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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九回 虚捏鬼哄佳人徒使佳人喷饭
词曰:
大人曰毁,小人谓之捏鬼。既莫瞒天,又难蔽口,空费花唇油嘴。明眸如水,一当前已透肺肝脑髓。何苦无端,舍此灵明,置身傀儡?
右调《柳梢青》
话说铁公子被李太公胡厮乱缠住了,又被镇守装模作样,琐琐碎碎,心下又好恼,又好笑。到了李老儿家,见拿出酒饭来,也不管好歹,吃得醺醺的,叫小丹铺开行李,竟沉沉的睡去。此时是十四五,正是月圆。铁公子一觉醒来,开眼看时,只见月光照入纱窗,那个桃枝妾,竟坐在他铺旁边,将他身体轻轻摩弄。铁公子一时急躁起来,因用手推开道:“妇人家须惜此廉耻,莫要胡为!”因侧转身,向里依旧睡去。那桃枝妾讨了没趣,要走开又舍不得,只坐了一会,竟连衣服在脚头睡了。
原来李太公虽将妾关在房里,却放心不下,又悄悄在门外窃听,听见铁公子羞削他,心下方明白道:“原来都是这淫妇生心。这个少年到是好人,冤屈了他。”到了天明,就要放他开交,怎奈镇守不曾得钱,又被铁公子挺撞了一番,死命出了文书,定要申到道里去。李太公拗他不过,只得又央了许多人,同拥到道里来。
不期这日正是道尊寿日,府、县属官俱来庆贺。此时尚未开门,众官都在外面等候。忽见一伙人,拥了铁公子与桃枝妾来,说是奸情押带,各各尽教去看。看见铁公子人物秀美,不象个拐子,因问道:“你甚么人,为何拐他?”铁公子全不答应。又问桃枝:“可是这个人拐你?”桃枝因夜里被铁公子羞削了,有气没处出,便一口咬住道:“正是他拐我。”个个官问他,都是如此说。镇守以为确然,其实得意,只候道尊开门,解进去请功。
正在快活,忽历城县的鲍知县也来了,才下轿,就看见一伙人同着铁公子与一个妇人在内,因大惊问道:“这甚么缘故?”镇守恐怕人答应错了话,忙上前禀道:“这个不知姓名的少年男子,拐带了这李自取的妾逃走,当被众人赶到半路捉庄,人赃现获,故本镇解到道爷这里来请功。”鲍知县听了大怒道:“胡说!这是铁都堂的公子铁相公,他在本县,本县为媒,要将水侍郎的千金小姐嫁他为妻,他因未得父命,不肯应承,反抵死走了来。你这地方甚么村姑田妇,冤他拐带!”镇守见说是铁都堂的公子,先软了一半,因推说道:“这不干本镇事,都是李自取来报的,又是这妇人供你的。”鲍知县因教家人请铁相公来同坐下,因问道:“台兄行后,为何忽遇此事?”铁公子就将林子边遇见一个后生与此妇人同走之事说了一遍,鲍知县道:“只可惜那个后生下曾晓得他的姓名。”铁公子道:“已问知了,就是这李自取的外孙,叫做宣银。”鲍知县听了,就叫带进那老儿与妇人来,因骂道:“你这老奴才,这大年纪,不知死活,却立这样后生妇人作妾,已不该了。又不知防嫌,让他跟人逃走,却冤赖路人拐带,当得何罪?”李太公道:“小老儿不是冤他,小的妾不见了,却跟了他同走,许多人公同捉获,昨夜到镇,况妾口中又已供明是他,怎为冤他?”鲍知县又骂道:“你这该死的老奴才,自家的外孙宣银与这妇人久己通奸,昨日乘空逃走,幸撞见这铁相公,替你捉回人来。你不知感激,怎到恩将仇报?”李太公听见县尊说出宣银,方醒悟道:“原来是这贼种拐他!怪道日日走来,油嘴滑舌的哄我。”因连连磕头道:“不消说了。老爷真是神明!”鲍知县就要出签去拿宣银,李太公又连连磕头求道:“本该求老爷拿他来正法,但他父亲已死,小的女儿寡居,止他一人,求老爷开恩,小的以后只不容他上门便了。”鲍知县又要将桃枝拶起来,李太公不好开口,亏得铁公子解劝道:“这个桃枝是李老儿的性命,宣银既不究,这桃枝也饶了他罢。”鲍知县道:“这样不良之妇,败坏风俗,就拶死也不为过。既铁相公说,造化了他,赶出去罢,不便究了。”李太公与桃枝忙磕头谢了出去。
镇守又进来再三请罪,鲍知县也斥说了几句,打发去了,然后对铁公子道:“昨日要留台兄小酌,因台兄前疑未释,执意要行,我学生心甚歉然。今幸这些乡人代弟留驾,又得相逢,不识台兄肯忘情快饮,以畅高怀否?”铁公子道:“昨因前之成心未化,故悻悻欲去,今蒙老先生高谊如云,柔情似水,使我铁中玉有如饮醇,莫说款留,虽挥之斥之,亦不忍去矣。”鲍知具听了大喜,因吩咐备酒,候庆贺过道尊,回来痛饮,正是:
糊模世事倏多变,真至交情久自深。
苦问老天颠倒意,大都假此炼人心。
