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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CJ0082   部:標點本   分类:古典小說   积分:0
古籍名: 禪真後史
作 者: [明]清溪道人
版 本: 簡體字標點本
在线阅读>>> 是   [文]        
内容简介
第十一回 全孝义郁氏善言 看风水葛鹪诡计
  诗曰:
  沉痾呼吸待骖鸾,诀别伤心泪若泉。
  易箦反观频自讼,愿君莫听妇人言。
  话说郁氏怄了那一场闲气,便觉奄奄病倒,面庞日加憔瘦。瞿天民用药疗治,并无灵效。重复遍接名医商议下药,亦没功验。次后,渐渐病势沉重。郁氏自料不起,令丈夫去请婆婆讲话。瞿天民亲去搀扶母亲进卧房来,坐于牀橱之上。郁氏带病厮唤了。元氏道:“这几日安人病体若何?”郁氏垂泪道:“媳妇病在膏肓,多应不久于世,故请太太一言,以为永诀。”元氏道:“安人宽心调摄,候灾星退度之日,自然痊可,不必劳神,反增病恙。”郁氏道:“媳妇病体日重一日,怎能彀有好的日子?媳妇从幼年蒙太太恩养,得以成人,后相公遭变,又于艰险患难之中,赖太太周旋顾管,以到今日。分虽姑媳,恩同母女。但孝敬未伸,每怀惭愧。讵料今日禄命将终,要与太太相别,怎生是好?”讲罢,呜咽不胜。元氏哭道:“安人与老身相处四十年,并无一毫儿差错。天下做媳妇的学得安人,都是孝妇了。我与你朝暮相依,怎忍得一旦弃我而逝?安人若有差池,老身随后也归阴府,与你于九泉相会。”郁氏道:“媳妇有甚好处,感太太如此钟情。媳妇死后,太太切不可悲苦,以伤贵体。旦夕供养服役之类,相公向是孝敬的,我自放心得下。太太的衣衾棺木,我已亲手置办齐后。太太常要检点,切不可借与亲邻。太太寿在风烛,倘遇不测,仓猝间焉有如旧的坚固?这是至紧的话,太太切宜留心。”元氏大哭道:“安人言及于此,始终为着老身,教我怎不肝肠碎裂也。”姑媳携手痛哭。瞿天民带着两泪,勉强宽慰。正悲切间,丫鬟报说大娘子来问安。郁氏眼高声道:“这妇人不必进房,誓与他生不睹面,死不送丧,看我则甚!”张氏听见,不敢入房,且在门首站立。元氏劝道:“自古说虎毒不吃儿。媳妇既来问安,可将前愆尽释,相见一面何妨?”郁氏道:“太太之命,本该尊奉。但媳妇见了这妇人,便觉眼中火出,胸内气增,不如不见为妙。”元氏道:“既如此,不见也罢。”令丫鬟回复去了。
  少刻,聂氏也来探望,郁氏亦不令相见。瞿天民道:“大媳妇不敬于尔,理宜拒绝。小媳妇言行无失,拒而不见,何也?”郁氏叹气道:“不听好人言,果见凄惶泪。当初为瑴儿娶这泼妇人时,相公何等拦阻?是我牵强成了,谁想这女人嘴尖舌快,蜮势鬼形,不脱那小家子腔魄,以致怄气,今日果有丧身之祸。便是小媳妇这段姻缘,相公也曾推却,都是我妇人家小见薄识,造次结亲,虽然人才好、嫁资厚,到底娇养自在,不知礼节,只省得一味悭吝,恐非享福之器,至今懊悔无及。”瞿天民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与你管他则甚?况老瞿讲的是王道话,执板头道学气,何足挂齿?”郁氏正色道:“我以正言与君决别,君反以冷语相加,何薄情如是也?”瞿天民道:“安人病躯,无可解救,寸肠如割,欲代不能。偶闻安人悔恨之言,故反提前语,以笑代哭耳,焉敢见欺于贤妻!”郁氏道:“相公言虽戏谑,妾身反增惭愧。然这两门亲事,属于前生冤孽。我死后,相公念夫妻情分,不可复生怨恨之念。”瞿天民道:“男女婚姻,赤绳前系,事由天定,谁敢怨嗔?但安人果有不测,教我满眼望谁?怎得一命归阴,同逍遥于九泉之下,也不枉夫妻一世。不然撇得孤凄冷落,如何过的日子?”说罢,夫妻抱头而哭。元氏也恸哭起来。郁氏忽然晕去,瞿天民忙灌茶汤,半晌方苏。元氏见媳妇势危,不敢远离,相伴至晚,就于侧首凉牀上睡了。
