,口里唧唧哝哝地吟哦;刘有美也下做声,拿着酒,只顾饮,举起觞,不住吃;只有柳友梅也不想,也不写,也不饮酒,立起身往船头上散步,遥望那四围山色、一带花光,不觉诗思扑扑从天外飞来,喜动眉宇,便叫抱琴取过纸笔,顷刻写成七言律诗二首,真个是:
  文成七步,笔扫千军,腕下霎时兴云雨,纸间顷刻走龙蛇。
  柳友梅写完了诗,袖在袖中,走入舱中,问道:“三兄诗俱完了么?”刘有美道:“兄怎么不去做诗,反去问望,三杯头是不饶你的。”柳友梅道:“弟实不才,诗己粗成。”刘有美道:“这样险韵,兄难道完得如此神速?”竹凤阿道:“柳兄才极敏捷,他若诗成,尚未知鹿死谁手,小弟诗虽胡凑.尚欠推敲,杨兄佳句已完,亦未写出,柳兄既已诗成,何不赐教!”柳友梅就在袖中取出,与三人看。刘有美接在手中,叫道:“友梅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可谓真正才子。”竹凤阿笑道:“真正才子,合配个真正佳人。”杨连城道:“相配时,这诗题分明是姻缘簿了。”众人都挨拢来看,只见上写道:
  其一:《春闺》
  雨意迷离锁隔溪,丝丝飘堕湿花西。
  风声远浦惊归雁,片刻巫山促晓鸡。
  烟影半湾情欲绕,波光千顷恨还齐。
  画栏整日凝眉望,船隐垂杨鸟自啼。
  其二:《春郊》
  雨余淑气满幽幽,丝柳迷花隔路西。
  风日弄晴飞蛱蝶,片云凝彩堕山鸡。
  烟笼野寺春光媚,波漾汀芦秀色齐。
  画里文章看不尽,船归月落乱乌啼。
  三人看了,大加赞叹。竹凤阿道:“柳兄今日此诗,不但敏捷异常,似有神助,且字字清新俊逸,句句如织锦回文,可谓李、杜复生,庾、鲍再出矣。敬服!敬服!小弟辈当为搁笔。”柳龙梅道:“小弟俚句也是一时兴致所作,正要抛砖引玉,何故吝惜珠玑?”杨竹二生道:“珠玉在前,自惭形秽,其实不敢献丑,每人情愿罚酒三杯。”刘有美道:“友梅兄如此奇才,虽曹子建七步成诗,哪得精工到此。明日送到府里里,难道不动小姐的火!我们大家也奉柳兄一杯,挂挂红何如?”众人道:“说得有理,该奉,该奉!”三人先吃了罚酒,然后各人奉柳兄一杯。友梅酒量原不甚大,一连吃了数杯,自觉有些酒意,不免推开船去,临风散玩。杨连城与竹凤阿亦倚着相陪。不觉船已过钱塘江,那西湖的景致,已在目前。只有刘有美留心,把柳友梅二首诗,不住地吟哦,假意地叹赏,心下实要念熟了,好抄袭他的。却好船已到湖,湖上烟花如市,士女如云,说不尽的景致。昔人有诗单赞那西湖的景致,诗云:
  山色波光步步随,古今难画亦难诗。
  水浮亭馆花间出,船载笙歌柳外移。
  刺眼繁华如锦绣,引人春兴似游丝。
  六桥几见轮蹄换,湖上于今泛酒卮。
  其二:
  万壑烟霞映远峰,水光山色画图中。
  琼楼燕子家家市,锦浪桃花岸岸风。
  彩舫舞衣凝暮紫,绣帘歌扇露春红。
  苏公堤上垂杨柳,尚想重来试玉骢。
  却说是日湖中,因有官船设宴,小舟倒不甚多。自断桥至苏公堤,但见一带垂杨与桃花相映,且是年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桃杏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绿烟红雾,迷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成雨,纨绔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艳冶极矣!至于朝阳始出,夕春初下,月华与山色争妍,霞影与湖光并媚,一般好景,更极天然。三人观赏不尽,只有刘有美把柳友梅诗句只管吟哦,酒后声高,不觉吟诗之声,震于四野,随着顺风儿,一句一句竟飘向隔船舱玉人耳朵里去了。但见隔船帘内,隐隐绰绰有几个美人窥探,最后一侍儿从傍边揭起垂帘,恰好柳友梅扯着刘有美道:“刘兄为何这般好景不看,只是吟诗?”那侍儿揭帘时,帘内两美人,刚刚与柳友梅打个照面,只见那一个美人:
  眉舒柳叶,眼湛秋波。身穿着淡淡春衫,宛似嫦娥明月下;裙拖着轻轻环,犹如仙子洛川行。远望时,已消宋玉之一;近观来,应解相如之渴。
  又见那一个美人:
  貌凝秋月,容赛春花。隔帘送影,嫣然如芍药笼烟;临水含情,宛矣似芙蕖醉露。虽犹未入襄王梦,疑是巫山云雨仙。
  柳友梅望见,神驰了半晌,方说道:“人家有如此标致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昔人云‘欲把两湖比西子’,今则欲把西子比西湖矣。”刘有美也惊叹道:“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竹风阿道:“但不知此是谁家宅眷。”柳友梅道:“莫非就是雪小姐么?”杨连城道:“观其举止端详,大约非小人家儿女。”竹凤阿道:“若果是她,正友梅兄所说才色兼全的女子矣。但这样女子,得一尚难,如何有两?”刘有美道:“好歹明日访她个下落回去。”四人说说笑笑,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那官船儿早已开去。是夜月色如银,夕岚如碧,四人由断桥至苏公堤,直至六桥,步月而归。回到船中,洗盏更酌,尽欢方睡。只有柳友梅自见了二美人之后,心下想道:“若得如此佳人为妇,我柳友梅便三生有幸矣!”但不知她是谁家宅眷。又见朋友在船,不好十分着相,睡在船中,却一夜不曾合眼。正是:
  山色有情留客赏,湖光无意恋人游。
  东风似与才郎便,飘堕诗声到隔舟。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两闺英湖上遇才郎
  诗曰:
  千秋慧眼落闺英,偏识风流才子心。
  范蠡功成逢浣女,相如时到度琴音。
  明珠岂混尘沙弃,白璧从无韫鯶沉。
  一见莫言轻易别,秋彼临去最情深。
  却说是日游湖心的官船,就是杭州府雪太守夫人与福建梅兵备的小姐接风。那雪太守与梅兵备,另设席在昭庆寺赏梅,夫人与小姐就排酒在船。雪太守与梅兵备原系姑表至亲,因往福建上任、从杭州经过,雪太守因此留住。雪太守是苏郡人,名雾,字景川,夫人王氏,只生得一子一女,一子尚幼,女儿年方二八。因她母亲梦见祥云绕屋而生,名唤瑞云,生得姿容绝世,敏慧异常。观其色,真个落雁沉鱼,果然羞花闭月;论其才,不惟女红之事,色色过人,即诗赋之间,般般精妙,就是雪太守的诗文,却也常常是她代笔。曾有一诗,赞那雪小姐的好处:
  桃输绰约柳输轻,玉貌花容谁与衡。向月乍疑仙女降,凌波欲拟洛川行。弱教看去魂应死,秀许餐时饥不生。最是依依临别际,眼传秋水更多情。
  梅兵道是金陵人,名灏,字道宏。年已五十,只生得个女儿,临生这日,梅公梦一神人赐他美玉一块,雪白无瑕,因取名唤做如玉。这如玉小姐生得姿容比瑞云小姐一般,真个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聪慧,八九岁时便学得描鸾刺绣,件件过人。不幸母亲雪氏,先亡过了,每日间,但与梅公读书说字。乃山川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异,有百分姿色,便有百分聪明。十四五岁时,便也知诗能文,竟成个女学士。曾有一诗,赞那梅小姐之好处:
  云想娇容花想香,悠然远韵在新妆。轻含柳态神偏媚,淡扫蛾眉额也光。诗思只宜雪作侣,玉容应倩月为裳。风流多少情多少,未向人前已断肠。
  凡家居无事的时节,往往梅公做了,叫如玉和韵,如玉做了,叫梅公推敲。就是前日雪太守出的诗题、也是他父女唱和之作。在金陵时,梅公寄与雪太守,要他和韵。雪太守因杭州是人文渊薮,故就把此题仰学试士,一则观赏人文,一则便为择婿基地。因此刘有美得此消息。恰好是日游湖,柳友梅的船与官船相近,也是天缘有分,无意中刘有美把柳友梅的诗句高声朗吟,顺风儿吹列二小姐船中来。二小姐耳聪听见了。梅小姐想道:“这诗首尾是我父亲限的韵,为何这里也有人吟咏起来?又和得清新俊逸,似不食烟人者。”雪小姐也道:“那诗果然字字风流,句句飘逸,令人有况李青莲之想。”二小姐一头说,一头把柳友梅的诗句,一句一句的都暗记在心上了。梅小姐忙叫侍儿朝霞道:“你看湖内谁人吟咏。”那侍儿乖巧,轻轻地从旁边揭起垂帘,让二小姐从斜侧里窥看,自己却露出头来。恰好遇着柳友梅在那里,指点湖山,笑谈风月。侍儿早又识货,骨碌碌两只眼睛,倒把柳友梅看个尽情,把柳友梅的丰神韵度都看出来。不知柳友梅的神魂,早已被帘内美人摄去了。因这一见,有分教:
  佳人闺阁,有怀吉士风流;才子文园,想杀多娇韵态。
  正是:
  清如活水分难断,心似灵犀隔也通。
  春色恋人随处好,男贪女慕两相同。
  那侍儿看在眼中,藏在肚里,也不便就对二小姐说,直至船已离湖,瞒着雪夫人,到后舱来,私与二小姐轻轻地说道:“方才吟诗的船,就在吾船对面,他船内也有三四个少年,只是村的村,俏的俏,只有那身穿水墨色衣、头戴一片毡巾的,生得风流韵致,自然是个才子。”梅小姐道:“哪见得就是才子?”雪小姐忙问道:“那诗可就是他吟咏的么?”朝霞笑道:“朝霞见他人物是风流的,那诗句是他吟咏、不是他吟咏,叫朝霞一时哪辨得出?据朝霞看来,一定是那人做的,别人也做不出。”梅小姐道:“世间难得全美,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哪见得就是他吟咏的?”雪小姐道:“有才必须有貌,有貌必竟有才。朝霞说来亦未可知。”朝霞道:“还是小姐说得好。我家小姐太心疑了。”雪小姐道:“奴也闻前日爹爹说:‘姑夫处寄来诗题,一时无暇,未便和韵,我已发到各学去了,看这些秀才做来。’莫非此生已知此题,故乘着春光赋就的么?若果就是地,真可谓风流才子矣。”如玉小姐道:“原来如此!若果是他,古称潘安貌、子建才,殆蒹之矣。”朝霞笑道:“我想越中今日有两位佳人,只怕没有两个才子来相配对。”雪小姐道:“越中人文渊薮,你哪里晓得就没有么?”梅小姐道:“有或有之,只恐当面错过耳。”雪小姐道:“既已当面,焉忍错过!”朝霞冷笑一声,忙问道:“敢问二小姐,不错时,却如何?”雪小姐才要说,却好船已到钱塘门。梅兵道的大坐船已近,如玉小姐与雪夫人、瑞云小姐作别回船。雪太守处早有人役伺候、就上岸登轿进城而去。正是:
  数载亲情才见面,一朝分手便相离。
  怎知天意由来合,雪与梅花仍旧依。
  毕竟二小姐别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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