话说鲍知县贺过道尊出来,就在寓处设酒,与铁公子对饮。前回虽也曾请过,不过是客套应酬,不深浃洽,这番已成了知已,你一杯我一盏,颇觉欣然。二人吃到半醉之际,无所不言。言到水小姐,鲍知县再三劝勉该成此亲,铁公子道:“知己相对,怎敢违心谎言?我学生初在公庭,看见水小姐亭亭似玉,灼灼如花,虽在愤激之时,而私心几不能自持,及至长寿院住下,虽说偶然相见,过而不留,然寸心中实是未能忘情。就是这一场大病起于饮食不慎,却也因神魂恍惚所至。不期病到昏愤之时,蒙彼移去调治,细想他殷勤周至之意,上不啻父母,下无此子孙,又且一举一动,有情有礼,遂令人将一腔爱慕之私,变成为感激之诚,故至今不敢复萌一苟且之念。设有言及婚姻二字者,直觉心震骨惊,宛若负亵渎之罪于神明。故老先生言一番,而令学生身心一番不安也。非敢故作矫情,以传名高。”鲍知县听了叹息道:“据台兄说来,这水小姐直若神明之下敢犯矣。自我学生论来,除非这水小姐今生不嫁人,便可矣。若他父亲回时,皆竟还要行人伦婚姻之礼,则舍台兄这样豪杰,避嫌而不嫁,却别选良缘,岂不更亵神明乎?台兄与水小姐君子也,此正在感恩诚敬之时,自不及此。我学生目击你二人义侠如是,若不成全,则是见义不为也。”铁公子道:“在老先生或别有妙处,在愚学生只觉惕然不敢。”二人谈论快心,只吃到酩酊方住,就同在寓处宿了。
次日,鲍知县有公事要回县,铁公子也要行,就忙忙作别。临别时,鲍知县取了十二两程仪相赠,道:“我学生还有一言奉劝。”铁公子道:“愿领大教。”鲍知县道:“功名二行,虽于真人品无加,然当今之世,绍续书香,亦不可少。与其无益而浪游,何如拾青紫之芥,以就荣名之为愈乎?”铁公子听了,欣然道:“谨领大教。”遂别了先行,正是:
矛盾冰同炭,绸缪漆与胶。
寸心聊一转,道路已深遥。
这边鲍知县回县不题。却说铁公子别过县公,依旧雇了一匹驴回去,一路上思量道:“这鲍知县初见时何等作恶,到如今又何等的用情。人能改过,便限他不得。”又暗想道:“这水小姐若论他瘦弱如春柳之纤,妩媚若海棠之美,便西子、毛嫱也比他不过。况闻他三番妙智,几乎将过公子气死,便是陈平六出奇计,也不过如此,就是仓卒逢难,又能胁至县庭,既至县庭,又能侃侃论列,若无才辨识胆,安能如此?既我之受毒成病,若非他具一双明眼何能看破?即使看破,若无英雄之力量,焉能移得我回去?就是能移我回去,若无水小姐这样真心烈性,义骨侠肠,出于情,入于礼义,岂不随入邪淫?就是我临出门,因他叔叔一言不合,竟不别而行,在他人必定恼了,他偏打点盘缠,殷勤相赠。若算明白不差毫发者,真要算做当今第一个女子也。我想古来称美妇人,至于西施、卓文君止矣,然西施、卓文君皆无贞节之行;至于孟光、无盐,流芳名教,却又不过一丑妇人。若水小姐,真河洲之好逑,宜君子之展转反侧以求之者也。若求而得之,真可谓享人间之福矣。但可惜我铁中玉生来无福,与他生同时,又年相配,又人品才调相同,又彼此极相爱重,偏偏的遇得不巧,偏遇在患难之中,公堂之上,不媒的而交言,无礼仪而自接,竟成了义侠豪举,却钟鼓之乐,琴瑟之友,大相悬殊矣?若已成义侠,而再议婚姻,不几此义侠而俱失乎?我若启口,不独他人讥诮,即水小姐亦且薄视我矣。乌乎可也!今惟有拿定主意,终做个感恩知己之人,使两心无愧也。”又想道:“他不独持已精明,就是为我游学避仇发的议论,亦大有可想。即劝我续箕裘世业,不必踽踽凉凉以走天涯,此数语真中我之病痛。我铁中玉若不博得科甲功名,只以此义侠遨游,便名满天下,亦是浪子,终为水小姐所笑矣。我且回去,趁着后年乡会之期,勉完了父母教子之望,然后做官不做官,听我游侠,岂不比今日与人争长竟短,又高了一层!”主意定了,遂一径竟回大名府去。正是:
言过不在耳,事弃尚惊心。
同一相思意,相思无比深。
按下铁公子回家不题。却说水小姐自从差水用送盘缠路费与铁公子,去了半日未见回信,心下又恐为奸人所算,十分踌躇,又等到日中,水用方回来报说道:“铁相公此时方出城来,银子、小包已交付铁相公与小丹收了。”冰心小姐道:“铁相公临行可有甚言语吩咐?”水用道:“铁相公只说:他与小姐陌路相逢,欲言恩,恩深难言;欲言情,又无情可言。只叫我多多拜上小姐,别后再不可以他为念就是了。”冰心小姐听了,默然不语,因打发水用去了。暗自想道:“他为我结仇,身临不测,今幸安然而去,也可完我一桩心事。但只虑过公子与叔叔水运相济为恶,不肯忘情,未免要留一番心机相对。”
