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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72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好逑傳
作 者: [明末清初]名教中人 編次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第十五回 父母命苦叮咛焉敢过辞
  词曰:
  关睢君子,桃夭淑女,夫岂不风流?花自生怜,柳应溺爱,定抱好衾。谁知妾侠郎心烈,不要到温柔。寝名食教,吞风吐化,别自造河洲。
  右调《少年游》
  话说水尚书还到家中,看见冰心小姐比前长成,更加秀美,十分欢喜,因说道:“为父的前边历过了多少风霜险阻,也不甚愁;今蒙圣恩,受这些荣华富贵,也不甚喜。但见你如此长成,又平安无恙,我心甚慰;又为你择了一个佳婿,我亦甚快。”冰心小姐听见父亲说为她择了一个佳婿,因心有保奏影子,就有几分疑心是铁公子,因说道:“爹爹年近耳顺,母亲又早谢世,又不曾生得哥哥、兄弟,膝下只有孩儿一人,已愧不能承继宗祀,难道朝夕还不侍奉爹爹?怎么说起择婿的话儿来了?孩儿虽不孝,断不忍舍爹爹远去。”水尚书笑道:“这也难说,任是至孝,也没个女儿守父母不嫁之理。若是个平常之婿,我也来家与你商量;只因此婿少年风流不必言,才华俊秀不必言,侠烈义气不必言,只他那一双识英雄的明眼,不怕人的大胆,敢担石的硬骨,能言语的妙舌,真令人爱杀。我故立定主意,将他许配与他。”冰心小姐听见说话,渐渐知了,因虚劈一句道:“爹爹论人则然,只怕论礼则又不然也。”
  水尚书虽与铁都院成了婚姻之约,却因铁公子前番说话不明,叫他归询自知,今见女儿又说恐礼不然,恰恰合着,正要问明,因直说道:“我儿你道此婿是谁?就是铁都堂的长公子铁中玉也。”冰心小姐道:“若是别人,还要女儿苦辞;若说是铁公子,便不消孩儿苦辞,自然不可。就是女儿以为可,铁公子必以为不可。何也?于婚姻之礼有碍也。虽空费了爹爹一番盛心,却兔了孩儿一番逆命之罪。”水尚书听了着惊道:“这铁公子既未以琴心相逗,你又不涉多露行藏,力何于婚姻之礼有碍?”冰心小姐道:“爹爹不知,有个缘故。”遂将过公子要娶他,叔叔要撺掇嫁他,并假报喜,抢劫到县堂,亏铁公子撞见救了回来,及铁公子被他谋害几死,孩儿不忍,悄悄移回养好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闻男女授受不亲,岂有相见草草如此,彼此互相救援又如此,此乃义侠之举,感恩知已则有之,若再议婚姻,恐不可如是之苟且也,岂非有碍?”水尚书听了,更加欢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怪道铁公子前日说话模模糊糊!我儿你随机应变,避害全身,真女子中所少,愈令人可爱。这铁公子见义敢为,全无沾滞,要算个奇男子,愈令人可敬。由此看来,这铁公子非你也无人配得他来,你非铁公子也无人配得你过,真是天生美对!况那些患难小嫌,正是男女大节,揆之婚姻大礼,不独无碍,实且有先,我儿不消多虑,听我为之,断然不差。”正是:
  女之所避,父之所贪。
  贪避虽异,爱慕一般。
  按下水尚书父女议婚不题。却说过公子自成奇回来报知水尚书不允之事,恨如切骨;后见父亲上本请斩,甚是快活;又闻得被铁公子救了侯孝成功,转升了尚书,愈加愤恨;后又闻水尚书与铁都院结了亲,一发气得发昏。因与成奇苦苦推求道:“我为水小姐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却被这铁家小畜生冲破救了去。前日指望骗他来,打一顿出出气,不料转被他打个不堪。大家告他,又被他先立了案,转讨个没趣。这还是我们去寻他惹出来的,也还气得过。只是这水小姐的亲事,我不成也还罢了,怎因我之事,到被他讨了趣去?今日竟安安稳稳,一毫不费气力议成亲事,我就拚死,也要与他做一场!兄须为我设个妙计。”
  成奇道:“前日水小姐独自居处,尚奈何他不得,今水居一又升了尚书回来,一发难算计了。”过公子道:“升了尚书,管我不着!”成奇道:“管是管不着,只是要与他作对头,终须费力。”过公子道:“终不然就是这等罢了不成?”成奇道:“就是不罢也难明做,只好暗暗设计,打破他的亲事。”过公子道:“得能打破他的亲事,我便心满意足。且请问计将安在”成奇道:“我想他大官宦人家,名节最重,只消将铁公子在他家养病之事说得不干不净,四下传闻,再央人说到他耳边里,那时他怕丑,或者开交,也未可知,他若听了,全不动意,到急时拼着央一个相好的言官,参他一本,他也自燃罢了。”过公子听了,方欢喜道:“此计甚妙。我明日就去见府、县官,散起谣言。”成奇道:“这个使不得。那府、县都是明知此事的,你去散谣言,不但他不信,只怕还要替他分辨理。我闻得府尊不久要去,县官又行取了,也不久要去。等他们旧官去了,候新官来,不晓得前边详细,公子去污辱他一场,便自然信了。府、县信了,倘央人参论,便有指实了。”过公子听了,方才欢喜道:“吾兄怎算得如此精详,真孔明复生也!”成奇道:“不敢欺公子,若不耻下问,还有妙于此者。”过公子道:“此是兄骗我,我不信更有妙于此者。”成奇道:“怎的没有?前日我在京中,见老爷与大夬侯往来甚密,又闻得大夬侯被铁中玉在他养闲堂搜了他的爱妾去,又奏知朝廷,将他幽闭三年,恨这铁中玉刺骨。又闻得这大夬侯因幽闭三年,尚未曾生子,又闻他夫人又新死了。公子可禀知老爷,要老爷写书一封,通知他水小姐之美,再说明是铁中玉定下的,教大夬侯用些势力求娶了去,一可得此美妾,二可泄恨,他自然欢喜去做。他若做成,我们不消费力,岂非妙计?”过公子听了这番计,只欢喜得跌足。成奇道:“公子且莫欢喜,还有一妙计,率性捉弄他一番,与公子欢喜罢。”过公子道:“既是如此,一发要请教了。”成奇道:“我在京中又闻得仇太监与老爷相好,又闻得这仇太监有一个侄女,生得却颇丑陋,还未嫁人,何不一发求老爷一封书,总承了铁中玉,也可算我仇将恩报了。”过公子听了,连声赞妙,道:“此计更妙,便可先行。要老爷写书不难,只是又要劳兄一行。”成奇道:“公子之事,安敢辞劳。”正是:
  好事不容君子做,阴谋偏是小人多。
  世情叵测真无法,人事如斯可奈何!
