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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
第七回 窥珠玉诸凶谋害 观梅雪二友和诗
诗曰:
烈焰张天金璧摧,强梁俄顷尽成灰。
娇娃有父瞻家庆,舟子无知履祸基。
率尔息肩惩覆辙,飘然归隐脱羁縻。
忘情利禄栖丘壑,醉卧高吟白雪诗。
话说那女子引秋侨入小阁里来,只见门口横堆着柴草,靠壁摆列一带油瓮,四围都是墙垣,见外并无别物。秋侨道:“金宝莫非藏在这瓮里么?”女子道:“不在瓮里,要掇开瓮子,揭起地板,红板箱便是金珠,白板箱尽系银子。”秋侨道:“且不可动。”唤女子掌灯一同到客楼上来,但见主仆酣睡如故。
秋侨将二人摇醒,瞿天民失惊跳起道:“兄为何不睡,兀自点灯在此?”瞿助一面擦着眼睛,见了那女子,笑道:“秋官儿接这位姐姐来陪睡么?相公权让了榻罢。”秋侨扯了瞿天民道:“足下休惊,请观一物。”拖到缸边,瞿天民见了血沥沥两个人头,慌做一堆,忙道:“这、这、这、这是何故?”瞿助惊得发颤,矬倒地上。秋侨笑道:“二大汉反不如一女子,杀人常事,何必骇然!”又教二人下楼看了前后尸首堆栈,满地血流,惊问其故。秋侨将杀人缘由说了,又道:“瞿兄洪福齐天,得小弟同行,免此一场大祸。不然,人亡财失矣!”瞿天民顿道称谢。那瞿助尚自战兢兢地发抖,被秋侨扯进小阁里来,掇开油瓮,掀起地板,取出二十余个红白板箱,逐个个打开看时,尽是金银珠宝。秋侨暗中估度,约有万两之数,和瞿天民商议,如此如此,瞿天民欢喜。大家动手,将金宝尽数搬出侧屋来,将车上缎匹弃下,把金银珠宝一项项包裹停当,装入车中,上面铺盖行囊布帛之类,将车子推出门外,离远空地上放了。收拾柴薪败草,于屋下四面堆积,点起火来。一霎时,火焰腾上,前后皆着。秋侨扶那女子同瞿天民上了车辆,自与瞿助两个推车,不往北去,径取路复回南来。
迤逦里行出村口,回头望那火时越发大了,顷刻之间,把那店家烧为白地。这也是贼徒恶贯满盈,天假老秋之手以报之也。有诗为证:
飞烟烈焰蔽穹窿,金穴铜山顷刻空。
白骨谩堆沙砾冢,无教杰士灭元凶。
话说秋侨等一行人离了平山县,望南而行。不一日已到黎阳镇,依旧到那原店中雇下船只,将货物搬运舟内,还了车儿。店主人问:“二位客官何往返之速也?”秋侨道:“粗货载之中途,刚与敝伙计相遇,将北货交换去了,故此便回。这女子也是敝伙计娶的,要我带他家去。”店主人道:“恭喜乘着顺风开舟,尊客们脱货得来,小店中也觉利市。”秋侨道:“不久小弟们又来,就算还了酒饭钱。”即刻下船,秋侨乘暇将那金银珠宝轻重配搭,对半均分。瞿天民推辞道:“小生之命实再造于足下,不然魂魄已归九泉,焉能回见寡母之面?重蒙足下盛德,赐还缎匹之本足矣,余物尽归尊橐,毫不敢受。”秋侨笑道:“小子若不路逢大驾,早已南归。得君提挈,同往恒州,获此意外之物,彼此均分,介于公道,尊驾不必辞逊。但这女子无家可归,小可年过五九,尚未有子,意欲带回为一义女,乞君见让。外有白银三十两,送与盛价压惊。异日相逢,莫忘故旧。”瞿天民躬身称谢,瞿助也叩头受赏,彼此欢庆,直交夜半才睡。
这船上水手们暗中瞧见了若干财物,心下吃惊,悄悄暗通驾长,互相计较:“不如乘夜将这四人谋死,得了金宝,尽彀我等一生受用。”驾长也动了谋心,当下一个驾长、三个水手,各执刀斧,砍篷而入。此时秋侨虽然将财宝分了,展转怕有疏虞,不敢就寝,和衣坐在舱口防护。