却喜得水运伤触了铁公子不辞而去,自觉有几分没趣,好几日不走过来。忽这一日笑欣欣走过来,寻见冰心小姐说道:“贤侄女,你知道一件奇事么?”水小姐道:“侄女静处闺中,外面奇事如何得知?”水运道:“前日那个姓铁的,我只道他是个好人,还劝侄女嫁他,早是你还有些主意,不肯轻易听从。若是听从了,误了你的终身,却怎了?你且猜那姓铁的甚等佯人?”冰心小姐道:“他的家世,侄女如何得知?看他举止行藏,自是个义侠男儿。”水运听了,打跌道:“是个义侠男儿?侄女一向最有眼力,今日为何走了?”冰心小姐道:“不是义侠男儿,却是甚人?”水运道:“原来是个积年的拐子。前日装病,住在这里,不知要打算做甚会俩。还是侄女的大造化,亏我言语来得尖利,他看见不是头路,下不得手,故假作悻悻而去。谁知瓦罐不离损伤破,才到东镇上,就弄出事来了。”水小姐道:“弄出甚样事来?”水运道:“东镇上一个大户人家,有个爱妾,不知他有甚手段,人不知,鬼不觉,就拐了出来逃走。不料那大户人养的闲汉最多,分头去赶,竟赶上捉住了,先早打个半死,方送到镇守衙门。他若知机识窃,求求镇守,或者打几下放了他,也未可知。谁料他蠢不过,到此田地,要充大头鬼,反把镇守挺撞几句,镇守恼了,将他解到道里去了。都说这一去,拐带情真,一个徒罪是稳的了。”冰心小姐道:“叔叔如何得知?”水运道:“前日鲍知县去与道尊庆寿,跟去的差役,那一个不看见?纷纷乱传,我所以知道。”冰心小姐听了冷笑道:“莫说铁公子做了拐子,便是曾参真真杀人,却也与我何干!”水运道:“可知道与你何干,偶然是这等闲论,人生面不熟,实实难看。若要访才,还是知根识本的稳当。”冰心小姐道:“若论起铁公子之事,与侄女无干,也不该置辨。但是叔叔说人生面不熟,实实难看,此语似讥诮侄女眼力不好,看错了铁公子。叔叔若讥诮侄女看错他人,侄女也可以无辨,但恐侄女看错了铁公子,这铁公子是个少年,曾在县尊公堂上,以义侠解侄女之危,侄女又曾以义侠接他来家养病,救他之命。若铁公子果是个积年的拐子,则铁公子与侄女这番举动,不是义侠,是私情矣。且莫说铁公子一生名节,亦被叔叔丑低尽矣,安可无辨?”水运听了,道:“你说的话,又好恼又好笑。这姓铁的与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毁谤他做甚么?他做拐子拐人家的妇女,你在闺中自不知道,县前跟去的那个不传说,怎怪起我来?侄女若要辨说,是一时失眼错看了他,实实出于无心,这不使得。若说要辨他不是拐子,只怕便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冰心小姐道:“若要辨,正是辨铁公子不是拐子,是小人谤他,方见侄女眼力不差,若论侄女有心无心,这又不必辨了。”水运道:“贤侄女也太执性,一个拐子,已有人看见的,明明白白,还有甚么辨得?”冰心小姐道:“叔叔说有人看见,侄女莫说不看见,就是闻也不曾闻之,实实没有辨处。但侄女据理详情,这铁公子决非拐子。纵有这影响,不是讹传,定是其中别有缘故。若说他真正自做拐子,侄女情愿将这两只眼睛挖出,输与叔叔。”水运道:“拐的甚么大户人家的爱妾,已有人送到镇守,镇守又送了道尊,已在衙门了,谅非讹传,又且人赃现获,有甚缘故?你到此田地,还要替他争人品,真叫做溺爱不明了!”冰心小姐道:“侄女此时辨来,叔叔自然不信,但叔叔也不必过于认真,且再去细访一访,便自明白。”水运道:“不访也是个拐子,再访也是个拐子。侄女执意要访,我就再访访,也不差甚么,不过此差得半日工夫。这也罢了。但侄女既据里详情,就知他不是拐子,且请问侄女所据的是那一段理?所详的是那一种情?”冰心小姐道:“情理二字,最精最妙。看破了,便明明白白;看不破,便糊涂到底。岂容易对着不知情理之人辨得明白?叔叔既问,又不敢不说。侄女所据之理,乃雅正之理。大凡举止、言语得理之正者,其人必不邪。侄女看铁公子在公堂至于私室,身所行,无非礼义;口所言,无非伦常,非赋性得理之正者,安能如此?赋性既得理之正,而谓其人是个拐子,此必无之事也。侄女所详之情,乃公私之情。大部情用于公者,必不用于私。侄女见铁公子自相见至于别去,被发缨冠而往救者,皆冷眼,绝不论乎亲疏;履危犯难而不惜者,皆热肠,何曾因乎爱恶?非得情之公者,必不能如此。用情既公,而谓其有拐子之事,此又必无之事也。故侄女看得透,拿得定,虽生死不变者。据叔叔说得千真万实,则是天地生人之性情,皆不灵矣。则是圣贤之名教,皆假设矣,决不然也。且俗说,耳闻是虚,眼观是实,叔叔此时且不要过于取笑,侄女请再去一访。如访得的的确确,果是拐子,一毫不差,那时再来取笑侄女,却也未迟。何以将小人之心,度君于之腹?”水运笑一笑道:“侄女既要讨没趣到底,我便去访个确据来,看侄女再有何说?”冰心小姐笑笑道:“叔叔莫要访问没趣不来了。”
