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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五回 激义气闹公堂救祸得祸
词曰:
才想鲸吞,又思鸠夺,奸人偏有多般恶。谁知不是好姻缘,认得真真还又错。恰恰迎来,刚刚遇着,冤家有路原非阔。不因野蔓与闲藤,焉能引作桃夭合?
右调《踏莎行》
话说过公子,自与水运定下抢水小姐之计,恐怕抢了来不能帖服,依旧请了府尊与县府在家坐等,要他执庚帖判断,方没话说。仍又请了许多亲戚在家,要显他手段,终是娶了水小姐来家。这日带着许多人,既抢到手,便意气扬扬,蜂拥回家。到了大门前,脚夫便要住轿,过公子连连挥手道:“抬进去!”过了小厅,过公子还叫脚夫抬进去,直抬到大厅月台下,方才歇下。
府尊与众亲友看见,都起身迎下厅来,作贺道:“淑女原不易求,今日方真正恭喜了!”过公子到了此际,十分得意,摇摇摆摆走上厅来,对着府尊、县尊打一躬道:“今日之事,不得治晚越礼,但前日所聘定者,是冰心小姐,现有庚帖可证。不料后来背约负盟,移花接木,治晚生心实不甘,故今日行权娶来,求太公祖与老父母作主!”府尊、县尊同说道:“这婚姻始末,皆太府、本县所知。今既迎归,可快快拥入洞房,成其佳礼。”过公子道:“这使不得,若单单结缡,恐涉私不服;必经明断,方彼此相安。”府尊道:“既是这等说,可请新夫人出来面讲。”
过公子因叫出几个侍妾,去开轿门。众侍妾上前,掀开轿幔,看见轿门有小锁锁着,忙说与过公子。过公子道:“这不打紧。”因走上前将小锁扭去。众侍妾转入轿杠中,将两扇轿门打开一看,却惊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过公子见众侍妾呆立不动,因骂道:“蠢奴才,快些扶新夫人出来!呆着做什么?”众侍妾忙回道:“轿里没有什么新夫人,却扶那个!”过公子听说没有新夫人,吃了一惊,忙走到轿前,一看,只见轿里一个黄包袱,那里有个人影!急得连连跌脚道:“明明看见他在阁上,怎上轿时又被这丫头弄了手脚,殊属可恨!”府尊、县尊、众亲友听见,都到轿前来看,内实无一人,齐赞叹道:“这冰心小姐,真是个神人也!”因对过公子说道:“我劝贤契息了念头罢,这女子行事,神鬼莫测,断不是个等闲人。”过公子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垂头叹气。府尊又叫取出黄包袱并皮箱,打开一看,却都是些大小石块,又笑个不了。大家乱了半晌,见没兴头,便陆续散去。
独有一个在门下常走动的朋友,叫做成奇,却坐着不动身。过公子与他说道:“今日机会,可谓凑巧矣,怎又脱空?想是命里无缘。”成奇道:“事不成,便无缘:事若成,包管你又有缘了。凡是求婚,斯斯文文要他心服,便难了。若有势利可以抢夺,事便容易。以公子之势力,何谋不成?何须嗟叹!”过公子道:“兄不要将抢夺看轻了。他是个深闺女子,等闲不出来,就纵有拨天本事,也没处下手?”成奇道:“我却想了个妙计。”过公子道:“请教有甚妙计?”成奇道:“我闻得他父亲水居一,被谪边庭,久无消息,又闻得冰心小姐是个孝女,岂不思想望赦?公子只消假写一张红纸报条,说是都察院上本请赦,蒙恩谁赦,复还原职。叫一二十人假充报子,出其不意,打进他门去报喜,要他出来讨赏。他若不出来,再说又有恩赦诏书,要他亲接,他欢喜不过,自然忘了情。况闻有旨,不敢不出来。等他出来,看明白了,暗暗的藏下轿子,撮上就走。他一个柔弱女子,纵说得伶俐,如何拗得众人过?”过公子听说欢喜,道:“此计甚妙。”成奇道:“此计虽妙,只怕抢到家来,他的性子极烈,倘有这长这短,那时祸便当不起。公子莫若先动一张呈子,与府、县说明子,先抬到县,后抬到府,要府、县作主,批一笔:‘既前经聘定,谁抬回结亲。’那时便安稳了。”过公子听了,越加欢喜道:“如此尤妙!”二人算计定,便暗暗打点行事不题。正是:
一奸未了一奸生,人世如何得太平。
莫道红颜多跌剥,须眉男子也难行!
