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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82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禪真後史
作 者: [明]清溪道人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第三十三回 瞿二郎吞符却病 党氏女刺绣见妖
  诗曰:
  隩室雕甍寂不哗,佳人停绣傍窗纱。
  翩翩禲魊何为异,天遣侏儒伴俊娃。
  话说瞿琰闻兄瞿璇患病垂危,飞马星夜回家,见母兄二嫂礼毕,聂氏哭道:“你哥哥几遍价发昏,只待断气。幸小叔回家一见,万千之喜。”瞿琰心忙步急,也不答言,径入卧房里来。只见瞿璇卧于榻上,两眼微开,僵卧不动。瞿琰将手细候鼻息,单有一丝出气,忙唤取净水、灯火、笔砚来,撒开顶发,步罡捻诀,喷水画符,就于灯上焚化,用热汤调匀,搀起瞿璇灌下。众人看了,暗笑道:“又来胡弄。人已将死,用此何益?岂不是鬼门上贴符哩!”瞿琰见一窝子人捱捱擦擦丢眼撇角,明知是众人笑他,他也不理,紧紧将瞿璇搀住。未及一餐饭间,病人腹中骨都都几阵作响,瞿琰令健婢抱瞿璇坐于净桶之上。
  少顷,只听得后宰门豁剌地振动,恰似吕梁洪开闸一般,乒乒乓乓倾下水来。瞿琰不住将热汤接应,瞿璇忽开口叫了一声:“阿呀!”瞿琰道:“好了!既能呻吟,则气转矣。但困惫已极,且暂卧片时才好。”依然扶于榻上睡了。未及半刻,腹中又响起来,复搀扶大解。如此一连行了数遍,瞿璇才省人事,开眼看了瞿琰,问道:“三弟何由在此?”瞿琰道:“我为二哥得恙,星夜前来看视,如今觉好了些么?”瞿璇点头道:“这会子胸内宽了大半。”瞿琰道:“哥哥且不要言语,宁神静睡,从容调摄。”瞿璇依言,闭目睡了。众人揭开净桶看时,原来是满满一桶臭黑之水。众人方信瞿琰的仙符妙术,无不称羡。
  瞿璇自解下了黑水,遍身肿胀皆消,胸膈宽舒,渐思饮食,数日间便能行动。瞿琰接母亲、大兄、二嫂聚于一处,取刘仁轨夫妇所送礼物,逐一交与,将日前征剿骨查腊并番王事迹备细陈说,合家欢喜。又对聂氏道:“我做小叔的有一句切紧的言语要对二嫂说知,休得见憎多口。”聂氏道:“叔叔有话便讲,奴家怎敢嗔怪?”瞿琰道:“向闻人讲二哥病症,因为无子娶妾一节,与二嫂反目,以致狼狈。不知真否?”聂氏道:“果实为此得了蛊疾。叔叔问及,有何议论?”瞿琰道:“嫂嫂向来百能百会,几多的伶俐,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不闻俗谚讲,四十无儿当娶妾?二哥那一点念头,亦系正理。嫂嫂和他怄气,也觉有几分不是处。”聂氏道:“奴家虽系女流,岂不识后嗣为重?我为嫂的也曾产下几个孩子,不幸夭殁。单单一个姑儿,兀自留他不住。这是你哥哥命运该载,与我何干?日前一霎时抵死要娶妾,非我妒忌不贤,阻你哥哥高兴,只为着‘知命而守’四个字。你看那做皇帝的,有三宫六院,嫔妃采女,不要说那产育多的,便是一人产一个孩童,不知多多少少的太子哩,为何也有几朝天子驾崩之后,请别人子孙做皇帝?又看那宦室富翁,大妻小妾堆房塞屋,也有断种绝代的,总是八字中不曾栽种得男女的根基。纵使讨一万个小老婆,也是枉然。故劝你哥哥安分守己,一夫一妇过去罢了。况大伯继娶姆姆,天幸得了侄子。又有小叔青春年少,若讨了一房婶婶,怕不会生出孩子来?怎愁员外绝下宗嗣?这都是你哥哥过虑处。还有一句话不好启齿。今是一家人,讲也无害。你哥哥少年纵性,不听我良言劝谏,终日寻那小伙子玩耍,未到中年,身子却似鼻涕一样软的,动不动就叫腰酸背痛脚筋抽,头晕眼花心胆颤。巴到天晚,吃了三杯下肚,放倒头齁齁觅睡。纵使南倭北鞑杀到牀前,他把头钻在被窝里,拳手缩脚,鼻孔朝天。若肯转动一动时,我聂氏舌尖也索烂尽。如今二官人、二爹爹肉身在这里,我做浑家的终不成造意屈陷你哩!媚姨、小叔、大伯、姆姆一家骨肉在此,请揣摩酌量一番看,你道恁样人娶了偏房,生得出儿子么?”