水运说罢,就走了出来,一路暗想道:“这丫头怎这样拿得稳?莫非真是这些人传说差了?我便到县前再去访问访问。”遂一径走到县前,见个熟衙役便问,也有说果然见一个拐子同一个妇人拴在那里是有的,也有说那少年不是拐子的,皆说得糊糊涂涂。只到落后问着一个贴身的门子,方才知道详细:是李大户误认就是铁公子拐他,亏鲍太爷审出情由,方得明白。水运听了,因心下吃惊道:“这丫头真要算做奇女子了!我已信得真真的,她偏有胆气,咬钉嚼铁,硬说没有,情愿挖出眼睛与我打赌,临出门又说我只怕访得没趣不来了。我起先那等讥诮她,此时真正没脸去见他。”踌躇了半晌,因想道:“且去与过公子商量一商量,再作区处。”因走到过公子家里,将前后之情说了一遍。过公子道:“老丈人不必太依实了,如今已成的还要说做活的,没的还要说做有的,况这铁生有这一番,更添诅几句,替他装点装点,也不叫做全说谎了。”水运道:“谁怕说谎?只是如今没有谎说。”过公子道:“要说谎何难,只消编他几句歌儿,说是人传的,拿去与他看,便是一个证见,有与无谁来对证?”水运道:“此计甚妙。只是这歌儿叫谁编好?”过公子道:“除了我博学高才的过公子,再有谁会编?”水运道:“公子肯自编,自然是绝妙的。就请编了写出来。”过公子道:“编到不打紧,只好念与你听,要写却是写不出。”水运道:“你且念与我听了再处。”过公子因想了一想,念道:
好笑铁家子,假装做公子,一口大帽子,满身虚套子。充作者呆子,哄骗痴女子,看破了底子,原来是拐子。颈项缚绳子,屁股打板子,上近穿箭子,下类叫化子。这样不肖子,辱没了老子。可怜吴孟子,的的闺中子,误将流客子,认做鲁男子。这样装幌子,其实苦恼子,最恨是眸子,奈何没珠子。都是少年子,事急无君子,狗盗大样子,鸡鸣小样子。若要称之子,早嫁过公子。
过公子念完,水运听了,拍掌大笑道:“编得妙!编得妙!只是结尾两句太露相,恐怕动疑,去了罢。”过公子道:“要他动疑,这两句是要紧,少不得的。”水运道:“不去也罢,要写出来,拿与他看,方象真的。”过公子道:“要写也不难。”因叫一个识字的家人来,口念着叫他写出,递与水运道:“老丈人先拿去与他看,且将他骄矜之气挫一挫。他肯了便罢,倘毕竟装模做样,目今山东新按院已点出了,是我老父的门生,等他到了任,我也不去求亲,竟央他做个硬主婚,说水侍郎无子,将我赘了入去,看他再有甚法躲避?”水运着惊道:“若是公子赘了入去,这分家私就是公子承受了,我们空顶着水族分名头,便都无想头了。公子莫若还是娶了来为便。”过郎笑道:“老丈人也忒认真,我入赘之说,不过只要成亲,成亲之后,自然娶回。我过家悉没产业?那肯贪你们的家私,替水家做子孙?”水运听了,方欢喜道:“是我多疑了。且等我拿这歌儿与她看看,若是她看见气倒了,心动了,我再将后面按院主婚之事与她说明,便不怕她不肯了。”过公子听了大喜,道:“快去快来,我专候佳音。”
水运因拿了歌儿,走回家去见冰心小姐。只因这一见,有分教:
金愈炼愈坚,节愈操愈励。
不知冰心小姐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假认真参按院反令按院吃惊
词曰:
雷声空大,只有虚心人怕。仰既无惭,俯亦不愧,安坐何惊何讶。向人行诈,又谁知霹雳自当头下。到得斯时,不思求加,只思求罢。
右调《柳梢青》
话说水运拿了过公子编诮铁公子的歌句,竟走回来见冰心小姐,说道:“我原不要去打听,还好替这姓铁的藏拙。侄女定要我去打听,却打听出不好来了。”冰心小姐道:“有甚不好?”水运道:“我未去打听,虽传闻说他是拐于,尚在虚虚实实之间。今打听了回来,现有确据,将他行头都搬尽了,莫说他出丑,连我们因前在此一番,都带累的不好看。”冰心小姐道:“有甚确据?”水运道:“我走到县前一看,不知是甚好事的人,竟将铁公子做拐子之事,编成了一篇歌句,满墙上都贴的是。我恐你又不信,只得揭了一张来,与你看一看,便知道这姓铁的人了。”因将歌句取出,递与冰心小姐。冰心小姐接过手内,打开一看,不觉失笑道:“恭喜叔叔,几时读起书来,忽又能诗能文了?”水运道:“你叔叔瞒得别人,怎瞒得你?我几时又会做起诗文来?”冰心小姐道:“既不是叔叔做的,一定就是过公子的大笔了。”水运跌跌脚道:“侄女莫要冤屈人,过公子虽说是个才子,却与你叔叔是一样的学问,莫说大笔,便小笔也是拿不动的。怎么冤他?”冰心小姐道:“笔虽拿不运,嘴却会动。”水运道:“过公子与这姓铁的有甚冤仇,却劳心费力,特特编这诗句谤他?”冰心小姐道:“过公子虽与铁公子无仇,不至于谤他,然心中还知道有个铁公子,别个人连铁公[子]也未必认得,为何到做诗歌谤他?一发无味了。侄女虽然是个闺中弱女,这些俚言,断断不能鼓动,劝他不要枉费心机!”