却说冰心小姐,自用计脱了南庄之祸,便闭门静处,就是妇女也不容出入。只是父亲被谪,久无消息,未免愁烦。忽一日梳装才罢,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嚷,许多人拥进门来,拿了一张大红条子,帖在正厅屏门上,口里乱嚷道:“老爷奉旨复任,特来报喜讨赏!”又有几个口称:“还有恩赦诏书,请小姐开看!”人多语乱,说不分明。小姐只得自走到堂后来观看,只见那张红条子帖在上面,堂后又看不见,众报人又乱嚷着:“快接诏开读!”冰心小姐恐接旨迟了,只得带着两个丫鬟,走出堂来细问。脚跟还未曾站稳,报人早将冰心小姐围在中间道:“圣旨在府堂上,请小姐去方开读!”说完,外面早抬进一乘轿子来,要小姐上轿。
冰心小姐看见光景,情知中计,便端端正正立在堂中,面不改色,从容道:“你众人不得罗唣,听我说来:你等不过是遣来迎我,恐我不从,故用计来强我。此去成亲,过公子是你主人,我便是你主母了。你们众人若是罗唣无礼,我明日到了过家,更一一都要惩治。到那时,莫说我今日不与你们先讲明!”原来成奇也混在众人中,忙答应道:“小姐明见万里,但求就行,谁敢罗唣。”冰心小姐道:“既是如此,可退开一步,好好伺候。待我换过衣服,吩咐家人看守门户,方可行得。”众人果退远一步。冰心小姐因吩咐丫鬟去取衣服,就悄悄叫他带了一把有鞘的解手刀,暗藏在袖里。一面更换衣服,又说道:“你们若要我与你公子成全好事,须要听我吩咐。”成奇道:“小姐分咐,谁敢不听?”冰心小姐道:“过公子这段姻缘,虽非我所愿,然他三次相求,礼虽不正,而意实殷勤,我也却他不得。但今日你们设谋诡诈,若竟抬我到过家,我若从之,便是草草苟合,虽死亦不肯从,盖无可从之道也。莫若先抬我到府、县,与府、县讲明。若府、县有撮合之言,便不为苟合矣。那时才抬以过家,或者还好商量。不知你们众人可知这些道理么?”成奇听了,正合他的意思,因答道:“众人虽不知道理,但小姐吩咐,要见府、县,谁敢不从。”就叫抬过轿子来,请小姐上轿。冰心小姐又吩咐家人看门,只带两个丫鬟,两个小童跟随,又悄悄吩咐家人,暗暗揭了那大红条子带到县前,欣然上轿去了。正是:
眼看鬼怪何曾怪,耳听雷惊却不惊。
漫道落人圈套死,却从鬼里去求生。
众人将冰心小姐抬上肩头,满心欢喜,以为成了大功,便二三十人围成一阵,鸦飞鹊乱的往县前飞奔,又倚着过家势力乱冲,不怕人不让。不期将到县前,忽撞着铁公子到山东来游学,正游到此处,雇了一匹蹇驴,后面跟着小丹,踽踽凉凉,劈面走来,恰好在转弯处,不曾防备,被众人蜂拥撞来,几乎撞倒,跌下驴来。铁公子大怒,就跳下驴来,将抬轿的一把扭住,大骂道:“该死的奴才,你们又不遭丧失火,怎这等乱撞?几乎把我铁相公撞下驴来,是何道理?”众人正跑得有兴头,忽被铁公子拦住,便七嘴八舌的乱嚷道:“你这人好大胆,这是过学士老爷家娶亲。你是什人,敢来拦阻?莫说你是铁相公,你就是金相公玉相公,拿到县中,也要打的粉碎!”铁公子听了,愈加大怒道:“既是过学士家里娶亲,他诗礼人家,为何没有鼓乐灯火?定然有抢劫之情。须带到县里去,问个明白!”此时成奇也杂在众人中,看见铁公子青年儒雅,象个有来历之人,便上前劝道:“偶然相撞,出于无心,事情甚小。我听老兄说话,又是别府人氏,管这闲事做什么?请放手去罢!”铁公子听了,到也有个放手的意思,忽听得轿中器着道:“冤屈,冤屈!望英雄救命!”铁公子听见,复将抬轿的扯紧道:“原来果有冤屈,这是断放不得的!快抬到县里去讲!”众人看见铁公子不肯放手,便一齐拥上来,逞蛮动粗,要推开铁公子。铁公子按捺不下,便放开手,东一拳,西一脚,将众人打得落花流水。成奇忙拦住道:“老兄不必打,这事弄大了,私下决开不得交,莫说老兄到县里,若不到县,恐过府也不肯罢了。快让他们抬到县里去!”铁公子那里肯依,却喜得离县不远,又人多,便抬的抬,捉的捉,你扭我结,一齐哄到县前。
铁公子见已到县前,料走不去,方放开手,走到喜架边,取出了马鞭子,将鼓乱敲,敲得扑呼呼响亮,已惊动县前众衙役,都一齐跑来,将铁公子围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击鼓?快进去见老爷!”原来县尊已有过家人来报,知抢得水小姐来,要他断归过公子,故特特坐在堂上,等候多时。不期水小姐不见来,忽闻鼓响,众衙役拥进一个书生来,禀道:“擅击鼓人带见老爷!”