三更时分,果然有贼砍将入来。自古道:会者不忙。乘着月光,看得清切,只见左边船篷开处,一个人跨脚入来,被秋侨提住两脚,往里一扯,那人仰面便倒。秋侨就势一推,扑通的落下水里。右边又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把厨刀,低头钻身入来,秋侨照脸一脚,踢中额角,翻筋斗也跌下水中去了。后边这两个见风势不好,倒退在船梢上,反叫起“有贼”来。舱里瞿天民主仆二人从睡梦里惊醒,也喊叫:“有贼!”惊动了附近港口泊的客船,共有十余只,都划拢来救应。
秋侨执刀在于,跳出船头,对众船道:“适才有几个小贼钻舱盗物,被我喊叫驱逐去了,拖累诸友受惊,又蒙救护,怎地消受?”众船上道:“河路上生理,彼此俱系客商,理当救应,何必致谢!”各舟上互相说笑,不觉天已大晓,众船各自散了。
秋侨喝令稍水开船,那两个水手已自惊呆了,睡在人舱里动弹不得,被秋侨抓将起来,喝道:“你这两个大胆寻死的贼,夜间干得好事!快快唤那驾长来见我,饶你性命。稍若迟延,一刀一个!”两个水手跪下道:“小人们罪该剐剁,乞爷爷饶耍但驾长和那二人己被爷爷推下水去,多分是没命的了,那里去寻他来见爷爷?”秋侨笑道:“好,好狡贼徒!你那二人不死,适闻水声,都渡过南岸去了。留一人在此煮早膳与我们吃着,一人去叫那船主来,我有话讲。”二水手骇异,知老秋决非常人,不敢执拗,一个炊煮早膳,一个跳上岸去了。少刻,果引那二人来到。驾长见了秋侨,不觉两膝软了,哀求乞命。秋侨喝道:“我不杀汝。看你恁的小小一个人儿,辄敢大胆行这利害的事,本当一概杀戮,这位相公一力劝解,饶伊四命,作速送我等回南。倘再生异心,看此为例!”说罢,将船头上一块大石一刀砍为两半,只见火星乱爆,刀口毫无伤损。驾长、水手看了,伸出舌头,半晌缩不进去。秋侨喝道:“不行船,待要怎的?”水手齐答应了一声,撑篙驾橹,把船飞也似行将开去,一路上小心伏侍,不敢毫忽怠慢。
行了数日,早到河南界口。秋侨教停舟,上岸觅了一伙脚夫,将船里货物行囊尽行搬起,又赏了船上些银两,水手等磕头致谢而去。有诗为证:
拥载扬帆促去程,几番险处获全生。
英雄不与舟师较,赠别犹输橐内金。
再说秋侨等一行四人共入城内,迤逦里到于家下,算还众脚夫辛力钱,将金宝搬入中堂堆栈了,进内换了衣巾,和瞿天民重行宾主之礼坐下,又唤浑家出来相见了,整顿酒席相待。
瞿天民吃罢,起身谢别。秋侨留住过了一夜,次早赍带礼物同往卢店家拜谒,并诉往日衷曲。卢店官道:“老朽屡屡催并县主,严行比较,缉获凶盗,数年以来并无影响,有负重托,甚觉赧颜。”瞿天民道:“有累长者费心,铭刻不忘大德。但事经数载,贼已潜踪,谅来无处追究,长者不必再往县中催并。”
卢店家甚喜,盛设酒席相待。秋、卢二处互相款留,瞿天民彼此盘桓,两全情谊,不觉又住了数日。忽一日,坚执要行,秋侨苦留不住,只得送别,将行囊金宝一一交点明白,又问:“相公别去,主心作甚经营?”瞿天民道:“习儒已成画饼,行医更觉无颜,总不如仍旧贩卖缎匹,则义中取利,无愧于心。兄长别有甚么好生计,望乞提带更妙。”秋侨哈哈大笑道:“区区生计,全凭着一匹骏马、一口宝刀、一副弓箭,相公如何去得?”瞿天民道:“当今离乱之际,若能弓马熟娴,取功名如反掌。况兄长伟然一躯,兼能武艺?何愁不致富贵!不佞手无缚鸡之力,心虽羡慕,而力量不胜奈何?”秋侨道:“男儿大节,非武即文,区区怎望那个地位。