  众人听了,一齐掩口而笑,连瞿琰也忍耐不住,呵呵地笑起来。瞿琰道:“原来如此,二哥尽有几分懵懂处。”瞿瑴笑道:“自古说:清官难理家务事。今看三弟断判兄嫂的失处,那话儿果道得不差。”瞿琰道:“哥嫂们把闲文且打迭起一旁,弟还有一言参酌,二哥这症候是一笃疾,虽然用符药医减了几分,那病根兀未攻得尽绝,倘兜着烦恼重新发作,便是太上老君九转灵丹,也难医疗。我急欲移二哥到后花园书房中将息,不过三五月间,病症自然全愈。那时精神焕发,返本还元。求二嫂开天地之恩,赐一妾与他,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亦未可期也。”聂氏合掌道:“难消,若得小叔恁般时,做嫂的感谢不尽。今日就将哥子交与你,直待病痊,娶妾得子时候,然后相见。”瞿琰笑道:“嫂嫂这话分明是斗气的意思,我怎好接兄到书房里去将养?”聂氏道:“小叔又错怪我了。你哥哥病在临危之际,赖小叔灵药,救而复生。果得精健,可以娶妾,乃瞿门幸中之幸。譬如你哥哥一口气断了,撇了我去,还寻兀谁闹吵?这是我真言实语,怎疑为斗气的话头?”众人一齐赞叹道:“好一位贤德安人,难得,难得!”聂氏笑道:“你众位且莫过誉。还有一节事情,也要对众题破。”瞿瑴道:“娘子有甚言语,讲破更好。”聂氏道:“二官人生得孩子时,夺了小叔一股家产,莫嗔我聂氏的不贤!”众人齐笑了一场。
  当日就将瞿璇移到书房中去,弟兄同榻而卧,亲自煎药调理。不上一月,瞿琰起居如旧。这聂氏果是固执,朝暮间只令僮婢通问,送衣馈食,自己足迹不到书房中来。
  忽一日,瞿琰出外去了。瞿璇寂寞中想起夫妻情久,怎忍久旷?随步踅出花园,回入中堂,只见聂氏坐于轩子前针线,一见丈夫来到,跳起身将堂门掩上。瞿璇惊诧道:“我今病痊体健,特回房看你,为何反闭户不纳?”聂氏道:“日前我曾对众讲过的,直待你娶妾得子,才许相见。如今未及月余便要回房,何无一毫男子气概?”瞿璇道:“向日娘子之言,不过是一时要好的论头,为何反认作真实,终不然不娶妾生子时,终身不相会了?”聂氏道:“你想那日病危临死,闭目无声,也可今日见我么?男子汉家要见进退,那害蛊得病的是死里逃生,你兀想什么勾当哩!我今日面立一誓,老兄纵使讨了一个小老婆,如生不下孩子时,也休想厮会;我若举目瞧你,便瞎了这一对眼珠!”
  瞿璇站了一会,反觉没趣,冷笑了一声便走。回转书房,垂目叹气,一面翻书,口里骂着:“不贤之妇,可恨!可恼!可厌!”正在念诵间,瞿琰刚刚走到,见兄面有愠色,口中絮聒,忙问何事。瞿璇不好隐匿,把前话讲了一番。瞿琰笑道:“二嫂主见不差,端的为着兄来。娶妾诚是易事,生子亦系天缘,哥哥何必着恼。”瞿璇道:“宜尔室家,乐尔妻孥,人皆有此,我独无之,暗中摸索,不由人不郁然也。况终日独坐书斋,甚觉无聊,怎得一个洒落去处,消遣数日也好?”