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透彻,不敢再辨,只得说道:“这且搁在一边。只是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侄女,不可看做等闲。”冰心小姐道:“又有何事?”水运道:“不是别事,总是那过公子属意于你,不能忘情,近因府、县官小做不得主,故暂时搁起。昨闻得新点的按院叫做冯瀛,就是过学士最相好的门生。过公子只候他下马,就要托他主婚,强赘了人来。你父亲又在边庭,没个消息,我又是个白衣人,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家,如何敌得他过?”冰心小姐道:“御史代天巡狩,是为一方申屈理枉,若受师命强要主婚乱伦,则不是代天巡行,乃是代天作恶了。朝廷三尺法,凛凛然谁敢犯之?叔叔但请放心,侄女断然不惧。”水运笑道:“今日在叔叔面前说大话,自然不惧,只怕到了御史面前,威严之下,那时动起刑来,只怕又要畏惧了。”冰心小姐道:“虽说刑罚滥则君子畏,然未尝因其惧而遂不为君子;既为君子,自有立身行己的大节义。莫说御史,便见天子,也不肯辱身。叔叔何苦畏却小人,势利中弄心术?”水运道:“势利二字,任古今英雄豪杰也跳不出,何独加之小人?我就认做势利小人,只怕还是势利的小人讨些便宜。”冰心小姐又笑道:“既是势利讨便宜,且请问叔叔讨得便宜安在?”水运道:“侄女莫要笑我,我做叔叔的势利了半生,虽不曾讨得便宜,却也不曾吃亏。只怕贤侄女不势利,就要吃亏哩,到其间莫要怪做叔叔的不与你先说。”冰心小姐道:“古语说得好:‘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各人冷暖各人自知,叔叔请自为便。侄女惟知有礼义名节,不知有祸福,不须叔叔代为过虑。”
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斩钉截铁,知道劝他不动,便转徉徉说道:“我下此苦口是好意,侄女不听,我着甚急。”因走了出来,心下暗想道:“我毁谤铁公子是拐子,他偏不信;我把御史吓他,他又不怕,真也没法。如今哥哥又充军去了,归家无日,难道这分家私,与他一个女儿占住罢了?若果按院到了,必须挑动过公子,真真兴起讼来,将他弄得七颠八倒,那时应了我的言语,我方好于中取事。”因复走来见过公子,说道:“我这个侄女儿,真也可恶!他一见诗歌,就晓得是公子编成的,决然不信是真。讲到后面,我将按院主婚入赘吓他,他倒说得好,他说:‘按院若是个正人,自不为他们做鹰犬;若是个有气力之人,既肯为学士的公子做使主婚,见了我侍郎的小姐,奉承还奉承不及,安敢作恶?你可与过姐夫说,叫他将这妄想心打断了罢’。你到气得他过么?”过公子听了大怒道:“他既是这等说,此时也不必讲,且等老冯来时,先通一词,看他还是护我将拜相学士老师的公子,还是护你充军侍郎的小姐?”水运道:“公子若是丢得开,便不消受这些寡气,亲家来往,让他说了寡嘴罢了。若是毕竟放他不下,除非等按院来,下一个毒手,将他拿缚得定定的,便任他乖巧,也只得从顺。若只这等与他口斗,他如何就肯?”过公子道:“老丈人且请回,只候新按院到了,便见手段。”二人算计定了,遂别去。
果然过了两月,新按院冯瀛到了,过公子就出境远远相迎。及到任行香后,又备盛礼恭贺,按院政事稍暇,就治酒相请。冯按院因他是座师公子,只得来赴席。饮到浃洽时,冯按院见过公子意甚殷勤,因说道:“本院初到,尚未及分俸,转过承世兄厚爱。世兄若有所教,自然领诺。”过公子道:“老恩台大人电威霜厉,远迩肃然,治晚生怎敢以私相干?只有一件切己之事,要求恩台大人作主。”冯按院问道:“世兄有甚切己之事?”过公子道:“家大人一身许国,不遑治家,故治晚生至今尚草草衾裯,未受桃矢正室。”冯按院听了惊讶道:“这又奇了,难道聘也未聘?”过公子道:“正为聘了,如今在此悔赖。”冯按院笑道:“这更奇了,以老师台鼎门望,赫赫严严,又且世兄青年英俊,谁不愿结丝萝。这聘的是甚么人家,反要悔赖?”过公子道:“就是兵部水侍郎的小姐。”冯按院道:“这是水居一了。