那书生走到堂上,也不拜,也不跪,但将手一举道:“老先生请了!”县尊看见,因问道:“你是什么人?因何事击鼓?”铁公子道:“我学生是什人,老先生不必问我,我学生也不必说。但我学生方才路遇一件抢劫冤屈之事,私心窃为不平,敢击鼓求老先生判断,看此事冤也不冤,并仰观老先生公也不公。”县尊看见铁公子人物俊爽,语言伶俐,不敢轻易便动声色,便问道:“你且说有甚抢劫冤屈之事。”铁公子道:“现在外面,少不得传他进来。”说未完,只见过家一伙人,早已将冰心小姐围拥着进来。冰心小姐还未走到,成奇早充做过家家人,上前禀道:“这水小姐是家公子久聘定的,因要悔赖婚姻,故家公子命众人迎请来,先见过太爷,求太爷断明,好迎请回去结亲。”县尊道:“既经聘定,礼宜迎归结亲,何必又断?不必进来,竟迎去罢!”成奇听了,就折回身拦住众人道:“不必进去了,太爷已断明,分咐叫迎回去结亲了。”
冰心小姐刚走到甬道中间,见有人拦阴,便大声叫起冤屈来,因急走两步,要奔上堂来分诉。旁边卑快早用板子拦道:“老爷已吩咐出去,又进去做什么?”冰心小姐见有人拦阻,不容上堂,又见众人推他出去,便盘脚坐在地下,放声大哭道:“为民父母,职当分冤理屈,怎么不听一言?”县尊还指手叫去,早急得铁公子暴跳如雷,忙赶上堂来,指着县尊乱嚷道:“好糊涂官!怎么公堂之上,只听一面之词,全不容人分诉?就是天下之官贪贿慕势,也不至此!要是这等作为,除非天下只有一个知县方好,只怕还有府道、谏台在上!”县尊听见铁公子嚷得不成体面,便也拍案大怒道:“这是朝廷设立的公堂,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铁公子复大笑道:“这县好个大公堂,便是公侯人家,钦赐的禁地,我学生也曾打进去,救出人来,没人敢说我放肆!”原来这个知县,新选山东不久,在京时,铁公子打入大夬侯养闲堂这些事,都是知道的。今见铁公子说话相近,因大惊,问道:“如此说来,老长兄莫非就是铁都院的长子铁挺生么?”铁公子道:“老先生既知道我学生的贱名,要做这些不公不法之事,也该收敛些!”
县尊见果是铁公子,忙走出公位,深深施礼道:“小弟鲍梓,在长安时,闻长兄高名,如春雷轰耳,但恨无缘一面。今辱下临,却又坐此委曲,得罪长兄,统容请罪。”一面看坐,请铁公子分宾主坐下,一面吃茶。茶罢,县尊因说道:“此事始末,长兄必然尽知,非小弟敢于妾为,只缘撇不过过学士情面耳!”铁公子道:“此事我学生不知,方才偶然撞见,其中始末,到实实不知,转求见教。”县尊道:“这又奇了,小弟只道长兄此来,意有所为,不知竟是道旁之冷眼热心,一发可敬!”因将水小姐是水侍郎之女,有个过公子闻其秀美,怎生要娶他;他叔叔水运又怎生撺掇他嫁,他又怎生换八字,移在水运女儿名下;后治酒骗他,他又怎生到门脱去;前在南庄抢劫他,他又怎生用石块抵去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喜得个铁公子心窝里都跳将起来,因说道,“据老先生如此说来,这水小姐竟是个千古的奇女子了,难得,难得!莫要错过!”也顾不得县尊看着。竟抽起身来,走到甬道上,将冰心小姐一看,果然生得十分美丽。怎见得?但见:
妩媚如花,而肌肤光艳,羞灼灼之浮华;轻盈似燕,而举止安详,笑翩翩之失措。眉画春山,而淡浓多态,觉春山之有愧;眼横秋水,而流转生情,怪秋水之无神。腰纤欲折,立亭亭不怕风吹;俊影难描,娇滴滴最宜月照。发光可鉴,不假涂膏;秀色堪餐,何须腻粉。慧心悄悄,越掩越灵,望而知其为仙子中人;侠骨冶冶,愈柔愈烈,察而知其非闺阁之秀。蕙性兰心,初只疑美人颜色;珠圆玉润,久方知君子风流。
铁公看了,因暗暗惊讶,走上前一步,望着冰心小姐深深一揖道:“小姐原来是蓬莱仙子,滴降尘凡,我学生肉眼凡胎,一时不识,多有得罪。但闻小姐前面具如许才慧智巧,怎今日忽为鼠辈所愚?是所不解,窃敢有请。”冰心小姐见了,忙立起身来还礼道:“自严君被谪,日夜忧心,今忽闻有恩赦之旨下颁,窃谓诏旨谁敢假传,故出堂拜接,不意遂为人截夺至此。”取出解手刀来,拿在手中,又说道:“久知覆盆难照,已自分毕命于此。幸遇高贤大侠,倘蒙怜而垂手,则死之日,犹生之年矣!”铁公子道:“什么恩旨?”冰心小姐因叫丫鬟,问家人取大红报条,递与铁公子看。