  瞿琰存想半晌道:“有一所在,深邃幽雅,哥哥尽可消遣,明日就去。”瞿璇问:“是什么去处?”瞿琰道:“数日前,城里东街清阳庵道士滑士游请我闲棋,因无暇,不曾去得。我想那庵里十分幽静,同兄一去何如?”瞿璇笑道:“此庵园林花卉,小斋静室,处处可人。徘徊数日,足以适兴。但接三弟手谈,不是好意。据我揣度,必为爹爹阴寿事发。”瞿琰道:“爹爹的阴寿道场,毕竟免不下的,且去一耍,再做理会。”
  次早,弟兄二人乘马带仆,取路进了东门,到清阳庵里来。那道士滑士游亲自出来迎接,转入老子堂侧首花园静室中见礼,分宾主坐定,一面献茶。滑士游道:“闻二相公染恙,许久不会。今睹尊颜,十分精采,并无一毫病色,可贺,可贺!”瞿璇道:“贱躯久抱危疾,幸舍弟用药调摄,得以痊可。向蒙垂问,不胜感激!”滑士游道:“不敢。请问三相公青春几何?不过年余之隔,却如此长成了。向闻与刘爷剿贼有功,荣膺显职。回府时就欲奉拜,奈左膊被妖精打了一下,负疼不能舒展,失于奉谒,负罪良多。前令小徒相请,屈大驾至小庵手谈,幸贤昆仲移玉下顾,老朽不胜忻跃。”瞿琰道:“学生贱庚十七,客岁与老师对奕时,已曾请教过,却又忘了?”滑士游笑道:“老痴多忘事,果然,果然。”瞿琰道:“贵庵向来清净,近日出甚妖怪,打伤尊臂?”滑士游道:“不要讲起,端的为着几文钱,险些害了老道士。”
  原来打滑道士的妖精来得希奇险怪,亘古未闻。离清阳庵东南一里多路,有一条街,名花楼巷,巷甚狭小,里面相对有数处屋宇,都是高墙围绕,所居皆富室故家。巷尽头坐东朝西一所大宅子,乃边商党俫造的,前面临街一带墙垣,墙内两旁四间侧屋,中间五间彩画高楼,随后腰墙内又是五间大厅,前后共有十余进高堂广厦,一重重峻壁巍墙,一透透雕梁画栋。屋后有一片大园,种植竹木花卉,极其深沉宽敞。这党俫的浑家荀氏十分能会,助丈夫成了偌大家业。生得二女一子,长女名太姑,年十七岁;次女名元姑,年十五岁;季子名党融,年方十岁;都生得端方秀丽。这姐妹二人,从幼儿延女师习学女工,其挑描刺绣,自不必讲,兼且知书识算,颇通文墨,向来常在后园花楼上针指。因父亲边上生理,出外多,在家少,因此把姻亲之事耽误,未曾成就。这党俫是个老经纪,一味的顾着生理,凡乖觉活动的僮仆,都打发出外置货、取帐、坐铺、当官去了,家下仗着荀氏料理事务。嫡亲四口儿并婢女、小厮等,不过十数人而已。只因这屋广人稀,引出一番奇事。有诗为证:
  院宇深沉人迹稀,经年远别各天涯。
  只因觅却蝇头利,致引妖氛作祸基。
  当日姐妹二人吃罢早膳,打发其弟党融馆中去了,一同上花楼刺绣。将及已牌时分,太姑觉得身子困倦,抛了针线,倚着窗槛闲看,只见檐口瓦上一件东西,影影移动。太姑对窗外“啐”了一声道:“做得片时生活,早又眼花了。空檐之上是甚物行动?”举手把两眼擦了几下,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小小人儿,头戴扁巾,身穿素服,长须高背,手持竹杖,长有寸许,俨似人家侍奉的住宅土地,在屋檐上飞步而行。把太姑吓了一跳,忙将窗子闭上,扯了妹子衣服,往楼下便走。元姑不知何故,忙问,不答,直到卧室内坐了一会,太姑才言备细。元姑摇头道:“不信有这异事,莫非姐姐眼花了,在此调谎?”太姑道:“我初见檐口影似人行,心下也诧道眼昏,及后仔细再瞧,果是一小小人儿走动,迅速如飞,故扯妹避之,何苦谎言哄汝!”元姑道:“我只是不信世上有此作怪之事,待我眼见方为真实。姐姐,同上楼去一看何如?”太姑道:“我的胆险些儿被他惊破,谁敢同汝再瞧?”元姑一把拖住要上楼去,太姑抵死不行,扯扯拽拽,卷做一团。丫鬟小春走到,分开二人道:“姑姑们在此口苏,奶奶见了,岂不嗔恼?”元姑将前事讲了。小春道:“世上事眼见是实,耳闻是虚。何不同去一看,便见真假。”太姑争辩不过,又得小春陪伴,壮胆移步便走。
