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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此书共分三集,分别辑录了儒、释、道三篇小说,《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和《许真君旌阳宫斩蛟传》,以体现三教合一的思想。明冯梦龙编。原版为明天启刊本,现存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
(全文)
敘
《经四十二章》于西域,而佛之名始闻,浸假而琳官创于孙吴,法藏广于苻秦,忏科备于萧梁,释教乃大行,而俨然与儒道鼎立为三,甚且掩而上之,此三教始终之大略也。是三教者,互相讥而莫能相废。吾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而袭其迹,皆不免于误世。舜之被袗鼓琴,清净无为之旨也。禹之胼手胝足,慈悲徇物之仁也。谓舜禹为儒可,即谓舜禹为仙为佛亦胡不可。而儒者乃谓汉武惑于仙而衰,梁武惑仙人,于是鼎湖瑶池神其说,蓬莱方壶侈其胜,安期羡门异其人,咒禁符水岐其术。要之方外别是一种,与道无与。故刘歆《七略》以道家为诸子,神仙为方技,良有以尔。迨李少君,寇谦之之辈,务为迂怪附会以干人主之泽,而神仙与道合为一家,遂与儒教绝不相似。此道与儒分合之大略也。若夫佛乃胡神,西荒所奉。相传秦时,沙门利室房入朝,始皇囚之,有金人穿牖而去。至汉明帝时,金人入梦,遣使请于佛而亡。不知二武之惑正在不通仙佛之教耳。汉武而真能学仙,则必清净无为,而安有算商车征匈奴之事。梁武而真能学佛,则必慈悲徇物,而安有筑长堰贪河南之事。宋之崇儒讲学远过汉唐。而头巾习气刺于骨髓,国家无气日以耗削。试问航海而犹讲《大学》,与戎服而讲《老子》,《仁王经》者,其蔽何异,则又安得以此而嗤彼哉。
余于概未有得,然始不敢有所去间。于释教吾取其慈悲,于道教吾取其清净,于儒教吾取其平实,所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者此也。
偶阅《王文成公年谱》,窃叹谓文事武备,儒家第一流物,暇日演为小传,使天下之学儒者知学问必如文成,方为有用。因思向有济颠,旌阳小说合之而三教备焉。夫释如济颠,道如旌阳,儒者未或过之,又安得以此而废彼也。
东吴畸人七乐生撰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
诗曰: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
欲识浑沦无斧凿,须知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
握手临岐更何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这首诗,乃是国朝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别门生之作。那位道学先生,姓王,双名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乃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也。
如今且说道学二字。道乃道理,学乃学问。有道理,便有学问。不能者待学而能,不知者待问而知。问总是学,学总是道。故谓之道学。且如鸿蒙之世,茹毛饮血,不识不知。此时尚无道理可言。安有学问之名。自伏羲始画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变化。于是学问渐兴。据古书所载,黄帝学于太真,颛帝学于录图,帝喾学于赤松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汤学于伊尹,文王学于时子思,武王学于尚父,成王学于周公。这几个有名的帝王,天纵聪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只为道理无穷。不敢自足。所以必须资人讲解。此乃道学渊源之一派也。自周室东迁,教化渐衰,处士横议,天生孔圣人出来,删述六经,表章五教,上接文武周公之脉,下开百千万世之绪。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讲学之祖。汉儒因此立为经师。易经有田何,丁宽,孟喜,梁丘贺等。书经有伏胜,孔安国,刘向,欧阳高等。诗经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礼经有大戴,小戴,后苍,高堂生等。春秋有公羊氏,谷梁氏,董仲舒,睦弘等。各执专经,聚徒讲解。当时明经行修者,荐举为官。所以人务实学,风俗敦厚。及唐以诗赋取士,理学遂废。惟有昌黎伯韩愈,独发明道术,为一代之大儒。至宋大祖崇儒重道,后来真儒辈出,为濂洛关之传。濂以周茂叔为首,洛以二程为首,关以张横渠为首,闽以朱晦庵为首。于是理学大著。许衡,吴澄当胡元腥世,犹继其脉,迄于皇明。薛瑄,罗伦,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谊明道清操劲节相尚生为名臣,没载祀典。然功名事业,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即如讲学一途,从来依经傍注。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为宗,直抉千圣千贤心印,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横来竖去,从心所欲,勘乱解纷,无不底绩。都从良知挥霍出来。真个是卷舒不违乎时。文武惟其所用。这才是有用的学问。这才是真儒。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为第一。有诗为证。:
世间讲学尽皮肤,虚誉虽隆实用无。
养就良知满天地,阳明才是仲尼徒。
且说阳明先生之父,名华,字德辉,别号龙山公。自幼警敏异常,六岁时与群儿戏于水滨。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见一布囊。提之颇重,意其中必有物。知是前醉汉所遗。酒醒必追寻至此。犹恐为他儿所见,乃潜投于水中。群儿至,问:“汝投水是何物。”公谬对曰:“石块耳。”群儿戏罢,将晚餐拉公同归。公假称腹痛不能行,独坐水次而守之。少顷前醉汉,酒醒悟失囊,号泣而至。公起迎问曰:“汝求囊中物耶。”醉汉曰:“然。童子曾见之否。”公曰:“吾恐为他人所取,为汝藏于水中。汝可自取。”醉汉取囊解而视之,内裹白金数锭分毫不动。醉汉大惊曰:“闻古人有还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简一小锭为谢曰:“与尔买果饵吃。”公笑曰:“吾家岂乏果饵,而需尔金耶。”奔而去。归家亦绝不言于父母。年七岁母岑夫人授以句读。值邑中迎春。里中儿皆欢呼出观。公危坐读书不辍。岑夫人怜之谓曰:“儿可出外暂观。再读不妨。”公拱手对曰:“观春不若观书也。”岑夫人喜曰:“是儿他日成就殆不可量。”自此送乡塾就学。过目辄不忘。同学小儿所读书,经其耳无不成诵。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初习对句,辄工。月余学为诗。又月余学为文。出语惊人。为文两月,同学诸生虽年长无出其右者。钱师惊叹曰:“一岁之后,吾且无以教汝矣。”值新县令出外拜客。仆从甚盛。在塾前喝道而过。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公据案朗诵不辍。馨琅琅达外。钱师止之曰:“汝不畏知县耶。”公对曰:“知县亦人耳。吾何畏。况读书,未有罪也。”钱师语其父竹轩翁一曰:“令公子德器如此。定非常人”年十四学成。假馆于宠泉寺。寺有妖祟。每夜出抛砖弄瓦。往时借寓读书者,咸受惊恐,或发病。不敢复居。公独与一苍头寝处其中。寂然无声。僧异之,乘其夜读,假以猪尿泡涂灰粉,画眉眼其上,用芦管,透入窗棂,嘘气涨泡,如鬼头形。僧口作鬼声欲以动公。公取床头小刀剌泡,泡气泄。僧拽出,公投刀复诵读如常。了不为异。闻者皆为缩舌。
娶夫人郑氏于成化七年,怀娠凡十四月,岑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比惊醒闻啼声。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儿即阳明先生也。竹轩公初取名曰云。乡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云五岁尚不能言。一日有神僧过之,闻奶娘呼名。僧摩其顶曰:“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竹轩翁疑梦不当泄。乃更名守仁。是日遂能言。且祖父所读书,每每口诵。讶问曰:“儿何以能诵。”对曰:“向时虽不言:然闻声已暗记矣。”其神契如此。有富室闻龙山公名。迎至家园馆谷。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华惊避。美姬曰:“勿相讶。我乃主人之妾也。因主人无子,欲借种于郎君耳。”公曰:“蒙主人厚意留此。岂可为此不肖之事。”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此主人之命也。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公视扇面,果主人亲笔。书五字曰:“欲借人间种。”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恐惊天上神。”厉色拒之。姬娘怅怅而去。公既中乡榜。明年会试。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设醮祈嗣。高真伏坛遂睡去。久而不起既醒。主人问其故。高真曰:“适梦捧章至三天门,遭天上迎状元榜。久乃得达。故迟迟耳。”主人问状元为谁。高真曰:“不知姓名。但马前有旗二面。旗上书一联云,欲借人间种。恐惊天上神。”主人默默大骇。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未几会试报至,公果状元及第。阳明先生时年十岁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师,迎养其父竹轩翁。翁因擕先生同往。过金山寺,竹轩公与客酣饮,拟作诗未成。先生在旁索笔。竹轩翁曰:“孺子亦能赋耶。”先生即书四句云: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坐客惊异,咸为起敬。少顷游蔽月山房。竹轩公曰:“孺子还能作一诗否。”先生应声吟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坐客谓竹轩翁曰:“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先生曰:“文章小事,何足成名。”众益异之。