  按下过公子与成奇谋写书进京不题。却说铁公子在西山读书,待到秋闱,真是才高如拾芥,轻轻巧巧中了一名举人;待到春闱,又轻轻巧巧中了一名进士,殿在二甲,即选了庶吉士。因前保荐侯孝有功,不受待诏,今加一级,升做编修,十分荣幸。此时铁中玉已是二十二岁,铁都院急急要与他完婚,说起水小姐来,只是长叹推辞,欲要另觅,却又别无中意之人。恰好水尚书一年假满,遣行人催促还朝,铁都院闻知,因写信与水尚书,要他连小姐携进京,以便结亲。
  水尚书正有此意,因与冰心小姐商量道:“我蒙圣恩钦召,此番进京,不知何时方得回家。你一个及笄的孤女,留在家中殊为不便,莫若随我进京,朝夕寂寞,也可消遣。”冰心小姐道:“孩儿也是如此想,若只管丢在家中,要生孩儿何用?去是愿随爹爹去,只有一事,要先禀明爹爹。”水尚书道:“你有何事?不妨明说。”冰心小姐道:“若到京中,倘有人议铁公子亲事,孩儿却万万不能从命!”水尚书听了笑道:“我儿这等多虑,旦到京中看机缘再作区处。但家中托谁照管?”冰心小姐道:“叔叔总其大纲,其余详细,令水用夫妻掌管可也。”水尚书一一听了,因将家业托与水运并水用夫妻,竟领了冰心小姐,一同进京而去。正是:
  父命隐未出,女心已先知。
  有如春欲至,梅发向南枝。
  不月余,水尚书已到京师,原有住宅居住,见过朝廷,各官俱来拜望。铁都院自拜过,就叫铁中玉来拜。铁中玉见水尚书是个知己,又有水小姐一脉,也就忙来拜过,但称晚生,却不认门婿。水尚书见铁中玉此时已是翰林,与我女儿真是男才女貌,可称佳妇佳儿。但他父亲前次已曾行过定礼,难道他不知道?为何拜我的名帖竟不写门婿?窥他的意思,实与女儿的意思一般,明日做亲的时节,只怕还要费周旋。又想道:“我与铁都堂父母之命已定了,怕他不从!且从容些时,自然妥贴。”
  过了些时,忽一个亲信的堂吏,暗暗来禀道:“小的有一亲眷,是大夬侯的门客,说大夬侯的夫人死了,又未曾生子,近日有人寄书与他,盛称老爷的小姐贤美多才,叫他上本求娶。这大夬侯犹恐未真,因叫门客访问,这门客因知小的是老爷的堂吏,故暗暗来问小的。”水尚书听了,因问道:“你怎生样回他?”堂吏道:“小的回他道:‘老爷的小姐已久定与新中的翰林铁爷了。’”他又问:“‘可曾做亲?’小的回他道:‘亲尚未做’。他即去了。有此一段情由,小的不敢不报知老爷。”水尚书道:“我知道了,他若再来问你,你可说做亲只在早晚了。”堂吏应诺而去。
  水尚书因想道:“这大夬侯是个酒色之徒,为抢人家女子,幽闭了三年,今不思改悔,又欲胡为。就是请旨来求亲,我已受过人聘,怕是不怕他,只是又要多一番唇舌,又要结一个冤家。莫若与铁亲家说明此意,早早结了亲,便省得与他争论了。”又想道:“此事与铁亲家说到容易,只怕与女儿说到有些为难。”因走到冰心小姐房中,对他说道:“我儿,这铁公子姻事,不是为父苦来逼你,只因早做一日亲,即免一日是非。”冰心小姐道:“不做亲事,有甚么是非?”水尚书就将堂吏之言说了一遍,道:“你若不与铁翰林早早的结了亲,只管分青红皂白,苦苦推辞,明日大夬侯访知了,他与内臣相好的多,倘若在内里弄出手脚来,那时再分辨便难了,不可十分任性。”冰心小姐道:“不是孩儿任性,礼如此也。方才堂吏说是有人寄书与大夬侯,叫他上本娶我的是谁?”水尚书道:“这事我怎得知?”冰心小姐道:“孩儿到得知在此。”水尚书道:“你知是谁?”冰心小姐道:“孩儿知是过学士。”水尚书道:“你怎知是他?”冰心小姐道:“久闻这大夬侯溺情酒色,是个匪人;又见这过学土助子邪谋,亦是匪人。以匪比匪,自然相合。况过学士前番为子求娶孩儿,爹爹不允,一恨也;后面请斩爹爹,圣上反召回升官,二恨也;今又闻爹爹将孩儿许与铁家,愈触其怒,三恨也。有此三恨,故耸动大夬侯与孩儿为难。若不是他,再有何人?”水尚书道:“据你想来,一毫不差,但他既下此毒手,我们也须防备。”冰心小姐道:“这大夬侯若不来寻孩儿,便是他大造化;他若果信谗上本求亲,孩儿有本事代爹爹也上他一本,叫他将从前做过事,没幸一齐来。”水尚书道:“我儿虽如此说,然冤家可解不可结,莫若早早的做了亲,使他空费一番心机,强似挞之于市。”
  父女正商量来了,忽报铁都院差人请老爷过去,有事相商。水尚书也正要见铁都院,因见来请,遂不排执事,竟骑了一匹马,悄悄来会铁都院。铁都院接着,邀入后堂,叱退衙役,握手低低说道:“今日我学生退朝,刚出东华门,忽撞见仇太监,一把扯住,说他有一个侄女儿,要与小儿结亲。我学生即一口就回他已曾聘了,他就问聘的是谁家,我学生怕他歪缠,只得直说出是亲翁令爱。他因说道:‘又不曾做亲事,单单受聘,也还辞得,容再遣媒奉求。’我想这个仇太监,又不明道理,只倚着内中势力,往往胡为。若但以口舌与他相争,甚是费力,况我学生与亲翁丝萝已结,何不两下讲明,早早谐了秦晋,也可免许多是非入耳。”水尚书道:“原来亲翁也受此累。我学生也有一段缘由。”