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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其年丁卯乃是乡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绝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塲。未几又有人拾得江边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真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龙山公遣人到江边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先生必不死。”曰:“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绝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步下来,脱下双履,畱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真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沉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趁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塲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畱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久废。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先生茫然不知。问:“虎穴安在。”僧答曰:“即此神座下是矣。”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发。道者曰:“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先生甚喜。如他乡遇故知矣。因与对坐,问曰:“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相容。望乞指教。”道者曰:“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
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绝于殿壁。
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吾知汝行资困矣。”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一斋大惊曰:“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先生曰:“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娄公曰:“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先生大喜。娄公畱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先生迳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久畱。即辞往贵州,赴龙塲驿驿丞之任。擕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因着五经臆说。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俱辞不受。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岁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置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先生尝言:“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札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地僻官间。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谷。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不得。何必驱驰为,千里道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呜鼓,若将进战者。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挿。宜散归候赈。若更聚劫乡村,王法不宥。”贼俱解散。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官府举动,贼已先觉。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有人告尔通贼。罪在必死。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老隶叩头悉吐其实。备开奸民姓名。先生俱密拿正法。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岁年,糜费钜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真正骁勇。每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群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劄训练,无事拨守城隘。有事应变出奇。
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即议进兵。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贼奔至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贼见势急,溃围而出。覃桓马蹶,为贼所杀。县丞纪用亦同时被害。诸将气沮,谓:“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回言贼还据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劫掠。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效。分兵为二路。俱于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众贼失险,复据上层。峻壁四面,滚木礧石,以死拒战。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自辰至午,呼声震地。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贼惊溃奔走。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处。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久旱不雨。师至之日,一雨三日。百姓歌舞于道。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先生谓,“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每每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一人。四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副将得以罸偏将,偏将得以罸营官。营官得以罸哨长,哨长得以罸总甲,总甲得以罸小甲,小甲得以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编选既定。每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谓之伍符。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又疏请申明赏罸。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生擒贼徒,勘明决不待时。夫盗贼之日滋,繇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繇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繇赏罸之不行。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镇压。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覆奏俱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先生益得发舒其志。
再说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东接广东龙川,有浰头诸贼巢。横水贼首谢志珊桶冈贼首蓝天凤,浰头贼首池仲容,俱僭号称王,伪署官职,拥众据险,出入无常。屡调狼兵进讨,不能取胜。谢志珊自号征南王,闻督府方讨漳寇,乃大修战具,并造吕公车若干,欲乘隙先破南康,乘虚入广。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疏请三省之师夹攻桶冈。先生曰:“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论湖广则桶冈为腹心之疾,论江西则横水为腹心之疾。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失缓急之宜矣。湖广克期以十一月朔日会集。今尚在十月。横水贼闻湖广合剿之信,必谓我先攻桶冈。又见我兵未集。师期尚远,心不准备。若出其不意,进兵疾击,可以得志。已破横水,移兵桶冈,此破竹之势也。”先生恐征横水时,浰头贼乘机扰乱,乃为告谕一通,具述利害,遣报效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招抚池仲容等,劝之立功自赎,且各赐银布,以安其心。一时贼党见谕词诚恳。莫不感动。酋长黄金巢,刘逊,刘粗眉,温仲秀等,随黄表等各引部下出投,情愿杀贼立功。先生用好言抚慰,选其精壮五百人为兵,随军征进。余老弱散遣之。先生已定出师之期,预先分定哨道密授方略。那几处哨道:
一哨,江西都司都指挥许清,率兵一千,自南康县所溪入,攻白蓝,与本院会于横水。
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石人坑入,协攻白蓝,会于横水。