  三个一同上楼,开窗细看,立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元姑道:“何如?我讲姐姐谎言吓我么!”太姑不敢做声,心下暗暗疑惑,呆呆地立了半晌,依旧取过绣牀针线,做了一番,直至午后下楼,当晚不题。次早,姐妹二人梳妆毕,吃罢早膳,唤了小春,又上花楼,同作针指。太姑一面绣着花,心下还想昨日事体,手持绣绷,一眼对着窗外。少顷,忽见檐上那小人儿复拄着竹杖走来走去,忙招呼妹子、丫鬟来看。这两个凭窗觑时,果然是一土地形状之人,飞行不定。急急丢了针线,脚赶脚一齐滚下楼去,奔入轩子里,对母亲一五一十的讲了。荀氏喝道:“胡讲!好好人家,见此鬼怪,岂是美事?莫非你二人倦于针指,故诡言偷懒么?”二女道:“女工针线是孩儿们正务,怎敢胡言怠惰?那邪怪我三人实同目击,母亲不信,可往花楼上一看,便知分晓。”荀氏随即和二女同上楼来。不知果见妖怪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蓝面鬼扑捉党翼儿 大将军锤击滑道士
  诗曰:
  纷纷野道是旁门,浪谓驱妖反受惊。
  修正履方魔自退,不须按剑诵黄庭。
  话说荀氏虽是女流,素有主见,不信邪鬼。当下因二女说窗外小人之异,一同上楼,望窗外觑时,真煞作怪,那瓦上的小人儿比前长了寸余,带着两个蓝脸小鬼,在檐口打团团,走了几个转身,径奔入窗口来。终是这荀氏年纪老成,有些主张,口里念着太上老君,两手拈了瓦片,打将出去,瞥眼间,那三个小人儿寂然不见。荀氏道:“木妖石怪,何处无之,孩儿们不必忧惊。自古道:见怪不怪,其怪自退。以后只在房里习工,不可复来闲玩。”说罢,把四面窗扇关上,又将楼门锁了,娘儿们下楼,聚做一处寝食。数日后,隐隐听得花楼上有履足之声,继后渐闻歌咏欢谑,恰似宴客的一般,笑声不绝。荀氏昼夜县徨,又怕惊伤了女儿,按胆佯为不理。
  有一小厮,名唤翼儿,原是个家生子,年近二旬,向来乖觉胆大,见花楼上如此怪异,口虽不说,心下猜疑:“这屋宇在城市中,又非旷野去处,精怪从何而入?员外久不在家,妈妈莫非有甚差错,故意大惊小怪,将门锁闭,遮人眼目,留甚人在上作耍哩!”当下瞒着众人,悄悄地踅入花楼上来。已是傍晚时候,在门缝里伫目张望,只见四面楼窗尽闭,黑??不见人影,但听得唧唧哝哝的说话响。翼儿心下愈疑,站着窥觑。
  忽一人喝道:“掌灯!”喝声未毕,满楼上俱是灯烛,照得一片通红。楼中心虎皮椅上坐着一员大将,生得长躯大脸,暴眼赤髯,头戴兜鍪,绛袍金甲,侧首坐首一个白须老子,两旁侍立数十员军校,丑恶狰狞,状貌不一。翼儿见了,便觉胆寒,颤簌簌立脚不定,意欲走下楼去,又存想道:“既来此窥觇一番,有一个下落,是甚鬼魅,也好祛遣。”复站住,觑其景状。
  只见那大将道:“天色已瞑,何不移酒过来一乐?”两旁军校齐声应诺,纷纷地搬出肴馔来。一霎时,罗列盈案。大将上坐,老子侧陪,军校等执壶把盏,吃了一回,老子道:“向蒙将军嘱托,要一良缘婚配。小神遍处寻觅,并无合意者。日前于此偶尔经过,见本宅二女端方有福,若与将军匹配,足称佳偶,故请将军至此合卺成欢,小神也叨一杯喜宴。为何连日已来,只见宴宾款客,把洞房花烛之事付之不闻,未审是何主意?”那大将笑道:“呵呵,空教汝作一隅之神,枉活了多大年纪,岂不知求亲告债之说乎?汝未报之先,吾已见党宅二娃之美,愿求婚配,但未通媒妁,岂可草草行事?使诸亲友闻之,岂不笑耻?”