遂将堂吏传说大夬侯要请旨求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铁都院道:“既是彼此俱受此累,一发该乘他未发,早做了亲,莫说他生不得风波,就是请了圣旨下来,也无用了。”水尚书道:“早做亲固好,只是小女任性,因前受过公子之害时,曾接令郎养病,一番嫌疑于心,只是不安,屡屡推矢。恐仓卒中不肯就出门。”铁都院道:“原来令爱与小儿情性一般坚贞,小儿亦为此嫌,终日推三阻四。却怎生区处?”水尚书道:“我想他二人才美非常,非不爱慕而愿结丝萝。所以推辞者,避养病之嫌疑也;所以避嫌疑者,恐伤名教耳。惟其避嫌疑,恐伤名教,此君子所以为君子,而淑女所以为淑女,则父母国人之所重也。若平居无事,便从容些时,慢慢劝他结亲,未为不可。但恨添此大夬侯与仇太监之事,从中夹炒,却从容不得了。只得烦老亲翁与我学生各回去劝谕二人,从权成此好事,便可免后来许多唇舌。令郎与小女,他二人虽说倔强,以理谕人,未必不从。”铁都院道:“老亲翁所论最为有理,只得如此施行。”二人议定,水尚书别了回家。正是:
  花难并蒂月难圆,野蔓闲藤苦苦缠。
  须是两心无愧怍,始成名教好姻缘。
  铁都院送了水尚书出门,因差人寻了铁翰林回家,与他商量道:“我为仇太监之言,正思量要完亲事,故请了水先生来计议。不期大夬侯死了夫人,有人传说他要来续娶水小姐。水先生急了,正来寻我,我也愿早早完婚。两家俱如此想,想是姻缘到了,万万不可再缓。我儿你断不可仍执前议,扰我之心。”铁中玉道:“父亲之命,孩儿焉敢不遵?但古圣贤于义之所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孩儿何独不然,奈何因此蜂虿小毒,便匆匆草草,以乱其素心?若说仇太监之事,此不过为过学士播弄耳,焉能浼我哉!”铁都院道:“你纵能驾驭,亦当为水小姐解纷。”铁翰林·道:“倘大人必欲如此周旋,须明与水尚书言过,外面但可扬言结亲,以绝觊觎之念,而内实避嫌,不敢亲枕衾也。”铁都院听了,暗想道:“既扬言做亲,则名分定矣,内中之事,且自由他。”因说道:“你所说到也两全,只得依你。”遂令人拣选吉期要结亲。
  到了次日,忽水尚书写了一封书来,铁都院诉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所议之事,归谕小女,以为必从。不期小女禀性至烈,只欲避嫌,全不畏祸。今再三苦训,方许名结丝萝以行权,而实虚合卺以守正。弟思丝萝既已定名,则合卺终难谢绝矣,只得且听之,以图其渐。不识亲翁以为然否?特以请命,幸亦之教之。不尽。
  弟名正具
  铁都院看了,暗喜道:“真是天生一对!得此淑女,可谓家门有幸,”亦于名教有光矣。只是迎娶回来,若不合卺,又要动人议论。莫若竟去就亲,闺阁内事,合卺不合卺,便无人知觉矣。”因写书将此意回覆水尚书。水尚书见说来就亲,免得女儿要嫁出,愈加欢喜。
  两人同议定,择了一个大吉之日,因要张扬,使人知道,便请了许多在朝显官来吃喜筵。到了这日,大吹大擂,十分热闹。到了黄昏,铁都院打了都察院的执事,铁中玉打着翰林院的执事,同穿了吉服,坐了大轿,竟到水尚书家来就亲。到了门前,水尚书迎入前厅,与众宾朋亲戚相见。相见过,遂留铁都院在前厅筵宴,就送铁中玉到后厅与冰心小姐结亲。
  铁中玉到了后厅,天色已晚了,满庭上垂下殊帘,只见灯烛辉煌,有如白昼。庭旁两厢房藏着乐人在内,暗暗奏乐。厅上分东西,对设着两席酒筵。厅下左右铺着两条红毡,许多侍妾早已拥簇着冰心小姐立在厅右,见铁中玉到帘,两个侍妾忙扯开帘子,请铁中玉进去。冰心小姐见铁中玉进来,他毫不带女儿羞涩之态,竟喜孜孜迎接着,说道:“向蒙君子鸿恩高谊,铭刻于心。只道今生不能致谢,不料天心若有意垂怜,父命忽无心遂愿,今得少陈知感,诚厚幸也。请上受贱妾一拜。”铁中玉在县堂看见冰心小姐时,虽说美丽,却穿的是浅淡衣服,今日却金装玉裹,打扮得与天仙相似,一见了只觉神魂无主,因答道:“卑人感夫人厚德,不敢齿牙明颂,以辱芳香,惟于梦魂焚祝,聊铭感佩。今幸亲瞻仙范,正有一拜。”遂各就红毡,对拜了四礼,侍妾吩咐,厢房隐隐奏乐。拜完乐止,二人东西就位对坐,侍妾一面献茶,因是合卺喜筵,不分宾主,无人定席,一面摆上酒来对饮。