铁公子看了,因拿上堂来,与县尊看道:“报条是真是假?”县尊看了道:“本县不曾见有此报。是那里来的?”铁公子见县尊不认帐,便将条子袖了,勃然大怒道:“罢了,罢了!勒娶宦女,已无礼法,怎么又假传圣旨?我学生明日就去见抚台,这些假传圣旨之人,却都要在老先生身上,不可走了一个!”说罢就起身要走。县尊慌忙留住道:“老长兄不必性急,且待本县问个明白,再作区处。”因叫过成奇众人来骂道:“你们这伙不知死活的奴才!这报条是那里来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那里答得出来。县尊见众人不言语,就叫取夹棍来。众人听了叫取夹棍,都慌了,乱叫道:“老爷,这不干小人们事,皆是过公写的,叫小的们去贴的!”县尊道:“这是真的。有贵客在此,且不打你这些奴才!”一面差人押去锁了,一面就差人另取一乘暖轿,好好送水小姐回府,一面就分咐备酒留铁公子小饮。
铁公子见送了水小姐回去,心下欢喜,便不推辞。饮至半酣,县尊乃说道:“报条之事,虽实过公子所为,然他尊翁过老先生未必知也。今长兄若鸣之上台,不独过公子不美,连他过老先生也未免有罪,烦望长兄周旋一二。”铁公子道:“我学生原无成心,不过偶然为水小姐起见耳。过兄若能忘情于水小姐,我学生与过兄面也不识,又何故多求!”县尊听了大喜道:“长兄真快士也!不平则削,平则舍之。”又饮了半响,铁公子告辞,县尊闻知尚无居处,就差人送在长寿院作寓,谆谆约定明日再会。
这边铁公子去了不题。那边过公子早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去见府尊说:“水小姐己抬到县中,忽遇一个少年,不知县尊的甚么亲友,请了进去,竟叫轿将水小姐送了回去,转将治晚的家人要打要枷,都下了狱,不和是何缘故?”府尊听了道:“这又奇了,待本府唤他来问。”正说不了,忽报知县要见,连忙命入。相见过,府尊就问道:“贵县来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贵县这等优礼?”县尊道:“大人原来不知,那个少年乃铁都宪之子,叫做铁中玉,年才二十,智勇兼全。前日卑县在京候选时,闻知大夬侯强娶了一个女子,窝藏在钦赐的养闲堂禁地内,谁敢去惹?他竟不怕,持一柄三十斤重的铜锤,竟独自打开禁门,直入内阁,将那女子救了出来。朝廷知道,转欢喜赞羡,竟将大夬侯发在养闲堂,幽禁三年,以代遣戍。长安中谁不知道名字?今早水小姐抬到县时,谁知奏巧,恰恰遇着他,问起根由,竟将过兄写的一张大红报条袖了,说是假传圣旨,要到抚院去讲。这一准了,不独牵连过老先生,就是老大人与卑县,也有许多不便。故本县款住他,徐图之,不是实心优礼。”府尊道:“原来有许多委曲!”过公子道:“他纵英雄,不过只是个都宪之子。冶晚生虽不才,家父也忝居学士,与他也不相上下,他为何管我的闲事?老父母也该为治晚主持一二。”县尊道:“非不为兄主持,只因他拿了长兄写的报条,有碍,唐突他不得,故不得已,转用周旋。”过公子说道:“依老爷母这等周旋,则治晚这段姻缘,付之流水矣!”县尊道:“姻缘在天,谋事在人。贤契为何如此说?”过公子道:“谋至此而不成,更有何谋?”县尊道:“谋岂有尽?彼孤身尔,本县已送在长寿院作寓,兄回去与智略之士细细商量,或有妙处。”
过公子无奈,只得辞了府尊,县尊回来,寻见成奇,将县尊之言说与他知,要他算计。成奇道:“方才县尊收我们,也是掩饰那姓铁的耳目。今既说他是孤身,又说已送在长寿院住,这是明明指一条路与公子,要公子用计害他了。”过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是了,是了!但不知如何害他?还是明明叫人打他,还是暗暗叫人去杀他?”成奇道:“打他,杀他,俱是不妙。”因对着过公子耳朵说道:“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足矣。”过公子愈加欢喜道:“好妙算!但事不宜迟,莫要放他去了。”因与成奇打点行事。
只因这一打点,有分教:恩爱反成义侠,风流化出纲常。不知怎生谋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冒嫌疑移下榻知恩报恩
词曰:
仇既难忘,恩须急报,招嫌只为如花貌。谁知白璧不生瑕,任他染杀难成皂。至性无他,慧心有窍,孤行决不将人靠。漫言明烛大纲常,坐怀也是真名教。