老子道:“将军欲通媒灼,呼吸可行,何必如此濡滞?”大将道:“吾细思,通问求亲,非汝不可。明日烦驾,与荀母一言,便成花烛。”老子道:“承尊神重托,敢不奉行?倘荀母不允,如之奈何?”大将道:“彼若慨然允诺,党家之福也;如推辞不允,呼唤诸鬼众恶,骚扰他无容身之处,那时不愁亲事不成。”翼儿听了这活,不觉怒从心起,大喝道:“何处邪神,在此作怪?”即把泥块掷将进去。那大将发怒道:“谁敢触忤吾神,快与我抓来。”又大吼了一声,将房子震得淅刺刺地响。忽见一蓝面长鬼,从屋檐上跳将下来,怒目龇牙,径扑来要拿翼儿。翼儿慌了,口中喊叫”有鬼“!从门口倒栽葱翻下楼去,跳起身就走。那蓝面鬼随后飞也似赶来。刚追至轩下,被一只黑犬冲将来乱吠。
  荀氏听见了,疑是后厅有贼,慌掌灯,令男女等都出来照理。只见轩子前翼儿仰面睡倒阶下,那黑犬兀自哰哰地叫个不住。众人忙提起看时,但见他面青唇紫,两眼紧紧闭着,口里哼哼地呼唤“有鬼”。荀氏道:“一会子不见这狗才,原来在这花楼惹祸!”一连豿了几口涎唾,扶出前厅上来,把热汤灌下,坐了一会,才开眼道:“好也,得了命也!”众人问道:“你大惊小怪,却为着甚来?”翼儿叹了几口气,将花楼所见的事情,如此如彼说了,又道:“适才被那蓝面鬼追将出来,若非黑狗赶去扑咬,险些儿被他抓了去,这会儿胆水不知落在那一脏去了。”荀氏道:“花楼上成精作怪,我已闭窗锁户暂避之,待其自退,谁教你大胆偷觑?不拿你,拿谁哩?”家僮们齐劝道:“奶奶不必着恼,且教翼儿睡了,明日另作理会。”荀氏依言,发付男女们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接亲族们商议此事。内中一老者,姓车字云甫,乃党家久邻,有些见识,对众道:“大凡人家住居,宁可人多屋窄,莫使宅广人希党老丈只顾着生计,将几房从者尽分拨出外,留这些小男、碎女与安人守家。你只看宽荡荡十数进大屋,静悄悄没个人烟,那邪神野鬼乘机而入,蒿恼你家。谁教这小厮呆着一副大胆,黑夜去窥觑?好险也,好险也!”众人道:“老丈议论的极是,如今何法处之?”车云甫道:“老朽素闻清阳庵道士滑士游年纪高大,素有道术,能驱邪遣鬼。及早备礼,去接他修斋作醮,求恳天帝正神,驱逐邪祟出门,自能安静矣。”荀氏依言。登时备下礼物,亲自乘轿,往清阳庵见了滑道士,拜恳作法逐邪。滑士游接了礼物,令荀氏回家斋戒三日,然后赴坛作法。荀氏告别去了。
  到第四日,滑道士率领徒弟牛二松、徒孙巫近槐、玄孙李旭南、玄玄孙翟伯服,共五员道士,到党家来,做三昼夜道场圆满。滑士游披发仗剑,亲到花楼上来,诵咒捏诀,鳞罡步斗,正将法水喷入门口去,只听得一片轰雷裂帛之声,一大将闪将出来,举手中铁锤劈面便打。滑士游叫得一声“阿呀”!锤已掷中左臂,把宝剑、水盂抛在一旁,翻筋斗翻下梯。众道士与党家亲族人役你扯我拽,乱跌下楼去,堆做人山,灯烛尽灭,将老道士压在下面,叫苦不迭。幸厨房相近,厨子们持刀执斧,敲砧板打铜旋,一齐喧哄出来,将众人一个个提起,看那老道士时,直僵僵睡倒地上,口里一面叫苦,还念诵:“转妖缚邪,杀鬼万千。”众人笑道:“妖神已去了,老法士尊躯也将压扁了,尚念咒做什么?”滑士游道:“再念诵几句,怕这爷爷转来怎处?”众人笑做一堆。滑士游蹲倒地上,回头问道:“翟儿不妨么?”牛二松原有几分酒意,又被压了一下,瞅眼道:“扯淡!自己压得几死,还问什么翟二、翟三?”滑士游道:“咦!我便问这一声,不伤恁,切己鸟事,烦恼怎么?”牛二松道:“不羞,肉麻!惶恐老大年纪,不通世务!本宅求你捉鬼,反被鬼侮弄,若非众位朋友相救,这条老命差不多呜呼哀哉!只索卷起经事回去,还记念小翟怎的?这叫做老不知死!”