但有一心事,每欲禀明,又不敢轻于启齿,今已临别,不得不言。”附耳低言道:“小弟从幼不才,自倚着薄薄有些技俩,做了那杀人放火的勾当。昔年劫公财物、杀死兔儿者,乃区区也,反累公身系大狱,几死复生。故旅邸相逢,托辞同往,所虑北路我辈极多,实欲护持公之本利还乡,以赎前罪。不期平山村店杀贼全家,救了相公主仆之命,区区寸心尽矣。当今圣上虽是英明,戡平祸乱,奈四下干戈未息,盗贼横生,路途梗塞。相公有此财宝,足享田园之乐,不可复为商贾,以蹈危险。不要说足下斯文柔懦难以远行,纵是小弟薄通武艺的人,今遭三险,几害其命。”瞿天民问道:“兄长遭甚三险?”秋侨道:“第一险,杭家镇村落中被游僧射了一箭,幸中臂肩不死,倘中头颅,则此命已归泉下。第二险,就是平山旅邸,若非心灵神会,识透机关,则与君等同为肉醢。第三险,幸得金宝从容料理,不道一入舟内,便急遽分财,使舟人窥见。若贪睡时,则你我皆为鱼鳖之食。静中思想,毛发倒竖。大抵人生在世,贵于知机;知足不辱,古哲之言。待祸及临头,懊悔何及?小弟送君别后,誓不离家远出,薄置田产,以膳终身。再招一佳婿,配此义女,吾愿足矣!相公回府,切不可妄贪无厌,复为贸易之业。小弟言虽迂腐,实出肺肝,不嫌鄙陋,俯听是愿!”瞿天民下拜道:“感君高谊,敢不佩服!即回乡耕种,以乐残年,立誓不复他出!”秋侨又道:“旱路有几处村落客馆,难以安宿,不如水路去为稳便。”二人携手,同出水口店家,讨了一只大船,凑集客商载满,次早长行。秋侨道:“行囊俱已扎迭停妥。小弟本当在此奉陪,奈明早五鼓开舟,难以久候,况此船人载俱满,放心前去,不须疑惑。”瞿天民不忍分手,留连半晌,看看日色西沉,二人只得挥泪而别。有诗为证:
歧路相逢半面交,情深何异漆投胶。
阳关三迭销魂处,执手逡巡上坝桥。
不说秋侨回城。且说瞿天民下船之后,凑着一天顺风,不数日已到辰州地界。主仆上岸,监辖行囊,回家拜见母亲,骨肉相逢,这欢喜自不必说。晚上将那金银珠玉一包包打开,与母亲、浑家看了,一齐惊愕道:“此物从何而来?”瞿天民把初时路遇秋某,及到平山村店杀了贼人一家男女,将缎匹弃下,换了两车子金宝;又逢船家谋害,与秋某劝谕之言,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母亲、妻子合掌谢天道:“路逢好侣,赖以生旋。又获无限财宝,天地祖宗之幸也。”
合家欢喜,一连数日,整办筵席,接亲友聚间阔之情,又送银两缎匹、奇异珍珠,酬谢刘浣、耿寡妇二家昔年周济之恩。买了近村肥田三百亩、茶竹花果园五七十亩、鱼荡一二十处、桑田百余亩,征取花息用度。住宅前后买添房屋地段,创造一所花园,种植花卉树木,小池养鱼,静室读书,不时延请刘浣等旧日相知闲谈小酌,适趣陶情。
不觉又早是深冬时候,十二月初旬,连日严寒阴冻,忽然彤云密布,劲风威冽,飘飘降下一场大雪。刘浣在家无兴,骑了一匹驴儿,拿着一顶雨伞,跟随一个苍头径出城,到瞿天民花园里来。二人见毕,就于书房中坐地,围炉饮酒。忽闻得一阵香来清幽扑鼻。刘浣道:“这一种清香,平欺兰麝,妙不可言。”瞿天民笑道:“此绿萼梅也。”令苍头推开了两扇柳条窗,二人倚窗而看。原来窗外一带竹屏,屏外有数十竿修竹,几树梅花。这香气从窗外随风而入,二人看了梅雪争春,十分可爱。刘浣道:“玩此佳景,可无一言以寄兴乎?”瞿天民道:“甚妙,敬闻佳作,不佞愿尾后尘。”刘浣援笔立就,题《雪梅》一首。诗云:
造化推排力自强,非关着意占年芳。
繁香乱雪虚埋没,倾国人知有此香。