话说过公子自从成奇算出妙计,便暗暗去叫人施为不题。却说铁公子既为差人送到长寿院作寓,井认做县官一团好意,坦然不疑,但因见水小姐美貌异常,又听说他妙用,便暗想道:“天下怎有这样女子,父母为我求亲,若求得这般一个,便是人伦之福了。”又想道:“有美如此,这过公子苦苦相求,却也怪他不得。但只是人伦风化所关,岂可抢夺妄为。今日我无心救出他回去,使他不遭欺侮,也是一桩快心之事。”这夜虽然睡了,然“水小姐”三字,魂梦中也未尝能忘。到次日天明,就叫小丹收拾行李,要动身。只见住僧独修和尚忙出来迎庄道:“县里太爷既送铁相公在此,定然还要请酒,或是用情,铁相公为何忙忙就要去了?”铁公子道:“我与县尊原非相识,又不是来打秋丰,不过偶因不平,暂为一鸣耳。事过则已,于理既无情可用,于礼也不消请得,我为何不去?”独修和尚道:“在铁相公无所于求,去留并无不可,只是小僧禀明,其实不敢放行。”正说不了,只见县尊已差人来下请帖,请午后吃酒,独修和尚道:“如何?早是不曾放去。”铁公子见县尊来意殷勤,只得复住下,不多时,独修和尚备早饭来用。
刚吃完饭,只见一个青衣家人寻将来说道:“是水上姐差来访问铁相公寓处,好送礼来谢。”铁公子闻知,忙出来相见,因回说道:“你回去可多拜上小姐,昨日之事,是偶因路见不平,实实无心偏护小姐,故敢任性使气,唐突县令。若小姐礼来,使县令闻知,便是为私了:断乎不可!”家人道:“小姐在家说,昨日防范偶疏,误落虎口,幸遇恩人,未遭凌辱。若不少致一芹,于心不安。”铁公子道:“你小姐乃是闺阁中须眉君子,我铁挺生也是个血性男儿,道义中别有相知,岂在此仪文琐琐。你若送礼来,不是感我,到是污我,我也断然不受。今日县尊请酒,明日就要行了。只嘱咐小姐,虎视眈眈,千万留心保重。”家人应诺回家,因对冰心小姐细细说了一遍。冰心小姐听了不胜感激,暗想道:“天地间怎有这样侠烈之人,真令人可敬。只恨我水冰心是个女子,不便与他交结。又可恨父亲不在家中,无人接待,致使他一片热肠,有如冰雪而去,岂不辜负?”心下欲要叔叔水运去拜拜,以道殷勤,恐他心术不端,于中生衅;欲要备礼相送,又见他豪杰自居,议论侃侃,恐怕他说小视;欲要做些诗文相感,又恐怕堕入私情。真是千思百想,无计可施。只是时时叫家人去探听,看铁公子有什行事来报,再作区处。
到午后,有人来报:“铁相公县里太爷请去吃酒去了。”到夜,又有人来报:“铁相公被太爷请去,吃得烂醉回来了。”到次早,又叫家人去打探铁相公可曾起身回去,家人打探了,来回覆道:“铁相公因昨夜多饮了几杯,今日起身不得,此时还睡着哩。”冰心小姐听了,沉吟放心不下,又叫家人去打探,家人去了半晌,又来回覆道:“铁相公还未去哩。”冰心小姐道:“他昨日说今日就行,为何又不去?”家人道:“我问独修和尚,他说府里太爷知道他是铁都堂的公子,吩咐留下,也要备酒请他,故此未去。”冰心小姐听了,还自认做势利常情,也不放在心上。又过了两日,忽家人来报道:“昨日本寺独修和尚请铁相公吃些素菜,今日铁相公肚里疼,有些破腹,倦恹恹的坐在那里,茶也不吃。”冰心小道姐听了,便有些疑心,暗想道:“吃素菜为何至破腹?此中定有缘故。”因吩咐家人,快再去打听,看可曾请医人调治否。家人去看了,又来回覆道:“已请县前的太医看过,说是脾胃偶被饮食伤了,故此泄泻,不打紧,只消清脾理肺,一两服就会好的。”冰心小姐听了,心略安些。到了次早,天才明,就打发家人去看了,又来回覆道:“铁相公昨晚吃了药,一夜就泻了有十余遭,如今泻得有气无力,连水也下不得。”冰心小姐听说,大惊道:“不好了,中了奸人之计了,却怎么处?”欲要去看他,自家又是个女子,怎好去得?寻思不出计来,只急得转来转去,跌足嗟叹道:“这都是为救我惹出来的祸患,我下去救他,再有谁人?”踌躇半晌,忽想道:“事急了,避不得嫌疑,只得要如此了。”因问家人道:“铁相公有什人跟来?”家人道:“只有一个童子,叫做小丹。”冰心小姐道:“这小丹有多大了?”家人道:“只有十四五岁。”冰心小姐道:“这小丹乖巧么?”家人道:“甚是乖巧。”冰心小姐道:“既是乖巧,你可去悄悄的唤他来,说我有要紧言语与他说。你可着两个去,一个同他来,留一个暂时伺候铁相公。要留心看定,不可走开。”家人领命去了。