十二岁在京师就塾师。不肯专心诵读。每潜出与群儿戏。制大小旗帜,付群儿持立四面,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龙山公出见之怒曰:“吾家世以读书显。安用是为。”先生曰:“读书有何用处。”龙山公曰:“读书则为大官。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先生曰:“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龙山公曰:“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先生笑曰:“只一代虽状元,不为希罕。”父益怒朴责之。先生又尝问塾师曰:“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塾师曰:“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先生吟曰:嵬科高第时时有岂是人间第一流塾师曰:“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先生曰:“惟为圣贤方是第一。”龙山公闻之笑曰:“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卖雀者不肯与。先生与之争。有相士号麻衣神相,见先生惊曰:“此子他日大贵。当建非常功名。”乃自出钱,买省以赠先生。因以手抚其面曰:“孺子记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毫,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言讫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岁母夫人郑氏卒。先生居丧哭泣甚哀。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见庶母如此恁般。”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母发被,鸮冲出绕屋而飞,口作怪声。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鸟入室。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户重帷锦衾,何自而入。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询之。”小夫人使人召巫妪。巫妪入门便言:“家有怪气。”既见小夫人,又言:“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巫妪曰:“老妇当问诸家神。”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索钱楮焚讫。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小夫人信以为真,跪拜无数。伏罪悔过言:“此后再不敢。”良久,媪苏曰:“适见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岁,习学弓马,畱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岁,从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畿内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刘千斤。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官军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龙山公,“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龙山公曰:“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道者对曰:“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先生问其寿几何。对曰:“九十六岁矣。”问其姓。对曰:“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俱忘之矣。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先生回署。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摸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是此学。”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闻者叹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岁,是冬与诸夫人同归余姚。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谓,“圣人必学而可至。”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平日好谐谑豪放。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吾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晚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岁,竹轩翁卒于京师。龙山公奉其丧以归。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塲中,夜半巡塲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三人好做事。”言讫忽不见。及放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戏呼为来科状元。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先生曰:“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友人服其涵养。时龙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岁,边任报紧急。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先生叹曰:“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于是畱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每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指示开阖进退之方。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劔为赠。既觉喜曰:“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时年二十八岁,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先生一路不用肩舆。日惟乘马。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盖以此自习也。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见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为谢。先生固辞不受。后乃出一宝劔相赠曰:“此先大夫所佩也。”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复命之日,值星变达虏方犯边。朝廷下诏求直言。先生上言边务八策。言极剀切。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多所平反,民称不冤。事毕遂。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颠若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以客礼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蔡摇首曰:“尚未尚未。”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复叩问之。蔡又摇首曰:“尚未尚未。”先生力恳不已。蔡曰:“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先生大笑而别。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巓,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卧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巓。老道踡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久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如此危险,安得至此。”先生曰:“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因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又曰:“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舍。次日再往访之。其人已徙居他处矣。