  此时瞿瑴弟兄和张、聂二氏都在侧房伺候。这些使女们服侍到更深夜静,都东倒西歪酣睡了。只有瞿天民坚守不动。郁氏开眼,见丈夫坐在身旁,问道:“相公怎么不睡,在此久坐,有损精神。”瞿天民道:“我见安人睡去,故在此守候,倘要茶汤,便于答应。”郁氏道:“感相公如此深情,妾身何以报答?日间有数句切紧之话,待欲禀明,奈一时昏晕,未及毕言。”瞿天民道:“安人有甚言语,可速吩咐。”郁氏道:“我死后,太太必然痛苦。年老之人,恐伤肺腑,相公朝夕相随宽慰,不可暂离一步。我死后,相公孤帏寂寞,独枕凄凉,纵有使女们承值,终非贴体。我看侍儿阿媚寡言洁静,与诸女不同,相公可收入房帏,决能体心服役。更有一着要紧的事,相公必须听者:我死后,即将房园田地一应产业,拨与二子分居炊爨,则彼此各图利益,尽力经营,庶几家声不坠。不然,二妇争权,终无了日。那时设有挫跌,不致废家不已。这三件大事,相公切须留意。余者相公自能料理,我皆放心得下。”瞿天民垂泪,一一应允。正是生离死别,十分凄惨。夫妻讲话间,不觉鸡声遍野,早是五更天气,蓦地里郁氏叫一声:“苦!”瞿天民慌忙抱住,郁氏摇头道:“不好了,心头气塞,万分难过。”言未毕,只听得咽喉中齁齁痰响。瞿天民急唤众人醒来,一齐攒绕牀前。郁氏看看两眼泛上,舌短气呃。元氏和媳妇们齐叫:“安人!念佛念佛!”郁氏含糊道:“莫听枕边言,莫听枕边言,……”连声念了三遍,少顷气绝而死。合家男女放声痛哭。日间一应丧事,打点齐备,当晚入殓,停柩于正堂之中,延接僧人,诵经追荐。
  不觉又过三七,瞿天民接了亲族,将所有家私,对众细细拨开,分为两股,令二子收掌,只存下肥田百亩、花园一所自用。听了郁氏遗言,将媚儿收入房中为妾,留下老苍头瞿助夫妇二人伏侍。余者婢仆尽拨与二子使用。家事调停已定,正欲商议举殡,不期元氏为悲痛媳妇,昼夜啼哭不止。瞿天民宛转劝解,这老年人苦入骨髓,如何肯听,朝暮嚎篊,染成吐血病症。瞿天民虽然求神用药,奈年老力衰,竟不能起。拖延数日,一命归阴。殓毕,停柩于前面大厅之内。那丧礼佛事、吊唁祭奠之务,自不必说。
  瞿天民终日哀恸,寝食皆废,形骸骨立,也抱病长卧,举家慌张无措。捱至断七已外,渐次起居平复,然后计议殡葬一事。瞿瑴道:“祖茔上俱已葬足,不如将太太、母亲权厝于享堂之内,从容寻富贵之地,才可安葬。”瞿天民笑道:“汝年幼不知大体,凡新丧必须随便而葬,不惟亡者入土为安,而生者亦免暴露之念。我见多少宦门富室,为父母选择坟山,因循耽搁,反获了不孝之罪。那贵者嫌职卑禄薄,妄图大位,非台辅之地则不葬。那富者嫌财微蓄浅,冀贪巨万,非大富之地则不葬。被那舆士指东说西,牵张搭李,迟延岁月。及至家事凋零,人物沦丧,求一塔儿荒地以葬父母,不可得矣。还有那祖父子孙数代相继不葬者,始则因择地而互相推托,终必抛弃枯骨于荒郊旷野,日曝雨淋,风吹雪压,岂不惨然!此乃天地间第一罪人,汝辈切记,切记!古人云: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生于何处,死于何所,葬于何地,自有分定之数,不可妄求也。”瞿璇道:“爹爹之言,鉴往戒今,不肖等敢不佩听?但富贵之地固不可妄图,然葬亲于浮砂浅土、龙绝水聚之穴,人子之心安乎?须要土厚山平,风藏气聚,庶几存亡有益,生死皆安。爹爹以为何如?”瞿天民点头道:“尔言甚合正理。但得如此之地,尽可安葬。”