去不多时,忽然领着小丹来见。冰心小姐因问道:“你家相公前日在县时,甚是精神,为何忽然生起病来?”小丹道:“我相公平时最有气力,自从在历城太爷那里吃酒醉了回家,便有些倦倦怠怠。前日本寺独修和尚又请他吃了些素斋,便渐渐破腹,生起病来。昨日吃了太医一剂药,便泻了一夜,走不得了。”冰心小姐又问道:“你相公虽然身于泻倒了,心下可还明白?”小丹道:“相公心里原是明白的,只是泻软了,口也怕开。”冰心小姐道:“你相公既心里明白,也还可。你回去可悄悄禀知你相公,就说我说,县尊留他不是好意,皆因前日你相公救了我回家,冲破了过公子的奸计,又挺触了他许多言语,他欲要硬做对头,又被你相公拿着那假传圣旨的短处,一时争势不来,又见相公孤身异地,故假献殷勤,要在饮食中暗暗害你相公性命。你相公若不省悟,再吃他一茶一饭,便性命难保矣。”小丹听了,连忙点头道:“小姐见得最是。若不是他们用的奸计,为何昨夜吃了药,转泻的不住?想起来,连寺里和尚也不是好人,怪道方才还劝相公吃药哩。我回去对相公说破了,等相公嚷骂他一场,使他不敢。”冰心小姐道:“这个使不得。和尚虽然不好,只怕还是奉知县之命。你相公若嚷骂他,他去禀过知县,知县此时是骑虎之势,必然又要别下毒手。你相公又在病中,身体软弱,如何敌得他过?只好假做痴呆,说是病重,使和尚不防备。捱到晚间,我这里备一乘小轿,悄悄的在寺门外等候。你可勉强扶你相公出来上了轿,一径抬到我这里来,我收拾了书房,请你相公静养数日,包管身体自然强健。且待身体强健了,再与他们讲话也不迟。”小丹道:“既承小姐有此美意,小的回去就扶相公上轿来罢。”说完就走。冰心小姐又唤他吩咐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言语与你说,你须记。”小丹道:“小姐又有甚话说?”冰心小姐道:“你相公是个礼义侠烈之人,莫要说我是个孤女之家,宁死避嫌疑不肯来,你相公若果然有此说,你可就说我说,英雄做事,只要自家血性上打得过,不必定做腐儒腔调。况微服过宋,圣人之处患难,未尝无权。我在此等候,不可看做等闲。”小丹道:“小姐吩咐,小的都知道了。”因忙忙走了回去,到床前,候铁公子睡醒呻吟时,又看看无人在面前,遂低低唤醒,将水小姐说县尊不是好意之言,一一说与铁公子知道。铁公子听完,不觉吃一惊,忽想道:“是了,我铁中玉为何一时就蒙懂至此!”心下勃然大怒,就要挣起来,到县里去说。小丹因又将冰心小姐恐别下毒手,已备轿子接他去养病之话,说了一遍。铁公子听了,又欢喜起来道:“水小姐虑事,怎如此周密!但他是个孤女,我又是少年男子,又有前日这番嫌疑,便死于奸人之手,也不便去住。”小丹听了,因又将水小姐叫转去吩咐之言,细细说了,喜的个铁公子心花都开,因说道:“这水小姐也不似个女子,听他说的话,竟是个大豪杰了,我就去也不妨。”
正说不了,只见独修和尚又捧了一盅药来,对小丹说:“太医说,再吃这一盅,泻便止了。”小丹接了道:“多谢师父,等我慢慢扶起相公吃罢。”独修道:“吃过药再吃粥罢。”说罢就去了。小丹见和尚去了,遂将药泼在后面沟里,铁公子因忿恨道:“原来我的病都是这秃奴才做的手脚!”
捱到天晚,小丹看见一乘小轿已在寺门外歇着,又两个家人与小丹打了照面,小丹遂走进去,悄悄与铁公子说知。铁公子此时实实走不起来,恐负了水小姐一番美情,只得强抖精神,挣将起来。恰恰凑巧,这一会院中无人,小丹因极力搀扶了出来。到了院外,两个家人又相帮搀了上轿,竟抬到水侍郎府中。小丹见轿去了,方又折回身,寻见管门的老和尚说道:“铁相公偶遇见一个年家,接去养病。房里的行李,可教独修和尚收好,改日来取。”说罢,依然赶上轿子同走。走到半路,水小姐早又着两个家人,打了一对灯笼来接。铁公子坐在轿中,见四围轿幔遮得严严稳稳的,下面茵褥铺得温温软软的,身体十分快活。又见灯笼来接,知水小姐十分用情,不胜感激。
不一时到了,水小姐竟啗咐抬入大厅上,方教歇下。此时堂中灯火点得雪亮,冰心小姐立在厅右,教两个家人媳妇与两个丫鬟,好生搀扶铁相公出轿,到东边书房去住。铁公子下了轿,即忙教小丹拜上小姐:“多感美情,奈病体不能为礼,容稍好再叩谢罢。”竟随着仆妇、丫鬟,扶到东书房床上坐下,因挣扎走了几步,身体愈着困倦,坐不到一刻,就和衣而睡。此时铁公子心已安了,又十分快畅,放倒身子,便沉沉睡去。冰心小姐教丫鬟送上香盆并龙眼汤、人参汤,因见铁公子睡熟,下敢轻动。冰心小姐发放了轿夫并家人,独与几个仆妇、丫鬟坐在厅上,煎煮茶汤守候,小丹却教他半眠半坐在床前,恐防呼唤。