  饮过三巡,铁中玉因说道:“卑人陷阱余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己久难忘,不敢复致殷勤。只卑人浪迹浮沉,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今虽得一第,不足动心,然夫人培植恩私,因时时在人方寸中,不能去也。”冰心小姐道:“临事,何人不献刍荛;问途,童子亦能指示。第患听之者难,从之者不易耳。君子之能从,正君子之善举也,贱妾何与焉?若论恩私之隆重,君子施于贱妾者,犹说游戏县堂,无大利害。至于侯孝一案,事在法司,所关天子,岂游戏之所哉?而君子竟谈笑为之,虽义侠出于天生,而雄辨惊人,正言服众,故能耸动君臣,得以救败为功,而令家严由此生还,功莫大焉,妾虽投身,不足报万一,何况奉侍箕帚之末,敢过为推辞哉?所以人推辞者,因向日有养病之嫌,虽君子之心与贱妾之心无不白,而传闻之人,则不白者多矣。况于今之际,怨者有人,恨者有人,谗者有人,安保无污辱?安保无谤毁?若遵父命,而只贪今夕之欢,设有微言,则君子与妾俱在微言中矣,其何以自表?莫若待浮言散尽,再结缡于青天白日之下,庶不以贱妾之不幸,为君子高风累也。不知君子以为然否?”铁中玉听了俯首连声道:“卑人之慕夫人,虽大旱云霓不足喻也。每再思一侍教,有如天上。况闻两大人之命,岂不愿寝食河洲荇菜?而惶惧不敢者,只恐匆匆草草,以我之快心,致夫人之遗恨也。然而两大人下询,实逡巡不知所对。今既然夫人之婉转,实尽我心之委曲,共同此心,自无他议,事归终吉,或为今日而言也。”冰心小姐道:“即今日之举,亦属勉强,但欲谢大夬侯、仇太监于无言也,不得不出此。”铁中玉道:“卑人料大夬侯与仇太监,皆风中牛马,毫不相及势耳。然作此山鬼伎俩者,自是过氏父子为之播弄。今播弄不行,恶心岂能遂息,不知又将何为?”冰心小姐道:“妾闻凡事未成可破,将成可夺。今日君子与贱妾此番举动,可谓已成矣,破之不能,夺之不可,计惟有布散流言,横加污蔑,使自相乖违耳。妾之不敢即荐枕衾者,欲使通知白譬,至今尚莹然如故,而青蝇自息矣。”铁中玉道:“夫人妙论,既不失守身之正,又可谢谗口之奸,真可谓才德兼善者也。但思往日养病之事,出入则径路无媒,居停则男女一室,当此之际,夫人与卑人之无欺无愧,惟有自知,此外则谁为明证?设使流言一起,纵知人者,以为莫须有,而辩白者何所据,而敢判其必无,致使良人之子,终属两悬,则将奈何?”冰心小姐道:“此可无虑也,妾闻夭之所生,未有不受天之所成者也。而人事于中阻挠者,正以砥砺其操守,而简练其名节也。君子得之,小人丧之,每每如此分途焉。譬如君子,义气如云,肝肠似铁,爵禄不移,威武不屈,设非天生,当不至此。贱妾虽闺娃不足齿,然稍知大义,略谙内仪,亦自负禀于天者。不过冥冥中若无作合,则日东月西,何缘相会?枘圆凿方,人于参差。乃相逢陌路,君即慷慨垂怜,至于患难周旋,妾亦冒嫌不惜,此中天意,已隐隐可知。然此时养病,心虽出于公而事涉于私,故愿留而不敢留,欲亲而不敢亲。至于今日,父母有命,媒妁有言,事既公矣,而心之私犹未白,故已成而终不敢谓成,既合而又不敢合者,盖欲操守名节之无愧君子也。此虽系自揆,而实成天之所成。君与妾既成天之所成,而天若转不相成,则天生君与妾,不既虚乎?断不然也。但天心微妙,不易浅窥,君子但安俟之。天若监明,两心自表白也。即使终不表白,到底如斯,君与妾夫妇为名,朋友为实,而朝花夕月,乐此终身,亦未必非于干佳话也。”铁中玉听了,喜动眉宇,道:“夫人至论,茅塞顿开,使我铁中玉自今以后,但修入事,以俟天命,不敢复生疑虑矣。”二人说话投机,先说过公子许多恶意,皆是引君入幕:后说过学士无限毒情,转是激将成功。正是:
  合卺如何不合欢,合而不合合而安。
  有人识得其中妙,始觉圣人名教宽。
  这个铁中玉与冰心小姐合而不合,有分教:藤蔓重缠,丝萝再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美人局歪厮缠实难领教
  词曰:
  脸而粉白,眉儿黛绿,便道是佳人。不问红丝,未凭月老,强要结朱陈。岂知燕与莺儿别,相见不相亲。始之不纳,终之不乱,羞杀洞房春。
  右调《少年游》
  话说铁中玉与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后,虽不曾亲共枕衾,而一种亲爱悦慕之情,比亲共枕衾而更密,一住三日,并不出门。水尚书与铁都院探知,十分欢喜不题。
  却说大夬侯与仇太监俱受了过学士的谗言,一个要嫁,一个要娶,许多势利之举,都打点的停停当当,却听见铁中玉与冰心小姐已结了亲,便都大惊小怪,以为无法,只得叫人来回覆过学士,过学士听见,心愈不服,暗想道:“我卑词屈礼,远远求他一番,到讨他一场没趣。我出面自呈,狠狠的参他一番,竟反替他成了大功。此气如何得出!此恨如何得消!今央大夬侯与仇太监,指望夹吵得他不安,他又安安静静结了亲,此着棋又下虚了,却将奈何?”因差了许多精细家人,暗暗到水尚书、铁都院两处细细访他过失。有人来说:“铁翰林不是娶水小姐来家,是就亲到水尚书家中去。”又有人来说:“铁翰林与水小姐虽说做亲,却原是两房居住,尚未曾同床。”又有人来说:“铁翰林与水小姐恩爱甚深,住了三日,并不出门。”过学士听在肚里,甚是踌躇,道:“既已结亲,为何不娶回家,转去就亲?既已合卺,为何又不同床?既不同床,为何又十分恩爱?殊不可解。莫非原为避大夬侯与仇太监两头亲事做的圈套?我想圈套虽由他做,若果未同床,尚可离而为两。今要大夬侯去娶水小姐,他深处闺中,弄他出来,甚是费力,若铁翰林日日上朝,只须叫仇太监弄个手脚,哄了他家去,逼勒他与侄女儿结成亲,他这边若果未同床,便自然罢了。”算计停当,遂面拜仇太监,与他细细定计。他太监满口应承道:“这不打紧,若是要谋害铁翰林的性命,便恐碍手脚。今但将侄女与他结亲,是件婚姻美事,就是明日皇爷知道了,也不怕他。老先生只管放心,这件事大一半关乎我学生身上,自然要做的妥帖。只是到那日,要老先生撞来,做个媒正,使他后来无说。”过学士道:“这个自然。”因见仇太监一力担承,满心欢喜,遂辞了回来,静听好音不题。正是:
  邪谋不肯伏,奸人有余恶。
  只道计万全,谁知都不着。
  却说铁中玉为结婚,告了十天假。这日假满要入朝,冰心小姐终是心灵,因说道:“过学士费了一番心机,高出大夬侯与仇太监两条计策,今你我虽不动声色,而默默谢绝,然他们的杀机尚未曾发,恐不肯便休。我想大夬侯虽说无赖,终属外廷臣子,尚碍官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强求可无虑矣。仇太监系宠幸内臣,焉知礼法?恐尚要胡为。相公入朝,不可不防。”铁中玉道:“夫人明烛机先,虑周意外,诚得奸人之肺腑。但我视此辈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辈何足畏?畏其近于朝廷,不可轻投也。”铁中玉听了,连连点头道:“夫人教我良是,敢不留意。”因随众入朝。
  朝罢,回到东华门外,恰好与仇太监撞着。铁中玉与他拱拱手,就要别去,早被仇太监一把扯住道:“铁先生遇着得甚巧,正要差人到尊府来请。”铁中玉问道:“我学生虽与老公公同是朝廷臣子,却有内外之别。不知有何事见教?”仇太监道:“若是我学生之事,也不敢来烦渎铁先生。这是皇爷吩咐,恐怕铁先生推辞不得。”就要扯着铁中玉同上马去。中玉因说道:“就是圣上有旨,也要求老公公见教明白,以便奉旨行事。”仇太监道:“铁先生你也太多疑,难道一个圣旨,敢假传的?实对你说罢,皇爷有心爱的两轴画儿,闻知铁先生诗才最美,要你题一首在上面。”铁中玉道:“如今这画在哪里?”仇太监道:“现在我学生家里,故请同去题了,就要回旨。”
  铁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虽防他,却听他口口圣旨,怎敢不去?只得上马并辔,同到他家。仇太监邀了入去,一面献茶,一面就吩咐备酒。铁中玉因辞道:“圣旨既有画要题,可请出来,以便应诏。至于盛意,断不敢烦。”仇太监道:“我们太监家,虽不晓得文墨,看见铁先生这等翰苑高第,到十分敬重,巴不得与你们吃杯酒儿,亲近亲近。若是无故请你,你也断不肯来,今日却喜借皇爷圣旨这个便儿,屈留你坐半日,也是缘法。铁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监们看轻了。”铁中玉道:“内外虽分,同一巨人,怎敢看轻?但既有圣旨,就领盛意,也须先完正事。”仇太监道:“铁先生你莫要骗我,你若完了正事,只怕就要走了。也罢,我也有个法:圣上是两轴画,我先请出一轴来,待铁先生题了,略吃儿杯酒,再题那一轴,岂不人情两尽?”铁中玉只得应承。
  仇太监就邀入后厅楼下,叫孩子抬过一张书案来,摆列下文房四宝,自上楼去,双手奉出一轴画来,放在案上,叫小太监展开与铁中玉看。铁中玉看见是名人画的一幅磬口蜡梅图,十分精工,金装玉裹,果是大内之物,不敢怠慢,因磨墨舒毫,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在上面。刚刚题完,外面报过学士来拜,仇太监忙叫请进来,不一时,过学士进来相见,仇太监就说道:“过老先生,你来得恰好。今日我学生奉皇爷圣旨,请铁先生在此题画,我学生只道题诗在画上,要半日工夫,因治一杯水酒,屈留他坐坐。不期铁先生大才,拿起来就题完了。不知题些甚么,烦过老先生念与学生听,待我学生听明白些,也好回旨。”过学士道:“这个当得。”因走近书案前,细细念与他听道:
  恹恹低敛淡黄衫,紧抱孤芳未许探。
  香口倦开檀半掩,芳心欲吐柏犹寒。
  一枝瘦去容仪病,几瓣攒来影带惭。
  不是畏寒疑不放,要留春色占江南。