瞿天民反复吟诵,正称羡之间,忽抬头见西北上远远一带火光冲天而起,失惊道:“这火来得利害,一带相连有数十丈之远,好怕人也!”刘浣看了跌脚道:“不好了,这火正在城内西北上,与我家下不远,若有疏虞,如何解救?”急辞了瞿天民,出门跨上驴儿,挥鞭纵辔飞也似去了。那苍头也不顾命的跑去。瞿天民诗兴索然,令家僮收拾杯盘,就于书房内宿了一夜。睡不宁贴,鸡鸣时就唤瞿助进城探望。直至午牌时分,瞿助喘吁吁回来报说:“城里童姑巷口昨日午后火起,直烧至延宁寺旁,今早辰时才得火息,四围远近共烧毁千余间房屋,打坏折损者不计其数。”瞿天民喝道:“这蠢才,紧要的话不讲,且讲那海盖的事!刘相公与耿大叔、濮太公家下无事么?”瞿助伸手道:“多分是一片光了。”瞿天民骂道:“这狗才,怎的是一片光?”瞿助道:“连接数里地面烧得尽绝,不是一片光,难道是一片毛?”瞿天民听了,不胜焦躁,急离家飞奔入城来。只见烟尘飞绕,焦气难闻,连片的层楼迭屋,烧做五七里瓦砾之场,但听得儿啼女哭,喧嚷之声不绝。先从耿家空地上来,远远见耿寡妇母子蓬头垢面,立于土墙下,监管着一伙人掘泥掀瓦,寻取物件。耿宪一见了先生,放声啼哭。不知瞿天民怎生宽慰,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舞大刀秋侨演武 拜花烛耿宪成亲
诗曰:
安居奋励不忘危,命驾先将尺素书。
女貌郎才应配合,乘龙端不辱门楣。
话说瞿天民见宪儿啼哭,不胜凄婉,抚背宽解道:“回禄大难,系于天数当然。况千余人家俱为灰烬,何只在尔一人,不必悲切。”濮氏向前施礼道:“寒门不幸,遭此大变,外有百余处房产,并家下箱笼、文券、衣饰、家伙等项,尽皆烧毁,寸草不留。况兼儿媳病危,睡于篷下呻吟。韦亲家又被朝廷提问,老父亦遭回禄,教我孤儿寡妇何所倚仗,怎生过活?”说罢,悲咽不止。瞿天民道:“事已至此,徒悲无益。但这灰沙泥土之中,非安人与令媳栖身去处,急移至舍下将养。这里事业,我自着人料理。衣食使费之类,鲰生尽可供给,安人且省烦恼。”濮氏拜谢。
瞿天民又去探望刘浣、濮太公已罢,即抽身连晚回家,令家僮洒扫三处屋宇,打点牀帐桌椅完备,次早雇了轿马,接三家宅眷出城。瞿天民迎接濮太公等入客厅坐地,婆媳二人自迎众女眷们入后厅来,一一行礼已毕,当日安排酒席,为三家解闷。酒散后,因耿、濮两家人多,留在南首大厅内安顿;刘家人少,留于花园内小厅安顿。各送柴米油盐菜蔬等物,一应费用不缺。每日价轮流差人入城,帮助三家清理地界,淘洗毁物。不觉忙忙地过了月余,这濮太公因忧郁成病,耿宪的浑家惊后瘵疾愈凶,瞿天民用药疗治不痊,一老一幼相继而亡。一切殡殓之费,皆是瞿家支值。
看官,你道耿寡妇、濮太公偌大家私,为何火焚之后使一贫如洗?若不是瞿天民周旋看顾,难免饥寒之惨?原来城市中富户人家,专一置造屋宇店铺,征取租息,迭利起家,甚为容易。或遭荧惑之变,不留得房产时,贫而不振者多,不如乡村富室置买的皆是田园地荡,利息虽微,却是水浸不滥、火烧不毁、贼偷不去的勾当,起家虽系艰辛,只落得坚而固之,故乡野村落的富家,若生得子孙诚实的,到底坚久。又一人讲道:“这是迂阔之谈。人生天地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那分得城市乡村,易穷难败?比如村落中住宅,终不然铜板铸成,不该有火烛的。还不知那孤村僻野人家的苦楚,终朝虑盗,彻夜防贼,焉能如城市中快活?”