他今已谪戌边庭,家中更有何人作主,便要悔赖?”过公子道:“她家令堂已故了,并无别人,便是小姐自己作主。”冯按院道:“她一女子,如何悔赖,想是前起聘定,她不知道。”过公子道:“前起聘定,即使未知,治晚生又自央人为媒,行过大礼到她家去,她俱收了,难道也不知道?及到临娶,便千难万阻,百般悔赖。”冯按院道:“既是这等,世兄何不与府、县说明,叫她撮合?”过公子道:“也曾烦府、县周旋,他看得府、县甚轻,竟藐视不理。故万不得已,敢求老恩台大人铁面之威,为治晚生少平其闺阁骄横之气,使治晚生得成秦晋之好,则感老恩台大人之佳意不浅矣。至于其他,万万不敢再渎。”冯按院“此乃美事,本院当与世兄成全。但恐媒妁不足重,或行聘收不明白,说得未定,一时突然去娶,就不便了。”过公子道:“媒妁就是鲍父母,行聘也是鲍父母去的,聘礼到他家,他父亲在任上,就是他亲叔叔水运代受的,人人皆知,怎敢诳渎者恩台大人。”冯按院道:“既有知县为媒,又行过聘礼,这就无说了。本院明日就发牌,批准去娶。”过公子道:“娶来恐他不肯上轿,又有他变。但求批准治晚生去入赘,她就辞不得了。”冯按院点头应承,又欢欢喜喜饮了几杯,方才别去。
过了两日,冯按院果然发下一张牌到历城县来,牌上写着:
察院示:照得婚姻乃人伦风化之首,不可违时。据称过学士公子过生员,与水侍郎小姐水氏,久已结秦晋,系该县为媒,敦行大礼。姻既已订,理宜完娶,但念水官远任,入赘为宜。仰该县传谕二姓,即择吉期,速成嘉礼,毋使摽梅逾期,以伤桃夭雅化。限一月成婚,缴如迟,取罪未便。
鲍知县接了牌,细细看明,知是过公子倚着按院是门生弄的手脚。欲要禀明,又恐过公子怪他;欲不禀明,又怕按院偏护,将水小姐看轻,弄出事来,转怪他不早说。只得暗暗申了一角文书上去,禀道:
本县为媒行聘,虽实有之,然皆过生员与水氏之叔水运所为,而水氏似无许可之意,故至今未决。宪委传谕理合奉行,但虑水氏心计灵巧百出,本县往谕,恐恃官女,骄矜不逊,有伤宪体。特禀明,伏乞察照施行。
冯按院见了大怒道:“我一个按院之威,难道就不能行于一女子!”因又发一牌与鲍知县,道:
察院又示:照得水氏既无许可,则前日该县为谁为媒行聘?不自相矛盾乎?宜速往谕!且水氏乃罪官之女,安敢骄矜!倘有不逊,即拿赴院,判问定罪。毋违!
鲍知县又接了第二张宪牌,见词语甚厉,便顾不得是非曲直,只得打执事,先见过公子,传谕按君之意,过公子满心欢喜,不消托咐。然后到水侍郎家里,到门下,竟自走进大厅来,叫家人传话,说本县鲍太爷奉冯按院老爷宪委,有事要见小姐。家人进去报知,冰心小姐就心知是前日说的话发作了,因带了两个侍婢,走到厅后垂帘下立着,叫家人传禀道:“家小姐已在帘内听命,不知冯按院老爷有何事故,求老爷吩咐。”鲍知县因对着帘内说道:“也非别事,原是过公子要求小姐的姻事,一向托本县为媒行聘,因小姐不从,故此搁起。今新来的按台冯老大人,是过学士的门生,故过公子去求他主婚,也不深知就里,因发下一张牌到本县,命本县传谕二姓,速速择吉成亲,以敦风化。限在一月内缴牌,故本县只得奉行。这已传谕过公子,过公子喜之不胜,故本县又来传谕小姐,乞小姐凛遵宪命,早早打点。”冰心小姐隔帘答应道:“婚姻嘉礼,岂敢固辞?但无父命,难以自专,尚望父母大人代为一请。”鲍知县道:“本县初奉命时,已先申文代小姐禀过。不意按台又传下一牌,连本县俱加督责,词语甚厉,故不敢不来谕知小姐。或从或不从,小姐当熟思行之,本县也不敢相强。”冰心小姐道:“按院牌上有何厉语?求赐一观,”鲍知县遂叫礼房取出二牌,交与家人,侍妾传入。冰心小姐细细看了,因说道:“贱妾若辞过府之姻,非有所择,只因家大人远戌,若自专主,异日家大人归时,责妾妄行,则无以谢过。今按院既有此二牌治罪,赫赫严严,虽强暴不敢为,况贱妾弱小,焉敢上抗?则从之不为私举矣。但恐丝萝结后,此二牌缴去,或按院任满复命,将何为据?不几仍妾自主乎?敢乞父母大人禀过按院,留此二牌为后验,则可明今日妾之遵按命,是公而非私矣。”鲍知县道:“小姐所虑甚远,容本县再申文禀过按院,自有定夺。二牌且权留小姐处。”说罢,就起身回县,心下暗想道:“这水小姐,我还打量始终成全了铁公子,做一桩义举。且她前番在过公子面上,千不肯,万不肯,怎今日但要留牌票,便容容易易肯了?真不可解!到底是按院的势力大。水小姐既已应承,却无可奈何,只得依他所说。”做了一张申文,申到按院。