  父子们议论未毕,忽见厅侧闪出一个人来,孝巾布服,细袜净鞋,向前哈哈笑道:“乔梓们高议,某极敬服。太太、安人的佳城,托在某身上,管取地好价轻,惠而不费。”瞿天民抬头看时,乃是帮丧的闲汉葛鹪,字伯翔,人见他帮闲掇赚,乘隙而入,取他插号叫做啄木鸟,与瞿天民原系姑表旧亲,因他家连丧,捱身帮衬,管丧仪簿,陪吊奠客,照理出入帐目,一来图嘴头肥腻,二则饕餮些贯头微利。当下见瞿天民父子议觅坟山,就随航而进,其意可知。瞿天民道:“伯翔兄亦知风水么?”葛鹪道:“堪舆虽不甚精,大概颇知一二。然某有一相识,乃饶州人氏,姓龚字敬南,最精此术。彼曾言五城山有一片土陵,朝阳向日,砂水有情,乃安稳发福之地。可惜无人识此,弃而不用,某一向在心。今尊驾欲为太太择地,何不用之?”瞿天民道:“据兄所言,地固好矣。然何以知其价轻可图?”葛鹪隹道:“某闻此山是城内郑谏议之产,其孙郑郴因家事零落,久欲脱卸。因无售主,故此蹉跎。今郑兄正在不足之际,用计去缓缓钓他的。自古道,口干服卤。拿了几锭现银子去降他,不愁他不上钩。故云惠而不费,乃区区之薄敬也。”瞿天民笑道:“深感盛情,今即烦兄去相约老龚,明早同往一观。果若兄言,即当成契。”葛鹪道:“口说无凭,一看便知好歹。明早令龚敬南先来奉请,然后同往才是。”说罢,相辞去了。瞿璇道:“不肖看小葛举止轻佻,言行不实。买坟山乃一桩大事,爹爹不可轻信其说。”瞿天民笑道:“我岂不知此人的行止。但说合由他,成与不成在我,便向往一观何妨?明早打点早膳,切莫迟误。”瞿瑴弟兄领命回房不题。
  次日侵早,葛、龚二人径往瞿家来。瞿天民父子迎入客厅坐定,茶罢,瞿天民道:“请问龚先生堪舆之理何者为重?尊驾必知其蕴,乞道其详。”龚敬南道:“上古之民,死而闭棺瘗土者,不过虑其尸骸暴露,使之入土以为安,便随处可成坟,是地堪为墓。中古已来,方有葬寻生气、脉认来龙、穴总三停、山分八卦之说,若能观气之融结、造理之精微,方称高手。然吾辈中千蹊万径,议论不一,学生只于来龙认得精切,定穴毫无差误。受人之托,必尽其心。区区力量,不过如此而已。”瞿天民笑道:“老先果能受托尽心,则与贵道中诸友迥别矣。”
  吃罢早膳,令家僮挑了酒樽食,一同往五城山来,举目看时,果然好一座山景。但见:
  胸临沙法,合澄澄一带溪流;背倚巍冈,尖耸耸几层峰峤。案山秀丽,密森森翠柏苍松;坐穴宽平,鲜簇簇灵芝瑞草。青龙昂首,恒招财禄之荣;白虎垂头,永绝刑之害。一片向阳福地,终归积德之家。
  龚敬南引一行人上山来,立于山顶,周围观望,将山之来龙砂水、照山朝拱,牵书搭俗的说了一番,却不知瞿天民细细觑得明白,向龚敬南道:“老先,你且讲这山是甚形势?正穴落于何处?此地葬下,子孙兴废何如?”龚敬南道:“此山向道皆好。最妙者,火星插于龙首,名为太乙侵入云霄,位合居于台省,贵地无疑。咳,单可恨当年什么一个盲眼堪舆点穴差了,故郑宅子孙消败,贫寒彻骨。足下若得此山,待小生看正了穴道,将令先堂葬下,那尊府世居台省之位,妙不可言。”瞿天民道:“寒门世代德薄,不敢望此,但使亡母与先室得安土,子孙不受冻馁足矣。”葛鹪、龚敬南一齐道:“老先生仁声远播,谁不敬仰。使有德之人获有福之地,天理之昭应也。”瞿天民道:“小弟有何德能,当此过誉?