看官,这议论你道是么?看起来也是一理。然人生贫富成败,自有个命在那里,纤毫也强不得的。但看自古及今,务实者稳,侥幸者险。比如那村落人家,虽是一夫一妇的,也有几间栖身茆屋,当心在意,失火的少。设或有火烛之难,亦不致延烧他屋。便有盗贼窃发,不过是去得些浮财,这田地山园恰是掘不去的。故古人道得好:“从实地上行不险。”你只看濮太公、耿寡妇犯了这房产的病,一火之后便挣揣不起了。这刘浣不下数千金资本,于延宁寺前开一解铺,也遭在难中。
当日寓瞿家花园内,朝夕虽与瞿天民谈笑,每有沮惨不豫之色,瞿天民婉辞劝慰。刘浣道:“小弟感兄盛情,解衣推食,不受冻馁,妻子赖以周旋,兄之情谊尽矣。在小弟无功受禄,终非了局,每每忧愁不宁。若得些小生计,颇能餬口,则中心无愧,虽贫何害?”瞿天民道:“世乱人荒,商贾亦非良计。若图近便货殖,兄非市井之流。弟有一计可以膳身,不知尊意允否?”刘浣道:“仁兄赐教,何所不从!”瞿天民道:“大儿七岁,次子五龄,正欲延师就学,欲屈贤弟俯就,便与令郎同馆。馆谷凉薄,亦能供给数口,权处以图后计。”刘浣道:“若得如此,兄之情尽,弟之心安,方免坐食之惭耳!”
瞿天民择日送二子读书,长名瞿瑴,次名瞿璇,刘浣之子名仁轨,三子同窗肄业,刘浣尽心训诲不题。
且说濮氏与儿子耿宪商议道:“刘官人为瞿宅西宾,坐食有名。你与瞿师长不过是师徒情分,合家男女叨扰数月,彼虽不言,我实含愧,怎生寻一个长久赡身的计策?”耿宪道:“别无措置,只有百十余处空地,发脱与人,住基上造几间屋舍,暂且栖身,多余银两作资本,寻取生理,庶几可以度日。”濮氏依允,请瞿天民面议此事。瞿天民道:“令郎主意不差,这事尽可行得,我学生还有一好机会,为令郎区画,此事若成,令郎终身受用,安人老景从容,有无穷之利益也。”濮氏询问道:“是何美事,得如此利益?”瞿天民道:“事未成,不敢先露其机,倘得成美,则空地可仍然起屋,以取花息;设或机缘不就,再用令郎之议。”濮氏母子口虽感谢,心下尚怀疑惑。
瞿天民别了濮氏,回书室中写就书柬,打点礼物,唤瞿助往河南见秋官人,吩咐道如此如此。瞿助领了家主之命,即刻动身,一路无话。已至蔡州城内,径到秋家门首。瞿助举目看时,秋家屋宇焕然一新,不似旧时模样,进得门时,恰值秋侨在厅上舞大刀玩耍。瞿助上前声喏,秋侨见了,一天欢喜,忙问:“你家相公好么?你为甚事来此?”瞿助道:“家主托官人福庇,幸得粗安。家主朝暮诵官人恩惠,念念不忘。今有些须薄礼奉上,外有书一封,并乞收录。”秋侨接了书礼,令瞿助耳房酒饭。拆书看时,书云:
不接丰度,忽已多时。倾注之私,恒切悬悬。缅思雅谊,未审图报可龟千何日也。恭惟台下居贞养浩、嘉遁自肥、日膺遐为慰。曩门拜别,承谕择婿之托。适有小徒耿宪,青年秀峙,抱负不凡,伟态琼姿,足称佳婿。仆荐冰言,俯成姻娅。倘蒙不弃,乞赐星期。谨此叩陈,仰祈丙鉴。至幸。某拜。
秋侨看罢,笑道:“却原来为此事而来!”即进内对浑家说知。浑家道:“这事但凭君家张主。只是一件,未曾觌面,不知耿郎好歹若何?设或面庞丑陋,日后未免女儿嗟怨。”秋侨道:“瞿子良纯朴君子,为吾女作伐,必是佳婿,不必狐疑。”随即写了回书并女儿庚帖封固,备下回礼,次早发付瞿助起程。