铁公子这一觉,直睡到三更时分,方才醒来。翻过身来,睁眼看时,只见帐外尚有一对明烛点在台上,小丹犹坐在床下,见铁公子醒了,因走起来问道:“相公,这一会身子好些么?”铁公子道:“睡了这许久,腹中觉爽快些。你怎么还不睡?”小丹道:“不独小的未睡,连内里小姐并许多婶婶、姐姐们俱在大厅上,烹茶、煎汤、煮粥,伺候相公哩。”铁公子听了着惊道:“怎敢劳小姐如此郑重?”正说不了,几个仆妇、几个丫鬟,或是茶,或是汤,或是粥,都一齐送来书房,与公子吃。铁公子因是水泻,不敢吃茶,人参汤又恐太补,只将龙眼汤吃了数口,众丫鬟苦劝,又吃了半瓯。吃完了因说道:“烦你们拜上小姐,说我铁中玉虎口残生,多蒙垂救,高谊已足千古。若饮食起居再劳如此殷勤,便使我坐卧不安矣,快请尊便。”一个丫鬟叫做冷秀,是冰心小姐贴身服侍的,因答道:“家小姐说,铁相公的尊恙,皆是为救家小姐惹出来的,铁相公一刻不安,家小姐心上一刻放不下。这两日打听得铁相公病日加添,恐遭陷害,日夜愁得饮食俱废。今幸接得铁相公到此,料无意外之变。许多忧疑俱已释然,这些茶汤供给小事,何足力劳。铁相公但请宽心静养,其余不必介意。”铁公子道:“我病,小姐不安,若是小姐太劳,我又何能甘寝?还请两便为妙。”冷秀道:“既是铁相公吩咐,家小姐自当从命。且候铁公子安寝了,小姐便进去。”铁公子道:“我就睡。”因叫小丹替他脱去衣服,放下帐子,侧身而卧。只见锦茵绣褥,软美香甜,不啻温柔乡里,十分畅意。正是:
恩有恩兮情有情,自然感激出真诚。
惹有一点为云念,便犯千秋多露行。
众仆妇、丫鬟看见铁公子睡了,方同出房来,将铁公子言语说与冰心小姐知道。冰心小姐听了道:“铁相公既说话如此清白,料这病也无什大害。”又吩咐家人,明早去请有名的医生来看看。又吩咐两个仆妇,在厅旁打铺睡了伺候,恐怕一时要茶要水,吩咐停当,方退入阁中去安息。正是:
白骨已成魂结草,黄花含得雀酬恩。
从来义侠奇男女,静夜良心敢不扪。
冰心小姐虽然进内安寝,然一心牵挂,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来吩咐家人去请医生,又吩咐仆妇伺候茶汤,又吩咐小丹,教他莫要说小姐在外照管。不多时,铁公子醒了,欲要起来,身子还软,穿了衣服,就在床上盥栉了,略吃些粥,半眠半坐。又不多时,家人请了个医生来看。医生看过道:“脉息平和,原非内病,皆因饮食吃的不节,伤了脾胃两家,以致泄泻的。如今也不必多服药饵,只须静养数日,自然平复。第一要戒动气,第二要戒烦劳,第三要戒言语,要紧,要紧!”因撮了两贴药,去了。冰心小姐见说病不打紧,便欢欢喜喜料理不题。
却说长寿院的独修和尚,听见管门的说铁相公去了,教他看守行李,忽吃惊道:“他去不打紧,但是过公子再三嘱咐,教款留下他,粥饭中下些大黄、巴豆之类,将他泻死,没有形迹。这四五日已泻到八九分,再一剂药,包管断根。再不防他一个病人会走,这也不可解。倘过公子来要人,却怎生回他?”想了一夜,没有计较。到次日绝早,只得报与过公子知道,过公子听了大怒道:“那厮,你前日报我,说他已泻倒在床,爬不起来,昨夜怎又忽然走得去?还是你走了风,奉承他是都堂的公子,教他逃去,将我家老爷不看在心上?”独修和尚跌脚捶胸道:“太爷冤屈杀我,我们和尚家最势利,怎么现放着本乡本土朝夕护法的老爷不奉承,却又去奉承那别府县不相识的公子?”过公子道:“这原是县里太爷的主意,我也不难为你,只带你到县里去回话。”遂不由分说,从人将独修带着,亲自来见县尊,就说和尚放走铁主。县尊因叫独修问道:“你怎么放走铁相公?”独修道:“小和尚若要通信放他,何不未病之先?他日日出门吃酒,此时放了他,还可塞责;怎如今他泻到九死一生之际,到放他去了惹祸?过老爷怪我,我实不知怎生逃走。”县尊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我且不加罪。但这铁相公临去,你可晓得些踪迹么?”独修道:“实实不知踪迹。”县尊又问道:“这几日可有什朋友与他往来?”独修道:“并无朋友往来。”县尊道:“难道一人也无?”独修道:“只有水府的管家时时来打听,却也不曾进去见得铁相公。”县尊对过公子笑了一笑,道:“这便是了。”过公子道:“老父母有何明见?”县尊道:“这铁生偶然过此,别无相识,惟与水家小姐有恩,这水家小姐又是个有心的奇女子,见我们留铁生久住,今又生起病来,只怕我们的计谋都被他参透了,故时时差人打听,忽然移去。贤契此时只消到令岳处一问,便有实信了。”过公子想起意来,也沉吟道:“老父母所见最明,若果如此,则这水小姐一发可恨矣,怎我再三礼求,只是不允;一个面生少年,便窝藏了去?”县尊道:“贤契此时不消着急,且访确了再商议。”遂放了和尚。