冯按院看了大笑道:“前日鲍知县说此女性烈,怎见我牌票便不例了!”因批回道:
据禀称,水氏以未奉亲命,不敢专主,请留牌以自表,诚孝义可嘉。但芳时不可失,宜速合卺,以成雅化。既留前二牌为据可也。
鲍知县见按院批准,随又亲来报知水小姐,临出门又叮嘱道:“今日按台批允,则此事非过公子之事,乃按台之事了,却游移改口不得。小姐须急急打点,候过公子择了吉期,再来通报。”冰心小姐道:“事在按院,贱妾怎敢改口?但恐按院想过意来,转要改口。”鲍知县道:“按院连出二牌,成全此事,他怎到反要改口?”冰心小姐道:“这也定不得。但按院既不改口,贱妾虽欲改口,亦不能矣。”鲍知县叮嘱明白,因辞了出来,又去报知过公子,叫他选择吉期,以便合卺。过公子见说冰心小姐应承,喜不自胜,忙忙打点不题。正是:
莫认桃夭便好进,须知和应始相俦。
世间多少河洲鸟,不是鸳鸯不并头。
却说冯按院见水小姐婚事亏他势力促成,使过公子感激,也自欢喜。又过了数日,冯按院正开门放告,忽拥挤了一二百人进来,俱手执词状,伏在丹墀之下。冯按院吩咐收了词状,发放出去,听候挂牌,众人便都一拥去尽,独剩下一个少年女子,跪着不去。左右吆喝出去,这女子立起身,转走上数步,仍伏跪下,口称:“犯女有犯上之罪,不敢逃死,请先毕命于此,以申国法,以彰宪体。”因在袖中取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拿在手里就要自刎。冯按院在公座上突然看见,着了一惊,忙叫人止住,问道:“你是谁家女子?有甚冤情?可细细诉明,本院替你申理,不必性急。”那女子应说道:“犯女乃原任兵部侍郎、今遣戌罪臣水居一之女水氏,今年一十七岁,不幸慈母早亡,严亲远戌,茕茕小女,静守闺中,正茹荼饮泣之时,岂敢议及婚姻?不意奸人过其祖,百计营谋,前施毒手,几令柔弱不能保守;今又倚师生势焰,复逞狼心,欲使无瑕白璧痛遭点污。泣思家严虽谪,犹系大夫之后,犯女虽微,尚属闺阁之秀,礼义所出,名教攸关,焉肯上无父母之命,下无媒妁之言,而畏强暴之威,以致失身丧节?然昔之强暴虽横,不过探丸劫夺之雄,尚可却避自全;今竟假朝廷恩宠,御史威权,公然牌催票勒,置礼义名教如弁髦,一时声势赫赫,使闺中弱女,魂飞胆碎。设欲从正守贞,势必人亡家破。然一死事小,辱身罪大,万不得已,于某年某月某日沥血鸣冤,遣家奴走闹下,击登闻上陈矣。但闺中细女,不识忌讳一时情词激烈,未免有所干犯。自知罪在不赦,故伏俯台前,甘心毕命。”说罢,又举刀欲刺。
冯按院初听见说过公子许多奸心,尚不在念,后听到遣家奴走阙下,击登闻上陈,便着了忙,又见她举刀欲刺,急吩咐一个小门子下来抢住,因说道:“此事原来有许多缘故,一院如何得知?且问你:前日历城县鲍知县禀称,是他为媒行聘,你怎么说下无媒妁之言?”冰心小姐道:“鲍父母所为之媒,所行之聘,乃是求犯女叔父水运之女,今已娶去为室久矣,岂有一媒一聘娶二女之理?”冯按院道:“原来已娶过一个了。既是这等说,你就该兴词来禀明了,怎么就轻易叩阍?”冰心小姐道:“若犯女具词可以禀明,则大人之宪牌不应早出,据过公子之言而专行矣。若不叩阍,则沉冤何由而白?”冯按院道:“婚姻田土,乃有司事,怎敢擅渎朝廷?莫非你本上假捏虚词,明日行下来,毕竟罪有所归。”冰心小姐道:“怎敢虚词?现有副本在此,敢求电览。”因在怀中取出呈上。冯按院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原任兵部侍郎、今遣戌罪臣水居一犯女水冰心谨奏,为按臣谄师媚权,虎牌狼吏,强逼大臣幼女,无媒苟合,大伤风化事。窃惟朝廷政治,名教为尊;男女大伦,婚姻是重。往来说合,必凭媒妁之言;可否从违,一听父母之命。即媒的成言,父母有命,亦必须之礼行聘,三星照室,方迎之子于归。从未闻男父在朝,未有遣媒之举,女父戌边,全无允诺之辞,而按臣入境,一事未举,先即遣虎牌,立勒犯女,无媒苟合,欲图谄师媚权,以极私恩如冯瀛者也。犯子柔弱,何能上抗?计惟有刎颈宪墀,以全名节。但恐沉冤莫雪,怨郁之气蒸为灾异,以伤圣化,故特遣家奴水用,蹈万死击登闻鼓上闻。伏望皇仁垂怜,昭雪威逼惨死之苦;敕戒按臣,小有公道,则犯女虽死,而情同犯女者,或可少偷生于万一矣。临奏不胜幽冥感愤之至。