不一日早到家下,对家主备说秋官人相待之厚,并有回书礼物在此。瞿天民拆书看时,书云:
睽违光范,方以音问久疏为恨,忽辱翰贶,眷顾之情弥至,令人三复,铭刻不胜。恭审阁下道体亨通,阖宅日膺福祉,慰甚慰甚!辱蒙见谕小女亲事,足感雅爱。耿郎既居门下,英伟可知。射屏之约,敢不敬诺?第不佞中年无嗣,得惠赘临,无任感戴。大礼之行,迟速惟命。谨此拜复,乞恕不端,幸甚。某拜。
瞿天民见亲事已妥,满心欢喜,才对濮氏将前情一一说知。濮氏道:“感蒙相公大恩,为小儿重续姻亲,这是万分美事。但路途遥远,子母焉忍轻离?况囊箧罄然,何物送为聘礼?事属艰难,恐成虚度。”瞿天民道:“秋公虽系武夫,秉性刚直,不苟家资巨富。妻室甚贤,中年无子,有这一位过房之女,使令郎赘就姻亲,彼此相安,始终有益。小生赞襄,决不有误。安人若虑母子分离,待成亲之后,再图机会,或接令媳南回,或请安人北去,则依然母子团圆矣。聘礼之费,小生一力取办,不必挂心。”濮氏道:“若得相公如此周全,恩同山岳,生死不忘!”瞿天民即整顿聘礼,一切齐备,择日起程。母子临期分别,未免牵衣执袂,泪眼相看。有诗为证:
骊驹唱彻泪潸然,子母须臾各一天。
行色已随秋日暮,离魂应逐梦同旋。
且说耿宪辞别母亲,瞿天民僮仆等取路往蔡州城来。水舟岸马,一路驱驰,不觉已到巫阳城口。瞿天民安顿耿宪在客馆暂停,自和家僮等先进城,往秋侨家来。秋侨迎入中堂,行礼毕,叙罢寒温,瞿天民先将礼帖送了,令家僮搬过金银、珠翠、缎匹、钗环之类。秋侨谢道:“既蒙雅爱为小女作伐,则寸丝尺帛足以为聘,何劳如此重礼,怎好拜领!”瞿天民道:“些须之物,何足为礼。不嫌鄙薄,足仞厚情。”秋侨谢罢,将礼物一一收了。瞿天民又道:“令坦与小弟同舟而来,暂留客馆。禀过仁兄,方敢进谒。”秋侨道:“仁兄何不早言,使郎君在彼望?”急令一伙家僮牵马出迎。不移时,家僮报新官人已到。瞿天民引入中堂,拜见岳丈。耿宪道:“小婿无父孤儿,孑然寒士,幸蒙岳丈不鄙,收录门下,提撕有父,子道何辞!”秋侨答礼道:“观卿才貌两绝,真吾门之佳婿也。小女丝萝有托,区区暮景无忧。”又请岳母至中堂,礼毕。夫妻二人见了耿宪一表人才,万分欢喜。当下大排筵席管待,至夜深席散,留入侧厅安宿。未免择日成亲,此际鼓乐喧阗,亲朋满座,正是洞房花烛夜,胜如金榜挂名时。闲话不复絮烦。
且说瞿天民自耿宪合卺之后,即欲告别。被秋侨款留不放,只得勉强住下。这寿姑见丈夫聪明温雅,暗喜所配得人。但耿宪虽在新婚燕尔之中,恒露欷歔颦蹙之状。寿姑心疑,临睡时就问其故。耿宪道:“感蒙你爹娘招我为婿,朝欢暮乐,实出娘子之福荫,终日岂不喜悦?奈有寡母在家,使我远离,倚门悬望,宁不酸心?故每每思及,不觉挥泪。”寿姑笑道:“真痴子,何不早说?迎请婆婆来此同居,做媳妇的也便于侍奉。”耿宪道:“承娘子盛情,但不知你爹妈之意允否?”寿姑道:“我爹爹极仗义的,此事决然慨诺。”耿宪满心欢喜,当夜解衣就寝。次早,寿姑即对父亲说了,秋侨点首留心。