三哨,南赣守备郏文,率兵一千。自大廋县义安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四哨,汀州府知府唐淳,率兵一千,自大廋县聂都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五哨,南安府知府季敩,率兵一千,自大廋县稳下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六哨,南康县县丞舒富,率兵一千,自上犹县金坑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七哨,赣州卫指挥余恩,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独孤岭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八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率兵一千,自上犹县官隘员坑入,进屯横水。
九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率兵一千,搜剿稽芜等处贼巢,进屯横水。
十哨,广东潮州府程乡县知县张戬,率兵一千,搜剿黄雀坳等贼巢,进屯横水。
分拨十路军马,限定十月初七日各哨齐发,又拨兵备副使杨璋,分守参议黄宏,监督各营官兵,往来给饷。先生暗谕本院标下将领,同时进发。号令虽出,衙门中寂然无闻。先生在赣院,左有旁门,通射圃。暇即与诸生讲学其中,或习射。每至夜分而散。次早则诸生入院揖谢。以此为常。出兵之前一日与诸生夜坐谈论。诸生以先生坐久,请休息。先生乃回院。及明旦诸生集于院门,欲进谢。守门者辞曰:“公进院未几。即领兵出城去。不知何往。度此际可行二十余里矣。”其神机不测如此。
先生于十月初九日兵至南康。有人出首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素与贼通者。先生召二人。至。以首状示之。二人力辩无有。先生曰:“即有之姑释汝罪。乃皆畱于幕下,戴罪立功。”景晚李正严,刘福泰,禀有机密事求见。先生召入,密叩之。二人齐声禀称,“欲攻桶冈必经繇十八面地方。此乃第一险要去处。乱山环拱,岭峻道狭。从来官军不能入。今有木工张保久在蛮中凡建立栅寨皆出其手。要知地利。非得此人不可。”先生问,“张保何在。”二人曰:“某等,蒙老爷不杀之恩,誓欲报效。天幸遇着张保已拘畱在辕门之外。未奉呼唤,不敢擅自引入。”先生即令二人出外,同张保入见。务要隐密不得声张其事。当下李刘二人引张保直至后堂叩头。先生曰:“闻蛮贼建立栅寨,皆出汝手。汝罪当死。”张保连连叩头答曰:“小人手艺为活。误入贼穴一时贪生伯死,受其驱使。实非得已。”先生曰:“我且不计较汝。但彼立寨之处,必然选择险要。汝在彼中,亦必备知。可细细开明左右前后大小出入之道。贼破之日,一例叙功。”张保欣然。遂请求笔砚。先生分付李刘二人监押,教他安坐开写,自己退回卧房,使亲随门子以酒食劳之。张保感激,即备细开出。某贼寨在某山,某处是进路,某处是退路,某处山头与某寨相对,路平路险。如何上山,如何下山。恰像写卖山文契的。四趾分明,滴水不漏。门子禀道,“木工开写已完。”先生复召见亲自收取看了一遍,再把好言抚慰,即畱三人于内堂厢房安歇,次早皆授义官名色。
初十日,兵进至南坪地方。使李正岩,刘福泰引着间谍,四路分探回报。众贼不虞官兵猝至。各巢皆鸣锣聚众,往来呼噪,为分头御敌之计。势甚张皇。各险隘皆设有滚木礧石。已做准备。先生乃乘夜疾进。
十一日,离贼巢三十里下寨,使人伐木立栅开堑设堠,示以久屯之形。使报效听选官雷济,义民萧廋,分率乡兵及樵竖善登山者四百人,各给旗一面,赍铳炮,钩镰,枪,使繇间道,攀崖悬壁而上,分伏各山顶高处,预堆积茅草,约定次日官军进攻各山头,将旗竖立举炮燃火相应。
十二日,官军至十八面隘。贼方据险迎敌。忽闻远近山顶炮声如雷。烟焰四起,官军呼噪奋勇,炮箭齐发。贼惊皇失措。以为巢穴已破。遂弃险奔溃。先生预遣千户陈伟,高睿分率壮士数十悬崖而上,夺其险隘,尽发其木石,官军乘胜急进,呼声震天。指挥谢昶,冯廷瑞,繇间道先入放火焚贼巢。贼退无所据。乃大败,四散奔走。遂连破长龙十八面隘等七巢。贼首谢志珊与萧贵模计议,谓:“横水居众险之中,可倚以自固。”及闻官军四进,仓卒分众阨险出御。见横水烟焰障天,铳炮之声,摇撼山谷,心胆愈裂,弃险而逃。时各哨官兵陆续俱到。邢珣兵破磨刀坑等三巢,王天与破樟木坑等二巢,许清破鸡湖等三巢,俱至横水来会。唐淳破羊牯脑等三巢,并破左溪大巢,郏文破狮寨等三巢,余恩破长流坑等三巢,舒富破箬坑等三巢,季敩破上西峰等三巢,俱至左溪。守巡各官亦随后而至。是日斩大贼钟明贵,陈曰能等数人。从贼首级千余。其自相蹂践堕崖填谷而死者,不计其数。贼于入路皆刊崖倒树,设阱埋签。官军昼夜涉深涧,蹈丛棘,遇险绝,则挂绳于崖树鱼贯而上,猿擘而下。往往失堕深谷,不死为幸。各兵至横水左溪者,皆疲困不能驱逐。会日暮,传令收兵屯劄。
至次日,大雾咫尺不辩,先生令各营,休兵享士,使乡导数十,分探溃贼何在。并未破巢穴动静。连日雾雨至十五日,尚蒙蒙不开。各乡导回报,言诸贼预于各山绝险崖壁立寨为退保计,亦有并聚于未破各巢者。诸将皆曰:“会剿桶冈期在十一月朔,日已迫矣,奈何。”先生曰:“此去桶冈,尚百余里,山路绝险,三日方达。若此处之贼未能扫尽而移兵桶冈,瞻前顾后,备多力分,非计之得也。”适搜山者檎一贼至。问之,乃是桶冈贼遣至横水探信者,姓钟名景。先生曰:“吾兵所向皆克,灭桶冈只待旦夕。汝若肯畱吾麾下效用,当赦汝罪。”钟景叩头愿降。先生因叩桶冈地利。钟景言之甚详。兼能识横水各巢路道。先生遂解其缚,赐以酒食,畱于帐下。于是传令各营,皆分兵为奇正二哨,一攻其前一袭其后,冒雾疾趋。