即烦二兄与山主转言,乞将价银确议,然后成交。”瞿瑴道:“地局虽然可用,不知缘分何如?爹爹宜竭诚龟卜,以定凶吉。”葛鹪笑道:“龚敬南是一双慧眼,看风水估定成色,毫厘不爽,管取不误大事,何必占卜!倘卜得不佳,何以处之?”瞿天民道:“卜所以决疑。今已看得入目,不须再卜。”龚敬南道:“老先生实高明之士也。小生常选的几处好地,力劝相知成就,俱被这求神问卜误却交易。那无福之人,怎消受这发福之地?惟是不卜的为妙。”一行人一面议论,同下山,进享堂内坐地。吃罢酒饭,步出山口,各自分路而散。
  不说瞿天民父子回家。且说葛、龚二人一路计议道:“老瞿平素鄙啬不肯出手。今日这事成就,也赚他些银两用度。”葛鹪道:“小郑近来手中干燥,巴不得这产业脱手。见他时,切不可露出买主姓字,使他两下隔山照不得相见,我与兄于中取事,管取妥帖。”龚敬南道:“这片地虽是一个假局,仓猝间无人瞧破。虽讲数百金之价,亦何为过?看瞿子良怎么出口。小郑处,只言他局窄小,只值三十余金。若做得价重时,乃我一人之物,写定议单,除三数之外,三股均分,才与他完成此事。不然,且搁他娘。他若要银子紧急时,自然脱裤儿就我。”葛鹪道:“妙计,妙计。还有一件更妙处,待小郑山价入手,寻一二相识来,不消几个黄昏,管教他空囊如旧。”龚敬南笑道:“计则美矣,奈何太毒!”葛鹪道:“无毒不丈夫。前日赌场上取几条头筹儿,看他拿班做势,肯善与我二人么?当今的人,毒些的反讨便宜,那懦弱的常自空着肚皮受饿。”龚敬南颠头道:“金石之论也。那小郑的银子,不是我两个撮他的用,免不得着他人之手。赌行中好汉,那一个是心白的?”二人商议定了,径进城到郑郴家里来。不知用甚香饵,赚小郑上钩,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写议单败子卖坟山 假借宿秃囚探消息
  诗曰:
  谋人风水荫儿孙,反与儿孙种孽根。
  抔土未干骸骨露,愚夫鉴此足寒心。
  话说葛、龚二人与郑郴相见揖罢,葛鹪将上项事说了。郑郴合掌顶礼道:“谢天谢地,谢祖宗荫佑。此事获成,刚救寡人之驾。”龚敬南道:“足下近日做了老相识,何处不赚些银两?今出此言,分明是觌面打骂,莫非憎弟等多嘴么?”郑郴道:“苦呀,苦呀!虚名相识,实无分文入手。一家三口,整整饿了两日。今早贱荆熬不过了,只得脱下一条旧布裈子,典铺中解得十五文钱,只籴下升三合米。劈了一扇金漆板门,煮粥饱餐,小弟方能挣扎。二位爷爷没奈何觑小弟平日相处情分,速赐斡旋,胜如斋僧布施!”龚敬南道:“凡交易之事,不宜太紧,亦不可太缓,紧则涉疑,缓则迟误。此事怎生作速?”郑郴下揖道:“二兄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静夜转思,无计摆划,今日正欲与媒妪商量,将寒荆寻一售主,彼此留恰性命。偶幸二兄下顾,讲此门路,正是饥时一口胜过饱时一斗,好歹将此地脱手罢了。不然,夫妻难免生离,子女焉能完聚?”葛鹪道:“这事已讲了数日,那富家是个识风水的,他讲贤弟佳城局面不真,非富贵之所,出口甚轻,故小弟不敢启齿。今日暮与龚大哥谈及,因便奉谒,讵意贤弟在倥偬之际,不佞当竭力谋之。”郑郴道:“那富家姓甚名谁,住居何处?肯出价关多寡?”葛鹪道:“这富翁姓家字二睦,住宅离此不远,价目不及三十金。据我论之,且延捱数月,彼若实意买时,不愁他不增高价。”龚敬南道:“这论头最妙,最妙!”郑郴道:“我的爷老子,讲的都是冰话。自古道:‘远水救不得近火’,看我这般窘迫,还索什么重价?便是三十金也罢,暂救目前之急,日后再做理会。”葛鹪道:“贤弟恁他讲时,我等急去说合。若增得数两时,三分、八分何如?”郑郴道:“任凭二兄裁处,小弟焉敢较论,只求速行,足感高谊。”葛、龚二人辞别散讫。