  滑士游大恼,负着疼,咬着牙齿,挣扎起来,骂道:“党妈妈府上一场大经事,要我等驱邪遣怪,区区手段,谁不知道哩!今夜走了炉,毕竟是汝等身体不净,误了大事,反嗔我多问,好不达理!”巫近槐、李旭南一齐道:“今日本宅一桩正事,我等不能完局,多少没趣!你两个老人家絮絮聒聒怎么?岂不被人笑话?或有小节不圆处,回去争理,何必在此饶舌?”
  滑士游、牛二松再欲争论,被众人劝住。一个厨子笑道:“老法师快请出去,厨房里倾翻了醋罐子,要去收拾,无暇奉陪。”
  众人哈哈地大笑起来。翟道士先自溜了,随后众道士齐哄出厅外,令道人收卷经担,无颜含愧而去。荀氏见了这个景象,又恼又笑,留亲邻吃罢晚饭散讫。当夜,花楼上打滚厮嚷,比往常倍加热闹。荀氏慌张无计,亲自乘轿遍处求签问卜,询何鬼魅;又访问真人法士,终日延请驱遣。奈何那邪神法力浩大,凡驱遣一次,反添上一番烦恼。不及半月之间,前厅后堂都被鬼占了,争斗厮杀之声,喧哄不息。向前只是夜分出来,已后青天白日,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之鬼,穿东过西,现形作怪。
  荀氏无奈,只得领了儿女、仆婢搬出墙外栈房里避之。这都是亘古之所未曾见的。有诗为证:
  道高德重鬼神钦,何事书符与诵经。
  术者漫劳螳臂勇,反教魑魅现真形。
  前说都是叙党家见鬼根由,按下不题。且说滑道士因瞿琰问及臂伤一事,将党家神鬼侵扰源流细讲一回。瞿琰道:“那党家或者平素为恶不仁,结下冤孽,以致神鬼作殃,这是无法可解的事了。”滑道士道:“党员外夫妻两口儿最是纯厚,纵使吃藕,也是怕响的,有甚冤孽作祟?不过是天灾人祸,偶尔相凑,聚成作耗耳。”瞿琰道:“既是那家良善,怎忍坐视不救,纵邪鬼之猖獗?”滑道士道:“老朽也只好虔诚发檄,尽法驱逐。不知是甚力量,反受其伤。谁敢再捋虎须,前去行法?”瞿琰笑道:“老丈等无非是口传心授道家符咒,隔靴搔痒,未得真传,怎能彀降神伏鬼?我学生自有玄妙之术,纵使玉皇上帝、各天门内天神天将,见了我自然敛手而退,何虑妖神野魅乎?”滑道士听了,半疑半信的道:“三相公既恁地说时,必有真才实学。明日老朽对党妈妈讲知,便来相请,万一决撒时,道士们又增一话柄了。”瞿琰道:“老人家多讲。终不然假以行法为名,诓骗钱财不成?”滑道士道:“三相公果能如此,小庵亦叨光彩。”唤过翟伯服,吩咐往党家去:“对妈妈说知:有一青年相公,法力甚大,老师大拜恳为宅上驱邪。汝先去报知,令他牵马来接,我好陪瞿相公同去。”翟伯服道:“日前压得不怕,兀敢再去闯祸?”滑道士道:“谁要汝多口!三相公自有玄妙之术,快快去走一番。”翟伯服一面走,口里嘟嘟哝哝的埋怨去了。瞿琰道:“救难扶危,自是仁者的念头,何必令彼来接?”滑道士道:“更见三相公好处。老朽臂虽负痛,足颇能行,相陪尊驾一往。”瞿琰道:“二哥暂留一候,待弟亲去按治,或遣或擒,临期下手,速则今晚,迟则明早方回。”