  过学士念完,先自称赏不已,道:“题得妙!题得妙!字字是蜡梅,字字是磬口,真足令翰苑生辉!”仇太监听了,也自欢喜道:“过学士称赞,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将画收了,拿出酒来。铁中玉道:“既是圣上还有一轴,何不请出来,一发题完了,再领盛情,便心安了。”仇太监道:“我看铁先生大才,题画甚是容易,且请用一杯,润润笔看。”因邀入席。原来翰林规矩要分先后品级定坐席,过学士第一席,铁中玉第二席,仇太监第三席相陪。饮过数巡,仇太监便开口道:“今日皇爷虽是一向知道铁先生义侠之人,不知才学如何,故要诏题此画;也因我学生有一美事,要与铁先生成就,故讨了此差来,求铁先生见允。今日实是天缘,刚刚凑着。”过学士假装不知道:“且请问老公公:有何事要成就铁兄?”仇太监道:“鼓不打不响,钟不撞不鸣。我学生既要成就这段姻缘,只得从实说了。我学生有个侄女儿,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贤淑,今年正是十八见了。一时拣择一个好对儿不出,今闻知铁先生青年高发,未曾毕婚,实实有人仰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见尊翁都宪公,道达此意,已蒙见允。昨日奏知皇爷,要求皇爷一道旨意,做个媒证,皇爷因命我拿这两轴画的梅花图来,叫铁先生题。皇爷曾说:‘梅与媒同意,就以题梅做了媒人罢,不必另降旨意。他文人自然知道今画已题了,不知铁先生知道么?’铁中玉听了,已知道他的来意,转不着急,但说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当辞。只恨学生命薄,前已鱼雁于水尚书之庭矣,岂有复居甥舍?”仇太监笑道:“这些事铁先生不要瞒,我都访得明明白白在这里了。前日你们做的把戏,不过为水家女儿不肯嫁与大夬侯,央你装个幌子,怎么就认真哄起我们来了?”铁中玉道:“老公公此说,可谓奇谈。别事犹可假得的,这婚姻之事,乃人伦之首,名教攸关,怎说装做幌子?难道大礼既行,已交合卺,男又别娶,女又嫁人?”仇太监道:“既不打量不娶不嫁,为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来,转去就亲?既已合卺,为何不同眠同卧,却又分居而住?”铁中玉道:“不迎归者,为水岳无子,不过暂慰其父女离别之怀耳。至所谓同眠不同眠,此乃闺阁之事,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击纲常,切不可信此无稽之言。”
  仇太监道:“这些话是真是假,我学生也都不管。只是我已奏知皇爷,我这侄女定要嫁与铁先生的,铁先生却推脱不得!”铁中玉道:“不是推脱,只是从古到今,没个在廷礼义之臣,娶了一妻,又再娶一妻之理。”仇太监道:“我学生只嫁一妻与铁先生,谁要铁先生又娶一妻!”铁中玉道:“我学生只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辞后者。若止老公公之一妻,又何辞焉?”仇太监道:“铁先生娶妻的前后,不是这样论。若娶到家的,方才算得前,若是闲花野草,虽在前到要算做后了。”铁中玉道:“若是闲花野草,莫说论不得前后,连数亦不足算。至于卿贰之家,遵父母之命,从媒的之言,钟鼓琴瑟,以结丝萝,岂闲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监道:“父母之命,既然要遵,难道皇爷之命,到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帝?”铁中玉见仇太监说话苦缠,因说道:“这婚姻大礼,关于国体,也不是我学生与老公公私自争论的,纵不敢亵奏朝廷,亦当请几位礼臣公汉,看谁是谁非。”仇太监道:“这婚姻既要争前后,哪有工夫,又去寻人理论?若要请礼臣,现今的过老先生,一位学士大人在此,难道不是个诗礼之人?就请问一声便是了。”铁中玉道:“文章礼乐,俱是一般,就请教过老先生也使得。”
  仇太监因问道:“过老先生,我学生与铁先生这些争讼的言语,你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了,谁是谁非,却要求你公判一判,到不要袒护同官。”过学士道:“老公公与铁兄不问我学生,我学生也不敢开口。既承下问,怎敢袒护?若论起婚姻的礼来,礼中又有礼,礼外又有礼,虽召诸廷臣穷日夜之力,也论不能定。若据我学生愚见,切闻王者制礼,又闻礼乐自天子出,既是圣上有命,则礼莫大于此矣。于此礼不遵,而拘古执今,不独失礼,竟可谓之不臣矣。”仇太监听了,哈哈大笑道:“妙论!说得又痛快,又斩截,铁先生再没得说了!”因叫小太监满斟了一大杯酒,亲起身送与过学士面前,又深打一恭道:“就烦过老先生为个媒儿,与我成就这桩好事。”过学士忙接了酒,拱仇太监复了位,因回说道:“老公公既奏请过圣上,则拜老公公如命为圣上之命也,我学生焉敢不领教?”一面就饮干了酒,就一面对着铁中玉道:“老公公这段姻事,既是圣上有命,就是水天老与寅翁先有盟约,只怕也不敢争论了。铁寅兄料来推脱不倒,不如从直应承了罢,好教大家欢喜。”铁中玉听了,就要发作,因暗暗思想:一来碍着他口口圣旨,不敢轻毁;二来碍着内臣是皇帝家人,不便动粗;三来恐身在内庭,一时走不出来。