  次日,二人复见瞿天民,备言郑家允卖之意:“但价数太高,不知尊意欲否?”瞿天民道:“彼索价几何,乞述其数。”龚敬南摇头道:“那小伙子不识天高地厚,惟以财利是图,价取三百余金。学生们也难请教。”瞿天民道:“地场窄逼,据小弟俗眼观之,不过取其平稳而已,何故索此重价?”葛鹪道:“大凡世情交易,望天讨价、着地还钱的甚多。彼已言价之数目,尊驾肯出几何,亦求明示。”瞿璇道:“看此荒山,横直不及二亩,光荡荡又无几株大木,其价不过四五十金,多则难以奉命。”龚敬南冷笑道:“戴笠帽亲嘴,好远哩!瞿老先如不合意时,另看一块省简的罢。”瞿天民道:“为父母择地,何在乎数十两之物。烦二兄转达,价只百金。彼如不允,只索中止。”葛鹪道:“小弟即去见郑兄,还彼实价,其允与否,再当面复。”当下二人急急奔进城里来会郑郴。郑郴见了二人,如获珍宝,忙问道:“所事如何?”葛鹪叉手道:“恭喜,贺喜!”郑郴欢喜道:“据兄之言,事有成矣!”葛鹪道:“这事十有八九的机括,单亏我二人陪下多少面皮,饶了若干唇舌,撺掇得那人心悦诚服,慨然应允。但是价目只肯三数,怎么区处?”郑郴道:“只求速成便是,三数也罢。”龚敬南笑道:“贤弟不必性急,待先写下一纸合同议单,再加你几两银子亦不为难。”郑郴道:“兑银立券,乃正行交易,银两未曾觌面,要写议单何用?”龚敬南道:“议单是我三人私立的,何必与买主相会。适才那富翁拿定班儿,只肯出这些数目,被区区掉三寸不烂之舌,葛伯翔打着边鼓,委曲赞襄,婉转开谕,着意弥缝,尽心帮衬,耸动了那财主心肠,一加就加了七十金,你说好么?”郑郴听了,跳跃道:“妙呵,妙呵!你二人是我重生的爹妈,决不忘恩,随当重谢。”龚敬南道:“世间能有几个人报得爹妈的恩哩?我也不要你重谢,只是现打现的稳。”葛鹪焦躁道:“你二人说了半日婆子话,好不耐烦。日昨曾讲过的,三十金之外如加得银两时,三股均分。今日价已议定百金正数,归于贤弟七十两,三分均派。龚兄恐有变更,先要立定了议单,然后成交。如其不然,撒开不管。这是斩钉截铁的话,何苦扯了半日闲谈!”郑郴道:“立议单诚为易事,但寒家数姓同居,往来人杂,甚不稳便,怎得幽雅僻静去处才妙。”葛鹪道:“这话也是。马家弄里碧云庵只有几众女师父,极其幽僻,我们到那里干事,决无人搅扰。”
  三人取路到庵里来,将庵门闭上,走进伽蓝殿,径入佛堂上坐地。龚敬南袖中取出三张纸来,问老尼借笔砚,老尼拿出笔砚来,随手关门进去了。三人就于佛座前经桌上立写合同,葛鹪口里念诵,郑郴动笔誊写:
  立议单人郑郴、葛鹪、龚敬南。今郑郴在于万分窘迫之中,情愿将祖遗坟山一片,求恳葛、龚二兄为中,觅售主出卖。三面议定,成交之日,其价银卖主只收三十两,已外正契所余之物,立刻三股均分。此系郑郴心悦诚服,并非勉强等情。倘有人言事端,山主自行理直,与居间友无涉。彼此甘心,各无翻悔。立此议单三纸,各存一纸为照者。年月日押。
  写罢合同,互相读了一遍,押下花字,各收一纸,高声叫了聒噪,抽身出庵而去。
  原来这碧月庵内共有四众尼姑:一位当家的,年已衰老,法名慧真;一个徒弟,乃双眼不见的,法名真见,只好生着吃现成茶饭;有一徒孙,是个瘸子,法名见性,脸虽生得丑陋,颇识几行字,诵经念忏,说因果、谈佛法,件件皆能,乃是本庵的挣子,亏着他攀施主、化钱粮、打月米、包人家经卷来念,养活一庵人口;他也收留一个徒弟,法名性完,系寡妇出家,年纪不过二旬四五,生得妖妖娆娆,颜色娇丽,与本城百佛寺富僧华如刚相交情密。他的卧房就在佛座背后。