瞿璇道:“三弟自去,我且在此寻睡。”滑道士手拄竹杖,同瞿琰出庵,缓步而行。刚走的一半路,翟伯服喘吁地奔转来,摇手道:“小相公、老师太不必去了,党妈妈一家子哭得振铃,去也无益。”滑道士道:“党家为何啼哭,可曾问来?”翟伯服道:“他家一窝子老小哭的正苦,谁敢去问他?”滑道士沉吟不动。瞿琰道:“哭之悲切,事在至急矣,怎不去拯救?老法士慢来,烦翟兄引予先去。”翟伯服不敢推托,踅身便走。二人飞步,奔到党家小屋门首,那屋里兀自哭声未住。瞿琰推开门扇,只见党妈妈鬅头散发,睡于地上,口里哭叫:“神爷呀,还我两个女儿来,不然,这一条老命也是死数!”里边有十余人,哭的哭,劝的劝,团做一块。瞿琰分开众人道:“且扶起这老妪,讲一个详细,自有区处。”众人看瞿琰青年美丽,衣衫华彩,谅来不是庸常人物,一齐将妈妈扶起,说:“这官人问你老人家备细,且停悲告诉,为你处分。”
  荀氏把两眼珠泪拭干了,向瞿琰万福,瞿琰答礼,劝道:“老妪且自挣揣,为甚如此悲恸?”荀氏即提起花楼见鬼情节。
  瞿琰道:“前话我已知道,但只讲今日为甚啼哭?”荀氏道:“寒家十余造屋宇,都被那凶神恶鬼占据,无一塔儿余屋可以容身。母女们无奈,移出栈房里栖身,避其骚扰。昨晚正和儿女辈秉烛闲谈,猛然一阵风起,把灯烛卷灭。急掌灯时,两个女儿寂然不知去向。毕竟是那伙妖神摄去了,又不敢入去寻觅,谅来多死少生,因此老身悲切。”瞿琰听了,暗想:“鬼神作祟,造物之戾也。诸耗犹可容之,今踞摄室女而去,必是淫邪魍魉,若不早行诛戮,将来祸不可测。”对荀氏道:“且请宽心。凡淫神摄女,准不加害,只今夜拿住凶魔,稳取二令爱还与老妪。”旁边转过车云甫来,把瞿琰自上至下看了一回,张目道:“小相公请回,莫在此飞蛾赴火,自戕其命。”
  瞿琰正欲答言,恰好滑道士走入门来,车云甫拱一拱手,指着道:“小相公不怕时,只问这老法师讨一个信息。”滑士游道:“老施主,你不知,这小相公年虽弱冠,文武皆全,兼通法术,助刘爷征番灭寇,大建功勋,正要去做官哩!他有真才实学的手段,才敢来遣怪除妖,你莫要阻挡!”车云甫道:“我瞧小相公一貌堂堂,必居显位。但治人极易,治鬼甚难,故劝他莫要惹祸。向日便宜了足下,只压得似鸭叫;近来初九日,杜真人尊头着了一石块,打个窟窿,血也流了几碗;十二日,戚法士行法不灵,恃着力猛,手舞双剑,滚将入去,被他捉倒,口耳鼻孔内塞了泥块,掷出门外来,我等急救时,已是半死;昨晚,关和尚诵经求释,正在甬道中焚化纸钱,被众鬼抬到火焰上,扯来拽去,恰似熏腊猪的一般,屁股上燎浆泡胀起来象鼓钉大。你想,好利害也!”滑道士听了,打一个寒噤,簌簌地发起抖来。不知这老子怎得回庵,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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