十六日,邢珣攻破旱坑等二巢,季敩同郏文攻破稳下等二巢。十七日唐淳攻破茅坝巢。十八日许清攻破朱雀坑等四巢。十九日余恩攻破梅坑等二巢。二十日邢珣又破白封龙等二巢。王天与破黄泥坑。二十二日舒富破白水洞巢。是日伍文定,张戬兵亦至。二十四日伍文定破寨下巢,张戬破杞州坑巢。二十五日张戬又破朱坑巢,伍文定破杨家山巢。二十六日季敩又破季坑巢,许清又破川坳巢。二十七日郏文又攻破长河洞巢,俘斩无数。谢志珊谋遁桶冈,被邢珣活捉解来。先生奉新奏准事例,即命于辕门枭首。临刑,先生问曰:“汝一介小民。何得聚众如此之多。”志珊曰:“此事亦非容易。某平日见世上有好汉,决不肯轻易放过,必多方钩致,与为相识,或纵其饮,或周其乏。待其感德,然后吐实告之。无不乐从矣。负千斤气力者五十余人,今俱被杀,束手就缚,乃明天子之洪福也。又何尤哉。”因瞑目受刑。先生他日述此事于门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亦当如此。”后人论此语。不但学者求朋友当如此。虽吏部尚书为天下求才,亦当如此。有诗四句云:
同志相求志自同,岂容当面失英雄。
秉铨谁是怜才者,不及当年盗贼公。
考陆天池《史余》上说,先生微服与木工同入贼寨,自称工师,兼通地理。贼喜其辩说,礼为上客。先生周行其穴,密籍其险要可藏之处,绐贼以五百人随出,约伏官军营侧,克期出兵为应。贼从其计。先生至军中,悉配其人于四郊,各不相通。自选精卒千人诈降,密擕火器埋之贼境又辞归。至期率兵数万而进。贼启关出迎。洞中火炮大发。精卒从夹击,贼惶惑不能支遂大败。平贼后取五百人者,剜其目睛而全其命。
今按先生年谱,自起兵至平贼才二十日耳,如疾雷迅霆,安得有许多曲折。且自称工师,往来诱敌,旷日持久,亦非万全之策。此乃小说家传言之妄。当以年谱为据。
再说是日,诛了谢志珊。诸将遂请乘胜进攻桶冈。先生询访钟景等已知地势之详。谓诸将曰:“桶冈天险四寨,其出入之路,惟锁匙龙,葫芦洞,茶坑,十八磊,新池五处。然皆架栈梯壑,一人守之,千人难过。止有上章一路稍平,非半月不可达,奔驰之际彼已知备矣。莫若移屯近地,休兵养威,谕以祸福。彼见吾兵累胜必惧而请服。如其迟疑当进而袭之。”乃遣戴罪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并降贼钟景,于二十八夜往桶冈,招安蓝天凤等,如果愿降待以不死。期定于十一月初一日上午,至锁匙龙送款。话分两头。却说浰头贼首池仲容绰号池大髩,原是龙川县大户出身。因被仇家告害,官府不明,一时气愤,与其弟仲宁仲安聚起家丁庄户,杀了仇家一十一口,遂招集亡命,占住三浰落草。屡败官军,渐渐势大,自号金龙霸王,伪造符印,以兵力胁远近居民,壮者收为部下,富者借贷银米,稍有违抗,焚杀无遗。
龙川大姓卢珂,郑志高,陈英三人颇有本事,各聚众千余,保守乡村。仲容欲招至入伙,卢珂等不从,互相仇杀。先生檄岭东兵备道,先招卢珂等三家。三家遂奉约束,愿出力剿贼。遂畱本村,与龙川县协同备御。仲容深恨之。及黄金巢等出降,众贼俱有纳款之意。惟池仲容不肯。谓众贼曰:“我等作贼,已非一年。官府来招,亦非一次。其言未足凭信。且待黄金巢等到官后果无他说,我等遣人出投。亦未为晚。”及闻十月十二日官兵已破横水,仲容始有惧色。适先生又使黄金巢等作书往招。仲容乃谓其党高飞甲曰:“官军既破横水,必乘胜直捣桶冈,次即及浰头矣,奈何。”高飞甲曰:“前督抚曾遣人来招安,且闻黄金巢等已蒙署官录用,不若亦遣一人出投。一则缓其来攻,二则窥覻虚实。若官军势果强盛,招安果系实情,又作计较。不然,畱仲安在彼处亦好潜为内应,一面拨人守险,多备木石,以防掩袭。”仲容以为然。乃遣其弟仲安,率老弱二百余人,往至横水投降情愿随众立功。时横水贼已全平矣。先生谓曰:“汝既是真心纳降,本院即日加兵桶冈。汝可引本部兵往上新地屯劄。如桶冈贼奔逸,到彼用心截杀,将首级来献,便算你功。”那上新中新下新三巢,是桶冈西路,去浰头甚远。先生故意调开使其难归。外示委用以安其心。此是先生妙计。
再说李正岩等至桶冈,先述督抚兵威,后述招抚之期。蓝天凤大喜,情愿就抚,方召其党商议此事。横水贼萧贵模逃入桶冈,来见天凤曰:“征南王不知守险。使官军潜入内地。是以溃败。若加意堤防,虽有百万之众,岂能飞入。今锁匙龙各隘,地皆绝险,其所收横水余兵,尚有千余。足可助桶冈为守。奈何自就死地如猪羊入屠人之手乎。”天凤意不能决。乃令各寨头目俱至锁匙龙聚议。先生遣县丞舒富率数百人,逼锁匙龙下寨,连连遣使催取天凤等款状,一面密使邢珣兵入茶坑,伍文定兵入西山界,唐淳兵入十八磊,张戬兵入葫芦洞,立限三十日,乘夜各至分地。
是夜大雨不得进。初一日早,雨犹未止。各军冒雨而入。天凤见屡使催款,正在商量。又见大雨,料难进兵,防备就懈弛了。忽闻四路兵已大进,惊曰:“王公用兵真如神矣。”急收拾兵众千人,据内隘绝壁,隔水为阵,以拒官军。邢珣率兵渡水前击。张戬之兵冲其右,伍文定又自戬兵之右,悬崖而下,绕贼傍合攻。贼不能支,且战且却,及午雨止。各兵奋击,贼大败。王天与,舒富两路兵,闻官军已入前山,亦从锁匙龙并登。各军乘胜奋击,贼悉望十八磊奔逃。正遇唐淳之兵严阵以待,又大战一塲,会日暮暂息。贼犹扼险相持。
次早诸军复合势剿杀,贼遂大败。凡破十三巢擒斩无数。初五日至十三日,陆续又破上新,中新,下新等十巢,斩萧贵模于阵。蓝天凤率败兵欲于桶冈后山,乘飞梯直入范阳大山,却先被官军把守,前后困围,计无复之,乃投崖而死。枭其首以献。岩谷溪壑之间,僵尸填满。于是桶冈之贼略尽。据先生报二处捷数目。捣过巢穴共八十四处:
擒斩大贼首谢志珊,蓝天凤等八十六名颗。从贼首级三千一百六十八名颗。俘获贼属二千三百三十六名口。夺回被虏男妇八十三名口。牛马驴一百八只。赃杖二千一百三十一件。金银一百一十三两八钱一分。
时湖广军门已遣参将史春统兵前来会剿,行至彬州,接得先生钧牌,知会桶冈贼巢俱已荡平,不必复劳远涉。史春大惊曰:“向议三省合剿打帐一年,尚恐未能尽殄。今王督院之兵,朝去夕平。如扫秋叶。真天人也。”
先生奏凯班师。百姓扶老擕幼,手香罗拜言:“今日方得安枕而卧。”所经州县关隘,各立生祠,远乡之民肖像于家堂供养。岁时尸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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