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古洞荒凉散冷烟。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京中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一日静坐谓童子曰:“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见先生问曰:“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先生笑曰:“只是心清。”四人大惊异。述于朋辈,朋辈惑之。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先生言多奇中。忽然悟曰:“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遂绝口不言。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展转踌躇,忽又悟曰:“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春日最宜晴。花底管弦公子宴,水边罗绮丽人行,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夏日正堪游。金勒马嘶垂柳岸,红妆人泛采莲舟,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秋日更宜观。桂子冈峦金谷富,芙蓉洲渚丝云间,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冬日转清奇。赏雪楼台评酒价,观梅园圃订春期,共醉太平时。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摇鱼影,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斜风细雨不须听。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麯院风荷。段桥残雪。雷峰夕昭。南屏晚钟。雨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那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先生遍处游览,兾有所遇。一日往虎跑泉游玩。闻有禅僧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以禅机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此何说也。”先生曰:“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僧答曰:“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先生曰:“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僧答曰:“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先生曰:“还起念否。”僧答曰:“不能不起念也。”先生曰:“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僧猛省合掌曰:“檀越妙论更望开示。”先生曰:“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次日先生再往访之。寺僧曰:“已五鼓负担还乡矣。”先生曰:“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读朱考亭语录反覆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掩卷叹曰:“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每举一事,旁喻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乡试。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后为名臣。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闻者兴起。于是从学者众。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 谷大用 马永成 张永 魏彬 罗祥 丘聚 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刘瑾尤得主心。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以致漏泄。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公卿侧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略曰:“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疏既入触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诏狱。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监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几死而苏。谪贵州龙塲驿驿丞。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塲。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听讲。又同乡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官人是王主事否。”先生应曰:“然。”二较曰:“某有言相告。”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先生问何往,二较曰:“但前行便知。”先生方在病中。辞以不能步履。二较曰:“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二人曰:“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沉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沈,殷二人曰:“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二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从之。天色渐黑,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汝等没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随也。”沉玉曰:“王公今之大贤。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决不可行。”二较曰:“汝言亦是。”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听尔自缢,何如。”沉玉又曰:“绳上死与刀下死同一惨也。”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殷计曰:“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岂不妙哉。”二较相对低语。少顷乃收刀入鞘曰:“如此庶几可耳。”沉玉曰:“王公命尽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二较亦许之。乃锁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我今夕固必死。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二人曰:“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先生曰:“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二人曰:“吾当于酒家借之。”沉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边各带有椰瓢。沉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泪下。先生曰:“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为我悲乎。”引瓢一饮而尽。殷计亦献一瓢。先生复饮之。先生量不甚弘。辞曰:“吾不能饮矣。既有高情。幸转进于远客。吾尚欲作家信也。”沉玉以笔授先生。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诗曰: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绝命辞。甚长,不录。纸后作篆书十字云,阳明已入水,沉玉,殷计报。二较本不通文理。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
将及夜半。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迳造江岸。回顾沈,殷二人曰:“必报我家,必报我家。”言讫从沙泥中步下江来。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乃立岸上,远而望之。似闻有物堕水之声。谓先生已投江矣。一响之后寂然无声。立了多时,放心不下。遂步步挣下滩来。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沉玉曰:“畱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二较曰:“言之有理。”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不知。”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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