冯按院才看得头一句:“谄师媚权”,早惊出一身冷汗;再细细看去,忽不觉满身燥起来;及看完,又不觉勃然大怒。欲要发作,又见水小姐持利刀,悻悻之声,只要刺死。倘自刎了,一发没解。再四踌躇,只得将一腔怒气按纳下去,转将好言解谕道:“本院初至,一时不明,被过公子蒙蔽了。只道婚姻有约,故谆谆促成,原是好意,不知并无父母之命,到是本院差了。小姐请回,安心静处,本院就有告示,禁约土恶强婚。但所上的本章,还须赶转,不要唱扬为妙。”冰心小姐道:“既大人宽宏,犯女焉敢多求?但已遣家奴长行三日矣。”冯按院道:“三日无妨。”因立刻差了一个能干舍人,问了水小姐家人的姓名、行状,发了一张火牌,限他星夜赶回,立刻去了,然后水小姐拜谢出来,悄悄上了一乘小轿回家。
莫说过公子与水运全然不晓,就是鲍知县一时也还不知。过公子还高高兴兴,择了一个好日子,通知水运。水运走过来说道:“侄女恭喜!过公子入赘,有了吉日了。”冰心小姐笑一笑道:“叔叔可知这个吉期,还是今世,还是来生?”水运道:“贤侄女莫要取笑,做叔叔的便与你取笑两句,也还罢了。按院代天巡狩,掌生杀之权,只怕是取笑不得的。”冰心小姐道:“叔叔犹父也,侄女安敢取笑?今日的按院,与往日的按院不同,便取笑他也不妨。”水运道:“既是取笑他不妨,前日他两张牌传下来,就该取笑他一场,为何又收了他的?”冰心小姐道:“收了他的牌票,焉知不是取笑?”
正说不了,只见家人进来说道:“按院老爷差人在外面,送了一张告示来,要见小姐。”冰心小姐故意沉吟道:“是甚告示送来?”水运道:“料无他故,不过催你早早做亲。待我先出去看看,若没甚要紧,你就不消出来了。”冰心小姐道:“如此甚好。”水运因走了出来,与差人相见过,就问道:“冯大人又有何事,劳尊兄下顾?莫不是催结花烛?”差人道:“到不是催结花烛。大人吩咐说:大人因初下马,公务繁多,未及细察,昨才访知水大人公出在外,水小姐尚系弱女,独自守家,从未受聘,恐有强暴之徒妄思媒娶,特送一张告示在此,禁约地方。”因叫跟的人将一张告示递与水运。水运接在手中,心中吃了一惊,暗想道:“这是那里说起?”心下虽起此想,口中却说不出,只得请差人坐下,便拿了进来与冰心小姐看,道:“按院送张告示来,不知为甚?你可念一遍与我听。”冰心小姐因展开,细细念道:
按院示:照得原任兵部侍郎水宦京官,因事被遣边庭,尚有弱女,未经受聘,守贞于家,殊属孤危。仰该府该县时加优恤,如有强暴之徒非理相干,着地方并家属即时赴院禀明,立拿究治不贷!
冰心小姐念完,笑一笑道:“这样吓鬼的东西,要他何用!但他既送来,要算一团美意,怎可拂他。”因取出二两一个大包封送差人,二钱一个小对赏跟随,递与水运,叫他出去打发。水运听见念完,竟呆了,开不得口,接了封儿,只得出来送差人去了。复进来说道:“贤侄女,到被你说道了,这按院真曲折不同。前日出那样紧急催婚的牌票,怎今日忽出这样禁约告示来?殊不可解!”冰心小姐道:“有甚难解了?初下马时,只道侄女柔弱易欺,故硬主婚,去奉承过公子,今访知侄女的辣手,恐怕害他做官不成,故又转过脸来奉承侄女。”水运道:“哥哥又不在家,你有甚么手段害他,他这等怕你?”冰心小姐笑道:“叔叔此时不必问,过两日自然知道。”
水运满肚皮狐疑,只得走了出来,暗暗报知过公子,说按院又发告示之事。过公子不肯信,道:“那有此事?”水运道:“我非哄你,你急急去打听是甚么缘故。”过公子见水运说是真话,方才着急,忙乘了轿子去见按院。前日去见时,任是事忙,也邀入相见。这日闲退后堂,只推有事不见。过公子没法,到次日又去,一连去了三四日,俱回不见,心下焦躁道:“怎么老冯也就变了卦!他这等薄情,我明日写信通知父亲,看他这御史做得稳不稳!”
只因这一急,有分教:小人呈丑,贞女传芳。不知过公子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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