正想提着过学士同走是条出路,恐发话重了,惊走了他,转缓缓说道:“就是圣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须回去禀明父母,择吉行聘,再没学生自应承之理。”仇太监道:“铁先生莫要读得书多,弄做个腐儒。若皇爷的旨意看得轻,不要遵,便凡事一听铁先生自专可也;若是皇爷的圣旨是违拗不得的,便当从权行事,不要拘泥哪些迂阔的俗套了。恰好今朝是个黄道吉日,酒席我学生已备了,乐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过老先生,内里有的是香闺秀阁,何不与舍侄女竟成鸾俦凤侣,便完了一件百年的大事?若虑尊公大人怪你不禀明,你说是皇爷的圣旨,只得也罢了。若说没装奁,我学生自当一一补上,决不敢少。”过学士又撺掇道:“此乃仇老公公的美意,铁寅兄若再推辞,便不近人情了。”铁中玉道:“要近情,须先近礼,我学生今日之来,非为婚姻,乃仇老公公传宣圣旨,命微臣题画。今画二轴,才只题得一辆,是圣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么议及私事?且求老公公请出那一轴画来,待学生应完了正旨,再及其余,也未为迟。”仇太监道:“这却甚好。只是这轴画甚大,在楼上,取下来甚是费力,莫若请铁先生就上面去题罢。”
  铁中玉不知是计,因说道:“上下俱是一般,但遂老公公之便。”仇太监道:“既是这等,请铁先生再用一杯,好请上楼去题画,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铁中玉听说,巴不得完了圣旨,便好寻脱身之路,因立起身来说道:“题画要紧,酒是不敢领了。”仇太监只得也立起身来道:“既要题画,就请上楼。”因举手拱行。铁中玉因见过学干也立起身来,因说道:“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过学士将要同行,忽被仇太监瞟了一眼,会了意,就改口道:“题画乃铁寅兄奉旨之事,我学士上去不便。候寅兄题过画,下来做亲,学生便好效劳。”铁中玉道:“既然如此,学生失陪有罪了。”说罢,竟被仇太监哄上楼去。正是:
  鱼防香饵鸟防弓,失马何曾虑塞翁。
  只道飞鸿天地外,谁知燕阻画楼东。
  铁中玉被仇太监哄上楼来,脚还未曾立稳,仇太监早已缩将下去,两个小内官早已将两扇楼门紧紧闭上。铁中玉忙将楼中一看,只见满楼上俱悬红挂绿,结彩铺毡,装裹的竟是锦绣窝巢,楼正中列着一座锦屏,锦屏前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打扮的:
  珠面官披宫样妆,朱唇海阔额山长。
  阎王见惯浑闲事,吓杀刘郎与阮郎。
  那女子看见铁中玉到了楼上,忙立起身来,叫众侍儿请过去相见。铁中玉急要回避,楼门已紧紧闭了,没法奈何,只得随着众侍儿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就回过身来立着。那女子自不开口,旁侧一个半老的妇人代他说道:“铁爷既上楼来结亲,便是至亲骨肉,一家人不须害羞,请同小姐并坐不妨。”铁中玉道:“我本院是奉圣旨上楼来题画的,谁说结亲?”那妇人道:“皇爷要题的两轴画,俱在楼下,铁爷为何不遵旨在楼下题,却走上楼来?这楼上乃是小姐的卧楼,外人岂容到此?”铁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的计策妙是妙,只可惜在我铁中玉身上毫厘无用!”那妇人道:“铁爷既来之,则安之。”铁中玉道:“你们此计若诬我撞上楼来,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称圣旨题画,哄我上楼来的,况且又是青天白日,现在有过学士在楼下为让,自诬不去。若以这等目所未见的美色来迷我,我铁翰林不独姓铁,连身心都是铁的,比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明烛达旦的关云长还硬铮三分,这些美人之计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个无赖之人。只因初见面,故装做些羞羞涩涩,不肯开言。后面偷眼看见铁翰林水一般的年纪,粉一般的白面,皎皎洁洁,到象一个美人,十分动火,又听他说美人计没用,便着了急,忍不住大怒道:“这官人说话也太无礼!我们虽宦官家,若论职分也不小。我是他侄女儿,也要虎做个小姐。今日奏明皇爷嫁你,也是一团好意,怎么说是用美人之计?怎么又说没用?既说没用,我们内臣家没甚名节,拚着个不识羞,就与你做一处,看是有用没用?”因吩咐众侍妾道:“快与我拖将过来!”众侍妾应了一声,便一直上前说道:“铁爷听见么?快快过去陪个小心罢,免得我们罗唣。”铁中玉听见,又好恼又好笑,只是不作声。众侍妾看见铁翰林不做声。又见女子发急,只得奔上前来,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夹七夹八的乱吵。铁中玉欲要认真动手,却见又是一班女子,反恐不便,只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话说:‘山鬼之伎俩有限,老僧之不睹不闻无穷。’只不理他便了。”因移了一张椅子,远远的坐下,任众侍妾言言语语,他只默默不睬。正是:
  刚到无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刚。
  若思何物刚柔并,惟有人间流水当。
  铁中玉正被众侍妾罗唣,忽仇太监从后楼转出来,一面将众侍妾喝道:“贵人面前,怎敢如此放肆!”一面就对铁中玉说道:“铁先生,这段姻缘已做到这个田地,料想也推辞不得,不如早早顺从了罢,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气。”铁中玉道:“非是学生不从,于礼不可也。”仇太监道:“怎么不可?”铁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见《会典》上有一款:‘外臣不许与内臣交结。’交结且不可,何况联姻?”仇太监道:“这是旧制,旧制既要遵,难道皇爷的新命到不要遵?”铁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须明奉了圣旨,谢过恩,然后遵行。今圣旨不知何处,恩又不曾谢,便要草草结亲,这是断乎不可,望老公公原谅。”
  二人正在楼上争论,忽两个小太监慌慌忙忙跑将上来,将仇太监请了下去。原来是侯总兵边关上又招降了许多乱人,又收了许多进贡的宝物,亲解来京朝见,蒙圣上赐宴,因前保举是铁中玉,故有旨诏翰林铁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铁衙来召,闻知被仇太监邀了去,只得赶到仇太监家内来寻。看见铁翰林跟随的长班并马俱在门外伺候,遂忙禀仇太监要人,仇太监出来见了,闻知是这些缘故,与过学士两个气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话都说不出来。侍宴官又连连催促,仇太监无法奈何,只得叫人开了楼门,请他下来。
  铁中玉下便下来,还不知是甚缘故,因见侍宴官与长班禀明,方才晓得。又见侍宴官催促,就要辞出。仇太监满肚皮不快活,因说道:“陪宴固是圣旨,题画也是圣旨,怎么两轴只题一轴?明日圣上见罪,莫怪我不早说!”铁中玉道:“我学生多时催题,老公公匿画不出,叫学生题甚么?”原来这轴画原在楼下,因要骗铁中玉上楼,故不取出。及骗得铁中玉上楼,便将这轴画好好的铺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听见铁中玉说匿画不出,因用手指着道:“现放在书案上,你自不奉旨题写,却转说匿画,幸有过老先生在此,做个见证。”铁中玉见画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开一看,却画的是一枝半红半白的梅花,与前边的磬口梅花又不相同,磨墨濡毫要题。侍宴官见铁中玉要题画,因连连催促道:“题诗要费工夫,侯总兵已将到,恐去迟了。”铁中玉道:“不打紧。”因纵笔一挥,挥完掷笔,将手与过学干一拱道:“不得奉陪了!”竟往外走,仇太监只得送他出门上马而去。正是:
  孤行不畏全凭胆,冷脸骄人要有才。
  胆似子龙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来。
  仇太监送了铁中玉去后,复走进来,叫过学士将题画的诗念与他听。过学士因念道:
  一梅忽作两重芳,仔细看来觉异常。
  认作红颜饶雪色,欲愁白面带霞光。
  莫非浅醉微添量,敢是初醒薄晓妆。
  休怪题诗难下笔,枝头春色费商量。
  过学士念完,仇太监虽不深知其妙,但见其下笔敏捷,也就惊倒,因算计道:“这小畜生有如此才笔,那水小姐闻知也是个才女,怎肯放他?”过学士道:“他不放他,我如何又肯放他?只得将他私邀养病之事,央一个敢言的当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
  只因这一算,有分教:镜愈磨愈亮,泉越汲越清。不知过学士央谁人上本,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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