  当下华如刚正和性完在榻上顽耍,猛闻得念诵之声,侧耳听时,如此如彼,尽知备细。次后脚步响,三人厮起着出门去了。如刚叹气道:“阀阅人家生此不肖子孙,不如我等做和尚的现在快活,死后免得使人提。”性完道:“释兄何故言此?”华如刚道:“适闻壁外念诵者,乃是卖坟地的议单。这卖主是小僧世代门眷,本城有名的谏议大夫郑坤的孙子郑郴。其父早亡,留下万金家业。这郑郴读书不就,又不谙经营生理,惟好吃酒耍钱,宿娼游荡。那做中的葛、龚二贼,是一对剜地皮、拆屋柱、吃死人不吐骨的凶汉,帮这小伙子顽耍作乐,不数年之间,弄得他偌大家资化做东流之水。近来无处思量,看看轮到祖宗身上去,将那坟上合抱的大树,可怜,可怜,连排见砍,做柴薪卖了,光荡荡只存下一片荒冢,如今又说合与人。你说这二贼好狠心肠,坟价出银百两,他只许与小郑三数,那七数又要三股均开。暗想那掘祖宗卖的只得半价,这光棍入娘的也得一半。贤妹,你道狠也不狠!故我不觉长叹也。”性完将如刚一把搂住,笑道:“我与兄且自取乐,莫管他人闲事。”如刚道:“正是。余兴未完,且毕了正事,再行筹划。”少顷,二人穿了衣服,如刚道:“小弟告别,另日再来。”性完道:“日色已斜,师兄何不在此过宿?”如刚道:“有一要紧事务,暂尔抛撇,莫怪,莫怪!”说罢,抽身离却庵院,一径取路奔出西门,往郑谏议坟上来。
  天已昏暗,忙敲享堂门扇,一老子出来开门,见了如刚,骇道:“华师父黄昏黑夜来此何干?”如刚道:“小僧至村外舍亲处探望,被留定吃了数杯,即忙脱身行至贵庄,不觉天暮,权且叩门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惊动,惊动!”老子道:“恁地时,请入里面来。”两个同入草堂。老子点了一盏灯,放在台子上,又拿碗现成茶吃了,移过两条饭凳,铺迭停当,道:“师父请睡罢!”如刚道:“打搅了。”正说话间,忽然一阵风来,险些儿将灯打灭。如刚忙举衣袖遮定,摇头道:“好风,好风!老管家,这屋子也该修葺了。你看四壁通风,冬天怎过?”老子道:“这破屋子早晚已属他人,修葺怎的?”如刚道:“贵府的佳城,怎么会属他人?”老子叹息道:“老师父,老师父,别人不知道,我衙内事,你该尽知细底。我老儿唤做郑立,自幼年伏侍做官的,多少风光洒落,后随着公子,却也受用。不料老爷、公子相继而亡,留下小官人是一败子,可怜见将铁城似一个大人家弄做雪消春水。可恨那葛、龚二杀才,近日又撺掇小官人将坟地卖与瞿子良相公,价已议定。早晚成交,将我这老骨头那里去存身?师父你讲那修葺的话,反教我心酸肠痛!”如刚道:“那瞿子良莫非近日死母亲、妻子的么?”老子道:“正是,正是。”如刚道:“老人家,不要烦恼。如你家小官人不卖此地便罢,如卖去时,你可到我寺中过活,早晚烧些香烛,日午打些斋饭,包得你饱暖,不受苦哩!”老子道:“若得恁地时,我郑立感恩不尽!”如刚道:“休如此说。明早五更,我要赶进城去,烦你热些脸水。”老子道:“有,有。”说罢息灯,各自睡了。鸡鸣时,老子起来烧汤煮粥,伺候如刚漱洗吃罢,作谢出门,乘着残月之光,复入城往葛鹪家里来。此时天色黎明,葛鹪尚未梳洗,见一和尚侵早而来,心下疑惑,忙问道:“师父宝剎何处,为甚事侵晨下顾?”如刚道:“小僧是百佛寺和尚,贱名如刚,与老丈曾相会数次,怎忘失了?”