过公子辞了回家,叫人去请了水运来。水运一到,过公子就问道:“闻得令侄女那边,昨夜窝藏一个姓铁的少年男子在家,不知老丈人可知道么?”水运道:“未知。自从前日抢劫这一番,他怪我不出来救护,甚是不悦于我,我故这几日不曾过去,这些事全不知道。”过公子道:“既不知道,敢烦急去一访。”水运道:“访问容易。但这个姓铁的少年男子,可就是在县堂上救舍侄女回来的后生么?”过公子道:“正是他。”水运道:“若就是他,我闻得具尊送他在长寿院中作寓,舍侄女为何藏他?”过公子道:“正为他在长寿院害病几死,昨晚忽然不见了。我想他此处别无相识,不是你侄女藏过,更有何人?”水运道:“若是这等说来,便有几分是他,待我回去一问便知。”遂别了回家,因叫他小儿子推着过去玩耍,要他四下寻看。
原来这事,冰心小姐原不瞒人,故小儿走过去就知道了,忙回来报知,对父亲说:“东厢房有个后生,在那里害病睡着哩。”水运识得是真,因开了小门,走过来寻见冰心小姐,说道:“这事论起来,我与哥哥久已各立门户,原不该来管你的闲事。只是闻得外面议论纷纷,我是你一个亲叔叔,又不得不来说说。”冰心小姐道:“侄女有什差错处,外人尚且议论,怎么亲叔叔说不得?但不知叔叔说的是何事?”水运道:“我常常听见人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一个孤女,父亲又不在家,又无兄弟同住,怎留他一个外乡别郡,不知姓名,非亲非故的少年男子在家养病?莫说外人要谈论,就是我亲叔叔,也遮盖你不来。”冰心小姐道:“侄女闻圣人制礼,不过为中人而设,原不曾缚束君子。昔桓公报玉卑而晏婴跪受,所谓礼外又有礼也。即孟子所论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恐怕人拘泥小礼,伤了大义,故紧接一句道:‘嫂溺叔援,权也。’又解说一句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由这等看起来,固知道圣人制礼,不过要正人心。若人心既正,虽小礼出入,亦无妨也。故圣人有‘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之训。侄女又闻太史公说的好:‘缓急,人所时有’,又闻‘为人,恩仇不可不明’。故古今侠烈之士,往往断首刳心而不顾者,盖欲报恩复仇也。侄女虽一孤弱女子,然私心窃慕之。就如前日侄女静处闺中,未尝不遵王法,不畏乡评,而越礼与人授受也,奈何人心险恶,忽遭奸徒串同党羽,假传圣旨,将侄女抢劫而去,此时王法何在?乡评何在?即至亲骨肉又安在?礼所称‘男女授受不亲’者,此侄女向谁人去讲?当此九死一生之际,害我者其仇固已切齿,设有救我者,其恩能不感之入骨耶?这铁公子若论踪迹,虽是他乡外郡,非亲非故的少年男子;若论他义气如云,肝肠似火,比之本乡本上,至亲骨肉,岂不远及百倍!他与侄女,譬如风马牛不相及,只因路见不平,便挺身县堂,侃侃正论,使侄女不死于奸人之手,得以保全名节还家者,铁公子之力也。今铁公子为救侄女,触怒奸人,反堕身陷害,被毒垂危,侄女若因小嫌,不去救他,使他一个天地钟灵的血性男儿,陷死在异乡,则是侄女存心与豺狼何异?故特接他来家养病,病好了送他还乡,遮几恩义两全,这叫做知恩报恩,虽告之天地鬼神,亦于心无愧。什么外人敢于议论纷纷,若要叔叔遮盖!叔叔果若念至亲,便当挺身出去,将这些假传圣旨抢劫之徒查出首从,惩治一番,也为水门争气,莫比他人只畏强袖手!但将这些不关痛痒的太平活来责备侄女,似亦不近人情,教侄女如何领受?”
水运听了这一番议论,禁得哑口无言,呆了半晌,方又说道:“非是我不出力,怎奈我没前程,力量小,做不来。你说的这些话,虽都是大道理,然君子少,小人多;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他只说闺中一个女儿,怎留一个少年男子在家,外观不雅。”冰心小姐道:“外观不过浮云,何日无之?此心盖人之本,不可一时少失,侄女只要清白不受点污,其余如何,顾不得许多,叔叔慢慢细察,自然知道。”
水运自觉没趣,只得默默走了过去。只因这一走,有分教:瓜田李下,明侠女之志;暗室漏屋,窥君子之心。不知水运回去,又设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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