忽一日,瞿天民又辞别起程。秋侨道:“令徒早晚暗中垂泪,为思寡母之故。小弟意欲弥月之后,耿郎与仆从等随尊驾同还,迎接亲母至寒舍过活,使小婿母子团圆,免彼凄怆,故屈仁兄缓留数日耳!”瞿天民大喜道:“感君大德,使嫠妇子母相依,小弟纵再留数月不妨。”二人大悦。
荏苒之间,一月已过。秋侨办酒饯行,又差二婢、一仆去迎亲母。瞿天民、耿宪等作别起行,正是归心似箭,早行晏住,不觉已到家下,各各相见罢,备道前事。濮氏不胜感激,将空地等项尽托与瞿天民管理;又借些银两与兄弟濮魁移回城里,赁屋开张生理,所有男女分拨与两家使用。家下事务调停已毕,只带一奴、一婢共母子四人,拜辞瞿家夫妇,垂泪而别。一路无词,直到蔡州城中,秋家仆婢先去报知。秋侨率妻女候门迎接,进中堂叙礼已罢,待新亲筵席,不必细说。此时耿寡妇母子姑媳一家团聚。正是:
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这寿姑旦夕孝敬婆婆,曲尽妇道。秋侨见耿宪老成有志,举止端慤,把一应家业财产尽托与女婿掌管,屡屡差人到瞿家探望,四时馈送不绝。数年之间,耿宪做成偌大的家业,泼天的富贵。这话表过不题。
且说瞿天民躬行孝义,名誉日彰。本州岛刺史举其孝廉,辟为衡州州椽。瞿天民力辞养亲,隐居不仕,终日与刘浣饮洒赋诗,盘桓笑饮。这刘浣尽心教其二子。忽一日,本县大尹转奉本府牒文,差人传报,行军副总管张宝相申详大司马转奏朝廷,奉圣旨:
辟辰溪处士刘浣为洛州帅府参谋,星夜走马赴任。
刘浣听了这风声,错愕不安。原来那行军副总管张宝相乃是刘浣的妻兄,少负英名,长为龙冈县骑尉,因剿山贼有功,历升显位。当时闻得刘浣遭回禄之变,家道艰难,暗中嘱托大司马诠除本职。刘浣欲辞避不行,浑家撺掇道:“兄妹母女久不会面,我哥哥奉圣旨来请你去做官,又不是要你去挑担,为何反推三阻四不肯应诺?终不成教书是你终身的结果?瞿官人又非你爹亲娘眷,终年镇日价搅扰他,亏你面长过意得去。男子汉顶天立地,自当成器,岂可依人度日?这一番错过了机会,老死林泉,怎得个出头日子?”刘浣见浑家讥讽合理,满口应承。
瞿天民闻此消息,力劝刘浣当行。刘浣次日拜谒县官,取讨长路支应。知县申详本府及上司准给印信勘合,水陆二路,皆有夫马供给。刘浣打点起行,各官皆送赆礼,瞿天民饯别。当日正要动身,只见瞿瑴、瞿璇和刘仁轨哭做一处,不忍分别。瞿天民、刘浣一齐劝谕,三子越加啼哭,拥抱不放。刘浣强抱儿子上马,又被他滚下马来。刘浣夫妇无可奈何,只得将仁轨交与瞿天民抚养,日后差人接取,就地拜了数拜,夫妻作别,上马而去。有诗为证:
风逐锦帆新,凄凉别恨增。
临行重眷恋,三子泪成冰。
且说瞿天民送刘浣家小别后,将仁轨留于自己房内安宿,随即延师,复教三子读书,数年无话。闲事不叙,单说这瞿瑴年已二九,天资聪敏,惟是性耽游玩,倦于肄业。当日时逢春景,天色晴明,百花舒放,三弟兄同至新息侯庙烧香,遍处踏青观景。正赏玩之间,忽见一群年少妇人谈笑而来。不知是谁家宅眷,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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