葛鹪道:“小弟觉得曾会面来,一时省不起,失敬,失敬!”如刚道:“小僧闻老丈与龚敬南为中,将郑宅佳城说合与瞿相公家,乞携带小僧趁一分儿钱,足感,足感!”葛鹪道:“郑君久欲卖地,苦无售主。我与老龚费尽了唇吻,勾搭成交。尔僧家怎么就要挖我的趁钱,好不知趣!”如刚道:“凡作中赚分内之钱,小僧怎敢搀越。但百金之产,卖主只得半价,只怕人心上去不得些。小僧便于五十金之中,分一角儿入己,也合天理,非为僭妄。”葛鹪焦躁道:“做中作保,乃我等闲汉的勾当;看经布施,是汝等出家人道路。什么一百、五十,吹毛求疵的,擅自混入来,要赚那现成的银两!”“这般好买卖,烦兄作成我赶趁些。”“咦,好狠和尚!你不知我葛、龚、郑三个豪杰的名望哩。休要虎嘴里剜食,反讨个没趣吃!”如刚道:“什么没趣有趣,葛、龚、郑的大名。巡闻久仰。但这隔山照打滥泥桩的财物,大家可趁些。既不肯分与我也就罢了,何必恁的烦絮!”葛鹪道:“不必饶舌,快走,快走。略迟些,不要等我脑袋上发擂!”如刚笑道:“打和尚的不算做好汉。”大踏步径出门往东去了。葛鹪暗笑道:“秃厮呵,银子分不去,反讨劈面的抢白,岂不是求荣反辱!”忙忙地梳洗,吃了早膳,去寻龚敬南。龚家人复道:“不在。”葛鹪道:“有一事要与敬老商量,若回宅时,千万到我家下来一会。”说罢,转身回家等候,直至午后,龚敬南醉醺醺地摇摆将来。葛鹪道:“老哥好春色,提带小弟呷一杯也好。”龚敬南道:“昨日庵前分路,走不上半箭之地,撞着一旧相识,拉我去胡衕耍耍,整整吃了半夜酒。才方合眼,又早天明,摆开桌儿又吃,慌忙作别,不觉日已过午。适闻仁兄下顾,莫非为小郑的事么?”葛鹪道:“然也。另有一事说与兄知,可笑之极。百佛寺中一秃厮来讲,这一桩事要分我等一角居间银与他,被我一顿发挥,掇转身去了。”龚敬南道:“那和尚是甚名姓?”葛鹪道:“他自称法名如刚,不知其姓。”龚敬南听了,跌脚道:“罢了,决撒了。”葛鹪道:“那秃驴不过是一僧家,兄长何如此骇然?”龚敬南道:“伯翔不知道。和尚富而诡谲,能言健讼,吾辈中皆让他一步。他既知其中,你细细拿一角钱与他也罢。”葛鹪道:“被我夹骂带讲的抢白一场,那秃驴反笑嘻嘻地去了,怕他怎的。”龚敬南道:“最是你那抢白不妙。出门一笑;岂不解笑里藏刀?他决去暗是谮破。这件事多分是不妥。”葛鹪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龚敬南道:“事不宜迟。我与兄急急去见瞿公,催促成券便了。”二人取路飞也似奔城外来不题。
  且说华如刚心中动火,急走至十字路口,雇了一乘便轿,赶至毗离村见瞿天民。礼毕,瞿天民道:“辱承下顾,不知老师兄有何见谕?”如刚道:“小僧是本城百佛寺中和尚,法名如刚。闻知相公买那谏议家坟墓,特有片言上达。”瞿天民道:“实有此交易,其间有甚委曲,乞赐明教。”如刚道“尊府买坟,本属正务,和尚不应多嘴。但葛、龚、郑三人系是赌友,葛、龚二人将郑郎家业哄骗罄尽,使郑郎一贫如洗,兀不肯轻放,先伐坟木货卖,次将此地说合与尊府。如相公成券时,不利有三,莫怪小僧饶舌。”瞿天民道:“既蒙吾师光贲,必有益于鲰生,有何三不利之旨,乞剖其详?”如刚双手把头上僧帽掇了一掇,正颜作色,慢腾腾他讲出话来。不知是甚三不利之说,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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